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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童谣中可交流的音乐性

2021-11-30李露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1期

摘 要:粤语童谣是粤港澳大湾区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承载了千百年来浑厚的广府文化内涵,对粤港澳大湾区的协同发展有着重要作用。目前对于粤语童谣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化和时代价值,鲜有从儿童文学、儿童语言发展的角度对其研究。本文引入可交流的音乐性的概念,试图从节奏感、韵律感以及母子互动的角度去剖析粤语童谣作为儿童诗歌对儿童认知功能的作用。

关键词:粤语童谣 可交流的音乐性 儿童认知功能

一、引言

建设粤港澳大湾区、力推粤港澳经济与文化事业和谐发展,是 “十九大”以来国家的重点战略之一。目前,越来越多的学者都认可粤语童谣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建设中的价值,他们从民俗文化与方言保护的角度对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这些研究虽然严谨、深刻,却忽略了粤语童谣的本质是儿童诗歌。本文力图以儿童为中心,从儿童文学与儿童语言发展的角度去研究粤语童谣,通过引入“可交流的音乐性”(communicative musicality)的概念,以发掘粤语童谣对儿童认知功能的作用,以及作为诗歌的价值。

二、关于“可交流的音乐性”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指出,人类的进化导致所有婴孩在呱呱坠地时都未发育到多数生物的成熟水平。在《可交流的音乐性》一书中,埃伦·迪萨纳亚克(Ellen Dissanayake)也指出,由于这种较低的成熟水平,幼儿在母亲身边成长的时间也较多数生物久,他们更需要母亲给予的安全感,于是母亲发出声音、做出动作,通过如重复、夸张等手段与婴儿进行交流。这种母亲和婴儿共同参与的,目的在于协调两者之间行为与情感关系的,人类特有的互动交流方式叫作“可交流的音乐性”。语言或许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迪萨纳亚克认为这种“可交流的音乐性”具体表现为声音带有节奏感、旋律感,并且辅助以身体律动与面部表情的变化。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还指出,母亲这些“可交流的音乐性”是可以抚慰和调节婴儿情绪状态的。本森(Benzon)也认为“可交流的音乐性”可以缓解婴儿的分离焦虑。

“可交流的音乐性”起初更多被使用在对人类音乐与语言形成的研究中,而将其引入儿童诗歌与儿童认知功能领域研究的是美国伊利诺伊州立大学的凯伦·科茨(Karen Coats)教授。她在《诗歌的意义》一文中指出:儿童诗歌中的“可交流的音乐性”通过语言为儿童缔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缓解了他们对现实世界的焦虑;从认知功能的角度,引领儿童从形象思维过渡到抽象思维,从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体验世界走进语言的符号世界。

综上所述,儿童诗歌中的“可交流的音乐性”,通过节奏感(音步)、韵律乐感(抑扬顿挫)、诗句的冲突、变化与反复、音律韵脚以及随着诗歌韵律的身体动作等具体表现形式,通过母子之间的互动交流,带给儿童安全感,减少其焦虑感,并且引领儿童从形象思维进入抽象思维,从实质生命世界走进语言的符号世界。

三、粤语童谣中“可交流的音乐性”

粤语童谣中“可交流的音乐性”主要表现在其诗歌具有节奏感与音乐律动感;其诗歌语言具有韵律感,使用大量诗歌修辞如押韵、叠字、重复、反复等;大量诗歌反映了母子互动的主题。

(一)节奏感与音乐律动感

粤语童谣的节奏感与音乐律动感十分强烈,包括大量言简意赅的诗句,通过使用固定的字数产生节奏感。其中,许多诗句都是三字或四字的,如《月光光》中“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又如《氹氹转,菊花园》中“氹氹转,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圆”;再如《濑尿虾》中“濑尿虾,煲冬瓜/煲唔熟,赖阿妈”。这些童谣形成三字或四字结构,充分考虑到了儿童的语言水平,短促不难发音,朗朗上口,并且通过强弱对比的节拍,形成强烈的节奏感。

在经典粤语童谣《点虫虫》中,就具有这样大量典型的三字结构:“点虫虫/虫虫飞/飞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满屋/屋满红/伴住个细蚊公(细蚊公,粤语中小孩子的意思,全句为陪着小孩子的意思)。”

在这首童谣中总共有五个三字句,具有活泼快乐的节奏感。其中,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叠字“虫虫”的使用,更在短促有力的节奏感中带来连贯的效果,为活泼的童谣增添了几分柔和。此外,“虫虫”“飞”“荔枝”“屋”等字在前句句尾与后句句首之间构成首尾联珠,更增添了童谣诗句的连贯性。

