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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布光技巧

2021-11-30倪婷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1期

摘 要: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凭借其高超的语言驾驭力、细腻的人物刻画、多元的文化背景,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在其作品中,他对光线的刻画常常匠心独运,令人难忘。本文通过分析石黑一雄的作品,探究其布光技巧与故事氛围、情节发展、人物刻画之间的联系,以此来加深对他作品的理解。

关键词:石黑一雄 布光技巧 不可靠的叙述者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作品近年来受到越来越多中国读者的关注和喜爱。他的小说常常以第一人称追忆过去,其早期的三部作品《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和《长日将尽》都是这种类型。“时间、记忆与自我欺骗”是石黑一雄文学创作的三个关键词。

在其作品中,石黑一雄对光线的捕捉和刻画令笔者印象深刻。他能通过对光线的巧妙布局,营造出强烈的画面感,形成强有力的视觉冲击。他曾说过,自己是小说家,但许多叙事观念却来源于电影。所以,将他视为“布光大师”一点不为过。布光技巧在他笔下运用自如,光影的浮动和变幻,与故事情境、情节推进和人物刻画浑然一体。

一、布光的基本概念

布光即光线的设计,是视觉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用于摄影、电影、舞台设计等艺术领域。探讨石黑一雄的布光技巧,先要对“布光”这门视觉艺术有基本的了解。以下仅简略介绍其中最基础的三个概念,同时也是石黑一雄布光技巧的基本构成要素。

(一)光的照射方向

光的照射方向,即光源的方向,是布光技巧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元素,主要分為:正面光、侧光、逆光、顶光和脚光。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往往不会着重描述正面光,因为正面光最常见。相比之下,其他几种照射方向更受作家们青睐。侧光可以更好地展现物体的形态和质感,凸显立体感;还能用来制造特殊的光影效果,在电影和摄影作品中很常见。逆光可以形成物体的剪影,与背景构成强烈的反差。顶光不常见,它能投射出夸张的阴影,增强画面神秘感,制造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脚光则更为少见,因为阴影的方向是颠倒的,如果是一幅人像的话,则画面更为惊悚。

(二)光源的类型

光源主要分为自然光和人造光。虽然自然光就是太阳光,但随着时间的变化,太阳照射角度也在变化,再加上室内室外场所不同,自然光的实际分类要复杂得多。比如日落前一小时常被称为“黄金一小时”,这时光线下的物体会显得格外漂亮,因为其色彩饱和度高,看上去更为温暖、鲜艳。在现代人生活中,人造光源主要是电灯,但石黑一雄就很偏爱更为古老的光源——蜡烛和灯笼,并以此来制造特殊的光影效果。

(三)光的色彩

在现代技术条件下,人造光源可以创造出各种我们需要的色彩,而我们称为白色的日光也是有色彩的。实际上太阳发出的白色光线也是一系列波长的光的混合。如上文提到的日落前的阳光,散发出的是一种深橘色、偏红的光泽,带着暖色调。光的色彩常常能表达出情感的基调,我们常说的冷色调、暖色调就是光色彩中的重要属性。

二、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布光技巧分析

(一)巧妙的布光可以烘托气氛,形成鲜明的画面感

优秀的作家对光线的捕捉和刻画常常能让读者产生强烈的画面感,进而产生共鸣,石黑一雄就擅长运用这一技巧。《长日将尽》里,主人公管家史蒂文斯接到肯顿小姐的来信,信中提到当年她任女管家时,喜欢从三楼的窗口俯瞰大草坪,“那一次我们俩一起望见令尊在凉亭前来回徘徊的情景,他低头看着地上,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a 读着来信,史蒂文斯也陷入了回忆。那时他和肯顿小姐为了后者没有尊称他父亲“史蒂文斯先生”而一度闹僵。史蒂文斯的父亲也在府上任男仆,一次送茶时在草坪绊倒,茶点散落一地,人也神志不清。事后,老史蒂文斯被减免了部分工作,这对干了一辈子职业管家的他而言是莫大的打击,于是才有了肯顿小姐窗前看到的那一幕。这一幕也同样深深印刻在史蒂文斯脑海里:“我仍生动地记得当时那最后的斜阳穿过每扇敞开的房门,一道道橘红色光线投射到走廊上的情景。当我从那一间间无人使用的卧室门前走过时,肯顿小姐的侧影就映衬在其中一间卧室的窗户前……当我们俩从窗口望着楼下家父的身影时,她无疑是感觉到一定程度的负疚感的。”b

