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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张舜徽、金詠先伉俪的故事

2021-11-27石亚培

书屋 2021年11期
关键词:妻儿夫人妻子

石亚培

今年是张舜徽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诞辰,先生作为一代通人,赢得了无数学人的敬仰和尊重,其学术著作不断再版,彰显了巨大的学术生命力。先生也是一位温情的丈夫,有着细腻的情感世界。每每读到先生《八十自述》中的忆妻文字,不觉为之动容。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离奇曲折,有的只是备尝世味相濡以沫的情深。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增多,弥觉珍贵,于是萌生出耙梳先生与詠先女士故事的想法。透过先生的日记以及亲友的回忆,看到一个可亲可爱的先生,如你如我,为生计奔波,为离乡感伤,为立业打拼,鲜活而又立体;也看到一个不畏贫苦,坚韧、贤淑的詠先女士。

1931年先生与金詠先女士结婚。詠先女士,1913年生于湖南,旧制四年高中毕业。自1932年起,先生曾辗转多地任教,先是担任中学文史教师十余年,后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北平民国学院、兰州大学等高校任教,直至1951年入华中师范学院,生活方才稳定。近二十年间,于战火流离、饥寒交迫中,夫人与先生艰苦与共,患难相随,互相扶持。先生早岁日记中关于家庭生活的记录可窥一二。

1942年起先生任教于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将妻儿接至身边,安置于杨家滩乡下,而自己则任教于蓝田镇,往来奔走。日记中记录了此间与妻儿短暂团聚的诸多温馨生活片段,同时也述说了因时局动荡、物价腾飞,不得已将妻儿送还故乡的无奈。11月30日,“朝食后,率妻子出游淡园,坐菊圃中赏览时许”;12月2日,“终朝坐雨,与妻子围炉絮话家常”;12月8日,“夜与妻子围炉,为画归后一切事”;12月9日,“晨起与吾妻谈述母存时景象,历历在目,相对惨然泣下”。赏菊、话家常、商议归乡事宜、追忆亡母,这些看似琐屑的寻常生活,皆是彼此信赖的见证。一周后,夫人携子与弟坐船回乡,但先生因双踵冻裂,不良于行,未能送别,整日心悬,担忧妻儿能否成行。此后数日,心念妻儿,每日计算行程,有度日如年之慨。12月19日,“北风加寒,念妻子辈此时还乡,又窘阴雨,舟行不知已达何许。思之如捣,兀坐惘然,度日如岁,不觉日之短也”。12月22日,“得陈生美智书,知吾妻子已于初十日启行还籍,计此时舟行可达湘潭矣”。六日后先生得妻自长沙的书信,知其已于16日安抵长沙,计算收信之日妻儿可达县治,心内欣然。1月5日,收到妻弟自家乡寄来的书信,确认妻儿已于23日安全抵达,心内颇生感慨。原因不忍妻子携两幼儿独居乡里,将其迁至身旁,但终因“薪桂米珠,居大不易”,不得不早遣之归,致使三冬酷寒,妻儿舟车劳顿,备历迁徙之苦,其中的酸楚与愧疚溢于笔端。每于此,先生都暗自警醒,自我砥砺,以报妻儿。

与此次短暂的别离相较,更大的苦难随着日寇的入侵扑面而来。1944年夏,日军第四次入侵长沙,大军围攻宁乡、湘乡等地,诸地相继失守,形势岌岌可危。此时的先生已移砚位于宁乡陶家湾的北平民国学院,夫人身怀六甲,不敢轻易远徙,只得避居宁乡朱石桥。8月13日日军突袭乡间,只得与妻儿负帐仓皇随乡人避难天子岭,“男女千百,呼号啼哭之声闻数里外”。行至山巔,蜷伏于丛莽之中,枪声若远若近,时断时续,屏息不敢耳语。是夜,露宿山巅,与“乡人环坐以待天明”,因惧虎患,整夜未曾合眼。次晨,岭上浓云骤起,阴雨绵绵,凉风阵阵,不得已与妻儿下至山间周姓人家避雨。此间“人声鼎沸,虚相惊怖,至妇孺奔逸相践躏,啼号不能止”,夫人恐有不测,泣不成声,先生百方慰怗之。入夜,风雨大作,只得共坐中庭。次日闻知日军渐远,日出雨止,方下山归居。敌军过后,景象甚是凄惨,所居女主次子为敌所掳,丈夫受刀伤将死,家中被劫掠一空,先生书物亦化为破纸残物,狼藉于地。惊吓和劳顿之中,夫人产下一女,先生取名安安,以志乱离。每于深夜读先生离乱之文都不忍落泪,战火纷炽,危如累卵,时有性命之忧,妻子即将分娩,何其紧张、何其凄惶。1946年9月中旬先生远赴兰州大学任教,这是先生十几年来离乡最远的一次,为补贴匮乏的家用,能为妻小提供给良好的生活,同时兼职西北师范学院。至兰州月余即“往邮局汇寄国币十万版,给家用”,12月2日和23日又分别汇国币十万版给家用,而对自己中意的碑帖却每以价昂却步。

