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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之“子”,“空”容万物

2021-11-30于敏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怒江云南诗人

摘 要:云南诗人子空在诗坛耕耘半生,其诗歌创作始终植根于云南边地的沃土之上。“边地之子”的诗情、“空容万物”的诗思共同构成了子空的诗歌世界。边地乡情的“在乡”式写作与“自叙传”式的自我情感体验,是其诗情的个性化表达;生态之思、自我之思则是子空诗思的产物。

关键词:子空边地 生态

子空,云南当代诗人。边地云南之于子空,是生于斯、长于斯、扎根于斯的乡土,更是歌于斯咏于斯的诗意栖居之所。子空出生于云南丽江的一个农村贫困家庭,1984年考入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主动报名去条件艰苦的怒江地区支边,后又调到普洱市工作。他在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在《诗刊》《大家》《诗选刊》《西湖》《边疆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多首诗作,并出版诗集《一只鸟或一个人的一夜》,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观其履历,他的生活始终在云南边地;看其诗作,云南是其诗歌创作不竭的源泉,他是名副其实的云南边地之子。

诗歌之于子空,是一种如同生命、信仰一般的神圣存在,是疲惫生活的慰藉,更是救赎灵魂、抚慰伤痛的良药。子空说:“宁愿不吃肉也要买书、写诗。我会为一首诗泪流满面,也会为一首诗手舞足蹈。诗歌也是我的另一种爱,这种爱曾经或者将来都会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我微弱的生命。”a因身体疾病和心理疾病以及生活中的变故,爱诗如命的子空曾经一度中止了诗歌创作。后来身心疾病逐步得到缓解和改善,埋藏已久的诗歌又出来了。他动情地说:“感谢诗歌,是诗歌拯救了我,是诗歌让我放弃了自己设置的仇恨。也就是说一个诗人的复活,不仅救了别人,也救了诗人自己。”b在一个诗歌日益边缘化的时代,在一个喧嚣的消费时代,这份对诗歌由衷的热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一、“边地之子”的诗情

诗歌是诗人情感外化的产物,是诗人感情的自然流露。“主情”是中国诗歌绵延千年的传统,对于有着“赤子之心”的诗人来说,其诗歌中的情感尤为充沛、恣肆,打动人心。子空的诗最打动读者的首先是他诗歌中浓郁的诗情,其情之真、之烈、之浓,毫不掩饰,直击心灵。

(一)边地乡情的“在乡”式写作

著名评论家汪政依据写作内容与作者的身份,将乡土文学分为“在乡”式、“离乡”式、“返乡”式写作三种类型。在对故乡的态度上,“在乡”式写作因作者一直在故乡,而对故乡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深情。以此来观照子空,其出生、求学到工作的生活历程从未离开过云南边地,其诗歌中对出生之地(丽江永胜)、求学之所(昆明)、工作之地(怒江、普洱)等云南地方风情的书写,都体现出“在乡”式写作的特征,展示了边地之子对云南这片乡土的赤子之情。

对于自己的出生地——金沙江边的一个小村庄,子空饱含深情地歌咏着这片哺育自己的山水:“奶奶曾经说过/三碗故乡水/能造一碗血啊/也许这就是我生命的本质了”“其实,她就是一条江/一山又一山流动的水/满目的生命如花开放/一支拙笔正蘸水而歌/羊群掠水而欢/白云擦山而过/满江的世事沧桑,如蝶纷飞……”c在这两首诗中,水成为承载诗人浓烈乡情的中心意象,“三碗故乡水/能造一碗血啊”,故乡的水流进了诗人的血液,故乡的水也如血液一样滋养哺育着诗人,这是对“血浓于水”传统文化心理的反常规运用,诚挚的乡情如血液一般流淌在诗人的心里。

