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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姛与馥生

2021-11-30凌岚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赵

凌岚

搭飞机去东岸的前一晚,俄亥俄州开始下雪。馥生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眼前出现极北地带,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春天,熊熊的篝火边,浓烟上升,驱走空中飞舞的密密麻麻的蚊子。两个年迈的女人,坐在火边,正在低头缝制手里的兔皮,做成手套和背心,红色的火光映着她们的脸……

然后河边草地变成茫茫雪原,雪地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还是两个女人,身影重叠,最后变成一个人……

手机响了,馥生也醒了,是丈夫老赵从首都机场打来电话:“老婆啊,我现在回不来啦,被‘边控了。”馥生问什么是“边控”,老赵说:“就是边境控制,我现在机场呢,海关不让我出去。”他这么一说,馥生想起来,这个词以前丈夫确解释过。老赵说的事,她习惯了一只耳朵听进去,一只耳朵出来。

临睡前,她把床头那本小书《两只老女》放进了行李箱。《两只老女》封面的纸都有点变脆,摸在手上糙糙的。二十年了,馥生被这个时间跨度惊到,她听到窗外猫头鹰叫。

*

20世纪90年代初,馥生从纽约市立大学商学院毕业,在纽约开始上班。公司在曼哈顿下城的东二十一街,不远处是百老汇。从那里往南走,延绵几个街区都是大大小小的书店。那是纽约下城的书店一条街,其中包括纽约最大也是最老的书店斯特兰德书店。斯特兰德店里每周都有读书会或者作者讲座。书店的活动传单有时会随着外卖菜单以及大减价的彩色广告,一起送到公司的前臺。馥生是公司新人,工资不高,对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只能临渊羡鱼。但读书会是免费的,连所读的书目都是书店提供,可以先读后买,读了若不喜欢可以不买。这个不花钱的承诺对馥生吸引力很大。

第一次去读书会,到了红白两色的书店门口,一眼放过去都是金发碧眼的西人,馥生一个人都不认识,心里又紧张又寂寞。入口处有一个大桌上摆了签名册和空白的名字牌,她填完了名字牌却忘记佩戴,随手不知道丢到哪里。主持人提醒,她再折转身回去重新操作,这时馥生已经心生退意,心里那些寂寞变成灰心,让她想转回头回家。周围来来往往的西人,互相热闹地招呼着,像绕过孤岛一样从馥生身边走过。馥生手里拿着写好名字的名字牌,站在门口,大门开了又关,穿堂风吹过来,最后她下决心把名字牌往提包里一塞,扣上大衣的纽扣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迎面撞来一个人,大叫着馥生的英文名字:“莉莉!”熟络地伸手把馥生拉住,这人是王姛,正满脸带笑地欢迎馥生来读书会,说:“你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去拿点心和饮料,那里应该还有水果和冷餐,等吃饱肚子我们再去取书。”说着拉她的手往地下负一层走。

负一层灯光明亮,在房间中央果然放了几张餐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堆着各种点心,切得整整齐齐的青瓜火腿三明治,橙红色的烟熏三文鱼堆在金属盘里,旁边是酸黄瓜和切成片的柠檬。桌子的另一头是饮料,两台锃亮的不锈钢咖啡机排在一边,旁边木架上是一只只白瓷杯,咖啡机另一边放几只盛牛奶的瓶子。一只敞开的茶包盒子,像百宝箱那样展现着其中五颜六色的整齐叠放着的茶包袋。桌边站满了读书会成员,大家站着边吃边聊。王姛拉着馥生的手跟周围的一圈人介绍,“我们公司的”,“唯一爱读书的同事”……很快,人群里就有人开始友好地叫她莉莉,问长问短。馥生心情提升很多,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一口气喝完,又喝了一杯,吃了两块三明治。王姛给她递过来几个蘸了巧克力的草莓,馥生也吃了,这时她全身开始热乎乎的。吃完她俩随大家往楼上走。王姛是公司里的行政大秘,手下管七八个秘书,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戴劳力士表和爱马仕丝巾。在公司里她是有相当实权的。若不是这天的读书会,馥生本不可能跟王姛交上朋友。

书店的读书会每个月一次,已经坚持了多年,其中形成几个小帮派,私下活动。王姛和几个女人是其中一派。这些人每两周有一次聚餐,有时会在王姛家里。自从馥生加入读书会,只要是在王姛她家的聚会,她就叫上馥生。王姛的家在纽约北郊的威郡,一座湖边的豪宅。王姛第二次结婚时嫁了威郡的一个地产开发商。她平时在公司里提到的“那个郊区的红脖子共和党”,就是指这个男人。馥生没有见过这个“郊区共和党”,印象中帮派聚会时他总是躲得远远的,豪宅的墙上到处是他在世界各地打高尔夫的照片,可见事业蒸蒸日上。

馥生那时住布鲁克林,进出都坐地铁,没有买车。王姛让馥生坐地铁到曼哈顿42街的中央火车站,她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接。无论上班还是下班,王姛总是一身时髦的职业妇女打扮,齐耳头发洗剪吹得一丝不乱,穿着领口打着大蝴蝶结的颜色鲜艳的绸衬衫,墨绿、洋红或者宝石蓝,加一件米色或者烟灰色的毛衣开衫。冬天外面套一件开司米大衣,夏天穿蟹壳青或者米白色的亚麻布夹克。90年代初女装流行宽大的男性化风格,王姛身材本来就高,六十出头的人了,背还挺得笔直,夹克和大衣穿在她身上像侠客的披风,走起路来昂首,表情冷漠,风生水起,像超模在走台步。

她脖子上总是坠着一个老气的翡翠挂件,这是她唯一像华人的地方——长长的一根绿色,用K金裹了边,挂在一个金链子上。在美国只有华人才戴翡翠首饰,也只有唐人街的金楼里才卖翡翠。有次馥生实在好奇,问那个翡翠哪里来的,王姛说是母亲的遗物,旧时华人女子插在发髻上的装饰,她拿它没什么用,去唐人街金店里把它镶了金纽,串在项链上。王姛用英文说了半天,馥生忽然明白她指的是头簪。

王姛的祖父母是广东来的第一代华侨。“姛”这个字,馥生也不认识,王姛一笔一画,写在文件纸的背面,斗大。原来“姛”这个字是广东话里的古字,念“洞”,指女子笔直窈窕的后背和优美修长的颈项。这个字,跟王姛的身形很搭,她年轻时练过多年的芭蕾,永远是腰背笔直,修长苗条。

王姛唯一会说的一句广东家乡的方言,是“卜卜变变”“卜卜变变摆麟圈”,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滴溜溜转的钢珠子落在地上,兀自跳个不停,每次馥生听到都想笑。馥生是南京人,哪里听得懂粤语,只觉得字字铿锵,带着节奏。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王姛耸耸肩膀,说:Change,it means change,“变化”,相当于英文里的俗语“时间飞逝”。说着又得意地重复,卜——卜——变——变——摆——麟——圈,说完自己都笑起来。

王姛父母祖籍在一个叫“桑外”的地方,怕馥生不懂,王姛在纸上还写下“桑外”的拼音,Sun Woi。“桑外”不是乡下的无名小地方,它是历史古城,是人文荟萃之地。馥生将信将疑。有一天王姛带来一本华人移民图册,翻开第一页是广东和福建的地图,她指着其中一个地名,就是这里。“桑外”原来是广东新会啊,著名侨乡,梁启超的故乡,岭南文化之重镇。Sun Woi是旧式韦赵氏拼音的写法。馥生告诉她这个地方的普通话念法,“新—会”。王姛满脸疑惑,她从小就念“桑外”,怎么突然改成“新会”了?馥生说地名没有改,变化的只是发音,一个是方言,一个是普通话。

新会那时比广州更繁华,已经建了英文馆,收学生训练英文在江门的贸易行做工。王姛的祖父原是新会的秀才,他的英文就这么学的。在19世纪90年代末他坐船到美国来,依当时的“排华法案”不被允许入境。船继续往南走,到了哈瓦那下船,在那里一住就是两年。两年后从哈瓦那坐船到加州,他心心念念的阿美利加、金山,过了这么久才到达。下船后他这个初通英文的秀才只能干体力劳动做粗活——在洗衣店洗衣服,到农场摘蔬菜,打理院子。祖父是一个玩牌高手,擅长赌博。到美国的几年后,有一次在华阜地下赌场,赢了对方400美元。400美元当时是天文数字,相当于现在的1万多美元。输的那方付不起,拿出自己的移民纸抵债。祖母就是靠这张移民纸入境的,随她一起来美国的还有家族中七八个年轻人,谎称是兄弟姐妹。到美国以后他们开洗衣店、杂货店和地下赌场,这些都是当时华人中最赚钱的行当,楼上卖左公鸡、酸辣汤和杂碎,楼下推牌,赌十三张。

王姛的父母住在皇后区的积臣高地,馥生想当然以为他们家的祖业即在那里。王姛说不是纽约,那时纽约还没有进入华人移民的版图呢。20世纪华人在北美洲下船,落脚都是在洛杉矶北部的一个码头,Stockton,斯道克顿。华人聚集在纽约皇后区要等到70年代末了。她父母也是那个时候才从加州搬到积臣高地的。

为什么搬呢?馥生问,问完自己都觉得傻傻的,馥生的父母唯一一次跨省搬家,是因为下放到苏北,过几年再搬回到省城。普通老百姓搬家都是因为生计,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三搬当一烧。

“斯道克顿到70年代就成内城了,都是黑人,还有枪战,开店的、租房的房东都过不下去了。那时我哥和我都大学毕业都在纽约上班,我父母下决心把店卖掉也跟过来了。皇后区那时便宜,独栋的房子才3万块钱一幢。”

王家先人的黑白老照片,都装在镀银的相框里,摆在书房的书架上,旁边是“共和党红脖子”在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的彩色照片。王姛穿短裙戴墨镜站在他旁边,高挑瘦削,皮肤晒成赤金色,根本看不出来是亚洲人。

在旧照片中,还有一张西人女子的小照。馥生盯着那个卷发的西洋美女的样子看半天,再看看旁边的王姛,越看越觉得眼熟——除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五官很像啊……王姛笑,没有血缘关系,这个西人是当时祖父地下赌场的熟客,后来成了合伙人,利用自己的爱尔兰人在警察局的人脉,帮赌场疏通关系。她成为父亲的教母。王姛的英文名字,就是这个女人的名字,Maxine,麦克欣。这个麦克欣是祖父开的地下赌场里唯一的白人女子,喜欢穿黑丝绒的长裙,戴长串的珠子项链,一只手上戴好几枚戒指。她会打麻将,玩骨牌,也擅长玩21点。她经年累月地在赌场混,慢慢学会说广东话。有次一个伙计被警察当街截住,隔日要送监。祖父和另一个老板在商量怎么营救,他们说广东话,被正在喝酒的麦克欣听到几句,她主动问出了什么事……

说完王姛跑去地下室的酒窖再拿酒出来,馥生和读书会的女人们继续喝酒聊天。王姛已经是移民第三代,她是老纽约了,跟纽约城里的西人没有任何两样——说话带脏字,英文是鼻音很重的皇后区口音,抽烟,喝酒,骂人……印象最深的,是冬天下班时王姛叫出租,她穿一件浣熊皮大衣,前襟敞开,露出里面驼色的开司米长围巾,头戴一只深色的貂皮帽,女武士一样当街站定,迎着傍晚麦迪逊大街上的滚滚车流,两根手指插在口中,吹出极响的呼哨。就好像听到神秘的呼召,又好像被她那架势给迷住,那么一声,最多两分钟,就会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沿街停下来。馥生从来办不到,她举着手战战兢兢在寒风里或者在雨里站半小时都招不来车。

王姛跟馥生的母亲同岁。馥生不能跟母亲聊的话题,比如关于婚姻、关于性,都可以跟王姛聊。不是说王姛那些观点有多智慧、有多开明,而是她不会像馥生父母辈那样用大道理来压人。王姛喜欢谈男人,她的两任丈夫,她交过的男朋友,甚至她的一夜情,她都会无所顾忌地聊。每次说到一夜情,王姛喜欢用“浸猪笼”这个词。不知道这个针对偷情的私刑惩罚她怎么知道的……

王姛和馥生最大的共同爱好就是读书。进了读书会以后,馥生往往以最快的速度把当月规定的书目读完。很快她发现王姛也是这样。为了省下买书的钱,馥生尽量不买书,而是从公共图书馆借书读。王姛第一次注意到馥生超级节省,是在她家里,每次馥生离开房间,总是记得把房间里的灯关了——这种习惯,只有王姛的祖父母才有。馥生奇怪地问,你怎么可能留著灯亮着在空房间里呢?王姛耸耸肩,灯亮着有什么关系?

