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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宫艳谍

2021-11-25余显斌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1年6期
关键词:陛下

余显斌

都督阴计,欲挟天子令诸侯;谗臣阳谋,引蛇出洞绝后患。弱帝受惑,乔装出宫惊朝野;艳谍演戏,请君入瓮浑不觉。煮豆燃萁,应悔生在帝王家;死里逃生,犹叹多情换真情。

春天的早晨,长安城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晨曦中。年轻的大唐皇帝李旦早早起来,穿衣戴冕,准备上朝。他的爱妃刘氏正忙碌着帮他整理。

这时,太仆卿来俊臣突然带着一班武士来到李旦的寝宫。

刘贵妃见势不对,忙挡在李旦面前,指着来俊臣道:“你带着武士进入皇上的寝宫,意欲何为?”

来俊臣虽为太后武则天身边的第一酷吏和第一红人,可在皇帝李旦面前也不敢过于放肆,忙大礼参拜,道:“臣奉太后之命,特来搜查宫中,还请陛下和贵妃娘娘见谅。”

李旦睁大眼睛问道:“搜什么?朕的宫中能有什么?”

来俊臣一抖袖子站起,拿出武则天的懿旨宣读,大意是最近宫中有巫蛊之术,奇毒无比,不查出将祸乱皇族,危害国家,现特令太仆卿来俊臣带人于各宫搜查,着即上奏搜查结果,不得延误。

李旦哼了一声,道:“怎么,朕的宫中也要搜查?”

来俊臣道:“太后说了,她自己的宫中也要搜查。陛下如果觉得不需要搜,那臣就不搜了,臣这就回去禀明太后。”说着转身就走。

刘贵妃道:“来大人,一切按太后的懿旨行事吧。陛下并无此意,切莫误解。”

来俊臣躬身道:“臣领贵妃娘娘懿旨。”说着,回头对身边的一干武士道,“大家细细搜查,不得大意,不得弄乱弄坏宫中的任何东西,违者杀无赦。”

武士们一声“是”,就分头在宫中搜查起来。

不一会儿,一武士匆匆跑来,附耳来俊臣道:“大人,查着了。”

来俊臣看看李旦,又看看刘贵妃,慢条斯理道:“既然找到了,就拿来当着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面打开,用不着藏着掖着。”

武士离开,不一会儿拿来一样用丝绸包裹着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来俊臣看了一眼李旦和刘贵妃,道:“陛下和贵妃娘娘可知里面是什么?”

两人摇头,表示不知。

来俊臣呵呵一笑,也不言語,慢慢打开丝绸,一层一层地揭开,到了最后,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木人,眉眼衣着形态竟是太后的模样,胸部扎着一根铁钉。

李旦一见,大吃一惊,这是巫蛊之术啊,竟然有人敢诅咒太后,这不是找死吗?他一把拉住来俊臣的手,道:“这是哪儿来的?”

来俊臣冷笑着不说话。

李旦急道:“这绝不可能!朕的宫中怎会出现此物?”

来俊臣道:“臣也相信陛下和贵妃娘娘仁孝无双,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事情,一定是有人陷害,或者是想嫁祸于陛下。”说着,他用丝绸再次一层层包裹起木人,准备跪别李旦。

李旦道:“太仆卿,你一定要对母后奏明,朕绝对不会做此等事情,刘贵妃更不会做出此等事情!”

来俊臣连声答应着,拿着木人,带着武士们匆匆离去。

刘贵妃长叹一声,脸色煞白,她知道,来俊臣这样的小人,怎么可能帮助他们呢?这个惯于落井下石的酷吏,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

她拉着李旦的手,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们猜测,太后一定是迫不及待想要对他们下手了。

前几天,钦天监的监丞上表,紫微星黯淡,预示着即将改朝换代。一些大臣也纷纷向太后上表,送上吉祥福瑞。有的大臣甚至说,太后是弥勒佛转世,应当拥有天下,革故纳新。太后虽然一再推托,说自己贵为太后,不可能夺儿子的基业,却连连提升了这几个大臣的官职,钦天监丞更是做了二品大员。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太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衮冕加身,登基称帝了。

李旦和刘贵妃虽有预感,却没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快。看来,接下来太后一定会废掉李旦的皇帝大位。他们想,这样也好,做一个太平百姓,每天看书品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也未尝不是人间一大乐事。

于是,刘贵妃劝李旦照常上朝,巫蛊之事权当没有发生,看太后如何处理。

李旦点点头,不这样又能怎样?他带着满腹的心事走上朝堂,大臣们上奏的事情,他都没有听见,仿佛隔着一层烟雾一般模模糊糊的。好不容易到了退朝时间,他匆匆回到宫中,和刘贵妃双手相执,长长叹了一口气。太后并没有下发什么懿旨,一切平安无事。两人暗地认为,太后毕竟是皇帝的亲生母亲,看来她已经将这件事压下去了。

孰料,第二天一早,一群武士随着来俊臣再次进入宫中,带走了刘贵妃,至于罪名,就是暗施巫蛊之术,打算咒死太后。

李旦听了,肝胆俱裂,大声喊道:“不,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他人嫁祸于贵妃!”

刘贵妃却很平静,她拉着李旦的手,凄然一笑道:“这样也好,与其在宫中胆战心惊地活着,还不如死了。臣妾此去,断难活着回来,陛下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为臣妾的离开而悲伤。”说完,转身随着来俊臣走了。

果不其然,刘贵妃当天就被武则天赐死。

噩耗传来,李旦惊恐不已,大病了一场。身体好了后,他再无心思上朝,每天只推说自己有病,有事情全仗母后处理。

每天,李旦都是无精打采的,只要一想起刘贵妃,眼泪就不自觉地往下流。要知道,在这风雨如晦、危机四伏的深宫,只有刘贵妃才是他唯一的依靠。

李旦再次看见一张和刘贵妃相似的脸,是一个多月之后。只是这张脸不是刘贵妃的,而是堂妹李明月的。

第一次看见李明月,是李旦病好后不久的一天。

当时,紫宸殿上的白鹤香炉里,瑞脑香烟袅袅地浮荡起来,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在大明宫的各个角落,也飘荡入每一个人的心里。这是李旦在位的唯一一次分封大典,针对李姓皇族的。他坐在殿上,连续分封了几个流落的王孙,有襄阳王,有济宁王,也有尹川侯……最后,他低下头看了看桌案上的名单,吩咐一声:“宣召明月。”

主值大太监吴公公扯着嗓门喊一声:“宣召李明月觐见。”

那个叫李明月的女孩随着叫声缓缓走进来,丝带飘扬,纨素婉转。她显然没有经过这样的大场面,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心里有些发慌,以至于脚步微乱,衣服抖动得如水波一般。

李旦抬起头,望着来到丹墀前低下头的明月,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问道:“你是明月,李明月?”

明月感觉到嗓子有点儿发干,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李旦安慰她道:“别怕,朕虽然是皇帝,也是你的哥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柔和如丝帛一般。

明月微微抬起脸,悄悄望了李旦一眼。也就在刹那间,李旦的眼睛睁大了,他站起身,结结巴巴道:“你……你是……”

大臣们看到李旦这样,以为是他温柔性格使然,准备安抚明月。唯有吴公公愣了一下后,明白了李旦的意思,忙在旁边轻声提醒道:“陛下,她可是明月郡主!”

李旦被吴公公的一句话点醒了,是的,眼前的女孩也是瓜子脸,白净如玉的肤色,眼睛细细长长,看人时迷离朦胧的,很像刘贵妃,可她不是刘贵妃,而是自己的堂妹李明月,是大唐的郡主。他心中轻轻叹一口气,退回龙座。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他再次轻轻地笑了笑,白净的脸上泛着淡淡的书卷气。

明月开始面对皇帝李旦站起很有些诧异,也有些惊慌,不知他想做啥。这会儿看见他坐下,更是不解地睁大眼睛,不知他为何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她的手里托着一个盒子,是敬献给皇帝的。

李旦对吴公公努努嘴,吴公公快步走下丹墀,拿了盒子走上来,放在李旦的案头。盒子慢慢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块茶饼,圆形的,绿得如一团温润的碧玉。一缕淡雅的清香随着包着的纸张打开,梦一样浮荡起来,进入鼻内,也进入心内,让人的心无端地一漾。

李旦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茶啊?”

明月仍低着头红着脸,道:“这是碣滩茶。”

李旦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明月重复了一次,补充道:“臣妹听说陛下喜欢饮茶,无物敬奉,特意献上此茶。”

李旦喝过太多的茶,可就是没有喝过碣滩茶,不,他甚至还没有听说过这种茶名。他点着头对明月道:“好的,朕一定会好好品品的。”说完,他再次拿起茶饼放在鼻尖闻了闻。

面对着今天分封的这些兄弟姐妹叔叔侄子,李旦始终带着负疚和赎罪的心理。本来,作为皇族子孙,作为太祖太宗皇帝的血脉,他们都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自从母后掌权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险恶血腥起来。母后接受了娘家侄儿武承嗣的建议,大杀李唐王室成员,准备为自己登基铺平道路。大哥李弘首当其冲,被暗暗毒杀,一夜暴亡。不久,二哥李贤被杀。再不久,三哥李显被赶下皇帝宝座,带着妻儿恓恓惶惶地被贬谪到了远方。时下,母后的四个儿子中,只有他还在长安,被母后扶上皇位,成为傀儡。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过渡,早晚也会被母后废掉,甚至会被处死。

母后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对其他皇族成员更是无情。也因此,一个个王子皇孙或被杀,或逃离深宫,流落民间,藏身草莽。眼前的李明月,就是其中的一個。这次太后之所以答应封赏一下李姓皇族,也是因为李旦借故身体有病久不上朝,提出了分封的要求,她才勉强答应的。

这个年轻的女孩,听说孤身一人,流落到了遥远的辰州,隐居在民间,荆钗布衣,做了有钱人家的侍女。如果不是辰州都督朱世吉到处打听,最终寻找到她,派人送到长安来,大概会老死民间。

李旦想了想,温和地对明月说:“朕封你为丰阳郡主,可好?”

明月站在那儿隐隐约约听清了,好像又没有听清。

吴公公忙提醒道:“谢恩啊,丰阳郡主!”

明月听了,忙跪下叩头道:“谢陛下。”由于慌乱,她的脚尖踩着了裙带的流苏,站起来的时候险些摔倒。

李旦道:“彼此家人,无须多礼。”

明月听了,顺势站直身子,长长的睫毛一眨,在眼角的一抹余光中,她发现李旦在暗暗注视她,嘴角再次微微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又急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临离去的时候,李旦特意站起来叮嘱道:“彼此至亲,没事了可以进宫来玩玩,谈谈辰州的风物人情啊,好吗?”

从李旦的语气里,明月没有听出一个皇帝的威严和做作,分明包含着一种常人的恳求意味。她知道,他一个人在宫中,整日处在母后的监控下,过着囚徒般的生活,一定非常孤独非常忧伤。

明月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缓缓走出紫宸殿,走向宫门。

李旦看着明月的身影远去,也仿佛做了一件很舒心的事情,脸上浮出最近少见的笑意,吩咐一声退朝,走向后宫。

半道上,有太监传旨,说是太后召见。李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去见母后武则天。

武则天笑着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他,许久长叹一声,道:“皇帝你瘦了,要注意身体啊。”

李旦轻轻道:“谢母后关心。”

武则天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听说那个丰阳郡主李明月很像刘贵妃?”

李旦点点头,忙又摇头道:“有一点儿像而已。”

武则天道:“李明月像刘贵妃也没关系,世间相似的人很多,如果皇帝感到亲近,可以不时召她进宫谈谈话,兄妹之间可以互相走动一下嘛。”

李旦想,或许母后处死了刘贵妃,心里有些愧疚,才这样说的吧。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如何说好,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明月再次进宫,是在分封后不久的一天。

因为,在封爵后的第三天,李旦再次下旨,赐予丰阳郡主一处府邸作为郡主府,还赐给了她几个宫婢,作为她的侍女。

几天后,明月特意从郡主府出发,坐着马车驶过长安城的街道,进宫谢恩。

此时已经是二月,长安城里柳色如烟,如翠色的帘幕,漫天飘扬。

明月牵拽着拖地长裙,悄悄走进大明宫。她发现,除了卫士外,皇帝居住的偌大的承晖殿里,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就连笼子里的两只鹦鹉,也都闭着眼睛在打盹,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可是,有一缕茶香却浮荡着如一个薄薄的梦,淡淡地笼罩在殿内。

明月轻轻地耸了一下秀挺的鼻子,是碣滩茶特有的香味,这点她很熟悉,碣滩茶带着一种栗香气韵,清幽淡雅,如月夜传来的悠远箫音。

然后,明月就看到了李旦。

李旦正挽着袖子在忙着煮茶。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坐着一个铁釜。炉内的炭火不旺,他拿着一把蒲扇正在低头扇火。明月听说李旦是个清雅之人,书法文章样样精通,尤其喜好煮茶品茶。经常无事的时候,坐在宫中品茗读书,弹琴度曲,现在看来,果然不虚。

她快步走过去,脆声提醒道:“陛下,煮茶应当用陶釜。”

李旦回头见是明月,一笑,脸上抹着炭黑,显得很是滑稽。

明月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拿了手绢递过去让他擦把脸,一边埋怨道:“怎么不让太监们帮忙啊,陛下竟然亲自煮茶?”

李旦道:“煮茶品茗,本来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如果让太监帮忙,不就失去了煮茶的真味吗?”

明月听了连连点头,道:“烧水烹茶的时候,最好用陶釜,不应当用鐵釜。”看李旦望着自己很是不解,就解释道,“以金属器皿煮水,水中含有金属味,烹茶的时候就会败坏茶味,用陶釜就无此虞。”

李旦听了,大为惊叹道:“有道理,有道理。”

一番忙碌之后,茶终于煮好了。

明月斟上一杯,双手放在李旦面前。

李旦拿起啜了一口,舌尖上顿时缠绕着一种鲜醇甘爽之气。茶汤在舌尖上轻轻一旋,吞下,缓缓流入喉内,一缕清雅甘润之韵随之浮动上来,脑内一片清明。

明月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一眨地问:“味道如何?”

李旦一笑,道:“清雅之人,煮清雅之茶,自然有清雅之香。”

明月噘着唇,略带嗔怪道:“我问茶呢。”

李旦一笑道:“朕是在说茶啊。”说到这儿,又缓缓补上一句,“也是说人。”

明月脸一红,低下头去,静静地喝着茶,不再说话。

吴公公轻轻地走进来,在李旦耳边嘀咕了一句话。

李旦顿时放下茶杯,不高兴地道:“他怎么来了?”

明月听说有人进宫觐见,站起来准备离开。

李旦做了个手势,让她继续品茶,然后对吴公公道:“就说朕在忙,这会儿没空。”

吴公公答应一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吴公公的声音:“魏王,魏王,待老奴进去禀报。”

可是,魏王武承嗣未等吴公公回报,大踏步走了进来。看见李旦和明月在喝茶,他嘿嘿一笑,躬身道:“陛下好清闲啊!”

明月在旁边,听了吴公公嘴里“魏王”的称呼,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太后的侄儿武承嗣,看他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很是讨厌,就轻轻一笑,对李旦道:“在大唐,大臣见到皇帝可以不跪下叩头吗?这是大唐的哪一条律法啊?”