五十年代,先生与夫人结束分离之苦,日子多赖夫人操持,生活乐趣充盈。章开沅先生曾于《良师·难友·芳邻——难忘共同走过的那些岁月》一文中回忆了先生一家的幸福之状,“昙华林校园较小,教工宿舍容纳有限,五十年代初我们原‘中大人的家属多半是就近租房居住,租金由学校支付(供给制,自己无钱可付)。舜徽先生家属来后,由于子女较多,街道上没有适当房屋可租。幸好师母在昙华林小学任教,遂由该校提供简易平房两间,全家挤在一起。师母贤惠勤劳,把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虽然没有专用的书房,倒也窗明几净,孩子们上学与就寝后,舜徽先生依然可以潜心治学。屋旁还有闲地,师母课余种菜,先生抱瓮灌园,瓜棚豆架,自给有余,不时还送鲜菜给邻里尝新,别有一番家庭情趣,羡煞我们这些‘王老五”。阳光灿烂的日子转瞬即为风暴,“文革”期间,先生遭到冲击,全家住进一间破旧的澡堂,低矮阴湿,夏如蒸笼冬如冰,但先生仍埋头苦干,一家人乐观度日。夫人因担忧先生安危,每日午后与子女于马路上待先生所乘班车以归,直至看见先生安然下车,愁容方展。至八十年代,形势好转,先生著作大量出版,声名甚隆。有学生笑言先生毕生所著恐有一半为师母所撰,先生笑答:“那是不假,吾有贤妻也。”夫人晚年恐已先行离去,而使先生不能食其所喜之菌油、腊八豆诸物,乃多次示范女儿制作要点,点点滴滴皆为先生周全。

夫人于1991年8月突发脑出血去世。追悼会上,先生声泪俱下,最后说:“她这一走,以后我还怎么过呀!”闻者无不落泪。夫人殁后三日为先生八十诞辰,此年同为二人结婚六十周年纪念,原拟庆贺,可恨夫人离去,先生痛不可遏,撰写《八十自述》,追忆往事,感念夫人之德,“一生挈家而游,旅食四方,患难相随,艰苦与共,惨淡持家,得以无陨者,厥惟吾妻金詠先夫人襄助之力是赖。夫人幼娴家教,淑慎成性。及与余婚,孝事衰姑,和于妯娌,待人谦和有礼。贤德之声,闻于乡里。子女六人,悉自抚育,未尝雇人以自助。兼为浣濯炊爨种蔬饲豕诸事,一身任之,不以为劳也。其于子女也,不姑息以为爱,不噢咻以为慈,鞭扑不施而教行,邻近多取以为法。余性疏阔,凡子女教育事,一委之于君。自孩提以至成人,皆由君顾复而诲导之。治家尤井井有条,量入为出,虽处困窘,未尝借贷于人。艰苦岁月中,一家八口,幸免饥寒,又俾余得壹志刻厉于学而无内顾之忧者,皆君力也。呜呼贤矣”!字字皆是真情,句句皆是眷恋。一年后,先生随夫人而去。

二人相携六十载,无豪言壮语,无海誓山盟,唯有岁月打磨后的质朴与纯粹,相互忠诚,彼此尊重,互相依赖,贵乎心安。日子稠似枝叶,琐琐屑屑,状寡如水,实却浓如醇酒,寻常皆是爱意,先生与夫人于无声处达做到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谓爱情,大抵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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