“小翠湖的夜晚/半边发烫/半边冰凉”(《校园之夜》),这首子空在昆明上大学时创作的第一首诗聚焦于昆明最具特色的景观——翠湖,虽然只有短短三行,但意境优美,感觉敏锐、细腻,对翠湖的喜爱之情跃然纸上。子空大学毕业后主动报名到怒江支援边疆建设,曾经在怒江报社担任记者,对怒江有深厚的感情。在《在怒江醒来》《请诗人带上怒江的水》等诗作中,子空展示了一个险峻的怒江、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怒江。“在怒江醒来/如果你不是被叫醒/而是被惊吓而醒/说明你已经到了怒江∥我知道你已经手忙脚乱/脚底板上的涌泉穴/开始沸腾”,在写怒江的诗句中,怒江是那样的危险又那样的富有吸引力,怒江成了一個民族地域文化的符号,吸引人们去探索去发现它的无穷魅力。

现在定居普洱的子空也不忘用诗笔书写普洱的民族风俗。《下种节:我起死回生》一诗中,子空对聚居于普洱地区的哈尼族“下种节”的农耕节日习俗进行了诗意的书写,并挖掘习俗中的神性信仰。“在我的云南,从小到大都会听到‘举头三尺有神明/今天依然。此时此刻的绵绵细雨/正在喂养云南普洱的干旱之地……今天我不喝其他的酒,只喝阿卡摩巴的赐酒/火把和明子已经点燃”,下种节在云南阿卡人(哈尼族支系)心目中是“生命的起点”,每年在播种之前要听阿卡摩巴(神职人员)念“拉咕咕”(阿卡下种经),在唱经中感受到天地的神性和美好,祈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首诗将下种节阿卡摩巴唱经的习俗、禁忌、仪式与诗人内心油然升起的敬畏感融合起来,通过“种子”“火塘”“摩巴”“拉咕咕”等颇具地域和民族特色的意象,形象地展示了普洱少数民族聚居区的风土民情。

从金沙江边的故乡到大学时代生活的昆明,再到怒江支边直至定居普洱,子空在每一处乡土都留下了诗篇。他的足迹从未离开过云南边地,他用诗笔勾勒着这片养育他的红土地的神奇与伟大,展现了“边地之子”对这片山水的深情。

(二)自叙传式的自我情感体验

正如诗人柏桦所说:“诗人比诗更复杂、更有魅力、也更重要。诗人的一生是他的诗篇最丰富、最可靠、最有意思的注脚,这个注脚当然要比诗更能让人怀有浓烈的兴味。”d子空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为他的诗篇提供了最丰富的注脚,他的诗歌具有很强的自叙传性质,诗人的生平经历通过艺术手段保存和呈现在他众多的诗歌之中。这些个人化的诗歌串联起来构成了子空的成长史和精神传记。

《我吃洋芋长大》 :“洋芋又叫土豆/土豆又叫马铃薯/马铃薯又叫山药蛋/山药蛋又叫粮食/粮食又叫命根子/总之,这些都叫子空/时间是公元1963年/或1972年。”这首诗写了60年代出生的子空艰苦的童年,他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洋芋是彝族山里人的主食,吃洋芋长大不仅是个人的困局,也是民族的困局。在《写给母亲》这首诗中,子空以母亲的视角讲述自己的成长历程:“母亲啊我的母亲/您把您的儿子视为世界上最有出息的那一个/他从小学到中学砍柴卖拿奖学金/干大人的活计做乡下孩子们的梦/如今他在千里之外安居乐业/他走在大街上有人看他有人读他的诗。”子空带着乡下孩子的梦想从贫苦的山区走出来,成为大学生,成为诗人,开始了城市生活。《从童年的夜晚到城市的白天》写了乡村少年来到城市生活内心所受到的冲击:中年以后,身体疾病的出现,让子空对自我、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玻璃体出血》《待遇》《救护车》等诗作写自己的病中经历,将痛苦、忧伤与愤懑之情以调侃、戏谑的方式抒发出来,化沉重为轻松。身体疾病和心理疾病缓解后,子空写下了《放下屠刀果然成诗》这样的内省之作,病痛与诗让子空更好地审视自己、审视人生。