武承嗣听了,愣了愣,忙跪下叩头。叩罢,他抬头看着李旦,希望能让他起来。可是李旦装作忘记了一般,问道:“魏王进宫,有什么事情啊?”

武承嗣道:“臣今日来,是希望陛下能带领群臣,给太后上一个尊号。”说着,他从衣袖里拿出自己的奏折,准备站起来。

明月在旁边道:“魏王,陛下让您起来了吗?”

武承嗣无奈,只得再次跪下,双手高高举起奏折。

李旦接过奏折看了。武承嗣在奏折里大拍马屁,说皇太后武氏德配天地,才迈古今,应上尊号“天地金轮神圣皇太后”。

明月看见武承嗣的一双昏花老眼时不时地悄悄看向自己,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爬着一个毛毛虫一般,她遂对李旦道:“陛下处理国家大事,臣妹不便参与,这就告退。”说完,她双手下扶,盈盈一屈,转身缓缓离开,走向宫门。

她心里很清楚,太后加快了夺位的步伐。她甚至猜测到,太后最近满足皇上分封皇族的要求,以及此前处死刘贵妃,大概都是为自己夺位做铺垫,她绝对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譬如李旦到时不退位或外臣清君侧等等。

明月觉得,李旦真的很可怜。

她的心里充满了同情,甚至眼角有些微微湿润,在踏出宫门前悄悄回望,发现李旦正看着自己轻轻点点头。同样望着她的还有武承嗣,嘴角噙着一丝奇怪的笑。

她的心一凛,无来由地有些害怕起来。

明月此后没事的时候,就经常进宫陪李旦聊天,或者叙说自己流浪漂泊的事情。她告诉李旦,徐敬业起兵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在扬州左近任职,被徐敬业逼迫着加入军中。以徐敬业的话说,自己作为外姓大臣,尚且为太后篡权愤慨不已,作为皇族一员的明月父亲,更应该参与其中,为李家江山舍生忘死。父亲被逼无奈,只好进入徐敬业的大军,担当起参军之职。不久,朝廷大军赶来,烽烟遮天,鼙鼓声声。一场喋血大战,徐敬业的军队大败,徐敬业被杀。明月的父亲,还有母亲和弟弟,以及家人奴仆,都被朝廷军队抓住,作为叛逆全部被处死。

她说着这些,珠泪莹然,如一朵雨里的丁香花,让人见了心疼。

李旦连忙安慰道:“明月别哭啊,听话,别哭。”

可是,明月的泪流得更多了,一颗颗顺着精致的面颊缓缓滑落,落在衣襟上。

明月告诉李旦,也就是在那次,她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孤身一人到了辰州。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从锦衣玉食的皇族女子,忽然变成无家可归之人,难以为生,只有落脚在胡家坪一个姓胡的员外家里做了侍女。胡员外为人厚道,待她如亲生女儿一样,也就是在那儿,她看到了碣滩茶,也学会了煮茶、品茶。

李旦听着明月的叙说,不由叹息一声,道:“你能逃到那儿,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还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子,早已魂归地下了!”

明月当然已经知道刘贵妃的事情,也知道自己长得很像刘贵妃。面对李旦的话,她不知道如何劝说,轻轻问道:“贵妃娘娘真的和臣妹长得一样吗?”

李旦轻轻点头,无声地望着明月。

明月见李旦傻呆呆地看着自己,忙问:“陛下,您……您在发什么呆啊?”

李旦蓦然一醒,有些尴尬,忙回答:“朕被你讲述的胡家坪的风俗美景迷住了,什么时候能去走走该多好啊!”

明月不解道:“您是皇帝,整个大唐都是您的,想去还不容易啊?”

李旦听了,摇了摇头,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由情绪低落道:“朕和它们相似,如何容易出去?”说着,指了指笼子里的鹦鹉。

明月知道李旦不开心,眉目一转,道:“陛下,臣妹给您煮茶吧!”

李旦知道她想要开解自己,就点点头笑了。

明月进宫,除了陪李旦聊天,或者煮茶,有时也会唱起辰州一带的民歌:“柳如腰,花如蝶,谁怜三月芳菲雪。芳菲雪,也做花,夜夜花飞落侬家。侬家门前细柳扬,羡杀谁家骑马郎……”歌声如清泠泠的露珠洒落在宫殿的砖墁地上,也洒落在李旦的心上,仿佛能长出一片青嫩的草芽。

有了明月的陪伴,刘贵妃离开后的那种痛苦的生活,渐渐离李旦远去,一种春暖花开的日子在他心里浮荡着。

这日下朝后,李旦和明月正在后宮玩得开心,武则天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身后。

李旦扭头发现,赶紧跪下迎接,明月也跪在一旁。

武则天仔细打量着明月,然后让两人起来,带着微笑询问明月多大了,父母当年可曾将她许配他人。明月满脸发烫,摇着脑袋表示没有。太后少有地亲和起来,告诉明月,作为她的长辈,自己也应该关心她的终身大事了,作为哥哥的皇帝,也应该关心郡主的终身大事。

李旦连声应答道:“母后放心,回头儿臣一定给丰阳郡主找个好郎君。”

那日早起,李旦看看外面,阳光如滤过一般洁净清明,映射着宫城,映射着远处的树木。他想起昨天曾经和明月相约,今天一起去射猎,于是匆匆结束停当,告诉侍卫,自己准备骑马去原野习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侍卫们一个个端直站立着,如同木偶一般,竟无一人理睬他的命令。

李旦大怒,一挥手道:“准备车马,朕要出去。”

侍卫们在骁骑校尉丁铁的带领下把守着宫门,一动不动。

丁铁冷着脸道:“太后有旨,陛下必须深居简出,方才符合皇家礼仪规范,不许轻易出宫。”

李旦愤怒了,大声道:“朕是皇帝,要你一个小小的校尉管着?”

丁铁仍站在那儿,如黑铁浇筑的一般,昂首向天,恍若未闻。

李旦冷哼一声,一挥衣袖准备冲出去。丁铁一努嘴,刀枪一闪,士兵们挡住了李旦的去路。

丁铁脸色紧绷,声音冷冷道:“太后有令,宫内之人无论谁出此一步,杀无赦。”

双方僵持难下。这时,环珮叮当,明月缓缓走来。

她眨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着他们,等到明白事情的起因后,她走过去拉住李旦的手,轻声道:“陛下就在宫苑内习射吧,明月陪着您。”说完,她望着李旦低声道,“听话啊。”

李旦回头望了明月一眼,她的睫毛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担忧,以及丝丝的亮光,让他心里微微一痛。他如一个听话的孩子,无声地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回宫中。

好长时间,李旦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明月见了,摇着他的手臂,道:“陛下,笑一个嘛,笑一个啦。”

可李旦扼腕长叹,摇着脑袋怎么也笑不起来。他感觉自己太没用了,竟然受制于一个小小的骁骑校尉,简直愧对太宗皇帝,愧对李唐祖先。

明月说:“我来给陛下煮碣滩茶喝,这碣滩茶还有一种绝味,陛下以前没有品尝过的。”

可是,这一刻的李旦哪有品茶的兴趣,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像个呆子。

明月想了想,说:“陛下不必如此,臣妹有办法让陛下射猎。”

李旦不知她有什么办法。

明月长发一拂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弄回几个木靶插在地上,这些木靶上画着山鸡、野兔或者狼头,栩栩如生。

明月得意道:“陛下,这样就等于在射猎啊。”

为了不让明月担忧,李旦强打起精神拿起弓,开始对着这些靶子射去,当他每次射中靶心的时候,明月都会连连拍手,夸赞道:“好啊好啊,陛下真了不起!”

李旦十分得意,他炫耀起自己的祖传绝技,也就是连珠箭法。当年的太宗皇帝,就是凭借连珠箭鏖战沙场的。李旦自小就学习太宗的连珠箭,此时前一箭射出,正中木牌上狼头的狼眼,后一箭随着而来,准备再中狼眼。可是,第一箭射出后,明月就急不可耐地跑向那块木牌,第二支箭此时已经脱弓飞去。大家都一声惊呼,李旦也惊得呆了,大喊一声:“明月。”当即闭上眼睛,瘫坐在地。

四周突然再次响起喊声,还有欢呼声。李旦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明月脸色灰白地站在那儿,毫发无伤。那支箭在明月面前竟然一斜,射向了地面,并没有射中明月。

李旦跑过去,发现箭羽折断,难怪箭会斜射入地面。

他问道:“谁将箭羽折断的?”

明月轻轻摇头,显然也不知道。李旦想,一定是箭羽没有胶牢,中途脱落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气呼呼地对明月道:“你……为什么那么莽撞,你险些吓死朕了。”

两抹红晕再次浮上明月的脸颊,她低着头含羞地走了。李旦站在那儿,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抽剑砍向一块太湖石,长声叹息道:“你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为什么啊?”

明月这次出去后,竟然十多天不见进宫。

李旦烦躁不安,频频派宫女出去宣明月觐见。他在宫中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没有心思读书,更无心思煮茶品茶。宫女去了不久,帘外响起熟悉的环珮声,李旦忙坐下。珠帘一响,明月走了进来。十多天不见,她已经瘦了,如一朵雏菊一样。

李旦惊道:“你病了?”

明月摇头,眉睫上有隐隐的泪痕。

李旦更惊,问道:“你究竟怎么啦?”

明月望望两边的宫女和太监。李旦挥挥手,宫女和太监都悄悄退下。

明月这才说道:“陛下,人言可畏啊。现在长安城内议论纷纷,大家都说当今皇上荒淫无度,好色乱伦,竟与自己的堂妹关系暧昧……陛下,臣妹以后不能再进宫了……”

李旦听了大怒,拍案而起道:“无耻!是什么人在造谣中伤,暗箭伤人?这分明是信口雌黄,在败坏朕和郡主的名声啊!”

明月猜测,这话很可能是魏王武承嗣说出去的。她分析,武承嗣一直劝说太后,想将李氏皇族的子孙全部杀尽,然后立他为太子。太后却一直犹豫不决。于是,武承嗣到处散布谣言,为的是败坏当今皇上的名誉,为将来废黜皇帝制造舆论。说到这儿,明月告诉李旦,为了李旦的名誉,为了皇家的清誉,她今后不能再进宫了。

对于明月的分析,李旦有些不相信,他想,自己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是太后的血脉,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败坏自己儿子的名誉。

明月听了,无言地站起,长长的手指牵开薄帷,四顾无人,方轻轻歌咏起一首诗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旦听了此诗,呆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泪水横流。这是他二哥李贤活着的时候,写给母后武则天的一首诗。当时,作为太子的大哥骑着白马,衣带飘飘,跟着母后一块去陪都洛阳巡视。去的时候,大哥还微笑着向他和二哥挥手,让他们注意身体,然后带着一缕阳光走了。谁知这一走,竟成了他们兄弟间的永别。大哥死在了洛阳,是猝死的。据宫中太监暗暗谈论,大哥死的时候嘴唇惨白,脸色乌青,鼻孔里还有血痕。多年后他懂事了,才隐隐从人们的谈论里知道,大哥死前曾经吃了几枚自己最爱吃的胡饼。然后,大哥就抱着肚子惨叫起来,到处找水喝,说水能解毒,可就是找不到水,嘴角随之沁出血丝。等到太医们赶到,他已经倒在地上咽了气。有人私下里说,那胡饼是母后武则天赐给他的。

大哥死后不久,二哥就被立为大唐太子。当满朝文武纷纷来贺时,二哥点着头站在那儿,只是连连拱手,脸上毫无喜色,甚至还有一丝悲凉。他也去了二哥的太子府恭贺,二哥愁眉苦脸的,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潇洒,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

一次喝醉后,二哥流着泪拉着他的手,说:“四弟,当太子就意味着死亡啊!”

他大惊,急忙劝道:“二哥,那你就不当了吧。”

二哥摇摇头,许久凄然一笑,回答道:“我不当,你和三弟就得当,就会有一个去死。与其那样,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听了,紧紧拉着二哥的手,泪水奔涌,安慰他道:“二哥,你也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母后毕竟是我们的母亲,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母亲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呢?”

二哥摇头苦笑。

自始至终,二哥都生活在胆战心惊中,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小心翼翼,都让宫中养着的一只狗先尝尝。二哥曾特意写下一首《黄台瓜辞》送给母后:“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表面上说瓜,暗地里是劝告母后,您老人家只有四个儿子,大哥已经死了,离开了您,现在您只有三个儿子了,千万别再像对待大哥那样痛下杀手。否则,您就会失去自己所有的儿子,孤独终老,后悔莫及。二哥用这首诗不但是在替自己求情,也是在替自己的两个弟弟求情啊。可是,这首饱含感情的诗,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久,母后又下了一道懿旨,将二哥的太子位罢黜,并将他发配到了遥远的地方。

二哥走的时候,是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千山一白,皓皓无边。二哥在寒瑟中走向远方,越走越远,直至消失。李旦以为,二哥的事就此结束,二哥的生命能够保全了,也算是幸事。可是不久,消息传来,二哥在被贬谪的地方上吊自杀了。原来,二哥走后,母后一直坐卧不宁,怕他起兵谋反,就将他赐死了。

现在,再一次听到明月歌吟这首诗,李旦知道,明月是在以这首诗告诉他,他的母后能如此对待他的几个哥哥,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对待他。在权力和儿子的选择中,他的母后每一次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而不是儿子,不是亲情。

他暗想,接下来,母后一定会以荒淫无道为借口,废掉自己,杀掉自己吧。

那一刻,李旦真有点儿不寒而栗了。

可是,李旦和明月都猜错了,武则天这样做原来另有打算。最近一段时间,整个长安城的长街里巷、民间朝堂,都在暗暗流传着一首民谣:“明月配承嗣,天下自无事。”武承嗣听到这个民谣后,马上进宫,将民谣告诉了武则天。

武则天虽是个精明之人,却极其相信谶语民谣。听到武承嗣的话,她眼睛一亮。

她自掌权以来,一直面对着李家诸王的反对,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鲁王李灵夔、越王李贞等纷纷揭竿而起,带着军队进攻长安,引得天下苍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虽然,她最终用铁血无情的手段将这些人镇压下去,将他们送上了刑场,可诸王起兵一直此起彼伏,从来没有断绝。

武则天前段时间答应李旦的请求,特意下旨,赦免一些被处罚的李氏皇族成员,固然是為了拉拢李旦,更是为了感化李唐皇族,缓和矛盾,减少反抗,减少流血。当她听到武承嗣的报告后,皱眉思索起来。是啊,自己为什么不让武家和李家结成婚姻关系呢,这样不就减少矛盾了吗?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她抬起头,想问武承嗣愿意不愿意接受这门婚事。结果是不用问的,从武承嗣进宫报告消息,以及脸上充满渴望的神色,她就知道,他已经迫不及待,在等待自己赐婚了。

果然,当武则天谈及自己的决定时,武承嗣急忙站起,快步走到她面前,咚的一声跪下,道:“一切全凭太后作主,臣侄无有不从之理。”说到这儿,他左右张望着,显然有所避讳。太后哼了一声,让他直言无妨。

武承嗣看了太后一眼,吞吞吐吐道:“只怕……只怕陛下不答应啊。”

武则天呵呵一笑,道:“你就放宽心准备做新郎吧,一切由哀家安排。”

在武则天心里,四个儿子中,李旦最软弱最好说话,只要自己提出的要求,他没有不允的道理。

那天处理完政事回到后宫,武则天特意将李旦和武承嗣叫去,让李旦坐在自己身边,询问起一些生活起居,极为关心。到了最后,她话头一转,道:“皇上啊,魏王担当着大唐宰相的职责,帮着哀家整日处理国事,万事劳神,殊少欢乐,如能谋得一绝色女子陪伴,自会稍增人生之乐,也算大唐皇帝的报答之情。”

李旦一愣,看着武承嗣,问道:“不知魏王相中了哪家绝色?”