由于三字童谣的节奏感较强,很多都可以配合以身体的律动,如拍手、跺脚、行走或游戏动作等。《打掌仔》就是一首拍手游戏的童谣:“打掌仔/买蕉仔/蕉仔甜/买禾镰/禾镰利/割亲鼻/禾镰钝/割嘴唇/禾镰牙牙割下巴/禾镰齿齿割只耳。”这首拍手儿歌,说的是拍手掌,买香蕉。香蕉甜,买割稻子的镰刀。镰刀会割伤鼻子、嘴唇、下巴和耳朵。值得注意的是,这不仅是一首节拍感强烈、快乐的拍手歌,还是一首认识人的身体器官的童谣。小朋友们拍着手,唱着童谣,就学习到了身体器官的名称。类似的身体律动诗还有《拍大髀》是一首拍着大腿唱的儿歌;《氹氹转,菊花园》是一首小孩子拉着手围着圈唱着的儿歌。这些童谣中的三字结构,带来了律动感,为儿童玩耍时的身体动作提供了节拍。

在粤语童谣中,不仅有三字、四字结构,还有五言和七言结构,这应该是受到中国古代五言七言绝句和律诗节奏的影响,如 《落雨大》中“阿哥担柴上街买,阿嫂出街著花鞋”,这些诗句因为更接近于五言七言诗,其节奏也受到平仄的韵律影响,呈现出“2+3”或“2+2+3”的节奏。

(二)韵律感与诗歌性

粤语童谣的“可交流的音乐性”,不仅表现在其节奏感与律动感中,而且表现在诗歌语言的旋律感上,尤其表现在其使用大量诗歌修辞手法如押韵、叠字、重复与反复上。

说到“可交流的音乐性”,音乐属性一定是少不了的。粤语保留的“六调九声”使粤语比其他方言更具有音乐属性。许多不会粤语的人,也曾经向笔者表达过对粤语的喜爱,他们认为粤语唱歌格外百转千回。这是因为粤语声调的抑扬顿挫产生了音调的高低、节奏的变化。因此用粤语念童谣也自然会带有音乐感,或者更精确地说具有旋律感。其实,很多粤语童谣本身就谱有曲调。如《月光光》《落雨大》《氹氹转,菊花园》,产生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时。

除了以上因素,运用大量诗歌修辞手法如押韵、叠字、重复和反复等,也为粤语童谣的韵律感增色不少。如《月光光》的韵脚,就为这首儿歌增添了许多韵味: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佢上山冈/虾仔你快高长大啰/帮手阿爷去睇牛羊。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听朝阿爸要捕鱼虾啰/阿嫲织网要织到天光/虾仔你快高长大啰/划艇撒网就更在行。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五谷丰登堆满仓啰,/老老嫩嫩喜洋洋啊,/虾仔你快啲眯埋眼啰,/一觉瞓到大天光啊。

这首童谣中每一节的第一、二、三、四、六句的尾韵皆落在粤语的“昂”韵上,此处的“昂”韵采用的是《中华诗韵(十三韵)》中的韵部,如“光”“堂”,“床”“秧”“冈”“羊”“行”“榔”“仓”“洋”等。而粤语的“昂”音发音开口比汉语拼音的[ang]还要大,发音使用鼻腔和咽腔共振,加之粤语独特的拖尾音现象,押这个“昂”音为这首儿歌带来极为悠扬的旋律感,有一种意大利美声唱腔的感觉。除此之外,这段粤语童谣中的入声词,如“落”“月”“织”“谷”“一”等字短促有力,和尾音的拖沓形成了強烈的对比,为这首童谣形成了独特的切分节奏。同样押韵的童谣还有很多,如《落雨大》押在“哀”韵上,《氹氹转,菊花园》押的是“安”韵。这些押韵,都为儿歌增加了旋律性。

而《月光光》中,对“光光”“乖乖”“老老嫩嫩”“喜洋洋”等叠词的运用,形成了诗歌节奏感;而对“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以及“虾仔你快高长大啰”等诗句的反复,形成了旋律上的反复,类似于音乐中副歌的结构,又进一步增强了童谣的音乐性与诗韵效果。