注意到馥生极度节俭的习惯以后,王姛买了书一般让馥生先读。纽约公共图书馆每年举办两次旧书市场,旧书一块钱一本,几乎跟白送一样,王姛带着馥生去,她们带着两个大得像麻袋一样的布袋子去装书,结了账一个人拿一袋。王姛喜欢西部故事,喜欢传奇,她的口味算不上知识分子,她喜欢曲折精彩的故事多于意义的深刻性。而馥生是带着学英文的目的读书,讲究名家作品,非名著不读。

*

从高速公路下来的时候,大西洋在路右。下了辅道,顺着新罕布什尔州内的公路,往远离海边的地方行进,海很快就看不见了。没有走多远,风景像在内陆。路变得狭窄,双向各有两排道,很快变成一条道,最后连那一道都是蜿蜒曲折,好像乡村小路,与近旁的坡和树逼近得无距离。森林高而密,大部分是苍绿色的针叶松树,其间夹杂着北方寒地的白桦树,淡褐色的树枝落尽了叶子。新年后已经下过几次雪,积雪留在路边,树上,结成颜色混沌的冰。店铺和行人越来越少,最后连最普通的加油站都不再出现。

这才下午三点,就开始日薄西山,落日前天色反常地亮,漫天红霞,绚丽不过几分钟,瞬间又黯淡下来,远山仅剩下轮廓。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唯有天上飞过的雁群,排成人字形或者一字形,啊啊啊地一路叫过去,馥生驾着车抬头看一眼,惘然觉得走进了荒山野岭。其实这里到纽约不过五个小时的车程。

车又开了快一个小时,天色完全黑了,车的前灯直直地在黑暗的空间照出一条路来。路边忽然出现一个牌子,白底棕色字,边框描花,“温斯顿安度晚年村”。馥生打右转灯转了进去。温斯顿环球公司是全国连锁酒店的名字,业务也包括维护和管理老年中心,前两年还出过虐待老人的丑闻。馥生心里生出不快,这和理查德在电话里跟她描述的完全不同。

车开进大门,感觉好一点,夹路的林荫树上也绑着彩灯,现在一闪一亮很有气氛。第一座是写字楼模样,一楼是前台和活动中心,像办公楼一样一楼是茶色全玻璃。大门前有一个喷水池,水池中间是温斯顿的字母缩写,三维字母堆在一起。池子为了防冻已经停水,字母雕塑上也扎满五颜六色的彩灯,一只象征情人节的粉红色心状的大灯点缀在彩灯上。水池不远处的花圃中间也挂着情人节的灯饰,亮得跟霓虹灯一样,大门两侧各摆了一排漆成白色的木椅,井然有序,看着还真不错呢。

车转过堂皇的正门,绕到后面一栋楼,王姛的宿舍在B座,这栋三层的“晚年村”比A座要朴实多了,红砖砌的大门,门檐压得低低的。大门口是斗大的“B座”字样。停下车,推开车门从车里出来,室外的气温比她中午从俄亥俄机场出发时要暖和。黑暗的夜空无云,星星看着特别大、特别亮,天气预报说的暴风雪还没有来。出门前老父亲竭力劝阻她。馥生反驳,哪一年冬天美国不刮暴风雪啊?

晚上地面开始上冻,馥生的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怕滑倒,小心翼翼地朝那大门走。走到一半,这才想起来带的礼物,复又折转回去取——名牌围巾的橘色盒子,捧在手里像一個南瓜一样鲜亮。除了围巾,还有一本旧书。王姛现在的状况,她还能读书吗?馥生不知道。

推门进去,是一条长长的铺了蓝灰色地毯的走廊,走廊两边是老人宿舍。走廊里悄无声息,吸顶灯是节能灯泡,发出嗡嗡之声,脚底下是耐脏的杂色纤维地毯——馥生走在其中,心里七上八下。每一间宿舍应该差不多面积,密密麻麻,形似蜂巢。每一个门上也是写着斗大的门牌数字,下面还有盲文,可以用手摸辨别,巨大的阿拉伯数字让馥生毫不费力就找到王姛的小屋。

王姛来开门,她的样子,跟去年七月比没有太大的不同。为了迎接馥生的到来,王姛穿了她们一起在夏季大减价时买的那件秋香色羊绒毛衣、藏青色裤子。还化了妆,口红和睫毛膏都涂对了地方,也适量。腮红撒了太多,满面红光,脸色像酒后。最大的变化,王姛现在走路必须拄着拐杖,而且是那种铝合金制的,底端有四个爪的拐杖。拐棍上还折叠着一个黑色的案板,可以放下来当小板凳用。馥生痛恨这个丑陋的拐棍。

馥生进了屋,环顾四周,房间不大,一室一厅,没有厨房的炉灶,但有一个微波炉和冰箱。客厅里被家具塞得满满的。出发前听理查德说,馥生以为是把王姛送到了老年护理中心,“前台有24小时的护士和紧急救护的服务”。现在才发现是退休社区,食堂统一供应三餐,但没有一对一的护理,一周换一次床单。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服务了。馥生心想这里肯定是比理查德之前提的24小时全护理中心便宜不少。

王姛挓挲着手站在那里憨笑,并没有让馥生坐下的意思。她好像隐约知道馥生远道而来,她应该礼貌地陪伴,但具体怎么待客却不知道怎么做。馥生等了几分钟,猜到王姛糊涂了,于是自己拉着王姛坐到窗前的长沙发上。坐下后,王姛还是笑盈盈地看着馥生,好像她不是远道而来,而是一直就住在这里的邻居之一。馥生从包里掏出礼物,递到她手里,王姛接过来,又是开心地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个橘色的盒子,一边看一边客气地赞美着,却并不打开来。过了几分钟,馥生伸手帮王姛抽开盒子上包装的深棕色的绸子蝴蝶结,王姛好像得到提示一样,这才恍然,她的手指哆嗦着,翻开了盒子的盖子。盒子里的丝巾落在她的腿上。

“给我的礼物吗?太好了!”王姛见到礼物,几乎像少女一样心花怒放,她用手摩挲着丝巾,满脸是笑。馥生坐在边上,姿势别扭,她其实特别想找把椅子坐在王姛对面,但目测小客厅里没有椅子,除非到吃饭的桌子那里搬一把。

王姛把丝巾摸来摸去,但似乎不明白这块彩色绸缎是做什么用的。过了一会儿,馥生开始提醒她,说了几遍那个名贵的商标。王姛突然想起来了,大笑着说:“馥生啊,你家老赵发财了是吗?花了多少钱买这个给我!我现在没有地方可以戴这么豪华的礼物……”说着把丝巾贴到自己的脸上,然后缠到脖子上,过去那个爱美、爱花钱、喜欢奢侈品的老友又回来了,馥生心里百感交集。

馥生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到王姛面前。王姛不接,直摆手说:“多少年老花眼,读书太费劲,早就不读纸书了!”馥生坚持把书塞到她手里,她才勉强接了书。翻开,盯着扉页上的题字愣了半天,指指题字下面那个日期,侧脸看馥生,馥生不作声,忽然王姛明白过来,大笑:“哈,《两只老女》!这不就是你搬家去俄亥俄之前我送给你的吗,这都多少年啦!”王姛终于知道翻书看了!馥生很开心,紧紧挨着老友一起翻看那本书。

王姛身上的气息,馥生很熟悉,现在靠得近,再次闻到,馥生把头依偎在老友的肩膀上,王姛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她伸手过去习惯性地握住王姛的手,在触摸到王姛那一瞬,王姛那双白细绵软的手好像恢复记忆的海绵,忽然张开把馥生的手紧握住。馥生看着自己的手皮肤粗糙,指关节骨骼粗大,消失在王姛的手里。那双手上的力,像暖流传遍馥生的全身,她眼睛湿了……

过了一会儿,馥生站起,伸个懒腰,准备告辞。馥生说:“理查德不能给你找一家更好的养老院吗?”王姛摇摇头,回答:“够呛!即使他愿意,他的第二个老婆也不会肯,你知道我们关系一直不好。丹尼离婚了以后再也不肯结婚,他的事我们都知道,他自己收入不高,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纽约做什么,问他就说做艺术家,冬天做滑雪教练。”

王姛这些家事,馥生了如指掌,现在听到她流畅地旧话重提,感觉放心一点。馥生借口去洗手间。洗手间灯光暗,但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寒碜,也不太脏。浴室里铺的防滑地毯还是崭新的。唯一需要改进的,是浴室里的旧镜子,锈迹斑驳,镜框下角白漆剥落,露出里面的铝合金材料。馥生从浴室里出来,说明天咱们出门,帮你去换一个镜子吧。王姛说:“好啊好,我的东西都留在旧家里,理查德非要说房子带着家具显得漂亮,容易卖,结果呢,到现在房子都没有卖出去!”馥生开始为明天出门做计划,王姛点头同意,说今天晚上住我这里,别去Holiday Inn啦。馥生说不行的,我也60岁的人啦,跟你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第二天腰就闪了再也站不起来了。Holiday Inn离这里不过十分钟的路,我过一会儿就走,明天一大早再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馥生恋恋不舍,但还是起身道晚安,往外走。王姛的新居基本就这样了,回到酒店以后馥生计划给老赵打电话,那个限制出境的命令到底有什么影响?算软禁吗?

*

搬进老年公寓后第三个星期,王姛摔了一跤,头砸在地上。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再回到老人公寓,她就一直没有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老人公寓好的时候感觉是社区,不好时就像监狱和疯人院。比如在食堂吃饭,若是运气不好,保不定就会坐在一个半疯半傻的老人旁边。馥生带来一股年轻健康的风,给她在这里的生活带来活力。但馥生坐不住,一旦来了就会带着她做这个买那个,旋风一样带着她走,王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动。王姛对老友既想念又害怕她走近。

这些思虑,浮现在脑海里,好像天空里的云彩。想着想着,被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把云吹散了,只剩下王姛坐着或者站着,眼睛望着前面,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片空白瞬间把她和周围的一切完全分隔开来。这种时候最近越来越多。早上洗漱,中午在食堂排队的时候,“空白状态”会忽然凭空降临。过去的早已忘记的人或者事情,突然清晰地跳到她的眼前。

比如在食堂排队取热咖啡,就那么一分钟不到的时间,突然她看见第一任丈夫彼得站在她不远的地方,他还是年轻的模样,稀疏的头发抹了发蜡,从额前往脑后梳,风流倜傥带点流气,对周围所有的女人抛着眼风。看到彼得,王姛立刻忘记了身在餐厅,手里端着一个瓷杯也不知何用,她甚至忘记彼得在十几年前中风去世。不,好像不是简单的“忘记”,但他去世的事实和记忆中的他突然出现在眼前,两者并不矛盾。实实在在的当下变得柔软,多孔,随时随地,过去的人和事会无比鲜活地从那些孔洞中漏出来,占据了现在的空间。

反复出现的记忆之一,是她年轻时在加州的沙漠里出车祸的夜晚,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路边,冷得全身打哆嗦,对面的远山之间东方破晓,天空初亮起来时是透明的粉白,瞬间充满金色、粉色,四周的沙丘在那一刻金光闪闪。金红色、金紫色的泡沫一样的光线,王姛目眩神迷,脚下的大地和她冻僵的四肢都开始回暖。那是超过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王姛站在老人公寓里的各处——走廊、健身房、浴室——眼前灰色的一切,后面透出金光闪闪的彩霞,古早的人生像深海底的气泡浮现出来……

馥生的到来,把王姛拉回到现实,连说话都比平时要连贯。晚上送走馥生,王姛洗漱后坐在床上,取了那本书翻阅。书很薄,只有一百多页,双掌合上基本可以盖上整本书。多少年没有阅读了,这个礼物多少有点意外,王姛翻来覆去地看。封面上那几个字她记得清清楚楚——两个老女人,这几个字欢迎着她的眼光。她戴上老花眼镜,把书翻开来。扉页上是自己给馥生的题字,“给我亲爱的馥生”。这几个字又让她糊涂了,馥生给她送书,难道不应该题“给我亲爱的王姛”吗?落款时间是一个陌生的年代,距离现在10年?15年?今年是哪一年?王姛想了一会儿想不清楚。

她继续往下翻书,挑其中带插图的书页看,这些插图似曾相识。为了看清插图下的话,王姛努力把心思集中在书页上,眼睛开始习惯了字与字之间的联系。渐渐地,一种熟悉的节奏,占据她的身心,呼吸都带上新的韵律……王姛再次意识到这本书之前读过,她往回翻看封面和封底,对的!就是这本《两只老女》。那是90年代初,那时它名不见经传。作者蔚尔玛·瓦勒斯是因紐特原住民,几乎没有上过学,自学成才,书写成后由阿拉斯加一个小出版社集资出版。初版书寄到纽约的书店名为代售,读书会成员可以一美元一本购入,几乎是白送。

王姛不记得她那一本是谁塞到她手里的。她本来就喜欢原住民传说,立刻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打开《两只老女》。没想到,这一读就再也放不下了。“有些书会意外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它好像带着自己的使命,要成全你的人生。”王姛相信这些神秘兮兮的说法。这本书算找对了读者。王姛后来掏钱买了10本,送给亲朋好友。这本书被馥生戏称为《两只老女》,还仿照童谣《两只老虎》的调子,在读书会当众唱了一遍。《两只老女》几年间经过读者口口相传,销量超过百万本,属于女性生存必读。

蓝灰色封面上画着一片白色的雪原,雪原里行走着两个因纽特人,一前一后各自拖着一架雪橇板,走在前面的那个比后面的更加驼背。《两只老女》写的是流传在阿拉斯加的因纽特部落的传说:大饥荒之年,一支因纽特部落决定迁徙。迁徙前部落首领做了决定,两个老女人留在原地。这两个老人,一个叫飒,一个叫齐,年龄分别是75岁和80岁。

留在原地,没有食物来源,在阿拉斯加冬天的雪原上,意味着很快就会死去。这两个被部落抛弃的无用的女人,动作迟缓,弯腰驼背,并不想死。她们走回到森林里,想起童年时学习过的套兔子、甩砍刀打松鼠、在冰上钓鱼的技能,开始了每一天的生存挣扎。在漫长的严冬中,她们学会在冰上钓鱼、狩猎海豹、用海豹皮做成防水的靴子。除了采集食物,她们还要躲过过境的食人族以及可能抢她们食物储存的入侵者。第二年,原来的部落在外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水草丰茂的乐土,再次回到原地,飒和齐都还活着。书里有一段是王姛特别喜欢的——飒用砍刀猎杀树上的松鼠。松鼠从根部往树顶逃,猎手将飞刀不瞄准松鼠,而是对准距离松鼠两尺高的树干的上部,把刀甩出去。等到松鼠自下往上蹿到树干那里,正好撞到飞刀上。《两只老女》不像部落传说,更像女子生存手册。

“就像我们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老点,两个女人。”馥生曾经说,“我是飒,年轻的那个,你是齐,老的那个。”王姛勉强同意:“好吧,记住,你得照顾我。”那时她俩已经喝光一整瓶加州白葡萄酒,都是醉醺醺的。这群女人在餐馆里“聚啸”,王姛表演甩飞刀,她把餐刀模仿着砍刀,甩到最远的一桌上放的雪白的餐巾上。甩飞刀的手,涂着双色指甲油,戴着的两枚钻戒随着甩餐刀的手势,在水晶吊灯下一闪一闪……

现在这本送出去的书,经过这么多年,又回到了王姛手里。现在,王姛和馥生已经接近书中那对老人的年龄。

*

老赵是馥生的老姨介绍的,那时馥生在南京电大中文系做讲师。他读南大物理学的材料科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已经拿到藤校的录取通知书了。全奖,免学费,还带工资。老赵符合当时南京知识分子圈中的乘龙快婿的所有条件,人长得不难看,脸还蛮帅的,斯斯文文。唯一缺点是个子跟馥生一样高,馥生穿高跟鞋的话跟他站在一起就比他高了。他们确定关系时,他对馥生唯一的要求就是婚礼上不要穿高跟鞋。这哪行呢!高跟鞋是馥生的最爱,穿它人挺拔多了,脚也显得小巧好看。老赵不答应,说不行,我的新娘不能比我高,至少照相和行礼的时候,你一定要穿平跟鞋。那时还没有内增高,老赵挑了一双鞋底最厚的黑色的旅游鞋穿上,配身上西装领带。馥生拧不过他的要求,但又不甘心,怎么才结婚就要受限制呢?她准备了两双鞋,等行礼和拍照一结束,她就找了一个角落偷偷换上那双半高跟,在婚宴上她穿着小高跟,上面是纱裙或者旗袍,走动起来,一桌一桌敬酒答谢,姿态婀娜多了。她有点发愁以后怎么办,难道跟老赵出门到哪里她都备上两双鞋吗?