武则天一笑,望了一眼武承嗣,鼓励他说。

武承嗣点着头,恭敬地站起,笑着道:“陛下,是丰阳郡主。”

李旦再次一愣,抬头望着年近五十已见华发的武承嗣,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武则天吭了一声,对武承嗣眨眨眼,武承嗣“扑通”一声跪在李旦面前,叩头道:“望陛下赐婚。”

李旦生气了,心想,这个糟老头儿,一大把年纪了,妻妾成群,家里你争我斗的,我怎能将明月送入火坑?绝对不可以。

许久,李旦摇着头,缓缓道:“魏王,还是另聘他人吧!”

武则天一愣,眼光随之一冷,带着不快的口吻道:“皇上,这是为什么?”

李旦仓促间竟然找出了一个理由,道:“明月毕竟是大唐郡主,怎可为人做妾?传出去岂非笑话?”

武承嗣早有准备,嘿嘿一笑,道:“陛下不愿意,莫非另有隐情?”

李旦听了,想起外面传说的闲话,本想发作,可想想,懒得回答这个家伙的问话,站起来对武则天躬腰施礼,道:“母后,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儿臣这就回宫去了。”说完,他长袖轻轻一拂,转身就走。

李旦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自己虽然退居宫中,不掌握实权,可自己毕竟有着皇帝之名,母后无论如何也得忍让一下自己。

可是,当晚发生的一件事情竟让他目瞪口呆。

那晚,他睡下不久,宫里突然就传出哗啦一声响动,接着响起“抓刺客”的叫声,一声声回荡着。他惊醒后,急忙爬起,闪身躲在宫中的暗阁里,隔着窗子悄悄朝外望着。黑夜里,就见一个黑影鬼魅一般闪进来,轻车熟路地悄悄摸到他的床边,白光一闪,举起一柄匕首狠狠地刺了下去。大概是感到匕首刺空,抑或是护卫们赶到了吧,刺客愣了一下,然后身影一闪,翻上了梁柱,眨眼间消失了。

侍卫们随后打着灯笼匆忙赶来,只见床上的被子已经被扎个对穿,当时李旦如果没醒,还睡在床上,这一匕首下去,一定在劫难逃。

地上的那个煮茶的陶釜已被打得粉碎,看来是刺客一不小心撞落,陶釜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传出声音,才暴露了他的行迹,让李旦逃得一命。

李旦面对陶釜碎片,心里暗道侥幸。

侍卫们觉得,这事应该报告太后。李旦听了,摇摇手阻止了,他想,一定是自己没有同意母后的意见,母后起了杀心吧。那一刻,他感到内心如入冰窟,没有丝毫的暖气,自言自语道:“母后,母后,难道权力真超过了自己的亲骨肉吗?”说着,眼泪潸然而下。

一夜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伸了个懒腰,起床洗漱完毕,然后准备煮茶。现在,煮茶,尤其品尝碣滩茶,几乎成了他早起的一个惯例。可陶釜昨夜已经被打碎。他吩咐太监,再去丰阳郡主府上找一个来。正在吩咐着,外面脚步匆匆,环珮声声,明月竟然来了。

见了李旦,她泪流满面道:“陛下救我。”

李旦一惊,急忙站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明月如此惊慌。

明月道:“魏王刚刚派人传话,太后已经赐婚,明天就是黄道吉日,他一定要娶臣妹进府,做他的如夫人。”说到这儿,明月哭道,“陛下,臣妹不去,死也不去。”说完,她“唰”的一声从怀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向着自己的脖子刺去。

李旦一见大惊,喊了一声:“不要啊。”手一伸,一把抓住匕首的刃口,紧紧攥住,鲜血一滴滴地流下来,如一瓣瓣的梅花落在地上,点点猩红。

明月见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忧伤,一把抓住李旦的手,急道:“陛下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您真傻!”说着,她拿了匕首,割下自己的裙裾,给李旦小心地包扎起来。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湿唧唧的如同花蕊一般。

李旦见了,心里一抖,他能想象到明月嫁给武承嗣后的痛苦,她还不到二十岁啊,花朵一般的年龄,怎么可能让她去陪那个将死之人,又怎么可能斗得过武承嗣的那些妻妾?

李旦默默地坐下,拧着眉毛沉思许久,才抬起头,咬牙道:“明月,我们走吧,逃出去!”

明月身子一抖,抬起头望着李旦,道:“陛下,我们去哪儿?”

李旦咬咬牙说:“去蜀地。”

明月疑惑道:“蜀地?”

李旦点点头,说:“蜀地遥远,剑门艰险,如果能逃出去,逃到蜀地,隐姓埋名,母后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们的。”

明月流着泪,轻声道:“您是皇帝啊,怎么能走?”

李旦很坚决地说:“朕不能让你嫁给武承嗣那个老家伙,絕对不能。”

明月听了,再次流出泪来,如碎钻一样挂在弯弯的睫毛上,亮闪闪一晃一晃的。李旦轻轻伸出手,拭去明月的泪。

明月低下头,柔声道:“陛下,您真好!”

李旦长叹一声,道:“朕好什么啊?朕在位如同木偶,毫无权力可言,甚至连一个女孩也保护不了,还要你跟着我逃跑,朕真是一个无用的君主啊。”

明月急忙说:“不,才不是呢,是我害得陛下您冒险逃难的。”说完,她伏下修长的脖子,用唇轻轻吻着李旦带伤的手指,那唇软软的热热的,如玫瑰花瓣一般清润,触在肌肤上痒酥酥的。

李旦的心一抖,紧紧抱住明月,许久许久,长叹一声,道:“明月啊,你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说完,伸手又将她轻轻推开。

明月张张嘴欲言又止,也长叹一声,再次落下泪来。

李旦执意出逃,明月也不好阻止,决定跟随。二人开始商量出逃的办法和细节,最重要的是怎么出宫,怎么出长安城……

时不我待!当天晚上,淡淡的月光照着长安的宫墙,照着十里长街,如一片朦胧的梦一般。明月带着一个侍女进宫来探望李旦,那侍女许是胆小,在灯光阑珊中始终没有抬起头看人。一个时辰后明月出宫时,她身边仍然跟着那个侍女。当值校尉哪会阻拦明月进出皇宫,挥手就放行了。

明月带着侍女出了宫门,走向一个极其隐蔽的阴暗角落,那儿拴着两匹嘴上戴着笼套头的骏马,马背上捆着甲胄。明月解下马背上的甲胄,飞快换上,贴上两撇小胡子,立即变成一个赳赳武夫。然后,她回身对一身侍女装扮的李旦道:“陛下,快换上甲胄啊。”

李旦飞快地除掉侍女的装束,也换上了甲胄,在明月的帮助下,贴了一圈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在月光下随风飘拂着。

明月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下,见没有什么破绽,就将嘴贴近李旦耳边,轻声俏皮地道:“陛下真威武。”

随后,他们双双上马,马鞭一挥,马蹄声哒哒,向城门跑去。

明月手持着李旦早就给她拟好的圣旨,很容易骗过了城门的守卫,连夜出了长安。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跋山涉水,很快将长安城抛在身后。眼见自己安全了,李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也慢慢地放回了胸腔。

自始至终,明月都微笑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害怕的情态,十分镇定。

两人一直是朝廷侍卫装束,腰上挎着弯刀,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明月暗地里告诉李旦,越是这样,越是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也就越安全。她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憋着嗓子大声吼叫,很有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动辄对人道:“惹恼了爷,烧了你的房子,砍了你吃饭的家伙。”李旦在旁边听了,虽是逃难途中,也忍不住暗暗好笑。过后明月也叽叽嘎嘎地笑起来,问李旦,自己扮演得怎么样。李旦竖起大拇指,连连说好。

李旦想,自己一直生长在深宫里,整日里和宫女宦官相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将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容易,看得不当一回事。这次出逃,如果没有明月陪着,自己大概是寸步难行。

渐渐地出了三辅地界,沿途的驿道上客栈里,甚至亭子间,都听到人们在议论,说当今皇上竟然出逃了,在一个夜晚逃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去了何处。而且,听说离开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女子,是他的心爱之人。李旦第一次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正在一间茶棚里将息喝茶,他心里一惊,手中的茶盏一晃,茶汤泼洒了出来。他悄悄望望明月,明月急忙咳嗽一声,暗示他不要有意去倾听茶客们的谈话,以免引起怀疑。

二人走出茶棚,来到附近的“悦来客店”,准备用些酒饭充饥。

这间客栈,高楼木柱,雕梁飞檐,在这一带也算是一处上等客店了。

两人大模大样地走上楼,占住一张桌子。明月点了各种菜肴,等到店小二来上菜的时候,她突然一伸手薅住店小二的衣服,噌的一聲抽出腰间雪亮的刀子。

店小二见状浑身颤抖,瞪大眼睛道:“军爷,怎么……怎么啦?”

明月仍然憋着喉咙,恶狠狠地问道:“小子,想死还是想活?”

店小二脸色煞白,额头滚出汗珠,结结巴巴道:“想……想活。”

明月冷哼一声,刀子嚓的一声入鞘,道:“想活,就照实回答爷的问话,如果有一个字是假的,就让你吃饭的家伙落地。”

店小二一听,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

明月问:“我听人议论,说当今皇上出走,究竟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眨巴着眼睛东张西望,楼上此时并无其他客人,这才战战兢兢地道:“军爷有所不知,最近,听说皇上走失,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儿。有的说,是他的什么妃子被太后杀死,他心里难受,特意跑出宫散心去了。更多的人则说,太后准备把皇上的心上人嫁给她的侄儿做小妾,皇上不答应,就带着自己的心上人远走天涯,过神仙眷侣生活去了。更有人认为,皇上出走是假,可能已经被太后害死了,现在尸体已经被裹着席子,埋在皇宫后花园里。因此,很多州郡的官员,以及戍边的将军纷纷上奏,要求太后找到当今皇上,给大家一个说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其中,尤以辰州都督朱世吉更是反应激烈。据说,那朱都督听到皇上失踪的消息后,号啕大哭,泪流带血,已经厉兵秣马,集聚精兵十万,提出‘清君侧,诛武承嗣的口号,做好了进军长安为皇上报仇的准备。”

李旦在旁边听了,暗暗惊奇,这儿的一个店小二,消息怎么如此灵通,就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店小二看看明月,他很是害怕明月,这个军爷虽然长相清秀,动作却很凶悍,一说话就拍桌子动刀子,甚至要人的脑袋。而那个络腮胡子的军爷,却静静地坐在一边,说话和缓,不让人畏惧。

明月见对方不回答,再次将刀抽出半截,狠狠地道:“这厮快说!”

店小二忙道:“是是,军爷!听人说,皇上走失不久,朝廷就收到匿名信息,说他准备去蜀地,想隐居在巴山蜀水间。因此,朝廷的大批侍卫都骑着快马赶向西南,早已密布在通向蜀地的各个要道了。尤其这条路更是通蜀捷径,来往的大内追骑格外多,前天来过八批,昨天来过九批……”

明月“啪”的一声一拍桌子,指着李旦,对店小二道:“这位军爷问你是怎么知道朝廷的事情的,你东扯拉扯干吗?”

李旦担心店小二不说,或者胡说,就故意摇头激将道:“这样的情况,他一个乡野的店小二怎会知道?”

店小二一听却大是不忿,忘记了明月的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抢白李旦道:“这位军爷也太小看人了。小人外号‘百事通,难道是白叫的?实不相瞒,凡是从这儿经过的军爷,没有不找我‘百事通打听消息的,他们能打听消息,我自然也能从他们嘴里得知朝廷的消息,不然,小人不是白叫‘百事通了吗?不是白在江湖上混了吗?”

明月睁大眼睛,做出惊讶敬佩的神色,拱了拱手,说道:“我一路行来,确曾听闻过‘百事通的大名,简直是如雷贯耳,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幸会幸会!”

店小二一听明月夸赞自己,顿时满面红光,鼻尖发亮。

明月随之话锋一转,问道:“请问‘百事通大哥,当今皇上究竟从这条路上过去没有?”

店小二笃定地一挥手,说:“当然没有,如果过去了,凭小人这双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还能不上报领赏?”

明月再次呵呵一笑,收回刀子,问道:“你看看我们是干什么的?”

店小二早已在明月的赞美声中忘记了害怕,双手叉腰,很像那么回事地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们俩,肯定地道:“二位一定是追赶皇上的军爷。”不过,他随后又讨好地劝说,“听人说,朱都督已经派出一个名叫‘白鹰勇士的人,沿途寻找皇上和他的心上人了,以便于暗中保护呢,你们即使找到了,也可能不是‘白鹰勇士的对手。”然后,店小二再次表现出自己“百事通”的样子,对二人道,“听说那‘白鹰勇士功夫奇高,刀法如电,快如苍鹰,等闲武士在他的手里走不过三招,呜的一声脑袋就飞了,就倒下了!”

明月让店小二屡次称自己为李旦的心上人,心里又欣喜又害羞,看这家伙滔滔不绝,还想继续说下去,她就恼羞成怒地呵斥了一句:“我们问你这些了吗?”

店小二正在唾沫横飞,被明月如此一喝,才想到自己目前的险境,忙摇头表示没有。

明月一挥手,让店小二滚蛋。

店小二如逢大赦,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等店小二走后,李旦和明月相互看了看,他们想到了太后会派人到处抓捕他们,却没想到会如此大张旗鼓,不遗余力。尤其李旦,一时心中忐忑着,脸色也变白了。

明月轻轻拉着他的手,微微一笑,道:“吃饭吧,吉人自有天相,我们没啥事的。”

李旦听了,脸有些发红,暗暗埋怨自己真没用,一个男人出门处处依靠女人,让女人抛头露面解决一切问题,现在又让一个女人来安慰自己。

吃完饭,二人走出悦来客栈,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逐渐远离了集镇。

明月吁的一声勒住马儿,对李旦道:“陛下,看来我们不能去蜀地了。”

李旦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朝廷派出大量侍卫、公差一路寻找他们,若这样前往蜀地,只怕是自投罗网。

李旦想了想,问明月:“现在,我们能去哪儿啊?”

明月在马上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不如我们去辰州?”

