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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落”与“悲壮”的对话

2021-11-30童溪乔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蝶恋花

摘 要:王国维先生在其所著《人间词话》中对晏殊的《蝶恋花》一词屡加称赏。后人往往着重从“三境界”出发探讨“昨夜西风凋碧树”三句的美学价值,而忽略了第二十四则词话里晏词与《蒹葭》的比较。本文主要通过解读第二十六则词话的内容,详细探讨《蝶恋花》的“得风人深致”之处及其与《蒹葭》在“洒落”和“悲壮”上的区别,从而揭橥其对《诗经》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并从文体论的角度探讨词与诗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蝶恋花》 《人间词话》 “风人深致” “洒落” “悲壮”

一、问题的提出

王国维先生在他的文学理论著作《人间词话》中对晏殊词评价甚高,其中有三则集中地评论了晏殊的作品《蝶恋花》。有趣的是,这三则不仅选的是晏殊的同一首作品,而且还是同一首作品中的同样三句词——“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可见静安先生对此三句词的钟爱。在这三则词话中,有两则将“昨夜”三句与《诗经》中的句子相比,还有一则就是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的“三境界”之说。很多学者将“昨夜”三句与“境界说”联系起来,甚至用西方哲学的有关思想来分析王国维对它称赏的缘由,这些当然都有其理论依据和启发性意义。但笔者读罢晏殊的《蝶恋花》和《人间词话》的相关评论后,有一些个人的新理解。

笔者以为,从《人间词话》评晏词的另两则里面,最能直接地找到王国维对“昨夜”三句如此青睐的缘由,因为它们明确点明了晏词在文学和美学上的特征:一是近“风人深致”a,二是表“诗人之忧生”b。“忧生”一则,往往也被学术界拿来与叔本华的人生哲学相互参照。其实,在这两则词话中,作者都将晏词与《诗经》相比,体现出晏词对中国古典文学源流的接续,也体现了王国维对其继承《诗经》传统的认可。本文主要想就第二十六则词话,探讨《蝶恋花》的得“风人深致”之处;同时也试图分析晏殊词中的“悲壮”与《诗经·蒹葭》中的“洒落”在意境上的区别和相通的地方;最后,从文体论的角度佐证晏词外表浓艳而根蒂清正的特点——这也是王国维称赏晏词的深层缘由。

二、《蝶恋花》中的“风人深致”

《人间词话》定稿原文曰:“《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可见,静安先生本意是说,《蒹葭》一诗最得“风人深致”,但又认为《蝶恋花》中三句与《蒹葭》“意颇近之”。从逻辑上讲,《蝶恋花》中应也有得“风人深致”的地方。从文本的具体分析来看,《蝶恋花》确有“风人深致”的气质。首先,明确“风人深致”的含义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必要前提。古代文献中多次提到“风人”这个词,比如《文心雕龙·明诗》:“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王志彬注:“风人,指采集民间歌谣的官吏。”c曹植《求通亲亲表》:“是以雍雍穆穆,风人咏之。”注:“风人,诗人。”d从这些文献和注解中可看出,“风人”可指采诗官或者诗人,这里的“诗”也应特指《诗经》。“深致”从字面意思上看,即深远之致,代表字句间托旨遥深的意蕴。但笔者认为,“致”还有一种“风度”的意思,并且体现为高雅的风度。e那么王国维的评价也就是说,《蒹葭》一诗最能体现《国风》诗人的风韵,就是意旨深远、缥缈雅致。“昨夜西风”三句,既能“意颇近之”,那么也自能着一二风致。总体来看,这三句词中的“风人深致”主要体现在以下两处。