到了美国,馥生发现这根本不成为问题。老赵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他的学业,实验室的老板,实验的钱从哪里来,暑期的工作……老赵几乎从来没有注意过馥生穿什么鞋。那几年他们穷虽穷,但过得很开心。老赵很早就计划让老婆读书,所以催她出门去打工,把钱存下来为以后交学费。馥生心里非常感激。

老赵四年拿到博士学位,拿到纽约大学工程学院材料科学系助理教授的职位,那么高的薪水,那么好的实验室,多少人羡慕啊,羡慕老赵年轻才俊,一期博士后都没有做就进大学当教授,羡慕他攀上一个在学术界如日中天且长袖善舞的博士生导师……到纽约大学的第一天起,老赵的好运气忽然就全没了,事事不顺利——教书被学生差评;实验成果不理想;论文被刊物拒,同业评论不佳;申请科研基金屡战屡败;导师出事情,因为性骚扰被研究生告,满城风雨,被迫辞职……老赵从云里跌到地上,而且是泥地上。

老赵越努力,多做多错,笨手笨脚,在系里越讨人嫌。回到家里,这个平素讷言少语的老实人像换了一个人,脾气急,动不动就吼,晚上失眠,身体差。馥生幸好已经有了工作,有自己的公司可以去,不需要在家跟老赵白板对煞。没想到,在两个人都开始工作,稳稳做上中产阶级的时候,家里却生出那么多不和谐,夫妻关系反而不如以前当穷学生的时候。

有一天老赵不知怎么突然想吃家乡菜,亲自去唐人街买了调料和排骨,在厨房里又炸又煎。馥生下班回家,出了電梯,在走廊里就闻到家里飘出来的油烟味儿。那天她在公司里做月底的账,特别累,气不顺,进门就数落他。老赵兴致很高,说忍一会儿油烟就过去了。馥生问他到底在做什么菜?他说无锡排骨,菜谱上网仔细搜过,绝对好吃。馥生一听他做这么高难度的菜,立刻泄气,说这个东西又煎又烤又要文火焖好几个小时,等吃到得晚上10点了,你既然去了唐人街,干吗不在那里买一份无锡排骨啊?非要自己做,你不行的,根本搞不定……馥生连珠炮一样地抱怨,最后一句刺痛了老赵,他突然暴怒,激动得大吼大叫,也不顾正在冒着火苗的炉头,举起手边的一瓶花生酱朝她砸过来。花生酱是仓储商店买的超大瓶,近两磅重。馥生眼见一个大东西朝她飞过来,本能地躲开那个凶器,花生酱一声闷响砸在墙上,把墙上那个“富贵牡丹”工笔画的大瓷盘震落下来,瓷盘跌在地上碎了。

馥生也不是好惹的,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回骂他是蠢猪,没有本事,在外面吃瘪,就会回家对老婆发火。老赵气得整个脸都扭曲了,怒目圆睁,表情好像要吃人。他再次提高声音回骂,语无伦次,中英文的脏话夹在一起。这两个人在比喉咙,谁也听不清谁的话,声音越来越高。煎排骨的锅还在火上,热油烧得滚烫,冒出浓烟,触动了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报警器发出刺耳的锐叫。

楼上传来几声重重的跺脚声,把他们俩都震住,安静下来,馥生冲过去把炉子关了,老赵抽了一张纸巾擤鼻涕。厨房灯光昏暗,空气里是葱爆的油烟味儿。老赵头发油腻,眼镜镜片污浊,身上穿着一件旧床单改成的条花围裙,他本来身长腿短,这个围裙束腰,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

馥生忽然心生倦意,不想再忍,拿起手提包开了门就跑出去。出门时她手上加了把劲,狠狠把身后的门带上。老赵也没有追出来。楼道里安安静静,馥生却不知道往哪里去。出了公寓楼习惯性地往地铁站走,上了地铁很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坐上了去公司的方向。等到公司的那一站,馥生又不想下去,实在不想去办公室里枯坐着,若是撞到老板还要编出一套话来解释。

就这样,地铁一站一站坐下去,直到最后一站是皇后区最东端的“牙买加”,周围的乘客已经全是墨西哥人或是波多黎各人,还有刚刚从东非和海地移民过来的黑人,馥生混在其中,组成这个社区的“有色人种”。她随着周围的人一起下车了。地铁站口倒是很热闹,卖蔬菜杂货、卖三明治、卖假名牌包的小贩已经把摊子摆出来了。银行取款机的屋檐下,一个流浪汉把夹克围在身上,团身在那里打盹,旁边趴着一只灰色的小猫。一个卖花的波多黎各人,胸口挂着一筐玫瑰,朝馥生招呼:“嘿,美女买一支吗?”馥生坚拒,那个人悻悻然走开。馥生在街上踟蹰,东张西望,想在街上找一家可以过夜的汽车旅馆,但来来回回走了几条街都没有结果,卖花的波多黎各人又跑过来,硬塞一枝花给她,馥生从包里掏出两张票子塞给他。最后,手里拿着那支红玫瑰,她又回到地铁站,她决定坐地铁去华人聚集的法拉盛,那里安全,也肯定能找到小旅店。

等她终于住进法拉盛喜来登,已经晚上10点了。旅店在678高速公路边,那是接近白石桥最繁忙的路段。客房的小窗被隆隆的车声震动着,彻夜不停。一坐到床上,浑身的重量好像立刻卸下来,眼泪也随之涌出来,一晚上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她取了冰箱上那包旅店提供的方便面,也顾不得价钱贵,撕开包装就准备烧热水泡上。刚才走在路上不觉得,现在安静地坐着,想起吵架的那一幕,老赵因为怒气而变形的脸,人中处一团流动的秽物,现在都浮现在眼前。老赵嘴笨,说得急了会哭,这也是认识他这么多年早就知道的。

“你不行!”,馥生其实是想说“你做这个菜不行”,行不通,没想到这三个字都能把他惹哭。她用小塑料勺搅一搅方便面,热水里腾起一种工业废料一样的香味儿,勾起食欲,她是真饿了。

想来想去,想起来的都是最近他们频繁吵架,馥生理解他的委屈,但还是不原谅丈夫,一个成年人,这么情绪化,成何体统!馥生决定不回去了,就在这里住几日。吃完面,实在无聊,又不想到外面乱走,最后只好给熟人打电话消磨时间。所谓的熟人,也就是王姛,馥生想不出另外熟到可以托付心事的朋友。本来只是想聊几句,打发时间,结果开口没说几分钟馥生就说了实话。王姛处变不惊,不再多问,也没有任何过来人的指教,她说我马上开车过来,我给你带点吃的。

过不久,王姛来了,她们俩并排手挽手坐在床上,一起嗑瓜子,拿酒店里的电咖啡壶烧了热水泡茶,看电视里放的情景剧。遇到剧中难懂的梗,王姛会解释一两句。情景喜剧晚上十点半结束,王姛告辞回家,馥生洗洗睡,准备第二天正常上班。就这样过了几天,馥生的气消了,也就愿意回家了。这是她们之间互相陪伴的开始。

王姛的到来,像在那间简陋窄小的客房里凭空划出一个美丽的花园——那里云淡天高,自由自在,离老赵远远的。

读书会只参加了两年。馥生怀孕,开始有流产征兆,下班后不敢乱跑过夜生活了,乖乖回家。有段时间干脆请了病假,在家静养。她躺在床上,读过去和王姛逛旧书市场买的成袋的书,中午时偶尔会跟王姛打一个电话,谈谈读书心得。王姛在外面吃饭,或者散步,曼哈顿街上的车声从手机里传过来,让馥生很想念过去的日子。

馥生生了孩子,在医院住了两个晚上就回家了。第一个上门来看她的就是王姛。馥生对怀里的儿子说,杰克你看,这是姨婆。王姛承命,庄严地点点头,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一只“踢翻你”的粉蓝色的小盒,其中一枚银勺子,勺把上镌刻着杰克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馥生小时候在祖父母家长大,家中来客,凡女眷都叫“姨婆”,凡男人都叫“爷爷”。馥生听着自己念出这个称谓,心里有点感慨,人生转了一圈,自己的孩子在美国认了一个姨婆,卜卜变变摆麟圈。

在法拉盛找的保姆在厨房里烧水泡茶,准备点心。王姛安静地坐在馥生边上,周围摊的都是小婴儿用的东西。厨房里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发出很响的声音,那声音是馥生熟悉的家庭的声音,居家过日子。杰克在她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抵住她的胸口。过了一会儿,保姆送了茶进来,王姛含笑答谢,然后坐下喝一口茶,看一下小婴儿,然后随便说几句公司的事、读书会的事、红脖子共和党丈夫迪克的事,气定神闲,窗外是布鲁克林公园大道,梧桐树已经落叶,光秃秃的枝干后面是瓦蓝瓦蓝的冬天的天空,又高又轻盈,令馥生想起南京。

产假之后,馥生把老父亲接到美国探亲,帮着保姆一起带幼小的杰克,她自己回去上班。日子变得很忙,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救不完的急。从那时起她几乎不读书,王姛家的聚会也很少去。那段时间正是老赵第二次评终身教职失败的前后,家里气氛又很坏。好在这时的老赵大部分时间在路上,开车或者坐飞机出去访问别的学校,找工作面试、开会,老赵不在家,正面冲突的机会就不多。

有时晚上王姛会到她这里来,带来一些西式点心,或者意大利熟食店买的意粉沙拉,她们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看电视。每次馥生的老爸看到王姛上门,就会说馥生你的老姐妹来了。王姛不明白这句中文,让馥生翻译,馥生说就是old sis。王姛很赞这个称呼。馥生娇嗔道赞什么啊,你比我老多了,占我年轻的便宜。王姛不管,用手掐 一把馥生的腰,说你年轻吗?又胖了一圈啊。馥生撒娇地打开那只手,她去给杰克喂奶。过一会儿她坐回沙发,贴着王姛坐下来,馥生喜欢王姛身上的气味,这是她熟悉的,平时让她心安,但这一天她却觉得烦躁,不说话,翻来覆去地换电视频道,另外一件大事在地平线上酝酿——老赵和馥生就要搬家离开纽约了。

老赵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材料物理系找到一个新教职,还没有最后确认。主持那个系的是一个年轻的女系主任,对老赵发表的那么多论文尤其感兴趣。俄亥俄州州立大学的主校园在一个叫哥伦布的城市。老赵从来没有去过俄亥俄州,当然对哥伦布也一无所知。在馥生看来,丈夫对哥伦布的夸赞不过是逐水草而居,并不能说明哥伦布这个城市多有魅力。馥生到美国以后一直在纽约混,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哥伦布”。另外,她在银行刚刚升了一级,涨的薪水虽然不多,但一年可以多两天带薪的假。现在听到老赵说要立刻举家搬去哥伦布,馥生本能地要说不。

老赵这次很耐心,温柔地跟老婆解释——材料物理系正在搞独立,一年前拿到一个公司上市的校友1亿美金的捐赠,摩拳擦掌,野心勃勃要甩开工程学院,单独组建材料科学学院。老赵一旦被招到旗下,他就是材院的嫡系人马,過两年他就是元老啦。系主任口头保证他过一年就升成终身教授,过两年有资格申请讲座教授,“捐款多得不用愁”。老赵从哥伦布回来,一说到新学校,兴奋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两只眼睛在镜片后发出光彩,然后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女系主任的印度口音,笑完了,他很骄傲,很自得——终于可以不在纽约大学受憋,老赵要到俄亥俄州那个遥远陌生的哥伦布天翻地覆慨而慷。

丈夫要求馥生立刻辞职,带着孩子跟他去。“多两天假算什么?你在银行做的那点工作,说到底也就是个会计,每月月底结账加班累死累活。你当然跟我去俄亥俄啦,做教授太太多好!你想休多少天的假就休多少天。”他说得振振有词,语速很快,嘴角边一星白色唾沫,馥生给他递了一张纸巾,食指指指嘴角,示意让他擦掉。

馥生舍不得纽约,舍不得她的工作。

*

王姛的丈夫迪克退休,但似乎比退休前还要忙碌。退休以后他每天不停地给人打电话,谈项目。迪克的商业点子,像创造力旺盛的艺术家的灵感,随时随地会蹦出来——散步的时候,打网球的时候,晚上睡觉前刷牙的时候,像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僵立在那里,侧脸,双眼盯住某一个地方,大概脑海中飞速地计算着成功的概率、银行贷款的可能、政府审批执照所需要的时间等。王姛把迪克这种商业灵感降临的状态,叫作“发病”——又发病啦,屡屡发病……

最近一次的灵感,是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圣基茨。圣基茨上临海的一处,有一片被飓风打烂了又被开发商遗忘了的烂尾楼,连着长长的白沙海滩,被《华尔街日报》报道,引起他狂热的兴趣。他相信可以借到低息贷款,飞快把烂尾楼改造成度假公寓式酒店……他甚至已经查了佛罗里达到圣基茨的小飞机的飞行时间。在短短两个星期内,没有跟王姛商量,迪克把他们退休金的大部分拿出来,并抵押了他们住的湖边大宅,从银行拿到贷款去买这片楼和地,再用地做抵押,贷更多的款盖度假中心,他要大干一场!