这一场景的布光即前文提到的“黄金一小时”,所以洋溢着温暖的橘色;窗口照入的侧光与走廊上的阴影构成了特殊的光影效果。窗前的肯顿小姐处在逆光,所以在史蒂文斯视角里是一幅剪影,但这幅剪影又映衬在橘红色的背景光上。石黑一雄在此处的布光与构图都非常之唯美,犹如一幅油画跃然纸上。小说中,当两人一同望向窗外时,内心已经冰释前嫌,心照不宣的情愫也如那缕光一样温柔。草坪上,落照下的老史蒂文斯一遍遍、小心翼翼走在自己之前跌倒的地方,他对自己职业的执念也令人动容。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告别有情天》也选取这温情的一幕作为电影海报。

(二)布光的变化可以呼应情节的发展

布光不仅可以烘托气氛,还可以通过其变化呼应情节的发展。在小说《浮世画家》里,主人公小野是位浮世绘画家,年轻时(“二战”前)投靠在知名画家毛利门下。在师徒二人两次单独对话中,作者对光线的描绘值得回味。第一次是在毛利的别墅,众人喝酒玩乐,小野却独自离开,走进了漆黑的储藏室,“门上的灯笼把我周围的东西照出长长的影子,形成一种诡异的效果,似乎我坐在一处阴森恐怖的墓地里”c。稍后,毛利提着灯笼进来,他照亮储藏室里一幅幅自己早年的作品,认为每一幅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嘴上恭维着老师,内心却在挣扎,借用毛利的话,“年轻人对于快乐经常会产生犯罪感……在这样的场所虚度光阴,用自己的技巧去描绘如此短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浪费,是一种颓废”d。第二次对话是在高坡上的一个亭子里,亭檐上挂满了灯笼。天色已晚,毛利让小野点亮灯笼。“夜幕持续降临,我点亮的灯笼越来越多,亭子里的光影很奇特。但我还是只能看见毛利君的剪影靠在柱子上,背对着我。”e在这次对话中,师徒二人已经彻底决裂。深受当时政治氛围影响的小野,跟老师在事业上的追求已经背道而驰。那一盏盏点亮的灯笼,曝光了师徒二人的裂痕——小野已经决定离开浮华世界,去追求所谓政治理想了。

第一次对话时,作者使用了侧光,背景近乎黑暗,强烈的光影对比使画面诡异,双方言语间也充满了暗示和试探的意味。第二次对话,一开始是逆光,毛利背对着小野,只留下剪影。随着灯笼一盏盏点亮,火苗的跳动制造出了奇特的光影。光源的增强也暗示着师徒二人的决裂已经暴露无遗。这两次对话中,作者的布光不仅营造出紧张、压抑的对话氛围,还与情节的推进完美契合。

(三)布光也暴露了不可靠的叙述者

《長日将尽》里史蒂文斯的第一人称叙述常常漏洞百出。他回顾自己人生的“转折点”时,想起肯顿小姐接到她姨妈去世消息那天,他没有明确向她致以慰唁,他觉得肯顿小姐极有可能就在几步之遥的屋内失声痛哭。这一幕令他印象深刻,久久难以释怀,但随着回忆的展开,他又发现自己记错了,肯顿小姐的哭泣另有原因。那是在1936年,达林顿府有次“不便公开”的重要会晤。就在那晚,肯顿小姐告诉史蒂文斯自己接受了别人的求婚,以此试探他的态度,也为自己的爱情做最后的努力,而后者的回答令她心碎 ——“极端重大的事件正在楼上进行当中,我实在没时间停下来跟您闲话客套了。我建议您还是早点休息吧。”肯顿小姐关上房门,走廊陷入一片黑暗。“我从门框的缝隙中透出的光知道她还在里面。而就是那一刻——我现在可以肯定了——这些年来一直牢牢地铭刻在我的记忆当中……就在几码开外、房门的另一侧,肯顿小姐正在哭泣。”f