(一)意象清绝,婉约中透出寥廓高远之感

从字面上解读,《蝶恋花》与《蒹葭》一样,都是爱情题材。这类题材的诗或词在历史的文坛上有很多,但大多数难以使人从哀婉悱恻的恋情中超脱出来,另寻一个新的词境或诗境。这大概是由于作者选取的意象都千篇一律地集中于落花、粉黛、泪痕等充满着闺阁情思的物象。其实早在《诗经》的时期,爱情诗的创作就已经注意到了“雅”“郑”的分别。“郑声”虽然脍炙人口,但有的篇目终究显得有些抒情过分了f;而《蒹葭》这样的诗,尽管充满着情恋,却使人感到意境高远、苍茫寥廓,不至囿于小儿女情爱。《蒹葭》能有这样的艺术效果,正因为其选取了蒹葭、白露、霜等充满着秋味的意象,把爱情题材与悲秋题材浑然地糅合到一起,达到俗与雅的结合。《蝶恋花》也是如此:首先,虽然上阕中有菊、兰、燕子这样的传统婉约词语;但下阕笔锋一转,密集地选取了西风、碧树、高楼、天涯路这四个孤高清绝的意象,着实让人感到“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把整首词的意境从闺阁绣楼之中解放至苍茫天地之间。这不就是刘熙载和王国维均所称道的“堂庑”g吗?其次,“西风”一般指秋风,一般有肃杀凋零之感,与和煦的“东风”不同——东风主“艳”,秋风主“清”;而“碧”与“树”相结合,为树赋予了清雅高洁的气质;“高楼”自不用说,自古大多是清高的文人才会登高望远、凭倚危栏。当然,也有诗中写思妇登楼企盼情人的,如何这首词中的“高楼”独体现了士子的清高呢?那就要看后面一句了:“望尽天涯路。”思妇登楼一般望的是远处的鞍马、成双的燕子,再高远一点的意象便是天际的一叶孤舟,但这首词里的主人公望的是“天涯路”。这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甚至已经不是某个具象,而是一种抽象的时空,乃至一种生命意识的淬炼,造就了这样一条路。愿意登樓去望尽这条路的人,一定是具有士大夫情怀的忧生之人,而不能是只顾着思恋情人的闺阁儿女。因此,一般抒发儿女情长的婉约词,意象过于香艳,便有向“郑声淫”靠近的趋势;《蝶恋花》的意象有软艳也有清雅,因而意颇近于《蒹葭》。“意象”是《蝶恋花》得“风人深致”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抒情主体具有“风人”的潜在特征

上文提到,只有具有士大夫情怀的忧生之人,才能赏“昨夜”三句中的清绝意象。《蝶恋花》中的抒情主人公绝不是与歌女情人“执手相看泪眼”的那一类人,也不同于一般闭门深居、泪眼问花的闺阁女儿;看字面意思,似乎是翘首待情人或丈夫归来的思妇,笔者则以为,这个人物有着双重特质:明面上是思妇,背地里却是“风人”。简单地说,也就是借思妇之口抒士大夫心志的风人。这样的主人公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很常见。比如“花间词”鼻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张惠言评其“此感士不遇之作也”,并从“照花”四句中看出了“《离骚》初服之意”h,跟王国维从“昨夜”三句中看出“风人深致”难道不是很相似吗?在“花间词派”词人那里,词的抒情主人公都带着“女”和“士”的双重特质,更何况对五代词风进行变革的北宋才子词人——晏殊之词呢?就文本分析而言,《蝶恋花》的抒情主人公也确实有“风人”的特质。“昨夜”三句中的士大夫心志在上文对意象的分析中已经提到了,这里不再赘述。且看《蝶恋花》的上片:“槛菊愁烟兰泣露……斜光到晓穿朱户。”这几句中虽然写花,但写的是“菊”和“兰”,它们分别代表着“幽”和“淡”,这正是士大夫最钟爱的品格。再看这几句中暗示的季节:菊和兰的花期都在秋季,“罗幕轻寒”和“燕子双飞去”也共同暗示了秋的到来。古人云:“春女思,秋士悲。”思妇抒闺怨之情,多伤春,因而诗词中多写桃花。《蝶恋花》中的抒情主人公却是悲秋,对着菊、兰感伤,这分明是士子落寞心志的普遍体现!再联系下阕的“昨夜”三句,更是如此。这抒发离愁别恨的诗中,自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喟叹,何也?因为“风人深致”在词中宛转流淌。

三、诗词互参,“悲壮”与“洒落”相别又相融

王国维言《蒹葭》“最得风人深致”,而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三句与《蒹葭》意颇相近,但有一点不同,即“一洒落,一悲壮”。王静安先生非常敏锐细腻地看到了这两个作品艺术风格上的差异及其所带给人的不同审美感受。笔者读罢,也非常赞同静安先生的看法:以“洒落”评《蒹葭》,实点出了《蒹葭》的风韵;以“悲壮”评“昨夜”三句,诚道出了晏词的气质。下片虽不着一“愁”字,却把“愁”写得更深邃高远了,也就转为了“悲壮”:一人独上高楼,徒劳地想要望尽天涯路,此是悲;“凋”写出了动景之壮,“高”摹出了建筑环境的“壮”,“天涯”写出了时间和空间的壮阔无垠。