那你呢?馥生问。

“我当然跟他一起去啦,做他的合伙人。”王姛回答,她也很兴奋,踌躇满志。

馥生愣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并不缺钱啊!”王姛连连摇头,又带点骄傲地说是不缺钱,但是迪克真的是想住到热带去,他还想學开水上小飞机呢。馥生没想到自己父母那套嫁鸡随鸡的哲学,居然在女武士身上应验了,而且王姛毫不犹豫。按老爸那套谁成功就听谁安排的逻辑,迪克是更成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女武士最大的依托。

馥生愤怒,恨不得拂袖而去,她冷笑着问:“那你就辞职啦?把自己的工作丢掉,跟着迪克去加勒比海?”王姛再次点头,说已经交上辞呈,现在是最后一个月上班。馥生知道王姛的年龄,知道她再多做两年就可以光荣退休,拿到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还有丰厚的终身医疗保险。听说王姛这么贸然辞职,把一块即将到嘴的肥肉弄丢了,馥生比自己辞职都失望,恨铁不成钢啊!她满脸怒容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王姛不明就里,问怎么了?馥生微微一笑,说你让我想起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女人是失败的男人”。王姛脸色一僵,很奇怪地看着馥生,说:“我自己也想去加勒比海看看啊,换个新地方住住,这又有什么不对呢?我没有觉得跟着丈夫搬家就是失败的,我其实挺欣赏迪克的冒险精神的,都那么老了,还总想大干一场。”馥生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到美国来经济一直拮据,钱对她很重要。王姛的那笔退休金对馥生来讲是发了一笔财啊。

王姛鼻子里出一口冷气,哼了一声,以过来人的口气说,公司福利,不能当真的,能拿到是福气,但公司随时可能为了节省人力开支而把它砍掉。馥生说不过王姛,但她不相信。

这是两个“失败的男人”之间唯一一次吵架。她们冷战,互相不理睬,直到王姛搬家离开,她们都没有再见一面。你以为你是谁啊?读了几本书就可以来教训我怎么过人生?馥生知道王姛生她的气,哲学家的金句刺痛了女武士。王姛临行给馥生留了东西,馥生打开看了一眼就丢一边了,她心里绕不过去对王姛的失望,王姛本应该是她的人生楷模啊!

榜样倒下,馥生更不愿意搬家了。她坚持要在纽约做这个工作,不要去俄亥俄。过了一年,馥生工作的银行换了一个总裁,走马上任第一星期就实施他提升股价的举措,举措之一是裁人,节省开支。馥生整个部门几乎都下岗,馥生也不例外。王姛的话不幸而言中。

老赵到俄亥俄州立大学一年后,果然评上终身教职。馥生再也没有理由不搬家了,但她是那么舍不得纽约,在这里连读书加工作都快10年啦,难道都全部推翻,连根拔起,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做教授太太吗?馥生的老爸这一年在帮她带孩子,同时在办移民,他一直劝女儿去俄亥俄跟女婿团圆:“嫁鸡随鸡啊!更何况老赵也不差,普林斯顿毕业的物理博士,你仅仅是城市大学商学院毕业,当然应该听他的,跟他去啰。”馥生的老爸跟大多数华人一样,崇拜常青藤名校,普利斯顿绝对通吃城市大学。既然通吃,馥生就应该听丈夫的,跟丈夫走……这些唠叨,馥生听着就很生气,她反驳道:爸,你这套是俗气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崇拜成功者。老爸奇怪地看着女儿,说:“崇拜成功者有什么不对吗?要不是老赵在纽约大学利用杰出人才资格加快办了绿卡,你沾光也办了绿卡,你在大银行怎么可能合法工作这么多年呢?”绿卡这个事上,他所言是实,馥生无从反驳,但她更生气:“原来我辛辛苦苦工作这么多年,还是靠着男人啊!我偏不搬家!”

“靠男人有什么不好呢?老赵老实可靠,又是普林斯顿毕业的博士,你嫁他不亏啊!”老爸说,他没想到女儿在这么简单的事上会转不过弯来。就不说嫁鸡随鸡这种落后的观念,老赵事业蒸蒸日上,女儿搬家过去一家团圆,有什么不好的?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女儿。

结果不久馥生下岗,再也没有理由留在纽约了,只能搬家去俄亥俄。

系主任所言不虚,材料系不久从工程学院独立出去,成立“材料工程和科学院”。老赵时来运转,他帮系里跟国内的母校接洽,搞了学术交流项目、联合培养博士生计划、暑期交流项目……他自己当然也就成了这些交流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他从一个在纽大材料系最底层,整天屁颠屁颠钻实验室、写报告申请科研资助的助理教授,对系里所有人都点头哈腰,现在变成俄亥俄州立大学新建的材料学院的红人,学术的顶梁柱,中美交流的主要负责人。

丈夫事业起飞,馥生不是不骄傲的。丈夫迎来送往国内来的访问学者,家里的客厅和饭堂里堆着一个一个的包装豪华的茶叶礼盒,以及打着校徽图案的纪念品。馥生也被人捧着,连材料学院长袖善舞的势利鬼大秘书都对她毕恭毕敬。那是馥生到美国最热闹最风光的日子。家里总是访客盈门,不仅有国内来的学院代表团,还有系里的年轻教授,以及别的系的华人,都喜欢往老赵家跑,跟他聊聊,听听他的意见和建议。老赵变成了重要人物。

她出国时颇花了心思和金钱定做的两件旗袍,一件织锦缎,一件金丝绒,在纽约做小白领时从来没有机会穿,居然在俄亥俄当礼服穿了好几次。第一次是工程学院年末的教授表彰会,正式的鸡尾酒会,系主任自己穿了名贵的套装,戴了好多印度风的金银首饰。她给老赵颁奖——学院建设杰出贡献奖!奖牌是一个在“踢翻你”定制的银盘,银光可鉴,老赵从系主任那里接过来端在胸前,映出他红光满面。老赵穿着黑色的礼服,打黑领结。

授奖后他做了一个简短的致辞,除了惯常的感谢系主任、感谢家人,他还引用了一句译成英文的成语,八千里路云和月,来形容移民在新世界的闯荡。云和月,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说起来都是那么优雅得体,馥生心里生赞,她对自己的老公真是刮目相看,人还是需要成功哪!眼前这个高谈阔论的壮年男子,天庭饱满,皮肤紧致,一头乌发,腰身挺拔,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英语虽然有口音,语句里还会带一点儿语法小错误,第一代移民哪个人说话不犯文法错误?老赵不紧不慢的自信把口头小错误都遮盖过去。你还别说,他的嗓音挺好听的,怪不得有同事说他的英语有威尔士口音。馥生心里暗笑,不是威尔士,是威海口音。

大秘书毕恭毕敬称呼馥生为“赵太太”,系里的学生也这么叫,让馥生有点受宠若惊。攀附上老赵这么一个成功者了,虽然还没有到“升天”的荣耀度,她本人也不是“鸡犬”之辈,但怎么说她都是沾了夫婿的光。在纽约,她是芸芸众生之莉莉,到这里她变成有名有姓的赵太太。

过了几年,家里换了更大的房子,杰克开始到哥伦布市唯一一家私立中学读书。但老赵没有停下成功男人的脚步。他在北京一家著名的理工大学做特聘教授后,从俄亥俄州立大学辞职,开始海归北京。理工大学给他拨款建实验室,并提名他做“千人计划”学者。国内媒体对老赵的采访已经上了杂志封面,“世界材料学科前沿领头人,放弃美国高薪和终身教职回到北京报效祖国”。这次他倒没有催着馥生跟他搬家回北京。相反,老赵劝老婆带着儿子在美国生活,理由是国内空气质量差,雾霾对儿童生长期的肺部发育毒害极大。他自己准备做空中飞人,每隔几个月在太平洋两岸飞一个来回,到俄亥俄州过一星期家庭生活,再回北京做“海归的旅美华人”。

馥生帶着杰克,还有老父亲,过着准单亲的生活。她有大把的时间在手上,她开始想起地下室里堆着从纽约搬家过来几个没有打开过的纸箱子,里面装着她与王姛从旧书店和公共图书馆清仓中淘来的书。老赵回到家,偶然走进地下室取东西,纸箱子碍手碍脚,他会抱怨,说干吗不把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清掉——捐出去,或者干脆扔掉……占了那么多地方,你又不读。馥生现在对功成名就的丈夫言听计从,她走进地下室,准备对那些箱子做一番清理。

书重,纸箱子虽然是厚马粪纸制,被搬家公司的大汉野蛮装运,丢进地下室以后胡乱堆叠在一起。过了几年,馥生偶尔挑最上面一个纸箱打开,下手用力了一点,整个纸箱忽然哗地从中间破开,其中的杂物和书籍像破膛后的鱼肚肠一样散落出来。一本薄薄的小书,轻轻落在馥生的脚面上。馥生捡起来看,是《两只老女》,一个因纽特人的民间传说。那是她离开纽约时王姛送给她的礼物之一。馥生把书带上了楼。这本书仅一百多页,估计一个晚上就能翻完。那时老赵开始频繁地去国内出差,馥生一个人在家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她开始读书。

那些从纽约运来的书,被她从地下室搬到楼上的书房里,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架上。偌大的宅子就三个人,母子俩加上姥爷。如果杰克在学校有活动,姥爷看完中文电视的节目,早早回卧室休息,房间里更是静悄悄的。馥生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书架边的壁炉的管道里发出低低的共鸣声。

读书的时候,馥生每每会想起王姛。王姛在哪里?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馥生离开纽约之前,王姛丈夫的度假村地产项目正在蒸蒸日上,酒店和公寓都在按计划进行,馥生一个人飞到圣基茨去看女武士和她的地产业。

现在馥生拨打老友的电话,出乎意料,一个印度男人接听,手机已经换了主人。再拨打迪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机。馥生心里有点急,能出什么事呢?难道真的跟老友失联啦?她只能上网搜王姛的信息。

*

迪克在加勒比海的海边追求他的地产梦,就这样,过了五年,一切欣欣向荣。结果一场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时间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飓风,把刚刚开始开业的度假村打回到烂尾楼的状态。银行停止贷款,迪克宣布破产。在他们准备再次搬家离开的时候,迪克心脏病发作去世。王姛孤身一人回到纽约,把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在布鲁克林最偏僻的羊头湾买了一间临海的联排镇屋,平时用度靠社保基金发的退休金。

从威郡搬家去加勒比海之前,王姛和迪克花了一星期时间,把一房子的家具和收藏打包,搬到储藏仓库里。他们在外面辗转多年,一直就住在公寓里。王姛忽然孑然一身回到纽约,她并不想也没有力气去碰那些旧物。待羊头湾的房子交手,家里四壁俱空,舍不得再花钱买新家具,她决定去仓库搬些可以用的家具回来,省钱,旧物利用。

当仓库经理推开仓库的卷门,里面的旧物像炸裂的宇宙一样呈现在她眼前,把王姛吓了一跳!原来她有过那么多的东西啊!仓库管理员拿出储存品清单,几十页长。王姛接过来,翻了翻,光是沙发就有四套,短几,长条桌,咖啡桌,书桌有十几张……王姛在仓库里待了十分钟,最后决定原路退出,那些旧物她什么都不想要,她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东西。

第二天,王姛拿了清单的复印件,约了两个卖旧货的二手贩子来仓库,把这一仓库的物什用一个价格全部卖出。她是真需要钱,否则这些东西都可以捐给慈善机构了。过了两天拿到支票,她去办了一个新手机号,与原来纽约的旧友切断一切联系。王姛要在有生之年做一个新人,不需要那么多牵扯,就像不需要那么多物件。

她尤其不想让馥生看到现在自己的样子。但是馥生在坚持找她,最后通过王姛做医生的长子理查德的公开信息,才找到羊头湾的信息。

就这样,她们又接上了头。每年馥生从俄亥俄飞到布鲁克林去看王姛,小住几天。每次见面,她和王姛都会做一个家装小项目——或者重新粉刷墙壁,或者修理厨房的排油烟机,或者把浴室里破损的瓷砖换成新的。除了粉刷,馥生并不亲自动手,她打电话去法拉盛找华人装修队,谈好价钱,干活时她负责监工。两个工人一个三十多岁,年轻的才二十出头,个子不高,精瘦,却非常有力气,两只手各拎一只装满水泥的桶从门外走进浴室,步子快得跟风一样,桶稳稳地,其中的东西一滴都不漾出来。

馥生给他们做炒饭,买了啤酒请他们,大家亲亲热热,他们叫馥生阿姨,叫王姛奶奶。有一天馥生站在浴室外,听到他们在里面,用温州话叫她们两个“老太婆”。馥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们眼里馥生居然跟王姛差不多!她俩真实年龄差了20岁呢!等他们走以后,馥生站到镜子前端详自己,失望地想,我有那么老吗?镜子是新换的,用刷了金漆的木头镶边,浴室瓷砖也换成亚光面的油地毡,防滑,墙边的踢脚线加宽,刷得雪白。馥生看着这些考究的装修做工,心里的不愉快多少散了一点,好吧,这就是老太婆的家了。

现在,她们各自成功的男人都不在身边——先走一步,或者到大洋的那一边创业。馥生和王姛,变成书中的“两只老女”。她们不是被遗弃的,她们有房有车有存款,但境况和几百年前的部落老女差不多。

去年六月,她们一起做的事是换纱窗和粉刷厨房。那天下午等了几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后酷热了几天后凉爽下来,太阳落下去天空里映着粉色和紫色的彩霞,成群的燕子在空中急急地飞着、叫着,捕吃空中的夏虫。门廊前的草地上升起闪闪烁烁的萤火虫。王姛坐在前廊的摇椅上,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滩。

馥生在后院采了野薄荷,调了莫吉托酒,端出来给自己和王姛各倒了一杯。喝着喝着,王姛忽然说医生最近在给她做各种奇怪的测试,还没有做完,下周还有一次。馥生问是什么测试,体检吗?王姛说:“不是体检,是记忆测试——比如说,报出一个时间,让我在纸上印的钟盘上画出分针和时针应该在的位置……搞得像幼儿园学前班的课一样!”王姛打着哈哈,但明显有点紧张,她看着馥生专注地在听,继续道,“其中一个测试我的心理医生,看上去只比我的孙女大两三岁吧,她居然真把自己当作心理医生了!”