李旦听了,眼睛一亮,对啊,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辰州?对,去辰州。自从品了碣滩茶后,李旦一直都对生长碣滩茶的地方有着一种向往之情,渴望去那里走走看看。最主要的是,辰州都督朱世吉忠心可嘉,心在朝廷,从他组织勤王号哭出血来看,自己逃难而去,也只有他敢收留自己。否则,天下茫茫,四海广大,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两人主意一定,就勒转马头向南而去。

两人走了几天,并没有异常情况发生,李旦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不再紧绷着脸,而是有说有笑的。可是,明月不知怎么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有时她坐在马上发呆,李旦跟她说话,她竟然答非所问。

李旦急了,问:“明月,你究竟怎么了,给朕说说,朕或许有办法帮你。”

明月回头,看李旦很担心,就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觉得朱世吉能收留我们吗?”自从出了长安城,她多数情况下已经用“你”字称呼李旦了。

李旦听了,肯定地点点头,道:“朱世吉乃功臣之后,和大唐休戚相关的,绝对可靠。”

李旦说这话绝不是夸张,也不是为了安慰明月。当年,朱世吉的父亲朱行恭就是太宗皇帝麾下的一员大将,曾经跟随太宗皇帝出入战阵,喋血沙场,大败薛举,消灭王世充,扫平窦建德,成为太宗皇帝最为信任的将军。有一次太宗的战马负伤,是朱行恭冒着危险为太宗的战马拔出长箭,包扎止血的。也因此,朱行恭死后,得到少有的礼遇,陪葬在太宗皇帝的昭陵旁。

這样的忠臣后代,当然值得信任。

明月听了点点头,回眸一笑,虽然嘴唇上仍贴着两撇胡须,仍给人一种妩媚美丽的感觉。

此时已是三月天气,越朝南方走,景色越不同于长安。这儿已经碧水如天,鸟鸣如歌,花红如火了,天空大地间也沁润着一种水嫩的光,一切都如青瓷里的世界。两人的心暂时忘却危险,沉浸其中,有说有笑起来。

李旦边走边赞叹道:“如果不是出逃,如何能欣赏到这样优美的景色?”

明月笑了笑,仿佛辰州是自己的故乡似的,带着夸耀的语气道:“到了辰州,你会更有不虚此行的慨叹呢。”

李旦听了,呵呵一笑道:“真想喝一杯碣滩茶啊。”

明月得意地道:“到时,我一定让你喝个饱。”

那天,两人打马官道上。

走了一会儿,明月侧过脑袋听 听,然后问李旦是否听见马嘶声。李旦摇头,表示没有。明月勒住马儿,跳下来,俯身在地仔细倾听。李旦问她在听什么。明月告诉他,可能有人骑着马在后面跟踪他们。李旦听了,回身望去,来路被树木遮蔽着,根本没有人影,哪儿来的马蹄声。他想,明月看来是太过敏感了。

走了一段大路后,明月和李旦转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也逐渐远离了人烟密集之地。

眼前这条路虽然偏僻,但景色不错,杂花生树,鸟鸣四野,大树绵延,芳草如裙裾一样,款款地拖向远方。再远处,水明之处有小船如芥,人家数点,鲜花几抹。

明月高兴地说:“离辰州越来越近了。”

李旦也很高兴,说:“终于快喝上碣滩茶了。”

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嘎嘎的笑声,如金铁摩擦,十分刺耳,接着有人道:“想喝碣滩茶嘛,哈哈,你们只怕没有那个机会了。”

随着说话的声音,三匹骏马“咴儿咴儿”地嘶鸣着,从草木深处冲奔而出,一字排开拦在明月他们前面。马上三人,正是骁骑校尉丁铁和两名大内侍卫。

丁铁一勒马缰,马儿一个盘旋横着身子。他在马上双手一拱,道:“陛下,末将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旦和明月见到丁铁,俱是一惊。

明月一鞭马儿挡在李旦前面,仍然哑着嗓子道:“谁是陛下,你小子大概是想立功想疯了吧?”

丁铁再次嘎嘎大笑,笑声突然停下,他摇着脑袋得意地道:“丁某作为皇上的贴身侍卫,和皇上朝夕相处,难道会看走眼?”

明月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们三人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

丁铁毫不避讳道:“当然。我们兄弟一路跟踪而来,之所以没有下手,是因为在通衢大道上,怕引起别人的怀疑。”

李旦一挥马鞭,厉声道:“丁铁,你给朕让开道路,朕不想回宫,只想四处走走看看。”

丁铁呵呵一笑,道:“末将本来就没想让陛下回去。”

李旦不解地看着他,以为他良心发现,决定放自己离开,便道:“谢谢丁将军,朕会记住你今日放行之恩的。”

不料丁铁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陛下,末将绝对不会放您走的。”

李旦疑惑不解道:“你既不将朕解往长安,又不放朕走,意欲何为?”

丁铁道:“不瞒陛下,这都是魏王的意思。魏王千岁一心希望太后她老人家登基称帝,建立新朝,立他为太子。可是,由于陛下还活着,很健康地活着,太后一直犹疑着不答应。魏王很是着急,希望陛下能早日升天,那样的话,他老人家的太子之位就水到渠成了。所以,他老人家就派末将制作了一个酷似太后的木人放在陛下的宫中,又唆使他人去告发,想以此置陛下于死地。没想到太后还是心有不舍,只是赐死了刘贵妃。无奈之下,魏王只有另想他法。他认为,陛下必须死,但不能在皇宫里死,否则会引起太后的怀疑和追查。最好的方法就是逼迫陛下出宫外逃,到时死在外面,太后自然就不会怀疑到魏王身上。魏王想啊想啊,想破脑袋,终于想出一个绝妙之法。他制造了一个民谣:‘明月配承嗣,天下自无事。并带着民谣去向太后请求,欲娶明月郡主做妾。他知道明月郡主是陛下的最爱,是陛下的心上人啊,陛下一定会舍不得,为了明月郡主,没有别的办法,陛下一定会想法出走的。”

李旦和明月听到丁铁的那句“明月郡主是陛下的最爱,是陛下的心上人”时,均是脸上一红。同时,他们也都为武承嗣心思缜密,心里毒辣,感到震惊不已。尤其令李旦心寒的是,自己和武承嗣也算是表兄弟,这家伙为了一个太子之位,竟然丧心病狂,欲置自己于死地,真是太歹毒了!

听了丁铁的话,李旦仍然有些不解,问道:“既然武承嗣怕朕死在宫中,为什么那晚又派出刺客进宫刺杀朕?”

丁铁手握刀把,做出随时防备两人逃走的样子,道:“陛下说的是陶釜破裂的那晚吧,那是杨陵干的,只是为了吓唬陛下,逼迫陛下出走罢了,不会杀死陛下的。”

“杨陵?他也被武承嗣收买了?”李旦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因为杨陵是李旦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士,武功高强,曾对李旦表尽忠心。

丁铁毫不脸红地道:“当然,万两黄金和高官厚禄谁不眼红?谁和它们有仇啊?”

他说的是杨陵,仿佛也说的是自己。言罢,他咔嚓一声抽出钢刀,冷森森地望着李旦,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

李旦大声问道:“丁铁,你难道要弑君不成?”

丁铁恶作剧地眨了眨眼睛,询问跟随自己身后的两名侍卫道:“弑君,兄弟们,我们敢弑君吗?”

两个侍卫听了,急忙摇头,显然有所顾忌,脸上沁出汗珠。

丁铁仍笑嘻嘻的,眯着眼睛看看自己的刀刃。突然,刀光闪动,两声惨叫随之响起,两个侍卫毫无防备,中刀倒地,顿时断气。

丁铁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就敢弑君了,天下人谁能知道啊!”

明月在一边冷哼一声,道:“你这样做,怕不只是担心消息走漏吧?”

丁铁横刀在手,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毫不掩饰道:“当然,三人分功,何如我一人独得?”

明月冷笑一声,在牙缝中蹦出两个字:“卑鄙!”

丁鐵很是反感,眼睛一斜,对明月道:“你也活不了。”

李旦一听,急忙拦在明月的前面,对丁铁道:“你要杀的是朕,与她何干?”

丁铁一弹钢刀,只听嗡的一声响,道:“不杀她,她会走漏风声的。”

说着,他双腿一夹马腹,跃马扑了过来,刀光一闪,冷森森劈下。几乎同时,明月腰间的弯刀也已经出鞘,带出一道雪亮冰冷的光,在空气中发出“唰”的一声吟啸。

丁铁听了一愣,道:“竟然是个练家子!”

明月不说话,斜提着刀,勒马站在那儿,如一棵青竹一般挺立。

说时迟那时快,丁铁的马儿闪电般而至,两马相交的刹那,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随之,丁铁一声大叫,随着马儿奔前几步。

他掉转马头,不相信似的望着明月。

李旦也瞪大眼睛,既惊且喜地望着明月,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没想到,明月毫发无伤,仍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眼前。

许久,丁铁平息了一口气,对着明月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个高手!”

明月哼了一声,得意地道:“不是高手,我敢保护陛下出逃吗?”

丁铁的胳膊受伤了,伤口不是很深,血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刚才是大意了,以为明月只是一个弱女子,一刀扫过,香消玉殒。现在知道对方有功夫,自己当然不能再大意,当然得小心了。他跳下马,撕了袍袖缠住手臂,然后大吼一声,刀光如练,匝地而来,试图一刀截断明月的马腿,将明月斩于马下。

电光石火间,明月一勒马儿,马儿嘶鸣一声跳开。马背上的明月弯刀一指,如用长剑一样,将刀光凝成一道白练,凌空而下,冲破刀光的拦截。丁铁的刀光顿时凝住,他站在那儿,身体如喝醉酒一般摇晃着,望着端坐在马上的明月,不相信地看看自己胸口汩汩流淌的鲜血,结结巴巴地道:“你们……逃是逃不掉的,杨陵……会找到你们的……”话没说完,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伸了两下腿,咽气了。

李旦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腕,有一些疼,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事实,不是梦。

唐朝的剑舞当时隆盛一时,就如煮茶品茗一般,几乎上至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欢观赏。大唐宫廷中,也有宫女擅长剑舞,快速如羿射九日,矫健如青龙摆尾。可是亲眼见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用一柄弯刀,眨眼间将一名大内侍卫诛杀,对李旦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他心中百感交集,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大内侍卫,唉,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明月回头白了李旦一眼,不高兴地插刀入鞘,道:“怎么,想我败啊?”

李旦急忙摇头,刚才丁铁冲向明月的时候,他几乎有一种窒息绝望的感觉,他怎么会希望明月失败呢?

明月微微一笑,理解李旦的心理,当然不希望自己败,但是,作为大唐的皇帝,他也一定希望自己的那个侍卫,至少该多过几招,别一上来就死,太过窝囊。

在明月的述说中,李旦才知道,明月的剑舞,是得自江南一个剑舞老艺人。那年,她在胡员外家做侍女,遇着一个嗜茶老者,他走过江南,一身落拓,借住在胡员外家。老人喝过明月烹煮的碣滩茶后,大为惊叹,仿佛写诗一样赞叹道:“汤清水净,其味隽永,回甘返香,余韵无穷。”是时,好茶之风遍及天下,士人书生,高楼红袖,无不嗜茶乐饮。而老者嗜饮更达极致,为了能多品一段时间明月煮的碣滩茶,便借住在胡员外的庄上不走了。

胡员外为人厚道,急公好义,亦喜饮茶,尤好碣滩茶,每日早起,开门漱口净面后,必让明月煮上一壶碣滩茶,细品慢饮。现在,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喜好相近的人,自是十分快慰,他不但热情留住老者,而且分文不要。

老人每天必饮明月烹煮的碣滩茶,很是感到过意不去,一日无人,就悄悄对明月道:“小姑娘煮的茶汤天下少有,老朽口福不浅,十分感谢。我有一套剑法,教你如何?”

明月搖头,表示不想学。

老人捋着胡须,徘徊长叹道:“如此茶汤,如果白饮,实在心里有愧啊。”

明月见老人如此说,为了让他心安,就点头应允了。以后每次喝罢茶,老人就折一根树枝为剑,在房内指点明月剑招。明月看老人剑舞姿势清雅,很是好看,也就喜欢上了,就跟着学习,权当玩耍。谁知今日不意中,学来的剑招竟然起了作用,斩杀了丁铁,保护了两人的性命。

李旦忽然想起那日在宫中射箭的事情,就问明月:“朕当时连珠箭的后一支射在地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月得意地一笑,道:“羽箭飞来,我躲闪不及,就飞快地伸指朝箭杆一弹,将箭弹得斜飞出去了!对于练武的人,这也是很轻易的事情。”

李旦听了,赞叹道:“这正所谓艺多不压身啊!”

明月转移话题道:“我们现在得赶快离开这儿,看来除了太后派出的侍卫捉拿我们外,武承嗣也派出了很多杀手,甚至更毒,竟然想取我们的性命。那个什么杨陵也一定在寻找我们,他一定是个高手吧?”

李旦听了,点头道:“这个杨陵,是朕亲自提拔的贴身侍卫,剑法无人能敌。没想到,为了得到武承嗣的重赏,他竟然忘恩负义,也开始追杀朕了。唉。”

两人一路匆匆,再也不敢稍作停留,几日后就到了洞庭湖边,

湖上茫茫一片,却不见有什么船只。两人很着急,沿着湖岸,走到一僻静处。只见柳阴下泊着一条小船,船上睡着个渔夫,斗笠遮脸,很是逍遥自在。

明月喊了声:“船家。”

那人拿开斗笠,是个一脸清癯的汉子,看着他们。

明月道:“我们俩有紧急军务,准备去辰州,要过洞庭湖,不知能否渡我们过去?”

船家点头答应了,讲好了价钱,让他们上船。

船桨划动,船儿朝着湖里悠然而去。

洞庭湖烟波浩淼,辽阔无边,白云悠悠,荡漾在湖里,阳光照在水面上,一片金光闪耀着,水色天光通透,如行明镜之中。

李旦站在船舷旁,看着远处的天光,摇荡如鱼鳞一般,远处的君山如洞庭湖的一颗美人痣,隐隐约约十分灵秀。再远处,有采莲女子在唱渔歌,煞是好听。李旦叹息一声道:“如果不是逃出深宫,怎么能看见如此美景啊!”

明月伸展双臂,深深地吸着水面飘来的带着荷叶荷花清香的气息,微微眯着眼睛,沉醉其间,道:“真美啊!”

船夫笑了笑,一桨一桨地荡着水,道:“初次来到洞庭湖吧?”

李旦点了点头。

船夫热情地给明月和李旦介绍了一番洞庭湖的风景后,又跑到船舱,拿出几个菱角递给他们,让他们尝尝洞庭湖的土产,说这些菱角十分鲜嫩,很好吃的。

明月拿了一个吃着,满嘴青嫩新鲜的味道,就对李旦道:“真的很好吃,你快尝尝。”

李旦也笑着尝了尝,果然味道不错。

两人吃罢,睡意渐起,慢慢眯着眼睛睡着了。

李旦在睡梦中感到手脚很痛,慢慢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着,嘴里塞着破布。身边的明月也是这样,瞪着眼睛望着他。

船夫见他们醒了,呵呵大笑道:“不瞒二位,在下姓周,是太后老人家的手下!自从皇上逃走后,太后派出大量侍卫出长安城追拿,有大摇大摆追捕的,也有打扮成戏子、船夫、屠夫、商人、书生的。”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都说陛下去了蜀地,没想到到我周某被分到这儿,以为和功劳无缘,却幸运地遇见陛下。”

李旦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船夫取下他嘴里塞着的破布,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只要不逃走,臣下无不遵从。”

李旦道:“谁说我是皇上?我就是一个出门公干的校尉,你认错人了。”

船夫呵呵笑着,连连摇头道:“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怎么现在又不承认了?”

李旦愣了一下,自己啥时告诉这家伙自己的身份了?

船夫呵呵大笑道:“陛下刚才一放松,就说出了自己出宫的事情,难道忘记了?”

李旦想了想,叹息一声,原来是自己说了那句“如果不是逃出深宫”的话,让船夫窥出端倪!他问船夫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朕?”

船夫很恭敬地说道:“陛下不必担心,臣下将船划到湖边,将陛下和郡主交给知府大人,就算完成任务了,就可以回京领赏了。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们还是尽快回宫去吧。”

李旦见他态度尚好,就劝他道:“你若放了朕,朕将来回宫,一定重重封赏你!”