诗歌串联起了子空的整个人生:吃洋芋长大的孩子,凭借努力和天赋考上了大学,成为母亲眼中最有出息的孩子,之后来到城市求学又到城市工作;中年以后,他事业不如意,身体有疾病,胸中有块垒;病情好转以后他心中有释然、有悲悯。子空书写自我的诗具有“非虚构性”的自叙传特征,真实地直面自我、直面人生。

二、中西融汇的诗艺

中西方文学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子空的诗既有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锋性,又有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蕴。

(一)先锋性与实验性

子空的诗歌创作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影响。博尔赫斯、波德莱尔、乔伊斯、卡夫卡等西方现代派大师的作品,给了子空文学上的启蒙和滋养,也使他的诗歌打上了现代主义的烙印。

子空的诗歌带有明显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反常规的叙述、潜意识的流动、意义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等都体现了子空在诗艺上的探索。“如今/这些树枝已长居久安/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我曾渴望着/握紧其中一枝/一个人面对世界/总是这样心力疲惫/除了语言和表情/没有什么能击水成浪。”由树枝联想到内心的无力感,传达难以言传的孤独感。这首诗的思维是跳脱的、看起来无理性、无逻辑,却又有着内在的关联,闪烁着先锋的光芒。

子空诗歌的先锋性还表现在他的大部分描写爱情、欲望的诗歌中。这类诗歌直视人的本能和情欲,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在其中。在《有人歌颂带电的肉体》《十七岁时爱过一个少妇》等爱情诗中,子空宣泄着自己对爱情、爱人的渴望、深情、迷恋,像郁达夫式的大胆袒露自我,袒露内心。他还擅长以夸张、反讽、黑色幽默等先锋叙述手法来审视自我与现实人生,让人会心一笑又发人深思。《发财树放在什么位置好呢》:“放在阳台上,邻居家买了一辆车/我家买了一辆摩托,发财树的叶子偏黄/迅速请进客厅,绿意葱葱,树壮叶肥/邻居搬走了,买了栋别墅/我还是老样子,带病上班/一手摇着发财树,一手写诗。”这首诗巧妙运用了对比、反讽的手法,反映了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窘境和尴尬,颇具黑色幽默的效果。

(二)古典美学意蕴

中国古典文学对子空诗歌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诗歌注重意象与意境的营造,具有古典美学的意蕴。在《橡皮树》《云啊云》等诗作中,“橡皮树”“云”等成为承载诗人思想与情感的意象,耐人寻味。“橡皮树,生长在南方又叫砍头树。不砍不生长/越砍越旺盛,旺盛到/可以遮住你的眼睛/满天空,都是森林。”这首诗中,橡皮树是生命力的象征,“不砍不生长,越砍越旺盛”,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顽强的精神,而“满天空,都是森林”则由一棵树扩展到一片森林,橡皮树也成为一类人、一种南方民族精神的象征,橡皮树的意象承载着宏大的民族精神主题,“象”中寓不尽之“意”。《云啊云》:“在云南生活,云是最好的伴侣/无论你怎样去爱,都不会受到伤害/无论你如何跋涉,都不会感到孤单∥云是我们的又一片故土/又一种庄稼,又一种衣裳。”这首诗中“云”是承载乡情、梦想、爱意的意象,情与景双向互动,物我情融,思与境偕,意境混融。

子空的诗歌创作先锋与古典并存,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让他在诗歌艺术上注重先锋性与实验性的探索;中国古典文学的浸润让他注重诗歌意象与意境的营造,追求诗的古典韵味。

三、“空容万物”的诗思

子空的胸襟和思想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心“空”容万物,虚怀若谷地容纳世间百态。自然、自我都是子空诗歌观照与思考的对象。其诗歌中既有对人与自然关系进行审视的生态之思,亦有反省自身的自我之思。

(一)生态之思

现代生态主义的核心思想是反对将人类视为自然万物之主的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倡导尊重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整体主义。子空崇尚自然、敬畏自然,这与现代的生态思想不谋而合。