“还有什么测试?”馥生问。

“还有就是报出几个词来,让我记住,然后跟我谈别的事,讲一个小故事什么的,或者问我儿子在哪里读的高中,哪里读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工作,工作多少年了……然后突然就问我那几个词是什么?而且要按顺序说出来,这我怎么办得到?要不就是给我看几幅画,让我记住画中是些什么,过一会儿让我回忆……这我哪里能做到啊!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啰……”王姛说。日落后光线黯淡,她一头白发剪成短短的发型,头顶的发丝被晚风吹得飘起来,配着她尖尖的下巴,坐得笔直的姿态,在暮色苍茫中几乎就像过去女武士,依然活泼美丽,看不出她的高龄。

“那最后什么结果?”馥生问,心里升起一丝担忧。王姛摇摇头:“结果当然不怎么样啰,我哪里记得住那些词,更别说按原来顺序背出来。”馥生伸出手搂了搂王姛的肩膀,把脸凑近她的脸,说:“别想那么多了,换了我被送去做记忆测试,也可能答不出来,手忙脚乱的。”这话明显让王姛松了一口气。她举起杯子喝一口莫吉托,酒里的薄荷加了冰,恰到好处的甜和凉,再喝一口,再喝一口,玻璃杯里的酒就喝掉一大半。她伸出两个手指拈出其中一支薄荷,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莫吉托里添了龙舌兰烈酒,酒精的力道随着凉森森的液体传遍身体,像一朵朵祥云把她搂进怀抱,再托起来。睡意上来,王姛把杯子放下,低头睡着。馥生走进屋里取了一条毯子给她盖上。

前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王姛开始纠结:油漆的颜色是不是太暗了,不够明亮吧?原来的颜色是去年刷的,现在再换颜色是不是没有必要,纯浪费钱呢?还有,贴墙边角的胶带够不够,应该多买一卷吧……王姛在车里自言自语,最后馥生忍不住打断她:“别再纠结,行吗?那么小的事!”这句话很灵,王姛猛然醒悟,从自言自语的语流中回到现实,她说:“以后你看到我这样,一定要大声提醒。”

“我回俄亥俄,怎么能总提醒你呢!”馥生说。一大群野火鸡,有20多只,从前方公路上飞过去,一边飞一边咕咕地叫着。馥生以为要撞上了,吓得赶紧踩闸,结果这群身躯庞大的鸟安然落在路的另一边。倒是后面跟着的车差点追尾,司机恼火地狂按喇叭。

馥生回到俄亥俄家里。有一天晚上,她正准备关灯睡觉。电话铃声大作,在整栋房子里响彻,十万火急似的。住另一层的老父亲都听到,出了卧室门大声呼唤馥生“快!快!”馥生连滚带爬从床上起来,接了电话。原来是王姛,她说明天上午医生要来家访,还要求她的大儿子理查德也在场:“肯定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必须要求家人陪伴着,难道是怕我听到以后吓得晕倒吗?”王姛在電话里越说越急,带着哭腔,馥生忙想出话来安慰她,同时心里纳闷,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打电话给她?

第二天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等着电话。结果却是一天无事,家里那个电话跟冬眠了一样,一声不吭。过了两天,期待中的电话终于来了,馥生听到电话铃响,紧张得需要深吸一口气,按一按胸口,才拎起电话。

果然是王姛,她声音依旧活泼,说医生来了,医生特别喜欢新刷的厨房的颜色:“我跟他说那是今年最流行的砖红色,我还把家庭杂志上的图片翻出来给他看呢……”王姛絮絮地说着那天医生家访的细节,听得出她心情愉快,但说来说去,连几年前买房子做决定时的情景都提到了,就是不提诊断结果。馥生在电话这头听得着急,要么是诊断结果太坏,王姛根本接受不了,才声东击西地绕着说;要么,她根本不记得医生说的最重要的话了。这两个猜测,无论哪一个都不妙。馥生不想追着王姛问,而且问了可能白问,又不能直接给医生打电话——即便打了电话,医生也不会告诉她这个陌生人,她和王姛非亲非故。馥生长久地在电话那头不作声,王姛自顾自说完,觉得没趣,说了再见就收线了。

过了一会儿,理查德来了短信,问馥生有没有时间接电话,他有重要的事要说。馥生知道这回靴子真的落了下来。理查德是王姛第一次婚姻生的儿子,在波士顿的大医院里做医生。因为职业习惯,理查德的声音永远带着理性的权威性,话语简短,有点冷漠。现在他电话里说起自己母亲的病,也是冷冰冰的口气:“医生说我妈妈不能再开车,或者独自使用厨房里的煤气灶,她现在的智力状态尤其是短期记忆力都极不稳定。医生给她开了药,缓解大脑老化的症状,但也只是缓解,不能根治。总之,她不能再一个人居住。”

“我两个月前去看你妈妈,还在她那里住了几天,她还好好的,只是,只是有时会焦虑。”馥生说。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理查德说:“焦虑是老……症状的一部分。”那个病的名字,在他发音时囫囵跳了过去,不敢报出全名,好像怕惊动了什么,要避讳。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把王姛搬到老年医护机构,温斯顿养老院是其中一个不错的选择,离波士顿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价格也不贵。馥生心里不愿意,也知道这是人家儿子的决定,轮不到她来反对。不久,王姛从布鲁克林的联排镇屋搬到了新罕布什尔州的老人公寓。

*

馥生住在Holiday Inn假日酒店,建在新罕布什尔22号州公路边。背后是一条小河,河的对岸山坡缓缓上升。山坡的边缘有简单的木桩和铁丝围成栅栏,栅栏边竖着一扇破旧的牌子,上面写着“美姬有机农场”。馥生到的那天,黄昏天光昏暗,坡上隐约传来牛铃的单调重复的叮当声,几只模糊的移动的黑影,正缓慢地往农舍方向走。山脊是漆黑的,唯一的亮光来自那个农舍,农舍大门敞开,温暖的灯光像流水一样从那里散出,在黑暗里光线并不能照多远,只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身形巨大、性格温柔的奶牛,通体黑白或者棕黑色纹章,春夏天在开着花滴着露水的草地上,过的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馥生看着恋恋不舍。馥生往农场方向望着,几乎可以闻到奶牛温热的微微潮湿的呼吸,天空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在静谧的夜空中排列组合成古老的图案。一阵寒风吹过,冻得她打了一个寒战。

一辆加长载货卡车,打着雪亮的车灯从远处的路上疾驰过来,多缸柴油引擎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车到坡口,减速,拐弯,车灯像探照灯扫射一样掠过假日酒店,掠过馥生站的地方。然后轰隆隆地上坡,开进农场里。

第二天早上,馥生从Holiday Inn出来,气温没有昨天低。在北方生活多年的馥生知道,一场大雪即将到来。没有风,树枝上一只鸟都没有。馥生几乎可以闻到空气中飘的雪的味道,她一直喜欢这种大灾害到来前的不祥之感,好像好莱坞大片开始前的期待。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清扫一切老病,一了百了!馥生想。她决定带王姛出一趟门。

王姛还是穿着昨天那条长裤,但换了一件洋红色的毛衣。馥生夸她气色好,王姛谢了她的赞美,然后摆摆手,明显是不相信“气色好”这句恭维。她脸上揶揄的表情,让她接近原来纽约人的状态,馥生很满意。王姛把那个带爪的拐棍搁在一边,说这回我们得用上真家伙了,说完让馥生从卧室推出“真家伙”,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助行器,半人高,带着黑色的座位折叠上去。馥生跟在她后面,推着助行器一步一步小心地迈着步子。王姛今天心情很好,哼着歌。助行器的四脚有轮子,已经被王姛操作得很顺溜了。

馥生把车停在B座的大门口。从走廊到大门,王姛颤颤巍巍地走着,熟练地运用助行器的支撑,像爬山那样走过这段距离。馥生扶着王姛坐进副座,结果自己怎么都不能把真家伙折叠起来。王姛坐在车里指挥,“这里用劲”“按这里”,馥生觉得自己再使蛮劲就把它压散了,它忽然听话地收起来了。

一旦坐进车里,好像从战场到了安全区,王姛挺直了背机警地看着前面的路,告诉馥生应该在哪里拐弯,上到哪条路上,很熟络。“你不错嘛!”馥生夸她,王姛笑笑,说,我眼睛还看得见,这个地方是老人公寓的居民爱逛的也是唯一可以去的地儿,每周一次出门,我都来过好多次了。馥生以为是去什么中高档的百货店,不是梅西,但至少是“潘尼”,结果到了面前才知道是卖二手货的救世军旧货店。

店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雪亮,铺着油地毡的地面灰扑扑的。进店后见到摆放的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两只老女”都精神为之一振。这家“救世军”大得如同仓库,她们走在其中,好像迷宫里的老鼠。走到一半,地上铺的油地毡已经变成刷了绛红色防水漆的洋灰地。王姛说要小心了,在这地上摔倒够呛!她抬眼看到前面一排货架上摆的刻花水晶杯子,又眼里放光,继续往前走,“我需要好的饮水杯。现在公寓里的瓷杯子笨重得像军队里的大兵用的。”馥生被一排金色的旧画框吸引,看到就舍不得走开,就这样,进店后不到一分钟,她们扎进各自喜欢的角落。

馥生计划买几个三到五寸见方的相框,细细的金色框边,寻思着可以用来放王姛那些黑白旧照片。这几个相框夹了旧照片组成一组,挂在近沙发的墙上,可以给王姛现在的客厅增色不少。货架上摆着至少有四五十个颜色和材质不一的相框,细找之下纯金色的很少,选中了颜色的相框拿到眼前细看又发现不少问题,边角破损或者玻璃有裂痕,反正都是二手货常见的毛病。馥生挑来挑去挑不到几个令她满意的,但是兴致勃勃,她喜欢买这些小摆设小玩意儿。这时背后一声响,不是尖叫,更接近于倒抽一口冷气,馥生突然意识到王姛不在身边了。馥生转过声,目光穿过整个救世军店,在她不远处王姛已经倒在地上,脸上已经破了多处,鲜血淋漓。她手里还抓着一只水晶杯子。王姛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害怕也不是疼痛,而是大吃一惊,好像跌倒的是别人,她眼睁睁在一边看着。

原来王姛在那排水晶器皿前看得津津有味,看中一个小巧的水杯,从外形上断定那应该是一个意大利名牌货。她想挑出至少一对杯子,伸手在杯子中间摆弄着,把看中的从一堆大小样式不一的杯子中挑出来,拿到面前……就这样,看着,把玩着,她的手不小心离开了助行器,踮足,去够上一层货架上的东西,失掉平衡,整个人直直地摔倒。倒下时把货架上的水晶玻璃瓶、骨瓷盘碗都扫了下来。这些易碎品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演的那样,纷纷落地,玻璃碎片雨一样地在地上飞溅起来。王姛的脸和额头被碎片劃破,脸上毛细血管丰富,顿时鲜血淋漓!馥生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老人,吓得腿都软了,心惊肉跳地走近,想把王姛扶起来,又不敢乱动,怕她已经摔坏了胯骨或者撞伤了大脑,结果馥生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一个售货员听到声音,从店前面的结银处冲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在打电话求救。

馥生唯一一次去圣基茨,迪克开发的度假村正在兴建中。事业顺利,迪克好像年轻了十岁,新入了一艘八成新的小游艇,兴致勃勃要带两个女人驾船出海。小游艇停在圣基茨的码头边,迪克和馥生先上,王姛随后。馥生跳上船,游艇狠劲地摆动了一下。馥生站稳了,刚想说一句笑话:“怎么我这么沉啊,把船都压得抖三抖。”话还没出口,王姛已经紧随其后迈步上船。风起浪涌,游艇朝着海的方向漂了一下,王姛没注意,一脚踩空,跌进船和码头之间浑浊的海水里。她不会游泳,一进水,海水淹没了她的头顶。迪克在船上手忙脚乱,大喊大叫码头上的救生员来救人。但水里的王姛抬起头隔着深水往上望着船上的动静,一脸平静,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她往海水深处走,她没有任何抵抗,完全顺从。

这一次也是如此,王姛安静地倒在地上,馥生尖叫……

王姛在急诊中心过夜,做了核磁共振检查是否有脑出血——没有;拍X光片子查胯骨是否骨折——也没有。最大的伤口在手背和腕部,被货架框的金属毛边划出一条几寸长的口子,缝针后用止血布轻轻盖上,一周后检查皮肤愈合的情况……“要是不愈合怎么办?”馥生问,她尽量想跟医生多说几句话,医生回答:“会愈合的,不行再想办法。”