值得注意的是:《蒹葭》中可见之“洒落”,与“悲壮”有别,这一点是显见的;但《蝶恋花》中“昨夜”三句,虽尽显“悲壮”的境界,其中却不乏“洒落”之致。笔者以为,晏词能得“风人深致”,也正是基于此——虽然静安先生认为它与《蒹葭》在艺术风格和审美境界上有别,但笔者认为这个区别不是对立的,而是区别中有统一。晏词的“悲壮”中有“洒落”,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其一,从《蝶恋花》整首词的内容来看,上阕词的情感抒发比较内敛,具有典型的婉约特征,“洒落”和“悲壮”的特征均不明显;到了下阕,词中没有了上片中的“愁”“泣”这类伤感的词语,从用词的角度来说,已经可以看出词境转为“洒落”了。其二,“昨夜”三句,最为悲壮,但其中没有了“泪眼”“愁眉”,只有理性的审视,难道不是一种洒落吗?因而,“洒落”正是在“悲壮”的衬托下浮现出来的。其三,《蝶恋花》中除了有闺怨题材的因子,也有着文学中的企慕母题。从《蝶恋花》结尾两句可以看出,主人公想要遥寄情书,但面对着天涯情人,发出“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无奈慨叹,与《蒹葭》中的主人公想要寻找心上人,但怎么也找不到,最终也不知道结局如何的心境实为相似。因此,这个因素就意味着《蝶恋花》在“悲壮”之中有着飘逸的风姿,而不同于后来北宋词坛上的豪放词中的“悲壮”。也就是说,“昨夜”三句不论怎样悲壮,也不能完全消解整首词意境上的深婉轻袅。这个意境与《蒹葭》的“洒落”是颇相似的,实际上包孕着“哀而不伤”的艺术审美特征。

王国维先生将《蒹葭》与晏殊《蝶恋花》中的词句相比,实乃诗词互参,以诗话词,在词境中寄寓了诗意,从而隐约地将晏词继承诗之传统的观点传达了出来。古人总是认为词乃小道,诗才是正统;唐末五代以来,《花间》开词之源流,从而更深化了词在一般人心中软艳的印象。而以《蝶恋花》为代表的晏词,为抒写儿女情长的闺怨词注入了士子的清高之气,在一定程度上开拓了词的境界,也表明了词较于诗来讲,虽然外表更加香艳软媚,根蒂中却是清正的。它可以吸收《诗经》中的“风人深致”,可以用词体的形式表达与诗相近的意蕴。

四、“词体之尊”i与“诗化之词”j

在文学批评史上一直有关于“词体之尊”与“诗化之词”的讨论。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曾对晏殊、欧阳修、苏轼的词都提出了批评,认为其“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可见李清照对诗化之词持否定态度。她对晏殊等人的学问是肯定的,但认为他们写词跟写诗没什么两样,而且不合词的音律。但王国维却拿晏词比《诗经·蒹葭》,且多为称赏,其审美倾向及文学批评观点与李清照大相径庭。究其原因,盖李氏以词体为尊,而王国维更重“境界”,认为词中吸收诗的风雅之致反而境界更高。

王氏与李氏截然不同的态度,正体现出学术史上对于“尊体以立体”和“破体以立体”的两种态度。很多人认为,李清照把“词体之尊”与“诗化之词”对立起来,其实是不妥当的。李清照在《词论》中对“诗化之词”加以批判,实际上是针对北宋文坛上普遍的“以诗为词”的现象提出的。李氏这样做也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维护词体本尊的表现,但在审美层面,她也明确提出要注重词境的高雅,而反对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的创作方式。这样看来,李清照与王国维对词在内容上的要求是相近的。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诗经》一直是“雅正”之言的本源,“风人”“诗人”是高雅创作者的代表。因此,王国维认为晏词与“得风人深致”的《蒹葭》意蕴相近,因而推之为“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层境界,实际上正是看到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三句中的深远清雅之致,看到了晏词中所拥有的《诗经》传统,这也是历来词论家皆所看重的词品特征。

ab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页,第31页。

c 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9—60页。

d 胡彦等主编:《大学国文》,云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1—262页。

e 《康熙字典》:“致,又态也。”可引申为高雅优美之态。

f 田宇昕:《“郑声淫”考论》,《文化学刊》2020年第10期,第207页。作者认为“淫”字“在《说文解字》中还有‘久雨为淫的释义,可引申为‘过度而不止”。

g 〔清〕刘熙载:《艺概》,王气中笺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20页;〔清〕王国维:《人间词话》,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4页。

h 〔清〕张惠言:《词选 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2页。

i 彭玉平:《音情之悲与词体之尊——李清照〈词论〉新探》,《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24页。

j 〔加〕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1页。原文为:“从‘歌辞之词变成‘诗化之词。”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2] 刘勰.文心雕龙[M].王志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

[3] 胡彦等.大学国文[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7.

[4] 田宇昕.“郑声淫”考论[J].文化学刊,2020(10).

[5] 刘熙載.艺概[M].王气中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

[6] 张惠言.词选 附续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7.

[7] 彭玉平.音情之悲与词体之尊——李清照《词论》新探[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

[8] 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作 者: 童溪乔,安徽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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