船夫摇头道:“陛下,这可万万不行的!周某一直渴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可放弃?再说了,周某若放了陛下,陛下和郡主也是跑不掉的,到时被他人抓住,再供出我来,那我岂不会有灭门之祸?”

李旦还准备劝说什么,船夫却拿了破布,说声得罪了,再次塞进李旦嘴里。

李旦呜呜不止,船夫却理也不理。

李旦彻底失望了,看看明月,明月也看着他,轻轻地摇着头,一副无法可想的样子。她闭着眼睛,眼角滑出两滴泪珠。

船夫继续摇着船,向对岸驶去。

到了岸边,船夫笑着说:“好了,终于到了。”

说罢,他走过来,伸出手准备扶起李旦,身子却一软,倒在了李旦身边,头枕在李旦的腿上。

李旦吓了一跳,不知他怎么了,待看到他的喉咙的时候,更是睁大了眼睛,船夫的咽喉处插着一支飞镖,直透过脖子。船夫张着嘴,睁大眼睛,显然他死前也感到很惊讶,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

岸边一片安静,一片荒凉,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蒹葭青葱,随风摇曳,哗哗地响着。船夫选中这样一个地方,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没想到自己却死在这儿。

明月如陀螺一样在船板上滚动着,滚到李旦身边,使劲侧着身子坐起,将自己的背靠向李旦,伸手慢慢解着李旦的绳子。她已经几次准备这样了,可是船夫很狡猾,将他们两人各自放在一边,自己稍有动作,就会被发现。现在船夫死了,她就无所顾忌了。一顿饭的工夫,李旦手腕上的绳子就被解开。他忙转身开始解着明月手腕上的绳子。

绳子解开后,明月一把掏出自己嘴里的破布,也一下掏出李旦嘴里的破布,埋怨道:“你真傻,先把嘴里的破布掏出来啊!”

李旦傻笑道:“这一急,竟然忘记了。”

明月也笑了。

两人将船拢住,上了岸,在蒹葭丛中寻找着,想找到他们的救命恩人,可是蒹葭丛中只有一个人卧过的痕迹,却没有人影。

李旦轻轻喊道:“是哪位英雄救了我们,谢谢了。”

蒹葭丛中仍无动静,只有阳光照在苇丛上,波浪一样翻腾着。

明月想了想,和李旦上了船,将船夫的尸体拖下来,用芦苇和青草遮盖上。

明月轻声对李旦道:“走吧,如果让人发现了就完了。”

李旦点点头,看着明月,道:“朝哪儿走啊?”

明月道:“坐船离开这儿,溯沅江而上,去辰州。”

二人随即上了船。明月拿了船桨,随意一荡,船就动了,径向水面划去,如一片羽毛一般轻悠。

李旦見了,轻声赞道:“明月,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明月得意地一笑,道:“辰州到处是水,不会划船还行啊?”

船儿到了沅水,黄昏来临,夕阳照在水面上一波波滚动着,一直流淌到了洞庭湖的那边。慢慢地,夕阳落山,暮色升起,月亮升起来了,天地一片光亮,一叶小船如在空明洁净的世界里行驶着。

船儿到了一静水处,明月将船停下,用一条缆绳将船系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上,回头对李旦一笑,说:“饿了,我们做饭吃吧。”

李旦东看看西看看,这儿一片水光一片月光,哪儿有什么人家。

明月说:“这船在洞庭湖上泊着,船夫还能不吃东西?船里一定有炊具和东西。”

二人进舱,果然如明月猜测的那样,里面有一个小炉子、一口锅,还有各种菜蔬粮食,明月很快忙碌起来。

吃罢饭,二人就躺在船板上,看着一轮明月照着空中。前两天晚上是阴天,云层遮着月亮,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月圆的夜晚,清亮的月光照着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流水,一声声鸟儿的鸣叫在月光下流荡着,如珍珠一般。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明月显然很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李旦悄悄起来,找了一件衣服盖在她身上,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罩着两片阴影,简直就如画中的女子。

明月在说梦话:“我才不做你的妹妹呢。”

李旦愣了一下,知道明月梦中可能是在和自己说话,可是她梦到了什么自己又不知道。突然明月又笑了,笑纹在嘴角扩展开,如水纹一样荡漾到脸上,到腮边,如一朵荷花缓缓开放。李旦静静地想,如果两人真的不是兄妹,那该多好啊。

他心中千回百折,也慢慢躺下,慢慢睡着了。梦中仿佛听到鸟鸣声声,听到江水的声音,一声声拍打着礁石。

次日起来,两人继续摇桨划船。

到了那边的码头,他们将船再次泊了,准备到街上吃点儿东西。

这是一个不大的集镇,两人进了饭馆,叫了饭菜填饱肚子。出来的时候,看到几个穿着公差服装的人走过,其中的一个说:“抓住了,就发了财了。”

李旦一惊,看看明月,心想,难道这些差役发现了自己。

明月显然知道他猜测什么,就轻轻道:“绝对没有发现,否则他们已经出手了。”

李旦道:“那他们究竟抓住了什么?”

明月摇头道:“跟踪一下就知道了,看这些人是不是奉命捉拿咱们的。”

二人于是跟在几个公差后面,进入旁边的一个茶馆。

那些公差坐在一张茶桌旁,要了茶,缓缓地喝着。明月和李旦也坐到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要了一壶茶。

这时,只听一个公差头目道:“兄弟们,没想到在这儿竟然被我们追着了。”

另一个忙拍马道:“曾捕头神眼如电,还有什么人能逃过你的掌心。”

其他公差听了,都连声说是。

其中一个公差向曾捕头请教道:“捕头,不知是谁,飞镖如此之准,竟然一镖穿喉啊!”

明月和李旦一惊,更加侧耳听着,只听那个曾捕头缓缓地喝一口茶,分析道:“一定是个高手,一镖洞穿一个人的颈部,这种功夫是很少见的。”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边喝着茶一边偷听着,终于弄明白,那个船夫的尸体当天下午就让一个打鱼的人发现了,打鱼人上报给当地知县,知县即刻发出追捕令,让曾捕头带着人马一路寻找,就到了这儿,看样子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曾捕头道:“大家少安毋躁,凶手此次断难逃出曾某的掌心,到时我们一起回去领赏就得了。”

明月还想听,对方却不再说,而是谈起杯中茶汤来。

明月知道再也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付了茶钱,和李旦一起走出茶馆,加快步伐来到码头。

他們的船还停泊在那儿,四周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

明月和李旦快步走上船,不料船舱里突然冒出两个公差,抽着刀子对着他们。二人大惊失色,回身想走,身后却有两个公差拿着锁链拦住了他们。原来,曾捕头所发现的蛛丝马迹,就是这只船,因为它是那个姓周的船夫的。见船上无人,曾捕头便让两个公差躲在船上,两个躲在外面。他们则故意走到街道茶馆酒楼,到处宣扬他们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曾捕头说,杀人犯一定就在小镇上,听到消息,肯定会匆忙赶到码头坐船逃走,他们就可以稳稳拿住。

一个公差看到李旦和明月,睁大眼睛道:“怎么可能,杀人犯竟然是军爷?”

明月哑着嗓子大吼一声道:“什么?你竟敢怀疑军爷是杀人犯?你小子死定了。”

那个公差有点儿发慌,连连点头赔着笑脸,说道:“军爷消消气,这肯定是个误会。”

另一个公差见情况不对,忙点燃了一根烟花,咚的一声,一片五彩流星冲上天空,在云中散开。

明月一见,心想坏了,这小子一定是向曾捕头报信的。于是,她再次睁大眼睛呵斥道:“怎么,你们想破坏军爷的公干?”

当头的那个公差连连道:“不敢,不敢。”

明月气呼呼地一捋胡须道:“谅你们也不敢。”说着,她一挥手对李旦道,“走,这儿没有我们要找的罪犯。”说完,大摇大摆地转身欲走。

迎面却被一个人挡住去路,正是曾捕头,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差役。

曾捕头上下打量着明月,又打量着跟在后面的李旦,问道:“请问军爷在哪儿公干?”

李旦张嘴准备说话,明月一挥手,抢先道:“老二,对他们用得着回答吗?”

李旦忙点点头,连连道:“用不着。”

明月再次一挥手,对李旦眨着眼睛,示意快走。他们快,曾捕头更快,一下子挡住他们,笑道:“最近洞庭湖边发生了一起命案,姓周的船夫被杀,有人看见他的船一路划向沅水,于是我们赶来了,在这儿找到了这只船。现在每一个上船的人,都有杀人的嫌疑。”

明月指着自己的鼻子,凶巴巴道:“你怀疑军爷吗?”

曾捕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明月咔嚓一声抽出刀子,道:“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曾捕头哼哼一笑,道:“军爷一味蛮横,说明心中有鬼。”

明月有些傻眼,这个臭捕头,又臭又硬,她反而没办法了,想想道:“你想知道什么?”

曾捕头道:“我只想知道,二位上这只船上来干什么?”

明月轻轻一笑,道:“曾捕头可知道最近京城出现了一件惊天大事?”

曾捕头显然也听说了皇帝李旦逃走的事情,就点点头,道:“在下略有耳闻。”

明月唰地掏出身上藏着的那道圣旨,一抖,亮在曾捕头面前。

曾捕头一瞅,顿时腿就软了,汗珠子出来了。

明月哼了一声,道:“皇上和郡主出逃,我们一路追踪来到这儿,看见船上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以为是他们,就上来看看,怎么,不应该啊?”

曾捕头连连说应该,然后让出一条路。

明月一挥手,带着李旦就走。

走到远处,李旦悄悄问:“船咋办?”

明月又好气又好笑,道:“咋的,还想要回来啊,我的皇帝哥哥?”

李旦笑了笑,知道明月嘲笑自己,就不说什么了。

二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随后去了一趟裁缝铺。第二天再出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是两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而是两个风神俊雅的书生。

没有了船只,他们便租了一辆马车,由旱路一路驶向辰州。

回首漫川小镇,在一片阳光下,李旦想,那群公差,大概还在船上等着罪犯落网吧。他竟然有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辰州,建于589年,时为隋朝开皇九年,治所在沅陵县。当时的辰州下辖五县,分别为沅陵、龙檦、辰溪、大乡、盐泉,设刺史管辖。大唐建立后,方才设置辰州都督府,管辖的地面也随之扩大,包括辰州、沅州、舞州、锦州。在选拔都督的时候,由于朱世吉的特殊身份,因此被选拔上,让他管领着这一处江山险要处的政治和军事。那时,唐高宗李治还活着,他特意将朱世吉叫到殿上,殷殷嘱咐道:“卿父为大唐的创建出生入死,功劳盖世。希望爱卿此去,努力政务,切莫辜负了卿父的英名。”

朱世吉听了,“扑通”一声跪下,叩头在地道:“臣当以死报效陛下。”

第二天,朱世吉就在百官的欢送下,洒泪离开了长安,走向遥远的辰州。

那时的李旦还小,可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甚至朱世吉流泪拱手的情景,至今仍记忆犹新。没想到的是,现在他真的投奔朱世吉来了。白云苍狗,世事变化,真的是难以预料。

这天,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另一个名为宏远的小镇上,小镇比前次停泊船只的小镇大一些,也雅致一些。

两人长袖飘飘,走在小镇的巷子里,巷子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市井人家的深处,延伸向人歌人笑的地方。在小巷行走,时时会在粉墙后冒出一簇葳蕤的青藤,扯出一片翠色,也扯出一片生机。

两人见了十分喜欢,就找了家旅店,租下两间房子住了进去。

李旦进了房间,只见墙壁净白,木床木桌,很朴素,却很洁净,这样的住处很合乎他的喜好。

他刚刚坐下,明月就跑进来,笑吟吟道:“我刚才注意到左近有一个茶馆,不如我们去品品碣滩茶吧。”

“真的?”李旦很高兴地站起。

明月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李旦在后面跟着。

两人出了旅馆,沿着小巷向东走,拐过一个巷子,再拐过一个,一个茶楼就矗立在前面,门前挂着一面旗子,上书一个“茶”字。

两人视野,茶馆内皆以木板为壁,刷了桐油,年代久远,发出红润的亮光。立柱、桌椅无不如是,让人感觉有一种典雅的韵味。

两人为了安静,也为了避免他人注意,上了二楼,挑一张靠近窗子的桌子坐下。窗子外面,青山漠漠,绿树苍苍,再远处,沅水在阳光下泛着一抹净亮向远处流荡而去。

两人视野一敞,相视一笑。

茶博士走来,问道:“两位客官喝什么茶?”

明月感到好笑,反问道:“来这儿,你说喝什么茶?”

茶博士笑着说声“好嘞”,咚咚下了楼,不一会儿就提了一壶茶进来,放在桌上。

唐代盛行的茶不同于前朝,为茶饼,喝前将茶饼碾碎,并非茶末,而是米粒一般大小,搅拌入水,谓之煮茶。茶店中更是根据客人要求煮出各种茶汤,以壶盛之,供客人品饮。

茶壶放下,明月一嗅一笑,即知为碣滩茶,心想这个茶博士倒还机灵。她看看茶托里的杯子,色为净蓝,皱了一下眉,摇着头道:“用白的。”见店小二不懂,明月又道,“碣滩茶的茶汤淡黄透绿,莹莹如梦,这样的颜色,放在白色的茶杯中,白中透黄,白中透绿,才有千山叠翠、早春映水的感觉,用蓝色瓷杯则无此韵味,会败了茶色,甚是可惜。”

李旦听了连连点头,认为正确。

隔桌刚刚上来的一个茶客,听了明月的话,也击桌赞赏道:“公子之言,实为品饮碣滩茶的高论。”

李旦和明月忙回头去看,见这人青袍长带,胡须扎撒,很是粗豪,竟也喜欢品饮。由此可见,此地品饮碣滩茶已是蔚然成风。两人身在逃难中,不便和人攀谈,也仅仅是对着那人点头示意而已。

那人也要了碣滩茶,并特意叮嘱:“要白瓷杯。”

茶博士应了一声,再次下楼,不久托着三个白瓷杯上来,在三人面前各放一个。

明月拿了瓷壶,斟茶入杯,杯中汤色果然纯净中沁着黄绿色,与白色相衬,给人一种春柳映水的感觉。李旦拿起杯子轻轻品咂一口,汤入口中,在舌尖上轻轻一旋,慢慢咽下,长叹一声道:“好茶啊,百喝不厌啊。”

邻桌汉子一笑,应道:“是常喝常新。”

明月一笑,轻声对李旦道:“以后我会日日给你烹煮碣滩茶的。”

此话出口,她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红起来,看见李旦在有滋有味地喝茶,显然没有听到她话中的意思,方才恢复了平静,心中却不知怎么的,又有着微微的失落。

一壶茶汤品罢,两人站起来,对那个自斟自饮的汉子点点头,转身下楼。

明月悄声道:“你没注意吗?那人我们见过。”

李旦一愣,怎么也想不起来。明月提醒道:“去服装铺子拿取定做的衣服出来时,不是和一个人顶头相遇吗?”

李旦仔细想了想,果然,他们在前一个镇子订做衣服出来的时候,确实有一个汉子当时恰好进去,喊了一声:“老板,我也订做一件衣服。”

明月看李旦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就悄声提醒他道:“那人在跟踪我们。”

李旦想说什么,明月悄悄掐了一下他的手,拉着他大步向前走去,沿着小巷,左转右拐,如入迷宫一般。他们连拐了几个巷子,回头看看,后面什么人也没有,才放慢了脚步。

李旦问:“你如此神神秘秘干什么?”