他的诗作始终贯穿着生态意识,体现了生态美学观念。在组诗《民间方言的弦外之音》中,诗人热情地歌咏着怒江的神奇、险峻、壮美,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很多人没有到过怒江/却写出了让人惊慌失措的诗章/用书本上的汉字吓唬当地人/怒江人如无其事,因为有怒江/怒江从来不怕无魂无魄的人。”怒江有魂,自然有魄,这首诗体现了怒江儿女对怒江的深刻了解和热爱。“我带走了一块鹅卵石,和水/石头,被我的舌头磨成粉/变成骨头/水,让一棵兰草开了花/报告怒江/我的魂,还在。”诗歌赞美了自然的伟力,以及怒江对诗人灵魂的滋养,对自然的敬畏溢于言表。在组诗《日常事物》中的《活着的水》一诗中,子空毫不吝啬地赞美自然之水的神圣性:“是水,开创了世纪,开创了我们/她是世界上唯一的总统。”水是世界的主宰,孕育万物,阳光与水是人类的父母,这与“人是万物的主宰”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截然对立。诗中水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无形中传承了老子上善若水的哲学观念。

对自然界的动物,子空也以平等的目光看待,充分展示这些有情生命的灵性之美以及这种自然之美被人为破坏的忧虑。在组诗《动物词典》中的《鱼》一诗中,诗人将鱼看成是有感情、有思想、有灵性的生命。而这些灵性的鱼,要承受来自人类的杀戮:“因为没有客厅,而无须防备/因为没有卧室,而无须隐藏/可怕的不是炸药,不是铁线,不是纤维网络/不是炭火,不是电流,不是导弹与潜艇/而是牙齿,而是胃。你的,我的,人的。”炸药、铁线、炭火、电流等都会轻而易举地让它们死于非命,还有更可怕的是成为盘中餐来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鲜明的对比,让人深切感受到诗人对生态现状的忧虑和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文明社会的向往。

(二)自我之思

子空是个具有强烈自省意识的诗人。当他反观自我心灵世界时,他的反思是透彻的、真诚的、犀利的。子空曾经因为身体疾病和心理疾病一度中止了诗歌创作,重返诗坛后他写下了《放下屠刀果然成诗》《我舍不下这殷殷时代》等诗作,来反思自我、审视过去的人生。“侵略年代解放年代/什么样的刀,都必不可少/我的病情严重的时候同样如此/经常藏在休闲裤里/长短不一,两把以上∥突然病情有了好转/突然想起了人之初,性本善∥最好的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手软的,放下刀子,写诗/手劲好的,磨刀霍霍,杀猪宰羊。”这首诗中子空真诚地袒露自我、反省自身,直視人性中的恶。子空回顾了自我心态的转变过程:在人生的低谷期心中充满了仇恨、怒火以及杀机,内心充斥着恨意和恶意,但最终向善的力量驱使他放下仇恨,所幸恶之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诗之花取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开悟在诗人子空身上转变为“放下屠刀果然成诗”的涅槃重生。正如子空在随笔《善不可失》中所说:“与其充满恶意地去写,不如深刻反省自己。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我以为最终解决问题的是善,而不是恶。”

子空的诗歌思想中注入了情感与生命热忱的体悟,既有儒家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责任感,也有“日三省吾身”的自省意识。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到一度中止诗歌写作,直到近两年重返诗坛,子空吟诗高歌的岁月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十年之久。其诗其人,备受同行诗人好评,然而在学术批评界,子空是寂寞的,一直没能进入到批评家的视野。诚然,由于诸多因素的影响,子空的诗歌有很多不足,比如诗歌的格局境界忽高忽低;诗歌的语言不够精练等。但对于这样一位扎根边地将诗歌视为生命,孜孜不倦地为乡土、为时代、为自我吟唱的啄木鸟一样的诗人,批评界应该多一些宽容,多一些关注。这位在物质困顿、病痛折磨的泥泞现实中仍仰望诗歌天空的人,值得在文学评论界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微弱星光。

(本文所引诗作均出自子空诗集《一只鸟或一个人的一夜》,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1992年版,不再另注)

abc 于敏与子空的私人访谈。

d 柏桦:《柏桦十年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页。

作 者: 于敏,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少数民族文学、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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