紧急中心当班医生是一个英俊漂亮的年轻男人,欧亚混血,胸口的铭牌上写着“特克医生”,年龄看着比馥生的儿子都小。他有一张皮肤紧致的国字脸,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两腮和下巴是棱角分明的铁青色。身高有六尺,长腿细腰。无论是脸盘还是身架这位医生都可以直接去出演医疗电视剧。经过救世军店那一番惊吓,馥生难以置信会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她特意注意看特克医生左手的无名指戴婚戒没有,果然那里有一只白金婚戒。馥生想象特克医生娶另外一个医生或者护士,小两口都做医务工作者,年纪轻轻收入可观……特克医生浓眉大眼在戴着口罩的脸上真是风情万种!没想到自己已经变成色眯眯的老阿姨,馥生觉得好笑。

几个月前,王姛入住后第一次跌倒,前来治疗的也是一个帅气年轻的男医生,金发碧眼,“长得活像布拉德·皮特,把我身体的每一寸都摸了一遍,我还以为一脚进天堂了呢!迪克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那么亲热过……”王姛在电话里兴奋地跟闺密汇报,好像高中女生。但馥生感受不深,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进医院了。

整个下午都花在做各种检查中,熬到下午六点,馥生和王姛都筋疲力尽。王姛的胳膊上缠着长长的胶布,右眼眼眶下开始出现黑眼圈,那是淤血的征兆。“我能回去吗?我还可以走路的。”王姛怯怯地问,特克医生摇摇头,不让她离开。“你得留在这里至少一个晚上,需要隔夜观察,若是有脑出血,症状有时不会那么快出现。”

既然王姛要留在这里观察,馥生决定也留下来。病房里的沙发可以拉开来摆平,变成单人床,护士送来了毯子和枕头。王姛吃了止疼片,风轻云淡,一脸轻松地躺在那里,不停地拨弄手腕上印着病人姓名年龄的塑胶手环,不时举起来看一下。她平时总戴一只银手环,现在药物作用下开始迷糊,把塑料手环当作自己的首饰。馥生看在眼里,心里担忧,起身下楼去小食堂吃飯。

食堂里的热汉堡和汤已经卖完了,只剩下几个包在透明保鲜膜里的鸡蛋色拉三明治和火腿三明治,看着像蜡做的,馥生没有胃口。她特别想喝点热的东西,就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就着一包炸薯片。

挑了一个电视对面的位子坐下,电视里正在放一个科幻老电影——外星人、地球毁灭、末日拯救等。馥生看着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这部电影。这时王姛的两个儿子在餐厅的门口出现了,脸色沉郁,丹尼的眼睛下带着青色的阴影。丹尼从加拿大魁北克省一个滑雪基地开了8小时的车连夜赶来的。见到馥生就像见到亲人,两个中年男人的脸上立刻就绽出笑容。

理查德是医生,穿着西装;丹尼穿着很随意,精瘦的脸上蓄着山羊胡子,的确像艺术家。理查德有点中年发福,丹尼身材保持得很好。上一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前了。唯一让馥生意外的是这两个中年男人的稀疏的头发。理查德随他爸爸彼得,曾经有一头茂盛的棕色卷发。现在盛况不再,只剩下后脑勺中部的一圈,头顶心都秃了。丹尼随王姛,黑发,没有谢顶,但是头发缺打理,没有像他母亲那样经常精心染过,一半的头发都白了。

他们快步走近前,热情地跟馥生打招呼,拉开椅子坐在桌边。过去几个小时馥生一直在急救室陪着王姛,提心吊胆,什么都顾不上。现在独自坐着,喝着香甜的热巧克力,忽然面对王姛的亲人,仿佛瞬间卸下重任,她哭了:“真是太对不起啦!带你妈妈出门完全是我的主意,都怪我,我没有看好你们的妈妈……so sorry!”

理查德摇摇头,说:“您不要自责了,妈妈喜欢有人去看她,有人跟她说说话,有助于减缓她的病情。”馥生感激地点点头。但是他之后说的话,她不爱听:“我妈妈年龄大了,摔倒是常见的事,这半年里已经两次摔倒,这是老年化的标志性症状。”馥生说:“老年?在她摔倒之前一切正常,说话,走路,吃饭,她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迟钝。我们在店里挺开心的。”

丹尼说:“摔倒是……的典型症状。我妈妈现在用的药,延缓脑部钙化,是纯延缓作用,医生说不能根治,最多再拖一两年。”馥生听不懂他说的那个病的拉丁字,但她本能地想为王姛辩护,说:“她没有老痴,不是阿尔茨海默病,也不是帕金森。她说话思考跟常人无异。你妈妈已经87岁,这清醒的两年对她非常重要啊!这也许是她人生最后的两年……”馥生听到自己的声音里近乎哀求的意味,她自己都吓一跳,最后的两年!这话是她说的吗?

“是正常,唯一的问题是她不停地跌倒,然后必须住院治疗。”丹尼说,“我和理查德商量,决定把她移出去,换一个地方,现在这个老年公寓不适合她。”说到最后,他略略提高了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馥生吃惊地睁大眼睛。王姛这两个儿子的决定,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馥生不想放弃,说你们愿意把她接回家同住吗?她现在这个状态,特别需要人陪伴……

馥生说到这里,丹尼眼睛已经红了,鼻子里吸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我现在住在魁北克,跟男朋友一起做滑雪教练,冬季正是我们挣钱的时间,我们住在滑雪场的宿舍里,我没办法……”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完全低了下去。

理查德伸手搂一下丹尼的肩膀,说:“你不用担心钱,有我呢。”说完他转向馥生,说:“跟我们同住不现实,我现在刚刚进医院的管理层,经常要出差。现在的妻子南希一直跟母亲合不来。当时找这个地方,钱是一个考虑,这里比波士顿便宜很多,那时我在换工作,手头紧。现在钱上完全没有问题了。我可以出钱把母亲搬到一个全护理的地方,费用全由我来。现在这个地方不够好,也太偏僻。我们可以集中在波士顿附近的好多全护理中心给她找一个地方,这样我周末可以随时去。”

馥生听罢他的计划,直摇头:“再换一家?新环境她会更糊涂、更无所适从了,现在这个老年公寓才勉强适应。能不能让她住回羊头湾的家里呢?你们谁能陪她住一段时间?”

丹尼面有难色,说:“现在没办法回布鲁克林,夏天我可以陪她住,可以住半年。只是现在这几个月,我们得挣钱。”理查德摇摇头,布鲁克林到波士顿开车要三个多小时,自己只有周末能过去,长时间陪住是不可能的。然后他继续说找一个更好的养老院的计划,24小时全护理,说着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

馥生理解他们,让老母亲住护理中心不能说明两个成年儿子自私、冷酷。但让馥生心里不痛快的,是他们那种理直气壮的态度,从速从简解决母亲的问题。馥生叹口气,这两个人的德行,很难不让她联想起自己已经成年但还年轻的杰克。但她能要求理查德和丹尼什么呢?她只是王姛多年老友而已,一年一次前来看她,陪她购物,陪她读书,陪她装饰家里的墙壁,建议怎么摆放家具……在亲情的天平上,她什么都不是。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王姛没有几年好活啦!馥生急得想大喊,但面前是两个神色憔悴的中年人,话到嘴边又止住。

眼泪又涌上来了,她抹了抹脸,转过头去,点点头,说明白了,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急着告诉你们的母亲,先等等,行吗?”他们点头,接着说了搬家去新护理中心的时间段,然后离开。丹尼明天还有滑雪班要教,当晚就得驾车回魁北克。他的车旧,连续开长途怕出问题,现在要去车行修理车闸和轮胎轴。三人告别,各奔东西。馥生还是坐在餐厅里,他们走了,这时进来七八个吃饭休息的医护人员,馥生的泪眼里看着这些人像看焦距糊了的视频。一个小儿,牵着妈妈的手走进食堂,一高一矮两个人,在自助柜台前挑东西,馥生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等她收回目光,她面前的热饮料已经凉了。馥生推开那杯冷了的巧克力饮料,觉得非常疲惫,一天的倦意和歉疚突然都涌上来,把她和周围的人隔开来。

想到孩子,馥生忽然非常想家,自己那个空巢,没有太多烟火气,但好过医院。杰克已经大学毕业,再过十几年,自己也年近八十,脑子糊涂,杰克也会把自己送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老年公寓吗?老赵是指望不上的,馥生想得灰心。

*

病房里的仪器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嘀嗒声,呼吸机引擎的开合声……形成固定的背景混音。最恼人的是一个什么仪器,间隔四五个小时嘀一声,声音特别像闹钟,把正在打瞌睡的馥生吵醒。这嘀一声响后,就有一个护士进来,在那个机器上按一下按鈕,让机器复回沉默的状态。每一次进来的护士都是不同的人,那个机器好像是给护士当班打卡用的。

病房在夜里非常冷,馥生身上的毯子薄得像纸一样。暖气出气口的风吹到馥生的脸上,已经不热了,但是干燥,刮过她的皮肤,最后她实在不能忍受,拿外套罩住自己的脸,把那股妖风挡在外面,这一夜睡得非常不踏实。

上一次在医院陪夜,还是在南京,多年前母亲再次病重住院,她在医院里值班。家族里亲戚多,轮到老爸陪夜的那天老爸叫上她。馥生不日就飞美国,陪夜那晚可能是最后一次跟老妈待几个小时,是她唯一尽孝的机会,于是欣然前往。病房里放着一张家里送来的躺椅,另外还有一把医院提供的大椅子,这两个卧具就是他们准备过夜的“床”。

凌晨四点,老爸打瞌睡,馥生把躺椅让给他休息,自己坐在椅子上,病房里灯火通明,她睡意全无,双手靠在病床的边缘托着头,眼睛盯着老妈妈的脸发呆。一道青黑色的阴影像水文线,又像一只缓缓摸上来的手,自下往上,从老母亲露在外面的脖子开始往脸上蔓延,下巴,嘴唇,鼻子……一直到额头,这个青黑色的阴影停在那里,没有继续往老妈的头顶心方向走。过了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突然她全身一震,剧烈地咳嗽……这时阴影退下去,老妈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馥生在身边,她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说:小妮子!

那一晚之后,老妈妈并没有过世,又继续活了五年,直到有一天在睡梦中安然离世。馥生在守夜后的第三天坐火车去上海,从浦东新机场搭美联航的飞机飞回纽约。那一次返宁,除了奔丧,她有十年没有再回过南京。多病的老妈妈去世后过了不久,馥生把老爸办探亲带到美国来。馥生把那天晚上凌晨四点看到的说与老爸听。他摇头,说,忘掉这个事吧!凌晨四点是人体气场最低、精神头最差的时刻,按迷信的说法,那个时刻魂魄不能自我保护,人会在暗黑之中看到各种负能量的东西,你看到的像水文线一样的阴影——那其实是灵魂在疲惫至极的投射。

馥生躺在沙发床上,不停地用老爸的话提醒自己,睡吧,睡吧……但她心里那些自责,却老是浮现上来——想救王姛却又无能为力,想带王姛回家却不能够……这些念头在脑中冲撞,馥生的心力落到最低点。病房里的冷像鞭子一样打在身上,但她不敢朝王姛那边望,她害怕看到青黑色的阴影爬上王姛的面颊。

蒙眬中她仿佛看到年轻时的王姛,站在路边,逆风对着车流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馥生仿佛真的听到那一声口哨,从20年前的时间深处传过来。馥生突然不怕了,好吧,要是你真的熬不过今晚,也好!你能走得一身轻,省得被老痴和中风纠缠,被帕金森病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到这里,心思怨念放下,馥生的身体轻松起来。

慢慢地,睡意来了,在昏昏沉沉中馥生做了一个决定,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不如恶人做到底,就把王姛带回羊头湾海边的家,就是死也死在自己的家里,让那两个不孝子丹尼和理查德见鬼去!计划之后,她的心安静下来,在万里之外的丈夫老赵,不知道此刻在干什么呢?被证监会请去配合调查?还是他就是找一个借口不回来?自从搬到俄亥俄以后,老赵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不是在北京,就是在去北京的路上。想起老赵,馥生哑然失笑,多久都没有想起千里之外的丈夫了,估计他也想不起我,彼此彼此吧……馥生慢慢陷入梦乡——阿拉斯加内陆西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春天,熊熊的篝火边,浓烟上升,驱走空中飞舞的密密麻麻的蚊子,两只老女,坐在火边,正在低头缝制,把手里的兔皮做成手套和背心,红色的火光映出她们的脸,她们背后是刚刚冒出新叶的旱柳和白桦林……

第二天早上醒来,阳光普照,馥生睁开眼睛的一瞬被太阳光晃得目眩。谢天谢地,老爸说的是对的,世界没有在夜里沦落。昨天晚上入睡前那个念头,在她心里回旋。王姛醒来,两只眼睛懵懂地看着好友在身边,半天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里,馥生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的,“你好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来了?”王姛问。馥生回答,今天是“两只老女”的日子。

馥生去吃早饭,然后决定给租车公司打电话,把租车时间延长。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走到急救中心楼外面的小花园,躲着人,真像在密谋什么行动。小花园地处坡顶,很荒凉,一个人也没有,花圃里的花草都被齐着地皮剪了枝,堆上褐色的锯木屑,只有冬青灌木还是青翠的,阴沉的天空下唯一一点绿色。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发电厂的烟囱,烟囱很高,还冒着白色的浓烟。那烟在寒冷的空气里,直直地吹上去,一波一波。馥生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一边给租车公司打电话。租车公司是全国连锁的大集团,电话业务估计外包给印度了,一直等一直等,才有一个口音浓重的人来接。

租车搞定以后,她站在花园里还是不想走,最后决定给俄亥俄家里的老父打个电话。结果她还没拨电话,老赵又来电话了,他说话期期艾艾的,聊了几句国内的雾霾以后,老赵忽然柔情地说老婆你想我吗?我现在还挺想你的。馥生把手机放远一点,看了看电话,她不太敢相信这是老赵在说话。“老赵,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馥生脱口而出,她真急了,老赵这么反常,不是重病——其人将死,其言也哀,就是要跟她提离婚。后一种可能性还大一点。