明月得意地一笑,说:“如果那人在跟踪我们,那么我们从茶楼出来的时候,那人一定暗暗尾随着,刚才的一通乱钻,那人肯定晕头转向,被我们甩脱了。”

李旦点点头,这段时间遇见的一件件事情,让他这个从深宫走出来的人,也不得不小心谨慎起来。

两人进了旅店,李旦发现自己的房门竟然开了,是半掩着的。

他和明月忙走进去,里面站着一个人,见了李旦,那人几步走到他面前,咚的一声跪下,道:“末将刘子墨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两人一看,这个自称刘子墨的人,正是茶楼里饮茶的青衣汉子。

李旦忙摇着手,道:“你认错人了,我是茶商,到这儿特意收購碣滩茶的。”

刘子墨道:“末将乃朱都督部下副将,听闻陛下逃难来此的消息,朱都督特意命末将前来迎接陛下。末将便一路去了洞庭湖,沿途暗暗保护着陛下。”

李旦听了,想到那个射杀船夫的人,问道:“是你射杀了那个船夫?”

刘子墨点头道:“正是末将所为。当时,末将发现皇上和郡主上了船,就也坐了条小船跟踪过去。后见皇上和郡主被绑,末将便将船划向那边的蒹葭深处,提前在那儿等着,用飞镖射杀船夫后就离开了。末将觉得,这样暗中保护皇上和郡主,比相认后保护要安全得多。”

李旦听了,这才放心,忙双手扶起刘子墨,道:“将军辛苦,朕出逃在外,不得不小心,刚才诓骗,实属不得已。”

刘子墨连道明白,然后走出去。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来了两顶大轿,刘子墨躬身让李旦和明月各上一轿,放下轿帘,然后一挥手,让轿夫抬起轿子悄悄离开了旅店。

李旦以为刘子墨会将自己抬到都督府,可结果并非如此。刘子墨让人将他和明月一路抬入一处院落停下。然后,刘子墨一挥手,轿夫抬了空轿迅速离开。

李旦看了看四周,问道:“这是哪儿?朱都督呢?”

刘子墨上前躬身答道:“朱都督几天前已经出外巡视去了,这处院落是都督提前为陛下和郡主准备下的,让先住着。都督回来,会另行安排。”

李旦看看院子,虽然不大,却很雅致,小桥流水,假山堆叠,竹林掩映,于是一笑道:“住在这儿也很好,毋须另行安排了。”

刘子墨躬身道:“如此,陛下和郡主稍事休息,如有什么需要,自会有人侍奉。”

李旦点头,刘子墨躬身离开。

李旦和明月的住处在一起,隔着一堵墙,房子不算阔大,却很素雅,里面一应家具均用红木,典雅古朴,很是端庄,茶具也一应俱全。

明月笑道:“看起来这像是一处茶室啊。”

李旦点头,心想,这个朱世吉倒很是细心,看来对自己的习性知道得一清二楚。住在这样幽静雅致的院子里,煮茶、品茶、看景,算得上是人生最为舒心的事情了。

两人奔波了近一月,现在终于心净了,也安静了,饭后无事,就愉快地煮起茶品起茶来。

刘子墨十分恭敬,每日必来问安。李旦问起朱世吉的事情,他都会一笑回答,大概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回来后,自己必定第一时间告知。

李旦和明月整日无事,又不能走出外面,就在院子里走走,赏花赏鱼。更多的时候则是对坐品茶、下棋读书。

这天晚上,明月突然想出一种烹煮新茶的方法来,告诉李旦,烹煮出来,味道一定很好,可以试试。

李旦忙问什么茶,明月一弹指头,嗒的一声,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原来,白天她去院子的时候,看见一架香花刺,上面洁白的花朵犹如珍珠,香气正浓。此时她灵机一动,何不将花儿折下几枝,回来摘下花骨朵放在茶汤中,或许就让碣滩茶多一茶味。

出去不久,她就匆匆回来了,双手空空,脸上却一片煞白,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喜笑颜开。

李旦吓了一跳,忙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明月拍拍胸,静了一会儿,一把拉着他的手,轻声道:“别出声,跟我来。”

李旦看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也就闭了嘴,悄悄跟着她。

两人出了房间,沿着一条回廊走去,过了一道拱桥,再走过一处回廊,过了一道月亮门,面前是一个更小的院子。院子的一间房子里有掩映的灯光,照着外面一晃一晃的,显得格外诡异。

明月将手指竖在嘴唇上,淡淡的月影下,示意他千万别说话。两人一步步走到背月的地方,那儿有一扇窗户紧紧地关着,里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两人慢慢靠近窗子,只听里面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刘将军,你到底怕什么?有魏王担待着一切,这事即使暴露了,也不会推在你身上。”

另一个声音道:“皇上虽逃出宫,惹得太后大怒,但他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将来太后知道其子被我所杀,断乎不会饶恕末将的。”

这个声音李旦和明月都很熟悉,竟然是刘子墨!

李旦大惊,刘子墨将自己留在这儿,原来不是在等待朱世吉回来,而是将自己的消息悄悄报告给了朝廷,报告给了母后。他身体轻轻抖动一下,用手使劲地扶着墙壁,旁边一只手软软地伸出,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是明月的。

他回头望望她,她的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暗夜里露出关切的光。

房内,那个粗豪的声音随之响起,显然是发怒了,“咚”的一拍桌子,道:“刘子墨,你推三阻四,意欲何为?”

刘子墨停了很久,大概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必须有太后赐死当今皇上的诏书,或者有魏王的字据,卑职才敢下手。否则,就算杀了卑职,卑职也不敢干这种灭族的事情。”

粗豪的声音迟疑了一下,道:“好的,我会连夜进京,向魏王讨个字据的。”

刘子墨大概是忌惮对方,害怕惹得对方不高兴,急忙补充道:“杨将军,末将这样要求,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人您啊。”

粗豪的声音回道:“这个自然清楚。实不相瞒,我若不是有所顾忌,早亲自动手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李旦对于粗豪声音的人,从声音里一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想不出是谁。现在,刘子墨一声“杨将军”的称呼,让他恍然大悟,这不是杨陵吗?

刘子墨又道:“将军见了魏王,一定要将卑职瞒着朱都督扣押陛下的事如实禀告啊!”

杨陵嘿嘿一笑,带着一种讥讽的口吻道:“知道,我会让魏王知道,你是担着天大的风险行事的。”

刘子墨被杨陵点中了内心的想法,尴尬地笑了笑,随之将脑袋凑过去靠近杨陵,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只见窗户纸上,两个人影在晃动着。

明月悄悄拉着李旦的手,两人轻轻走出院子,回到住处。

明月道:“幸亏今晚出去采摘香花,也幸亏看见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走着,才一路跟踪下去,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然,死了也不知是如何死的。”

李旦无语静坐着,他觉得名利的诱惑真是太可怕了,母亲可以无情地杀死自己的儿子,如捏死一只蚂蚁;亲人之间勾心斗角,如虎视眈眈的死敌;而表面上一派忠厚的人,转身又是另一种阴险的嘴脸。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了。

他突然伸出手,拉着明月的手,轻声道:“明月,明月,我现在觉得,死有时反而是一种解脱,可我就是不放心你啊。”

明月听了,看着他,缓缓地流出眼泪,轻轻依偎着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愿意独活下去。”

李旦一愣,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明月的脸如一轮圆月,可是圆月是冷清的,这张脸却水汪汪的,荡漾着一种让人说不尽的柔情。明月也望着李旦,长长的睫毛围着两团水波。

明月的臉再次红了,由腮边慢慢沁入脖子,微微闭上了眼睛,红润的嘴唇如带露的花骨朵儿,轻轻嘬起,梦呓一般道:“吻我,吻我。”

此时,明月在李旦眼中,慢慢幻化成了刘贵妃,他将唇慢慢凑近,再凑近,又突然定住,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站起来转身离开。

明月闭着眼睛,睫毛合拢如蝶翅一般,泪珠挂在上面一闪一闪的,轻轻落下,碎成一朵朵梅花。过了许久,她狠狠地道:“刘子墨,去死吧。”

本来,李旦以为明月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现在的命运都掌握在刘子墨手里,只有他们死,怎么会有刘子墨死呢?谁知第二天,刘子墨真的被处死了。处死刘子墨的不是别人,正是辰州都督朱世吉。

第二天早晨,李旦刚起床,就听到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他一惊,以为刘子墨要动手了。可是不对啊,刘子墨不是要等拿到武承嗣的字据后才动手的吗?杨陵即使骑着八百里快马也没有这么快啊!

这时,明月也出来了,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有一出好戏上演,你就好好欣赏吧。”

李旦大惑不解,问:“什么好戏?”

明月说:“马上开始,别急。”

不一会儿,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更清晰了,有铿锵的盔甲声,还有刀枪撞击的声音,以及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一队士兵冲进院子,当头走来的是一个顶盔掼甲的人,只见他几步跨到李旦面前,跪下行礼道:“臣朱世吉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李旦一听,心里顿时一宽,快步走过去,伸出双手扶起对方,道:“朱爱卿请起。”

朱世吉站起来,怒睁着眼睛,回头大吼一声:“来啊,将乱臣贼子推上来。”

随着士兵们的一声吆喝,一个人被绳捆索绑地推了过来,正是刘子墨。

朱世吉指点着刘子墨,咬牙切齿道:“你这贼子,为了获得太后的赏赐,竟敢偷偷扣押陛下和郡主,若非‘白鹰勇士暗中报信,陛下定遭你的毒手。说,你该当何罪?”

“白鹰勇士”!李旦听了,心里一惊,他一路行来,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这是别人杜撰的一个人物,否则怎么一直不曾出现。现在,朱世吉说对方给自己通风报信,也就是说,真有这样一个人,而且一直在暗暗跟随着他们,可他们怎么一直没有觉察到啊!李旦望望明月,明月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显然也想知道“白鹰勇士”是谁。

李旦想问朱世吉,可他正在审问刘子墨,自己一时也不便开口。

刘子墨面对朱世吉的怒问,竟也丝毫不惧,抬起头来,嘿嘿一声冷笑,反驳道:“我是乱臣贼子,请问你朱都督又是什么样的人?”

朱世吉仔细打量着刘子墨,狠狠道:“此话何意?”

刘子墨挺直腰,道:“皇上外逃,是一个月前才发生的事情,而且是突然发生的,并非他人所能预测。可是消息刚到,你朱世吉登高一呼,十万部众刹那间云集一起,刀枪明亮,剑戟齐整,试问这些士兵是从何而来的?这些武器又是从何而来?

朱世吉听了一愣,随后哼了一声,问道:“你说从何而来?”

刘子墨嘿嘿一笑,道:“你早已暗地召集士卒准备反叛。皇上外逃,只是给了你一个‘清君侧的借口而已。”

朱世吉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刘子墨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一派胡言。”

刘子墨仰头哈哈一笑,很不屑地瞥了朱世吉一眼,转身对李旦道:“陛下,臣固然该杀,但朱世吉狼子野心更应诛灭九族,他想借助您的名义,挟天子以令诸侯,起兵反叛,夺取江山,登基称帝啊!”

李旦吃惊地望望刘子墨,结结巴巴道:“朕只想逃命,没想……起兵啊!”

刘子墨很肯定地道:“可是,朱世吉一定会这样做。”

李旦回过头望望朱世吉,眼睛里带着疑问。

朱世吉哈哈大笑起來,毫不避讳道:“是的,我当然要起兵,夺回大唐江山。现在陛下驾临,义旗一举,天下人谁不响应?谁敢不从?”

刘子墨哼哼一声冷笑,道:“别把自己说得好像一个忠臣似的。”

朱世吉脸上的肌肉颤抖一下,冷哼一声,一步步走过去,瞪视着刘子墨,厉声道:“你这贼子,扣押皇上在前,诬陷上司在后,真正罪该万死。”说罢,白光一闪,他手里的剑已经出鞘,插入刘子墨的胸口。

刘子墨看着自己胸口流出的血,瞪着眼睛大骂朱世吉道:“你的狼子……野心……比……”一句话没说完,头一侧,倒地死了。

朱世吉长剑入鞘,一声令下:“迎接皇上回都督府。”

士兵们一声回应,牵过两匹骏马,让李旦和明月双双骑上。

李旦这一刻却无被救后的轻松,心里反而沉甸甸的。他甚至暗暗后悔,自己不该逃到此处。他觉得刘子墨分析朱世吉的心思可能是真的,不然,朱世吉用不着那么急着杀死刘子墨。

都督府里早已给李旦和明月准备了住处。

明月很高兴,拉着李旦的手摇晃着,满脸阳光道:“这回好了,我们安全了。”

李旦不说话,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他觉得朱世吉野心不小,一定藏着更大的阴谋。

果然,朱世吉几天后就急不可耐地赶来拜见李旦,义愤填膺道:“武承嗣等人欺君罔上,逼得皇上逃离都城,真是亘古未闻之事,也是大唐臣子的耻辱。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李旦知道朱世吉嘴里虽说的是武承嗣,暗地里却直指自己的母后,便劝慰朱世吉道:“你们都是大唐的臣子,可以坐下来和谈,切莫刀兵相见,引起烽火战乱,以致生灵涂炭。”

朱世吉却不以为然,理直气壮道:“我直彼曲,时机难得,义旗一举,天下响应。”

李旦急了,道:“朕逃难时一路走来,只见各处歌声在野,炊烟袅袅,一片升平气象。如果战争一起,流血遍野,死尸遍地,这些全都会化为乌有。当年徐敬业扬州起兵,最终弄得繁华扬州一片瓦砾,一片尸体,血流成河。”他怕朱世吉不信,指着明月道,“这些事,明月郡主都曾经历过,都曾对朕讲过,不信,你可以问问她。”

可是,这一刻明月却低着头弄着衣带,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李旦急了,大声对明月道:“明月,你说啊,你当时不是还流泪了吗?”

明月仍低着头,望着自己长长的手指,轻声道:“陛下,您就听朱都督的,下旨讨贼吧。”

李旦愣了愣,慢慢站起,眼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一甩袖子转身走了,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书房里。

朱世吉望着李旦的背影,眼光再次慢慢变冷,缩为两个亮点,放出雪亮的光,许久许久,他又回头看了明月一眼,冷哼一声道:“郡主,你知道该怎么办的。”说完转身走了。

明月站在那儿,咬着嘴唇,慢慢走向李旦的书房。

李旦站在窗前,站在夕阳影里,望着远处暮云飞渡,红光漫天,几只鸟儿在天边飞过,一直飞向夕阳深处,飞向暮烟里。这一刻他感到很孤独很落寞,有一种置身沙漠的感觉。看来,朱世吉希望他来,并不是为了保护他,以刘子墨的话说,就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朱世吉的目的达到了,战争将起,鲜血将再次流淌。他悲哀地拍打着窗棂,仰天长叹道:“朕怎么如此无能啊,何颜以对祖宗,何颜以对苍生啊?”