史蒂文斯张冠李戴的叙述,与其说是他记忆出错,不如说是他内心在回避这一事实——自己为了实现所谓的“伟大的管家”这一人生理想,错失了爱情,也辜负了肯顿小姐的深情。这一幕的布光简单而有张力。漆黑的走廊,从门缝透出的微光,一门之隔,一侧是心碎哭泣的肯顿小姐,一侧是不敢回应爱情的史蒂文斯。在他第一次回忆这一幕时并没有提及光线,这也暗示了当时的叙述并不可靠。

如果说史蒂文斯的叙述只是躲闪和回避的话,那么《远山淡影》里的悦子就是彻彻底底的自我欺骗了。在小说一开始,主人公悦子回忆起她第一次见到佐知子母女居住的小屋,“是乡下常见的那种木屋子,斜斜的瓦屋顶都快碰到地面了”g。在此后的叙述中,小屋一直都是“阴暗”“霉味”“照不到太阳”。屋里没有电灯,只有一盏吊着的旧灯笼。即便白天,“从亮晃晃的外头进来,小屋里似乎又冷又暗。阳光从各处狭窄的缝隙里强烈地照射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一个个小光斑”h。石黑一雄对小屋的布光,基调是阴暗的,给人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印象,这种布光也隐晦地表达了小屋是悦子不堪回首的往事。

佐知子常撇下女儿万里子独自出门,有时悦子替她去照看女儿。有一次小女孩在夜色中跑出小屋,悦子拖着孕身四处寻找,当她再次回到小屋,却听到佐知子在教训女儿:“佐知子站在屋子中央,她女儿在她面前。她精心打扮的脸在灯笼的照射下像一张面具。”i在小说的最后,悦子又一次在夜色中去找万里子,试图说服她跟母亲去美国。悦子提着灯笼找到了蜷缩在桥栏杆边的万里子,说道:“不管怎样,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可以随时回来。”“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就马上回来。可我们得试试看,看看我们喜不喜欢那里。我相信我们会喜欢的。”! 0 悦子一口气用了五个“我们”,其语气和措辞让读者严重怀疑这番话就是佐知子在劝说女儿,悦子就是佐知子这一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同时悦子作为第一人称叙述的可靠性也几近崩溃。

在这两幕场景中,前一次作者使用了顶光,“灯笼照射下的面具”虚伪、冷酷、可怖。佐知子口口声声说,想去美国是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但显然真正想去美国的人就是她自己,因为这更符合她逃离战后千疮百孔日本的愿望。在后一次场景中,作者使用的是脚光,这里的布光很隐蔽:悦子提着灯笼站在万里子面前,身后是全黑的天空,万里子蜷缩在一旁,一直追问悦子为何要拿着那个(灯笼)。可以想象,在幼小的万里子眼中,光源自下而上照着悦子的脸,脸上的阴影因颠倒而诡异,这张脸甚至比前一次的“面具面孔”更惊悚、更邪恶。这两处的布光充满了舞台戏剧性,也突出了佐知子(悦子)作为母亲的虚伪、冷酷和自私,最终造成了女儿万里子(景子) 自杀的悲剧。

三、结语

2017年,瑞典文学院授予石黑一雄诺贝尔文学奖,其理由是“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在阅读他的作品时,读者总能感觉到文字下隐藏的情感力量在迸发,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功劳来自作者高超的布光技巧。通过光线这一无声的语言,读者也跟随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或感动,或唏嘘,或是深深的无力感。

abf 〔英〕石黑一雄:《长日将尽》,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5页,第86—87页,第294—295页。

cde 〔英〕石黑一雄:《浮世画家》,马爱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页, 第186页, 第224页。

ghi! 0 〔英〕石黑一雄:《远山淡影》,张晓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9年版,第8页,第130页,第68页, 第142页。

参考文献:

[1] 石黑一雄.石黑一雄诺贝尔获奖演说[M].宋佥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2] 冯涛.为无可慰藉之人提供慰藉 《长日将尽》译后记[A].长日将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3] 张晓意. 译后记[A].远山淡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4] 理查德·约特.视觉艺术用光[M].薛非寒译. 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12.

作 者: 倪婷婷,硕士,苏州市职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英语翻译。

编 辑: 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