老赵还是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不能回美国,现在心里有点伤感。

馥生说好吧,我现在新罕布什尔,要帮帮王姛度过这段时间。老赵没有吱声,馥生以为他想挂电话了,等他说再见,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觉得你对王姛要比对我好多了。“你不在,你永远不在家啊!我一直就一个人,加上我爸帮我带孩子。”馥生说,这番话甫一出口,像冰面上的裂纹,先是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缝隙,突然之间裂缝贯穿整个冰面……馥生一口气说出许多话,老赵在电话那边很安静,这安静堵了她的口,那些更直白也更难听的话都没说下去。心里话是绝对不应该说出口的,它应该烂在心里,这是馥生的家教,所以老赵沉默,她也沉默,最后老赵说再见,她说好,电话挂了。

馥生在那里,忽然忘记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直到电话铃又响起来,她看都没看就接通,大声说老赵你这个混蛋……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咳嗽,然后呼哧呼哧喘了几下,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是你爸爸”,馥生这才意识到电话是俄亥俄打来的。

老爸一听到她的计划,果然立刻火冒三丈,直嚷嚷:你不是说过几天就回来的吗?老赵打来电话了,你不管管自己的丈夫,管人家什么闲事啊!馥生说老赵跟她隔着一个太平洋,两大洲,她怎么“管”啊……

这个长电话讲得精疲力竭,馥生不停地说我要走了,我们回头再说行吗?但是老爸还是不依不饶地晓之以理。最后老爸突然说,《新闻联播》开始了,我不管你们的事,回头说,然后电话又挂了。那是美洲中文台转播央视新闻,每天上午定时播出。

老赵幽怨的话,在馥生走回病房的一路,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老赵说得没错。

*

从护士眼皮底下把王姛偷偷带出医院,比馥生想象得容易。进急救中心时,医生给王姛皮下挂水,历时半天,第二天早上挂水的针头就拔出来了。吊水结束是逃离行动的关键,否则那个皮下针头脱离身体时会自动发出嘀嘀的警报声。上午医生查房后,馥生帮王姛穿好衣服,然后出门,假装散步,走过护士站的前台,一直到走廊另一头右拐,坐电梯到一楼。护士站那里有三个护士,其中一个在打电话,另外两个在翻看病历。她们抬头扫一眼面前慢慢走过的“两只老女”,并未起疑。一楼门厅看门的警察盯着小电视上的橄榄球淘汰赛的复播,对她们走出门去视而不见。为防止王姛跌倒,馥生搀扶着她的手臂走得很慢。搀扶的那只手上,還夹着馥生和王姛各自的坤包,包夹在两个人之间,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一路上馥生随时准备着警报声响起,保安从后面追过来把她俩拦住,就像在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是走廊到电梯一直静悄悄的,一直到她们出了门来到停车场,什么也没有发生。

雪已经开始下了,稀稀落落地,在空中打着旋落下来,还没有起风,路边隔离带的矮松柏湿漉漉的,看不出有积雪。馥生把车先开到丽都假日酒店。她把车停在前台门口,先扶着王姛进前台边的小厅坐安稳了。然后飞快地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装进小行李箱,再奔回前台结账。王姛听话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看到王姛,馥生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她再次走失或者跌倒。

上路前,馥生的车在农场的坡上停了一下。坡上空荡荡的,黑白奶牛不见踪迹。几十只褐色的加拿大鸿雁,在坡上拣草籽吃。高大的头雁看到馥生走近,警觉地停下,啊啊地叫了几声,好像听到命令,这群鸿雁突然呼啦啦地飞起来,飞过馥生和王姛的头顶。它们啊啊地叫着,起飞时乱了几秒钟,升到半空时已经调整队形,排成整齐的V字形,在天空中越飞越高,零星一两枚雁羽,落在馥生的脚边。一直目送着雁群远去,馥生才把目光收回来。现在棕色的坡上只有草垛,农舍黑着灯,大门紧闭,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整个地方干净、萧索,没有一点生息。“走吧,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馥生对王姛说,一边扶着她走回车里,要下雪了。

往南的征途就这样开始了。车里的收音机每隔15分钟就播放一遍暴雪警告,天气预报员无比兴奋。馥生暗自叫苦,好在高速公路上没有积雪,车流也畅。馥生踩紧油门提速,把车的雨刷打开,热空调打到防冻一档位,她想尽快离开新罕布什尔州。

王姛坐在副座上,她看着车窗外的一切,不停地问老人公寓怎么还不到呢?馥生说我们现在回布鲁克林,不回老人公寓了。重复了几遍,王姛终于开始get到这个新计划,她的思路转到房门钥匙上,再问:“我们怎么进去呢?钥匙在房产中介手里吧?”馥生回答,你不是说过邻居桑迪家有一套备用的钥匙吗?王姛点点头,说是有的。过了一会儿,王姛的思路转到供暖上,说:“拿到钥匙进门,房间里冷死了,我们怎么办?防止水管冻破,暖气开到最低,现在那里肯定冷得跟地窖一样。”王姛的声音忧心忡忡。

馥生说我们把暖气温度调高,过一会儿整个房子就会热起来的。王姛信任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说,然后我就住在那里,哪里都不去了。馥生说对,我们住在那里,我陪你住……到时候可以请一个护士上门给你检查。王姛说太费钱了。馥生说能搞定的,不要担心,社保医疗里有这一项。王姛很满意了,说那我睡一会儿哈,困了。

馥生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车里安静下来。雨刷有节奏地扫过车的前窗,一下一下把视野扫清。馥生紧盯着前面的路,小心地握着方向盘,不敢有一点闪失。她知道,从现在起,任何事情都得靠自己搞定了,自己带着王姛上了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这艘船上只有她们俩。

手机不停地在响着,她的苹果手机,王姛的硕大无比的老人手机,都在打摆子一样抖着,这两只手机现在都是静音。不用看她都知道是王姛的两个儿子分别打来的,自从她们从医院跑出来,理查德已经打了三个电话,留了两个语言留言,这两个成年男人若是知道馥生带着老母往布鲁克林的家里一路狂奔,绝对要炸了!他们会打电话报警吗?搞个橙色警报——87岁老人,女性,亚裔,五尺九身高,行动迟缓,语言沟通不畅,容易跌倒,被一个65岁亚裔女性从新罕布什尔州的肯特镇急救中心带走。绑架者开银灰色雪佛莱轿车,属于亨特租车公司,马萨诸塞州牌照;绑架者目测没有随身携带任何枪支武器,不具有侵犯性;绑架者性情温和,英语沟通有时口齿不清,听力无碍,理解力没有问题。绑架者驾驶技能拙劣,随时可能迷路,心慌,血压升高后易头昏,需要立刻卧床休息……

馥生想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王姛虽然半失智但怎么说都是成年人,不能算绑架吧?绑架不绑架,不想管那么多了。

到达羊头湾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小区大门口的雪深过膝,被之前开过的车压出两条深沟。馥生开着雪佛莱车沿着那两条深沟轧过去。王姛的联排房子在一个小坡上,馥生拼足一口气,把油门踩到底,车像铆足劲的公牛一样在雪堆里冲上坡,扬起的雪花落在车的后玻璃上。到达后,王姛使劲推开车门,佩服地看着她,好像馥生是前来营救她的英雄。馥生谦虚地笑了笑,但还是蛮得意。

她们从邻居那里拿到钥匙,也拿来一些苹果,一大盒“好事来”买的大包装的鸡肉馅饼,还有咖啡和半加仑牛奶。车道的坡厚厚地积着雪,晚上去超市买菜是不可能了。馥生用微波炉把鸡肉馅饼热了,又用咖啡壶煮了一壶咖啡,端到餐桌前给王姛吃。王姛脸上的乌青已经全显出来了,加上她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家暴受害者。但王姛兴致很高,不停地叫馥生“达令”,我的亲爱的……咱们终于逃出那个病房了!在那个鬼地方晚上根本不可能睡觉,每两个小时护士进来把你叫醒查这个查那个,还有什么鬼仪器时不时要响一下……馥生点头再点头,有点意外王姛对这两天发生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我们很幸运,当机立断跑出来了,否则一个犹豫就困在路上了。”她说。餐桌对着的大飘窗,可以看到雪下得像在撒盐,又密又急,窗户的四角以及田字形的窗棂上已经厚厚地积下一层白色的雪。屋里的暖气无声地从地下室的锅炉里冲出来,热烘烘地包围着这两个看着雪落下的老女人,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舒坦的了。

王姛突然说,我现在死在这里也值得了。馥生的眼圈红了,说你不会死的,你还有几年好活呢。王姛继续道:“要是突然死了,也比老痴强——大小便不能自理,被老人院的护工虐待,打耳光。”馥生不作声,她其实同意这个选择,可是人的结局,真能由我们选择吗?怎么死,是命数,its your lot。王姛注意力已经又转开了,她犯困了,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去洗洗睡,却在房里打转,怎么都找不到浴室。她犯糊涂,把这个地方当作老年公寓,以为进门右边就是浴室。馥生起身,带她去。王姛进了自己原先的浴室,又明白过来,她完全知道洗浴的东西在哪里,让馥生别担心。馥生让王姛开着门,自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有情况随时可以进去。

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馥生心里松口气,随即又开始忧心,她回俄亥俄,王姛一个人在这个三卧两浴的大房中怎么过下去呢?这个家对老年的王姛来说的确太大了。

馥生站起来,看着墙上的旧照片。其中一张是她俩的合影。在纽约上州的天水庄园。照片是在天水湖边拍的,两个漂亮的中年女人,都穿着大毛衣,毛呢裙,露出纤细漂亮的小腿。王姛戴着杰奎琳夫人戴的那种超大框的太阳镜,馥生用彩色丝巾裹着头,头靠在王姛的肩上,在秋阳下她们美得像电影明星。

馥生对那次秋游记得清清楚楚。她们出门去纽约上州的大山深处看红叶,在天水山庄住了一晚。回来的路上车抛锚了。那一带手机信号不好,王姛给路边紧急服务热线打电话,通话时有时无。她们坐在路边等着紧急服务的车,望眼欲穿,四周虫鸣响起,猫头鹰咕咕咕地叫着。每一次远处来车的时候,王姛都打开手电,使劲地朝车的方向晃着,她怕那些飞驰而来的车看不到她们,撞将上来。等车过去了,王姛立刻把手电关了,节省电池。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大学的时候,有次跟男朋友在加州开车旅行,出过一次大车祸。”王姛说,眼睛望着远去的皮卡的红色尾灯。男友是彼得吗?馥生问。不是,不是彼得,彼得是大学毕业我开始上班才认识的。大学时结伴去沙漠的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那个人后来去参加越战,战后就留在日本做生意,娶了日本女人。

“男朋友和我是这群人里仅有的两个对加州熟悉的。一共开两辆车,坐了六个人,前面的车大,坐了四个人,后面的车旧,只坐两个人。那天晚上为了赶路,连夜开车,结果半夜的时候,在死亡谷沙漠,路面沙石塌方松动,前面的车翻进沟里,底朝天,坐副车座的男生头撞到车玻璃上,重伤,满头满脸的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男朋友和另外两个同学也都受了伤。那天偏巧轮到我来开那辆旧车,所以,我和另外一个女生都没事。

“出事的地方,离最近的医院有两百英里,必须翻过三个山头。两百英里,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就是从曼哈顿往南,经过费城、巴尔的摩,穿过马里兰州,到达华盛顿首都的距离。为了赶时间救受伤的人,我决定由那个女生开车,送其他三个去医院。我在那里守着那个重伤的男同学,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死,等不到救援的人来了。

“在死亡谷,我们只要稍稍离开几分钟,土狼或是山猫就会来吃那个尸体,所以我一定得守在那里。”说到这里,王姛停了停,抬頭看着馥生。馥生有点吓住了,问:“你跟那个……那个待了多久?一个人?”

王姛说:“你别担心,他没死。沙漠里夜间气温低,他躺在地上没有任何遮蔽,身体下也没有东西可以垫的,但正是这样救了他的命。地表的低温度延缓新陈代谢,他昏迷,一直等到早晨6点,峡谷另一边一个小镇的一对矿工夫妇做义务救护,接到消息,开着皮卡来找我们。我们一起把男生放进皮卡里。”

“他若死了就你一个人守住那个,那个……”

“刚才说了,只要离开一小会儿,野兽就会来吃。我当时以为这个重伤的同学死定了,就想陪着他,不想有东西来碰他的身体。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更何况开走的那辆车小,坐不下那么多人。”说完王姛站起来,去副座边的小柜里找出厚厚的汽车使用手册,开了后备厢,从后备厢的底部挖出一个汽车自带的简易千斤顶和备用轮胎,然后动手换轮胎。她停下手:“我想说的是,要是那对矿工夫妇不来,我也可能完了。太阳出来之后沙漠里的气温很快会升高,高到60摄氏度,那个男生死定了,野地里我也撑不了多久。”

“但你肯定会留下来,陪着他?”馥生问。王姛点头:“对,毫不犹豫。我相信自己不会出事,他也陪着我。”一只猫头鹰,自远而近,无声地飞过公路,落在不远的树梢上,发出一连串的叫声。这叫声带来风,吹动满山的松针林,松林发出像蒸汽火车又像野兽一样的浑厚的低音,把她们两个带回到沙漠里的夜晚。

“他下肢瘫痪,但活了好多年,还跟照顾他的护士结婚了。前几年才去世。”王姛说。馥生在她身边打着手电照明,灯光在黑暗中照出一个圆圆的光圈,王姛在其中。她趴在地上压起千斤顶,把车的后部抬高。在轮胎换得差不多的时候,服务站的工人赶来了。那个人打量着这两个女人,干笑了一下,说,塞尔玛和露易丝?馥生没有听懂,追问,那人摇头笑而不语,不久离开。馥生忘不掉刚才那人脸上神秘兮兮的表情,等王姛坐回车里,她立刻问她那人到底说了什么。

“《末路狂花》,我俩。”王姛简洁地回答。馥生没有看过那部电影,王姛既不像她的老母亲,又不像老赵,和王姛在一起的快乐,是一种自由感。这种自由,是她们各自的生活里稀缺的。