身后,环珮一声,接着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李旦知道是谁,但他不想见她,沉声道:“你走吧,就当朕不认识你。”

他说这话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甚至难以呼吸。如果说见到明月第一眼的时候,因为她长得像刘贵妃,自己产生了一种亲近感的话,那么,随着后来两人相处,他逐渐感到她成了他的知己,自己一天不见,真有一种如隔三秋的感觉。及至一路逃难而来,两人已经成了相濡以沫的关系。她是自己苦难的支撑,是自己最后的一切,这些已经和刘氏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连她也和自己背道而驰,竟然支持朱世吉!他想,她难道是难以放弃自己的郡主之位吗?难道富贵就那么重要吗?让她竟然无视天下苍生的幸福!他不想理她,不想和她说话。

明月在李旦身后哭道:“陛下,你就答应他的要求吧,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李旦没有回头,对着虚空吼道:“你走,走开。”

“不,我不!”

李旦身子一震,他感到自己的腰被一双软软的手臂箍住,紧紧地箍住了。

明月的脸贴在李旦的背上,轻声啜泣道,“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李旦感到浑身有些发软,他缓缓回过身子。明月的发香淡淡地传入他的鼻端,甚至沁入到了他的心灵深处。他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长叹道:“一场战争下来,失去的是多少人命啊,你知道吗?”

明月抬起头,珠泪晶莹地望着他,轻轻地点着头,表示知道,她可怜兮兮地说:“可是,你若不答应,他会杀了你的。他甚至比武承嗣还毒辣,还卑鄙,还阴狠……”

李旦不说话,摇着头望着远处的天边,这么大的天地,怎么就没有自己的存身之处啊,怎么到处都充满着算计,充满着欲望啊!他长叹一声,轻轻地拥明月入怀。明月紧紧地闭着眼,将头靠在了李旦的怀里。

第二天一早,侍奉李旦的士兵匆匆来报,丰阳郡主已经被绑了起来,押到了刑场上,准备处以死刑。李旦听了一惊,忙问为什么,报信的士兵摇着头,表示不知道。

李旦急了,忙让来人请朱世吉来相见。

不一会儿,朱世吉匆匆走来,躬身行礼。

李旦气呼呼地问:“你准备处死明月,究竟是什么原因。”

朱世吉轻轻一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扰乱宫闱,诱惑君主。”

李旦大怒,道:“你这是陷害,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朕和明月乃兄妹,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朱世吉嘿嘿一笑,道:“外面议论纷纷,为了皇上的声誉着想,为了大唐社稷着想,臣也应该除掉郡主,布告天下,以堵天下悠悠之口。”說完,转身准备离开。

李旦呼地站起,大吼道:“站住。”

朱世吉站住,慢慢回过头望着李旦,眼光亮得如刀子一般。

李旦冷哼一声,道:“你不就是要朕下旨,好让你竖起大旗去‘清君侧吗?朕这就答应你。”

朱世吉听了,眼前一亮,马上吩咐侍卫放了明月,然后笑着对李旦说:“陛下英明,洞烛万里。”

李旦苦涩地一笑,略带讥讽道:“朕如果英明,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辰州?”说完,他提笔蘸墨,边写边道,“这次作战,朕要亲征,要带着军队直取长安,杀掉武承嗣。”

朱世吉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思索了好一会儿,应允道:“陛下能御驾亲征,一定能激励士气,那是最好不过的。”

李旦听了,笔走龙蛇,很快拟就一道圣旨,然后扔下毛笔,拂袖而去。

他向明月住的房子走去,脚步有些惶急,以至于险些摔倒。

走进明月的住处,他又看到了她,一身绿色的宫妆如一汪袭碧水,眉尖上犹有淡淡的哀愁,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看见李旦,明月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他也紧紧抱住了她,连声责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啊,你有一把长剑,你有出众的剑术,可以逃走啊!”

明月抬起头,流着泪道:“他们说了,我不俯首就擒,他们就会杀掉你。”

李旦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愧疚地道:“是朕连累你了。”

“不,是我连累了你。”明月回答道,停了一会儿,她再次仰起头问,“你答应出兵?”

李旦点点头,许久长叹道:“朕不能失去你。朕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你是朕的所有,是朕真正的江山。”

朱世吉的军队要出发了,旗帜招展,马嘶声声。

李旦随军亲征,明月知道后,提出要陪着他一块儿。李旦拒绝了,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指不定自己这次出去,还能不能回来。明月听了,身子一颤,更是流着泪要去,否则她就自杀。说着,她抽出一把长剑,向着自己的脖子抹去。李旦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答应了她的要求。

朱世吉带着士兵护卫着李旦,对他道:“这些都是久经战阵的精兵强将,陛下放心,可保无虞。”

李旦一笑,道:“朕什么都不怕。”说着,他紧紧握着明月的手。

是的,有明月在身边,他还害怕什么呢?什么百战精兵,什么刀光剑影,都不算什么。

出兵的那天,朱世吉的军队坐了大船,顺着沅水而下。李旦坐的船走在最前面,龙旗飞舞,呼啦啦地随风飘动着。船上的明月始终依偎在李旦身边,好像一离开他,他就会消失似的。

李旦默默地看着明月,眼光里竟然充满着不舍,也充满着忧伤。

明月见了,轻声问道:“怎么啦?你怎么啦?”

李旦一笑,微微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他举目远望,沅陵一带的山,此时如画家用笔蘸了一笔靛青,又渗了白亮的水,轻轻地在宣纸上涂抹过一样,青绿中透出一种水嫩,透出一种润泽。沅江的水也晕染着青绿的颜色,如波光潋滟的丝绸,跌宕起伏,一直延伸向远方。青绿中有白墙黛瓦的房子,有炊烟直直地升起来,如大写意笔法,在天空涂抹过去。山水深处有女子唱着山歌:“柳如腰,花如蝶,谁怜三月芳菲雪。芳菲雪,也做花,夜夜花飞落侬家……”声音清亮如滴落的水珠一般,一颗颗散落在清润的空气里。歌声袅袅远去,直到没有了,只有一江水向东流去。

李旦长叹一声,赞叹道:“多好的地方,多好的生活,多好的人啊!”

明月也轻轻地点点头。

只听李旦叮嘱她道:“如果朕死了,就将朕葬在这儿吧。如果有来生,朕一定会选择在这儿居住,整天品茶钓鱼。”

明月听了一惊,再次拉着他的手,问他是什么意思。

李旦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膀悄悄告诉她,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一柄长剑,杀出重围去逃生,不要再顾及自己了,朱世吉虽然很坏,但也不敢把自己怎样,因为自己毕竟是大唐的皇帝。

说完,李旦不等明月回答,就令人叫来朱世吉,气势庄严地对他道:“朕想对士兵们做一次出征动员,鼓舞一下士气。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动员,可以让士兵们知道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

朱世吉听了,喜出望外,连连说:“好!好!陛下一番话,一定胜过十万雄兵。”

于是,他将令旗高高举起,迎风摆动三下,所有战船一齐停下,旗帜迎风呼啦啦飘动着,声音更加清晰。

李旦站起来挥挥手,全军静默,鸦雀无声。

李旦对着士兵们大喊道:“朕就是大唐天子。”

所有士兵一齐挥动着手里的兵器,高呼道:“皇上万岁,皇上万万岁!”

李旦面对着这些健儿,一时热泪盈眶。这是一群多好的男儿啊,他们是父母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爹,他不能将他们送上战场,送到杀戮和烽烟中去,他要阻止这场战争,阻止杀戮的发生。

他再次双手向下一压,四周无声,刀枪反光,耀眼生辉。

只听他大声喊道:“将士们,放下武器赶快回家吧。你们家里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他们都在倚门望归啊。”

所有士兵听了都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朱世吉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李旦的意思,他的双眼中顿时泛出白亮的光,嘴角凶狠地歪斜着,大吼一声:“‘白鹰勇士,让他闭上嘴。”

可是,随着他的命令,却无人动手,也无人回应。

朱世吉怒骂一声“妈的”,飞快地抽弓搭箭,“嗖”的一声向李旦射去。

李旦还在演讲,全然没有注意到飞来的箭镞。明月见了,大喊一声:“让开。”跟着身子一侧冲过去,一把抱住李旦,尖叫一声,滚入滔滔的沅水里。

沅水滚滚流淌着,几个浪头,就不见了二人的影子。

朱世吉飞快地跑到船头,望着江水许久许久,突然跪下,号啕大哭起来:“陛下,陛下啊!”

将士们都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朱世吉,一时反应不过来。

朱世吉号哭了一会儿,慢慢站起,举起手使劲一挥,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下来。

朱世吉流着眼泪道:“丰阳郡主是太后武则天派出的奸细,目的就是诱骗皇上出逃,然后中途下手杀死皇上,嫁祸他人。适才,她趁着皇上演讲的时候没有防备,悄悄抽出匕首准备行刺,本都督发现后,一箭射中丰阳郡主,谁知她临死前却将皇上推入水中。皇上自幼生长在宫中,不识水性,这次定是有死无生。”

说完,他再次跪在船头,叩头大哭,额头出血。

他的心腹将士们见状,也都一个个跪下大哭,声音盖过了江涛声。

哭了一会儿,朱世吉突然停下,呼地站起,抽出长剑指向空中,所有士兵都再次静止下来。

朱世吉哽咽着说:“皇上受尽太后和武氏家族的虐待,可他仍然一心挂念天下苍生,不想让士兵因为他而战死疆場,这样的圣君,最终竟死于武氏家族的毒手。”说到这儿,他大吼一声,“这样的圣君明主,大家说,我们应该不应该为他报仇?”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战旗呼啦啦地响着。

朱世吉的眼光一冷,转向旁边的一个士兵,恶狠狠地道:“怎么,你想反对?”

那个士兵张口结舌道:“都督,我……我没有。”

朱世吉眼珠发红,咬牙切齿道:“你没有回答,不是反对吗?”说完,长剑一闪,划过一道亮光,插进那个士兵的胸膛,鲜血喷溅了他一身一脸。那个士兵惨叫着倒下。

朱世吉抽出长剑,再次血淋淋地举起,大声吼道:“大家说,我们应当不应当为皇上报仇?”

将士们见状,一个个急忙跪下,道:“唯都督之命是从。”

朱世吉大喝一声:“出发!”

于是,沅江上号角响起,千帆随风,顺流而下。

李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窗外树枝一片青绿,如青绿的水色映入房子里,映衬在被子上。鸟儿在树枝上跳跃、鸣叫。

他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慢慢回忆,回忆起自己落水前的事情,朱世吉向自己射出暗箭,是明月替他接下了那一箭。明月受了伤,抱着他一起跳入江中。可自己现在哪儿啊?明月呢?她怎么样了?

他猛地坐起,急得大叫道:“明月,明月,你在哪儿啊?”

外面,一个纤细的人影背着光走进来,道:“好了,终于醒了!”

李旦仍处于朦胧状态,他光着脚跳下来,一把抓住女子的手,道:“明月,这是哪儿?”

女子一愣,忙道:“我不是明月,我是这里的丫环,名叫叶儿。”

李旦一愣,注目细看,果然不是明月,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发髻双挑,一身绿色衣裙,眉眼细细弯弯的。

他拉着对方的手,忘了顾忌,连连问道:“明月呢?明月去了哪儿?”

叶儿有些窘,红了脸,回过头对外面叫道:“老员外,客人醒了。”

随着脚步声,两个人快步走进来,前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男子。

老人见了李旦,笑道:“好了,公子终于醒了。”

在老人的叙说下,李旦才知道,这儿叫胡家坪,是沅陵的一个村子。老人姓胡,大家都叫他胡老爹。年轻人是胡老爹的儿子,名叫胡凤临,在沅江边垂钓,遇着李旦顺水漂流,就将他救起来,背回了家。

李旦突然想起明月曾经说过,她在胡家坪的胡员外家做过侍女,于是一把拉住胡老爹的手,道:“你……你是胡员外,你认识一个叫明月的女子吗?”

胡员外捋着胡须,缓缓点点头,许久道:“那是一个很灵秀的女子啊,可是后来走了,不知去了哪儿。”

李旦流着泪道:“明月是我的妹妹!我本是一个贩茶的商人,贩了一些碣滩茶,和妹妹一块儿坐船准备回家,在江上遇见都督朱世吉的战船,那些士兵让船只停下。我当然不敢停留,划得更快了,谁知一不小心船撞上巨石,翻了,我和妹妹落入水中。”说到这儿,他一把拉住胡凤临的手,问道,“我妹妹呢?你看到我妹妹了吗?”

胡凤临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李旦急道:“怎么可能,我们是一起落水的!”

胡凤临忙提醒道:“公子,一起落水,可不一定就在一起啊。”

李旦听了,呆呆地站在那儿,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浑身都凉透了。许久,他扶着墙慢慢地向外面走去。

胡员外忙赶上去,问道:“公子想去哪儿?”

李旦道:“我要去江边,要去寻找我妹妹。”

胡员外四面望望,然后轻声道:“陛下,你一旦出去,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就会被抓住,甚至会连累老朽一家啊。”

李旦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胡老爹道:“現在州府各处都张贴着榜文,宫里正在四处寻找皇上和郡主,谁个不认得你们?陛下若是这样无遮无拦地走出去,不出十步,就会被人发现。”

李旦一愣,摸了摸脸上,才想起明月给自己贴的胡须,到了刘子墨那儿就给扯掉了,恢复了本来面目,现在出去,真的是自投罗网。

他眼圈突然又红了,没有了明月,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此,他自言自语道:“要抓就让他们抓吧,要杀就让他们杀吧。”

胡员外见劝不住他,想了想,道:“或许郡主落水后并没死,就在附近也未可知,老朽可以让我儿凤临四处去寻找,他对本地熟悉,容易打探,或许就能把郡主找到。陛下若是现在走了,郡主来了咋办?”

李旦听了,觉得这话有道理,就轻轻地点着头。

于是,李旦住在了胡员外家里,每天等待着明月的消息。可是,胡凤临每次出去,回来时都沮丧地摇摇头,说没有找见。李旦想,明月究竟怎么样了,难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难道她已经死了吗?他不敢想,每次想到这些,都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想,如果明月不是为了他,仗着一柄剑或许能冲出去。或者,那天明月不替自己挡那一箭,也是能逃出去的。现在自己活着,她却不见了踪影,真是惭愧……

胡凤临见李旦着急,就安慰道:“陛下请放心,草民正在四处打探,不久就会有消息的。再说了,最近也没听到谁说沅江上有尸体!”

李旦听了,抬头看着他,心中又滋生出无限的希望。

胡员外的家四围院墙如玉带缠绕,高低起伏,随着山势变化着。院内楼阁回旋,池沼假山,莲花掩映,很是幽雅。后院有一片竹林阴翳蔽日。竹林中有一条石子路,蜿蜒曲折,尽头是一处小巧的房子。走进房子,里面丝帷荡漾,器具精美,绿纱窗棂上雕刻着美丽的花纹,显然是女孩的住处。

胡员外告诉李旦,过去明月在这儿的时候就住在这所房子里。

李旦听了,轻轻地抚摸着房里的椅子,又抚摸着桌子,感到无比亲切、温馨。

房内墙壁上有一幅画,七尺立轴,画中是一棵古树,虬枝盘曲,苍劲如铁。树旁靠着一块巨石,奇形怪状长满了青苔,很见画家的功力。

胡员外用手指按在石头阴影处的一块青苔上,墙上嘎吱一响,出现了一扇门,走进去,又是一间小小的房子,竟然是凿山而为。透过一扇窗朝外望去,窗子处是一个山崖的洞穴,上面倒挂着青藤,遮盖着窗子。外面人看这儿什么也不会发现。里面人看外面,竟然看得清清楚楚。

胡员外道:“这房极其隐蔽,若有朝廷来人,或者有朱世吉的人,陛下就可以躲入此处。”

李旦答应着,连声感谢。自己逃难到此,给胡员外找了不小的麻烦,对方不但承担危险救下他,而且还为他的藏身之处想尽办法,真是朴实可敬,和自己历过的各种阴谋和肮脏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想,如果明月在这儿,能陪着自己,自己真愿就此终老,不再回到长安,回到喋血的阴谋中去。

胡员外临离开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陛下喜欢饮茶?”