(三)母子温情与焦虑舒缓

在节奏感与韵律感以外,粤语童谣还在主题上反映了母子温情,描绘了母亲通过音乐和声音舒缓孩童的心理压力与焦虑情绪的场景。

很多人或许会认为儿童是没有心理压力和焦虑情绪的,事实并非如此。很多儿童在离开父母时都会产生严重的分离焦虑,杰瑞·格里斯伍德在《像孩子一样感知》一书中指出,儿童的生活中同样充满了恐惧:“对于他们而言,恐怖可以是黑夜独自上床睡觉,吸尘器吸尘、浴缸排水时发出的可怕的声音;也可以是学校操场上的欺凌,一座所有小孩都绕开走的鳏寡老人居住的房子;还可能是父母警告过不要靠近的成年人和躲在暗处伺机抓他们的坏人。”

儿童诗歌再现了母子温情的场景,在这些场景里儿童在母亲的怀抱中、在与母亲的互动中,通过母亲的声音和表情获得安全的港湾。而这样的场景再现就像是处于分离焦虑中的孩子跟母亲通电话一样,虽然无法得到母亲的拥抱,但是声音也能给孩子带来一丝安慰。儿童在儿童诗歌的陪伴下也能获得类似安慰的效果,从而缓解焦虑情绪。必须指出的是,此处的“母亲”可以是所有孩童的照顾者,包括孩子的保姆,家庭中的女性亲戚如外婆、奶奶等,甚至是家庭中的男性成员如外公、舅舅等。

在《月光光》中,这样一幅家人照顾孩童在月光下入睡的温情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里照顾“虾仔”(粤语中小孩子的昵称)的可能是阿妈、阿爷、阿爸、阿嫲(奶奶)等,“虾仔”不肯入睡,家人轻声唱着童谣哄他入睡,而“虾仔”也在童谣音乐中缓慢入睡。

童谣《落雨大》中反映了一种焦虑情绪的缓解。在童谣的一开始,描写了孩童焦虑的来源:“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由于广州沿珠江而建,自古以来端午节前后的“龙舟水”都会导致大面积的城市内涝。婴儿可能因为水涝或者因为大哥的上街产生了焦虑情绪,但是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排解了:“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排排都有十二粒,粒粒圆亮有疵瑕。”哭闹的小孩很容易被其他有趣的事物所吸引,母亲通过让孩子想象阿嫂的花鞋、花袜子和花腰带的样子,成功地转移了小孩的注意力,从而缓解了焦虑情绪。

四、总结

综上所述,粤语童谣中的三字和四字结构形成了强烈活泼的节奏感,可以伴随着童谣产生身体律动;粤语的声调创造了独特的旋律感,诗歌的修辞手法如押韵、叠字、重复和反复所创造的诗韵效果为粤语童谣增添了韵律感;一首首充满岭南风情的童谣描绘了家人照顾孩童的温馨景象,在童谣“可交流的音乐性”中,儿童的焦虑感得到缓解。随着这样的母子互动,儿童在充满岭南风情的粤语童谣中,认知周围事物,开始语言学习,一步步从形象思维走向抽象思维,从生活体验迈向语言符号的世界。可见,粤语童谣对儿童的认知功能具有重要的影响。

同时,粤语童谣的三字和四字结构、五言七言结构所形成的节奏韵律体现了诗歌的节奏美感;而其粤语“六调九声”的百转千回,是唐音流传至今的“活化石”,它是诗歌的声音之美;修辞手法的使用,叠字、重复、反复与联珠,这是诗歌的文字美学的体现;而母子温情的画面,构成了诗歌美感的最后一环——意境之美。可见,粤语童谣不仅具有诗韵效果,同时还具有诗学价值。

参考文献:

[1]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M].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2] Dissanayake, Ellen. Root, Leaf, Blossom, or Bole:Concerning The Origin and Adaptive Function of Music [A].Eds Stephen Malloch and Colwyn Trevarthen. Communicative Musicality: Exploring the Basics of Human Companionship[C].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17-30.

[3] Hall, Donald(ed).Claims for Poetry[M].MI: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2.

[4] Benzon W. Beethovens Anvil: Music in Mind and Culture[M]. New York: Basic Books,2001.

[5] Coats, Karen. The Meaning of Childrens Poetry: A Cognitive Approach[J].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6.2(2013):127-142.

[6] 广州市越秀区文联编.老广新游之广府童谣[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4.

[7] Griswold, Jerry. Feeling Like A Kid: Childhood and Childrens Literature[M].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0年佛山社科规划项目“粤港澳大湾区粤语童谣的传承与翻译研究”(项目编号:2020-GJ089)研究成果

作 者:?李露,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文学硕士,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儿童文学研究及翻译。

编 辑: 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