“哈,你还在这里等着我。”王姛从浴室里出来,穿着白色的浴衣,头上缠着一块天蓝色的浴巾,浴巾下露出的发梢还在滴水。王姛的脸像祖母一样,背后浴室的灯光让王姛的身形罩在辉光里。旧照片里双颊的饱满红润,眼睛的闪亮,美眉的浓黑修长,嘴唇的丰满潮润——现在都离开了王姛的脸,这张脸像鸟群远去的海滩,是一张简笔素描。而馥生,馥生自己是那个燃尽所有火柴的小女孩,不知道未来怎么办。多年前,举着手电筒站在陌生的公路边,暮色苍茫,整个世界就剩下她们俩和一辆抛锚的沃尔沃车,那时她们是多么的快乐啊。

*

一连几天,雪都没有停。电视上连篇累牍地播着天气预报,一场世纪级别的大暴雪,从极地向南而降,裹挟了整个东海岸,从缅因州开始,新罕布什尔州、马萨诸塞州、康涅狄格州,南下一直到纽约、马里兰,冰天雪地。雪停后树枝结冰折断,大树倒下压在高压线上,波士顿和罗德岛与康州大面积停电。海岸边冻成冰的海水漫上岸,带着冰的海水推塌近岸的房子……雪连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王姛的房子的门,被积雪堵住大半。每天中午,馥生打开前门,用雪铲把大门外堆积起来的雪尽量往外推,防止夜里气温下降房门被彻底冻牢。那辆雪佛莱租车,此时已经被埋得只露出车顶,车道上累积下来的雪近一米高,车开不进来也出不去。

邻居家踩着雪,送来了一大罐头番茄酱和意大利通心粉,还有一个五磅装的牛肉碎,靠着这些她们度过了那段与世隔绝的九天。波士顿和罗德岛停电停水,但至少这里还有暖气,有电,有光。从家里的窗户望出去,邻居家里屋顶堆着厚厚的白雪,壁炉烟囱里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烟囱中散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上升。窗里透出灯光在急速飞落的雪花里好像对面船只打出的信号灯。每天早中晚,她们准时把电视打开看新闻和天气预报。其余的时间,馥生打扫卫生、做饭,王姛坐在离厨房不远的地方,说话,或者读书。

有一天,清理橱柜,馥生在冰箱顶的壁橱内找到一瓶龙舌兰酒、一瓶金酒,还有一包调玛格丽特鸡尾酒的速成粉末,估计是理查德或者丹尼为了防止母亲酗酒,藏在那里的。馥生开心地大叫,哈!我们又可以调鸡尾酒喝啦!电动搅拌机还能用呢!王姛看着她一左一右手里两瓶酒,有点担心,喝酒是不是对我服药不好啊?她问。

不知道,我反正一定要喝几口,馥生回答,小心地从梯子上迈步下来。

王姛犹豫,还是禁不住诱惑,她舔舔嘴唇,说那你也给我倒一杯吧,反正医生也不知道咱们喝酒。王姛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那本《两只老女》。每天的阅读,她的记忆力在恢复,已经可以读懂两整页不需要往前翻。书上那些字被注意力唤醒,从纸面跳到王姛的大脑里,组成有意义有情节的句子,形成一幅一幅的画面,画面里有过去初读时的记忆,也有刚读到的内容,就这样交叉重叠地进行下去。她感叹:“我们真的像书里的那两个印第安老女人。你是年轻的那个小丫头,我是齐,真正年老的那个。”“小丫头”这个词用中文说的,字正腔圆,把馥生吓一跳。馥生在往搅拌机里兑酒,说:“哈!我60岁还是小丫头!还好我们不用捕鱼,不用去抓松鼠和兔子,烧兔头汤当晚饭。”冰箱里的牛奶和面包,还有一瓶大号家庭装的可口可乐、饼干、罐頭汤都是邻居送来的。最关键的是,没有停电。

暴风雪停了之后,扫雪车开进小区清理道路。王姛门前的车道上的积雪被推到两边,高高地堆得像一个堡垒。馥生可以开车去超市买菜,社区医院派护士上门,来给王姛测血压和心跳,一个理疗师一周来一次,教王姛在房间里做简单的运动,练习保持身体平衡。理疗师叫何塞,拉丁裔,皮肤黝黑,长得很结实健美,王姛说你只要在我家现身,我的身体就好了一半,不需要运动。何塞说不行!他很严格,隔一天打电话,问王姛的步行练习做了没有。

窗外一旦开始飘雪花,王姛的记忆就开始犯迷糊,以为自己刚刚从医院里逃出来。馥生说我们从医院大逃离已经是三个星期之前的事。你脸上的乌青都消得差不多了。王姛不相信,馥生把她领到浴室的镜子前,果然,熊猫眼已经褪掉,只剩下左右眼角一块淡黄色的斑。那现在的雪又是什么?王姛问。馥生说这雪不是那雪。

《两只老女》终于读完,那个结尾是王姛熟悉的,重读之后完全想起来了:齐和飒安然熬过了冬天,还储备了不少兔皮和鱼干。第二年冬天,抛弃她们的部落人在外面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流着蜜和奶的乐土,黯然回到原先的地盘,部落每一个人还是原先走出去时面黄肌瘦的模样。最悲惨的是部落里随行的孩子,不少没有挨过苦日子。两个老女怕被年轻力壮的部落人抢走她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粮食储存,躲在桦树林里不敢出来。她们做饭时炊烟的气味暴露了踪迹。部落发誓不再伤害她们,她们才从自己躲的地方出来。

*

老赵的“边限”解除,他第二天就飞回俄亥俄。到家开门的一瞬,馥生眼前是黑黑瘦瘦的一个,胡子拉碴,头发长了也没有理发,搭在额头上。馥生愣在那里,倒是馥生的老爸热情地招呼女婿回家,穿着拖鞋快步走到门外帮他提行李。那个行李箱不大,但老爸哪里提得动,双手拎起又放下,最后还是老赵自己把它提进门。老爸望着女婿回来,笑得合不拢嘴,又复去厨房,热菜:“不饿也吃点吧,我特意烧了鱼,等你今天回来!”这么一忙活,房子里恢复了生气。

老赵回到美国,但他的麻烦没有完。这时来找他的是美国政府,两个联邦调查局的官员来跟他约谈。老赵已经风闻其他海归同业的遭遇,预感到情况不妙,并不意外。约谈不是起诉,老赵安慰馥生,他真的没拿俄亥俄州立大学什么科技机密。

美国这边还没有被起诉,他被约谈的消息已经在中文网不胫而走——“老赵被FBI调查”上了国内媒体的热搜——老赵跑路了,他的机票被截屏,作为逃回美国的证据。

老赵气急,怀疑是公司的高层有人在暗中害他,故意传假消息,想办法把他从董事会上搞掉……真真假假,老赵在俄亥俄没日没夜地往国内打电话。因为时差,电话的时间主要在晚上,老赵在哥伦布过着东八区的时间,晨昏颠倒……馥生的清静日子不再,家务忽然成倍地多起来,房子里回响着老赵在电话上的声音,弥漫着他的焦虑、苦闷、纠结,还有夫妻间的龃龉。在分居状态这么多年后,忽然之间,每天白板对煞,馥生突然结束单身生活,她不习惯。老赵为了晚上打电话方便,睡在客房里,让馥生松了一口气。

这样过了一星期,晚上馥生洗漱后坐在床上,睡前她照例读一点书,等着睡意上来。她刚刚打开书本,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是老赵。门打开,老赵进来,把门关好。他也不说话,立刻就脱了衣服,掀起盖着的被褥钻了进来,一把把馥生抱住。这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任何画外音。老赵赤裸的身体像一条火热的鱼,非常陌生,带着洗浴液的香气,冲澡时淋湿的头发在馥生的睡衣上印出一个湿印子,但他不管,他的手臂非常有力,馥生挣脱不开。他们在那里僵了一会儿,两个人的热度变得一样了……

过了一会儿,馥生问:“你为什么总戴着那块便宜的玉?”老赵放开手,说:“玉怎么了?你不要总攻击我的审美观!”他越想越生气,“老婆你总是嫌弃我”,他挪了挪身体跟馥生保持一尺距离。馥生说要戴玉我可以给你一块好玉,我爸那里收了不少好玉。“不要!我就喜欢这块玉,和尚开过光的。”老赵脖子一梗,坚拒,他从一个温柔的多体毛的情郎又变回原来的倔老头。两个人尬着不言语,过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

理查德把医院工作时间做了调整,这样他可以住到王姛这里。一场暴雪自北向南覆盖了北美洲的大部分。王姛重感冒,引发支气管炎,晚上高烧不退被送到医院;同一天,馥生的父亲患上流感并发肺炎,也住进医院。眼见着他脸颊瘦削,双目深陷,加速地衰老下去,馥生每天去医院陪他,进门前都给自己打了心理预防,做最坏的打算。老爸肺炎治好了,却查出了癌症。那根插在鼻子里吸氧的管子,一直就没有拔下来过。但是他还是闹着要回家,坚持说在病房里睡不着。

馥生父亲出院那天,整个人好像比去的时候轻了一半,薄薄的一片。他连从车里一步跨出来的力气都没有,老赵连抱带扶把他从车后座上端了出来,老父亲细细的腿在身子下拖着,身体完全搭在女婿身上。进门后,他的房间在二楼,在楼梯前他却怎么都没有力气迈开步子上楼,最后老赵把他背上楼。这番动静,已经让他嘴唇乌紫,呼哧呼哧直喘。过了10分钟,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似乎睡着了。

情况比馥生的预期糟糕得多,她下了楼立刻给远在纽约的杰克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杰克在电话那头犹犹豫豫,不愿意请假,馥生很不高兴。打完那个长电话,她再次上楼去陪老爸。老爸在床上仰躺着,眼睛半合半闭,胸口起起伏伏,要花大力气那空气才能从瘦小的身体里进出。

馥生把房间温度调高,刚坐下,想想不对,热风吹得室内太干燥,她又起身去把温度调回原来。这么折腾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老爸狠喘,他勉强支起上半身,对馥生先是摆手然后招手。馥生走过去靠在他身边面对面坐下来。老爸见女儿坐下来,满意地点点头,眼角流出一颗瘦小的泪珠,无比清晰地说:“90岁等不到了,馥生你好好的,记得开窗……”说到这里定定地看着女儿,眼神里是天老地荒的深情。馥生抹着眼泪,伸手握住他的手,起先他那只瘦手上的肌肉还可以回握住她的手,渐渐那手的关节好像松了一样,凉凉地摊在馥生的手里。他像虾米一样蜷缩的身体忽然拉直变长,细瘦僵硬,羽绒被下凸出长长的一道。

馥生只顾哭,直到闻到一股气味,才猛然醒悟,冲到窗边,大力把窗户推开,窗外泠冽的寒风带着大朵的雪花迫不及待地冲进房间,跟暖气交汇在一起,屋里像起了一阵龙卷风,地动山摇,窗帘哗哗地响着飘起来再狠狠落下去,风几乎把馥生掀倒,又好像有一只手轻轻在腰上托了她一把。过一会儿房间恢复安静,馥生冷得直打战,哆嗦着去关窗户,她知道,爸爸的魂魄已经离开这幢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老人双目微合,神色自若,脸上的皮肤光滑,肤色青白如玉。

*

传来噩耗的那天,王姛想起第一次见到馥生父亲,他是从上海坐飞机到达肯尼迪机场的,王姛驾车带着馥生去接机。“一对老姐妹”,这是他对她俩的评价,初次到美国,他看不出周围的女人的年龄,觉得纽约街上所有的女人都扎一个马尾巴,穿紧身裤,屁股勒出两瓣,走路一蹦一跳。

春天到来的时候,陪住的人换成丹尼,他带了新交的男朋友住进来。男友是加拿大人,滑雪教练,王姛并不介意,她对那个帅帅的中年男很友好,但怎么都记不住那个人的名字内森,老是把他叫成理查德的第二任老婆的名字,“南希”。最后丹尼都说你就叫他南希吧,简单。丹尼是四月中开始入住的,住了大半年,到11月加拿大的滑雪场开张了,他们才回去上班。

感恩节前,理查德最小的孩子黛安考驾照通过,拿到驾照之后的周末,他们全家开车带着祖母,在纽约的市区走了一圈。王姛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地貌,那么多河流,那么多大桥,那么弯的小街,那么多的店和遛狗的绿地,车子像行走在一个老人的大脑回路里。黛安说,奶奶,你知道吗?我计划明年高中毕业的夏天,跟同学开车去加州,我们将横穿死亡谷沙漠……王姛听到这个地名,微笑着点点头,说你们记得一定开两辆车,带着紧急救护的药箱、毯子、足够的水。孙女说死亡谷早就被网络覆盖,可以随时随地联系外面了。

又到了冬天,王姛独自在家。她站在窗前,外面的世界变得空空荡荡,忽然之间就开始下雪了。空中的雪花像箭头一样,带着冷兵器的重量,落到她脸上、身上,引出一阵一阵的酥麻。伸出手去接,手却碰到了窗玻璃上,砰地响了一声,王姛听到手指骨折的声音,但她并不觉得疼。她心里升起一股冲动,不可抑制——她特别想独自走进雪里,不带助行器,不打雨伞,就这么一直往下走,走到她熟悉的海滩边。雪越来越密,渐渐地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了远处淡淡的海岸线。她想走到那个海边去。

最后王姛打开家门,走了出去。她的脑海里也在下一场大雪,大雪模糊了一切的意识、一切的记忆,像老式的电视机失去信号以后屏幕上跳动的电子雪花。白色的雪覆盖了她的心与身体,内与外,两个世界在这一刻终于相遇,就這么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白色世界的深处,王姛相信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也许子虚乌有,也许是馥生。王姛并不害怕,她将与这大雪合二为一,那些飞走的鸟群,在春天的时候将按时归来,落在海滩上,停在她的身上。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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