李旦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此时心乱如麻,哪有心情饮茶。

胡员外道:“茶能净心,尤其碣滩茶。到时让叶儿给陛下送来。”说完,背着手慢慢走了。

不一会儿,叶儿提着一把瓷壶盈盈走来,另一只手的茶托上放着白瓷杯。

她将茶壶茶托搁在桌上,微微一笑,斟上一杯茶,道:“公子请品茶。”

李旦不便拂对方的好意,拿起杯子轻轻品了一口,顿时,茶香缭绕,充溢舌尖,直冲上脑门,竟然带着微微的生姜清香。他又一次想起和明月一起喝茶的情景,泪水缓缓地流下了面颊。

期间,一个消息传来,朱世吉的大军出了沅江,在洞庭湖边登陆之后,开始进军还较顺利,连续攻下几个州县,可是等到朝廷平叛大军赶到,情况就大為不妙了,他们一战大败,再战又败,三战之中,士兵丢盔弃甲,纷纷逃走。朱世吉一见情况糟糕,马上跳下战马,换装逃遁。可是他也没能逃脱,不久就被抓住了。

朱世吉的被捉很有传奇色彩,据说他已经逃到靠近辰州的一条小道上,勒住马冷哼一声,道:“安知我朱世吉不能东山再起,再杀回去?”

话音刚落,树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我看未必!”

随着声音,一个白色人影出现,脸上蒙着白纱,挡住了他的去路。

朱世吉见状,知道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毫不迟疑,举刀就砍。刀锋扫过,对方一闪躲开,手中长剑光芒闪闪冲破刀光,指着他的脖子,冷气森森直透皮肤。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那儿。

那人用绳子将朱世吉捆绑住,又用一根绳子将他拦腰紧紧箍在一棵粗大的松树干上,然后骑马离开。

官兵接到信息后赶来,将朱世吉押走,他的脖子上还挂着那人留下的一张纸,上写:此贼有罪,合该受死,勿害我辰州百姓。

朱世吉被送上刑场,临死前长叹一声,道:“我自己培训的‘白鹰勇士竟然将我擒获,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言下之意十分后悔。

监斩官再问谁是“白鹰勇士”时,朱世吉却闭目不言,伸头等死。

李旦听到消息,尤其听到白衣人的剑法后,顿时瞪大眼睛,他知道那人是谁。因为天下除了他,没人见过她的剑法。她就是明月,她在马上击杀丁铁时也是这样的剑法,一招使出,犹如箭镞,不给对方丝毫还手之力。

那一天,李旦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竟然有了兴头,开始自己煮茶,细细地品着。久违了的碣滩茶香又一次回旋在他的鼻端,甚至灵魂深处,格外清新,也格外甘醇,久久难以散去。

再不久,从遥远的长安传来一个消息,武承嗣死了,有的说,武承嗣是因为没有当上太子郁闷而死的。还有的说,武承嗣是中毒死的,而且他死时,有人发现他的书房案头放着一张纸条,上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花儿盛开的时节,胡家坪一带碧色荡漾,如浪如潮,随风波动着,翻滚着。碣滩山上的碣滩茶香也随着风四处飘散,以至于坐在胡员外家的院子里,或者卧在书斋里,都能清晰地闻到,心里顿时清泠泠的。

李旦在山上采摘了一些香花,他想用碣滩茶制造一种新茶,明月回来的时候,他会煮给她喝。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喝到这茶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欣喜,如何的雀跃。

可是,一直不见明月的影子。李旦相信,明月总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那天一早起来,叶儿就进来告诉李旦,昨晚上院子里来了陌生人,被人发现,那个人影一闪跑了,不见了人影。

李旦一听,失声叫道:“一定是明月,是明月来找我了。”

叶儿摇头说:“看见的人说,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影!那能是谁啊?

李旦想,武承嗣已死,还有谁会派人来啊?不久前,已经登基称帝的母后派了人悄悄来到这儿,告诉他,他没有跟着朱世吉的叛军一起反对自己,没有和自己对着干,自己十分欣慰。母后同时劝他回长安去,他拒绝了,告诉使者,自己在这儿,这儿有自己喜欢的青山绿水,有自己喜欢的人情风俗,尤其是这儿还有自己最喜欢的碣滩茶,有着自己等待着的人儿。他怕母后仍心存顾虑,就写了一道表文,让使者回京的时候,悄悄交给母后。在表文里,他请求母后让自己陪着心中的女孩,终老山林。他对使臣道:“朕从无问鼎之心,唯愿伴着一心上人徜徉山水,煮茶弹琴,终老于此。”

看来,经过朱世吉的叛乱后,母后对他很放心,使者回去后,不久再次暗下江南,来到胡家坪传话给李旦,每个人的心愿是难以勉强的,他可以在这儿陪着心上人品茶游玩,读书写字,玩够了,想念母后了,就可以回到长安。

李旦读懂了母后话里的内容,只要他安安静静的,不像其他人那样反对她,就可以在胡家坪自由自在地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当然,如果思念京城了,也可以打马回去,当一个逍遥的王爷。

李旦选择留下,使者很遗憾地回京了。

李旦想,以后自己的日子就会风平浪静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可是,昨夜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母后又反悔了,悄悄派人三下江南,来监视自己?

他心里七上八下,很是不安,每天小心翼翼的。过了一段时间,一切如常,并无什么特殊的人出现,他的心情又恢复得和往常一样,已经不再躲在院子里了,可以随意走出院子,在四处闲转。遇见农人,他总是会与他们谈谈稼穑之事,有时也登山吟诗远眺看景。唯一的缺憾是,明月至今没有出现,也没有消息。

那天的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明亮,他特意去了碣滩山,观赏满山的茶树。

碣滩山上满山的茶树,在盛夏里一片青嫩,那青嫩染翠了漫山飘飞的雾气,染翠了山中的空气,甚至染绿了他的眉眼,还有他的衣襟。李旦相信,明月过去一定曾经来过这儿,一定在这儿采摘过碣滩茶。

记得明月曾经告诉他,采碣滩茶的时候,不能用指甲去掐,碣滩茶太嫩,掐痕处会变黑,会败了茶色,坏了茶形。最好的采摘方法,是用手指拽。碣滩茶由于水汽足,雾气浓,因而很肥嫩,用大拇指和中指捏住茶芽轻轻一拽就断了,这样,断痕处就不会变黑。明月说的时候还做了一个优美的手势,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其他三指高高跷起,是典型的兰花指。

这一刻站在碣滩山上,李旦能想象到明月采茶的样子,甚至能想象到她一边采茶,一边唱着歌儿的样子:“柳如腰,花如蝶,谁怜三月芳菲雪。芳菲雪,也做花,夜夜花飞落侬家。侬家门前细柳扬,羡杀谁家骑马郎……”

他轻轻念叨着:“明月,明月,你就不想朕吗?”

身后,一声大笑突然响起,一个粗哑的声音阴恻恻地道:“呵呵,谁也没有想到,陛下竟然还是个情种啊!”

李旦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须发虬结的人立在背后,一双眼睛像狼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浑身上下透着杀气。

李旦一惊,道:“杨陵!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杨陵哼哼一笑,道:“我本来早该回去的,都是该死的刘子墨,那晚竟然不同意殺掉你,还要什么狗屁字据,害得我骑着快马去往长安。等到回来时,一切都鸡飞蛋打了。我听人说,你落水而死,可我绝对不信,所以一直到处寻找你,总算让我找到了。”

“这么说,前些日子进入胡家的那人是你!”

“不错,正是杨某。那日我本想杀了你,谁知被人用剑打败,只能逃……走。”

李旦一听,忙问:“那人是不是一个女子?”

杨陵脸色一红,气愤地道:“是又怎样?”

李旦呵呵一笑,他清楚,那一定又是明月,是明月救了自己。

杨陵见了,以为他在嘲笑自己被一个女子打败,更加愤怒道:“又不是你打败了我,高兴个屁?”

李旦知道杨陵是个粗人,便懒得和他计较,道:“现在,武承嗣已死,你不需要再完成什么任务了。你对朕的冒犯,朕也可以恕你无罪。你可以安心回长安,去担任你过去的职务。”

谁知杨陵一声冷笑,毫不领情道:“杀了你,我自然会回去。”

李旦忙问为什么。

杨陵恶狠狠地道:“杀了你,圣皇(武则天)自会重重赏我!”说着抽出长剑,狠狠道,“今天,你是在劫难逃了。”

李旦慌了,他知道杨陵并不了解母后对自己的真正态度,就道:“你杀了朕,朕的母后……圣皇她会杀你全家的。”

杨陵手腕一挥,剑花朵朵飞扬,得意地呵呵笑道:“只有你死了,圣皇才会心安!受死吧。”说完,剑光如雪般罩向李旦。

李旦大骇,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十分狼狈。

几乎在杨陵的剑将要触碰到李旦时,他却大叫一声站在了那儿,他的胸前出现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如水珠一样沁出。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白衣人,白纱遮面,长剑斜指地上,剑尖上一线血珠落下来,猩红如血玉一般。

杨陵看着对方,显然十分害怕,战战兢兢道:“你是谁?”

那人不回答,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杨陵。

杨陵身子一抖,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仍然不答,缓缓地举起手里的长剑,剑身上的亮光随着阳光动荡着,如银蛇乱窜。

杨陵再也硬气不下去了,大叫一声,转身逃跑,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

白衣人转过身来,望着李旦。

李旦大喊一声:“明月!”

白衣人轻轻扯下面纱,果然是明月。

李旦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泪流满面。

明月也流着泪,轻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

良久,李旦问道:“明月,你到底是谁?”

明月轻声道:“陛下,我……我……并非明月。明月郡主她……已经死了。”

“明月郡主是怎么死的?”

“当年,明月郡主从扬州逃到辰州后,就一直住在朱世吉府上。朝廷封赏李姓一族,朱世吉见有机可乘,就逼她去长安,伺机接近和引诱陛下,她不肯,就被朱贼杀死了。”

“果真如此!”李旦叹息一声,“朕其实早知你不是明月。小时候,朕曾见过明月,她的右耳根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猩红如血。可是,那天在刘子墨院中,当朕捧起你的脸,看到你的右耳根白白净净的时候,朕就知道你不是明月。那你的真实身份是……”

明月满脸羞惭道:“我就是朱世吉口里的‘白鹰勇士,真名胡凤娇,胡家坪的胡老爹是我父亲,胡凤临是我弟弟,我只不过是明月郡主的替身……这一切都是朱世吉所为,他让我假扮明月郡主混入长安,引诱陛下出逃,从而实施他的阴谋。”

李旦扳正胡凤娇的双肩,定定地看着她的一双美目,心情异样地问:“那你中途为何变卦,最终没有让朱贼的阴谋得逞?”

胡凤娇吞吞吐吐道:“陛下,我……包括我的父亲和弟弟,都是被朱世吉那贼所逼的,因为他说我长得像刘贵妃……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去做,他就会杀死我的父亲和弟弟。只是……”

原来,胡凤娇并非心肠歹毒之人,相反还颇为善良。她来到长安,在和李旦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有了对方的影子。

她也看见了李旦囚徒般的生活。她感觉到,李旦如果不离开长安,很可能会被杀害,和他的几个哥哥一样。

于是,她开始积极着手准备,想促使李旦逃走。这时恰好发生了武承嗣逼婚的事情,还有李旦遭遇刺客的变故,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本来,李旦是要去蜀地的,是胡凤娇悄悄透露消息,使得朝廷知道后,派出大量的大内侍卫沿路追来。她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李旦去辰州。她觉得,也只有辰州能让李旦安全(因为朱世吉当初只吩咐她要将李旦诱骗至辰州,并没有告诉她,他会举旗谋反)。当她和李旦逃到辰州后,才发现了朱世吉的巨大阴谋。她几次都准备拔剑和朱世吉一决高低,可是回头看看身边手无缚鸡之力的李旦,就长叹一声收起了长剑。她知道,自己能杀出去,可李旦呢?她不能扔下他,她愿意为李旦舍弃一切,甚至生命。

也因为这样,朱世吉才能够将她绑赴刑场,要挟李旦。

当李旦答应带兵出征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出了救李旦的办法。

她知道,朱世吉要出兵,绝不可能走陆路,大军摆布不开,只能走水路。于是,她让人悄悄捎信给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出征那天,让他们特意驾着一只小船,藏在沅江的江边等着。她想,到时自己抱着李旦一块儿跳江,给人造成一种跳水而死的假象。然后她凭借着自小在沅江练得的水性,带着李旦顺流而下,父亲和弟弟在下游,就能很轻易地救下他们。

只是,她没想到李旦会突然发表演讲。她更没想到,自己会臂膀中箭。不过这样更好,没人会想到,一个身上中箭的女子会带着一个男子在滚滚沅江上潜水逃走。

一切正如胡凤娇设计安排好的,她和李旦当着朱世吉的面脱逃了。

李旦醒来前,胡凤娇已经离开。

她觉得都是自己害了李旦,害得他险些丧生,她觉得为李旦报仇雪恨,才是消解愧疚最好的办法。

其间,她曾经出去过两趟,一趟是擒拿朱世吉,她恨他,是他让自己伤害了李旦,更引起一场战争一场流血。另一次去了京城,在武承嗣的茶汤中下了毒药。她知道,武承嗣不死,李旦就一直会处于危险中,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李旦是那样洁净,心无瑕疵,如她心里的一颗痣,不能抠,一抠就连着血带着筋地疼痛,她不能失去他。

其余时间,她都在李旦身边,只是李旦看不见她。叶儿每次送去的茶汤其实都是她煮的,她知道李旦喜欢她煮的茶汤。在每次煮茶时,在每次斟茶时,她的心都馨香细细,犹如碣滩茶的茶香。

说到这里,胡凤娇抬起头,忐忑不安地问:“陛下,你还怪我欺骗你吗?”

李旦抚着胡凤娇的脸颊,轻轻道:“朕从没怪过你,从来没有。”

胡凤娇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道:“真的?”

李旦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胡凤娇望着李旦,破涕为笑,轻声道:“赏你一样东西。”

李旦问是什么。

胡凤娇轻声道:“那天你捧着我的脸,不是想吻却没有吻吗?现在,就奖励你一个吻。”说着,她努起花骨朵一般的唇,如石榴花瓣一样水润润的。

李旦将唇轻轻贴上去,一种柔软一种馨香,沁人心脾。

多年以后,当大唐睿宗皇帝禅位给儿子李隆基,居住在宁寿宫中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十分畅快的。因为,整个大唐在他柔和如碣滩茶香般的治理下,已经走出了困局,走向了和畅。他可以放心地坐在后宫,在茶香缥缈里,伴着自己心爱的妃子胡凤娇品茶了。那时,两人都已白发如雪,那时的碣滩茶已经名扬四海,成为贡茶了。

两人一边品着茶,一边不自觉地抬起头,望着远处。他们的视线,越过千万间宫阙,越过长安城,仿佛看到了那个牵系着他们青春和爱情的胡家坪,仿佛看见了见证他们爱情的碣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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