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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学相承说“三刘”

2021-11-24许结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6期
关键词:刘勰古诗

许结

闲时省检赋学史,发现“三刘”贡献特大,分别是南朝的刘勰、晚清的刘熙载及清末的刘师培,他们不仅所处地域相近,而且理论思想亦多相通。就地域言,“三刘”中刘勰侨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刘熙载为江苏兴化人,刘师培为江苏仪征人,几乎处在一个并不大的区域圈内。就赋学言,刘勰的《文心雕龙·诠赋》堪称历史上第一篇系统评述赋体的理论文章,后“二刘”与其理论观的切近,也首在对“文心”的认同与追踪。如刘熙载《艺概·赋概》首则言赋,所谓“班固言‘赋者古诗之流,其作《汉书·艺文志》,论孙卿、屈原赋有恻隐古诗之义。刘勰《诠赋》谓赋为六义附庸。可知六义不备,非诗即非赋也”,对照《诠赋》开篇“诗有六义,其二曰赋……刘向明不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一段,其取效路径可见。再看刘师培的家学背景,其祖父刘毓崧即好“龙学”,他的《通义堂文集》卷十四《〈文心雕龙〉书后》对刘勰成书时间的考证,成一家之说,而刘师培对刘勰赋学的推尊与接受,也散见于他的赋学批评的言论中。比如刘师培《论文杂记》论赋家学术根柢,谓“昔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极字书之故,致为文日益工,此文法原于字类之证也。后世字类、文法,区为二派,而论文之书,大抵不根于小学,此作文所以无秩序也”。对照刘勰《练字》所云“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扬雄以奇字纂训……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将其对应汉赋创作,其渊源可知。

如果对照“三刘”赋论,其赋学观的相近处甚多,胪举其要,大体有四个方面:

一曰:究赋源。

章实斋论学,以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赋论史上衍展出的诸如“风谏说”“丽则说”“六义说”等等,无非是辨体而探源,这也成为古代赋学的核心问题。对此,“三刘”辨赋,指向基本是一致的。刘勰论赋源,曾绾合前人“诗有六义,其二曰赋”“不歌而诵谓之赋”“古诗之流”说,提出了“体则诗、骚”的观点,即《诠赋》所云“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而由“源”及“流”,他认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辨骚》),“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降及灵帝……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时序》),推尊诗骚,颇有褒贬。所以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卷上《诠赋第八》认为“舍人论文,骚赋分篇,与刘、班志《艺文》纳骚于赋,似异实同。盖刘、班以骚亦出于古诗六义之赋,欲明其源,故概以赋名之也。舍人谓汉赋之兴,远承古诗之赋义,近得楚人之骚体,故曰‘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盖以析其流也”,堪称精到语。因为刘勰着力在“赋”,故由源及流,然理论本义,仍在赋源。

刘熙载与刘师培的赋源说,多依循刘勰之论,只是具体而微,各有见地。如刘熙载《赋概》云:“赋,古诗之流。古诗如《风》《雅》《颂》是也,即《离骚》出于《国风》《小雅》可见。”这将司马迁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赞语”所评相如赋“与《诗》之风谏何异”的赋用思想,已转换成赋体渊源的探寻。由于追踪《离骚》源于《诗》,刘熙载又从具体篇章追述汉赋的“祖骚”,所谓“长卿《大人赋》出于《远游》,《长门赋》出于《山鬼》;王仲宣《登楼赋》出于《哀郢》;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遠矣”。汉赋“祖骚”以究源,到刘师培笔下得以具体的阐释。在《论文杂记》中,刘师培取效孙梅《四六丛话》的方法,更广泛加以梳理,即“秦、汉之世,赋体渐兴,溯其渊源,亦为《楚词》之别派:忧深虑远,《幽通》《思元》,出于《骚经》者也……”然究赋之源,刘师培又另辟蹊径,如论“诗赋之学,亦出行人之官。盖赋列六艺之一,乃古诗之流。……夷考作者之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职”,又从文学制度及赋家身份着眼,自有新意。

二曰:明赋体。

魏晋是赋论明体的时代,是作家认知由汉代赋做什么向赋是什么的变化,尽管其后又经历唐宋时期的破体,元明清的辨体与尊体,但赋学“体”的意识凸显,则是这一漫长历史进程中的批评主潮。“三刘”有关赋体的言说,在诸家赋论中尤为典型。刘勰谈赋之“体”颇为宽广,如论题材,如“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论结构,在推尊“义尚光大”的骋辞大赋的同时,又关注随物赋形的“小制”,即“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但无论长篇还是短制,他论赋明体乃持一核心标准,那就是《诠赋》中强调的一段话:“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如果对应刘勰在《体性》篇所论文章“数穷八体”,分别是“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再结合徐复观《〈文心雕龙〉的文体论》文中分析的,“八体”中如“精约”“繁缛”“显附”“远奥”“典雅”多源于《诗》《礼》经典,“壮丽”出自屈原《离骚》,而“轻靡”出自晋人创作,其“新奇体”始作于谢灵运,也可互证刘勰赋体论之“本”。

与刘勰的理论构建不尽相同,刘熙载在《赋概》中多出于创作论的思考,提出赋体的特性。如其谓“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楚辞·招魂》云:‘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曰‘至曰‘极,此皇甫士安《三都赋序》所谓‘欲人不能加也。”又云:“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皇甫士安《三都赋序》云:‘昔之为文者,非苟尚辞而已。正见赋之尚辞不待言也。”其以赋的“铺”与“辞”彰显其“体”的特性。刘师培多从赋源论赋体,所以在其《论文杂记》《文说》《文章原始》《广阮氏文言说》《汉书艺文志书后》等撰述间,多有论述。如《论文杂记》云:“盖《骚》出于《诗》,故孟坚以赋为古诗之流。然相如、子云作赋汉廷,指陈事物,殚见洽闻,非惟风雅之遗音,抑亦史篇之变体。”此论赋体,既重渊源,又重交互。又《文章原始》云:“西汉代兴,文区二体:赋颂箴铭,源出于文者也。论辩书疏,源出于语者也。然扬、马之流,类皆深湛小学,故发为文章,沈博典丽,雍容揄扬。”从文言、文语之辨,谈赋体由源及流之分,亦不乏精到处。

三曰:尊古制。

汉人论赋,尚无明确的“体”的意识,“辞”与“赋”常见互用,至魏晋以降,张明体义,于是有“骚汉”与“新体”之分,继后唐宋考律,又出现“古体”(以楚汉为主)与“新体”(律赋)的区别,赋学批评也呈现“尊古”与“趋时”的不同。“三刘”论赋,显然统属“尊古”一路。如刘勰《诠赋》云:“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巧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论楚汉“十家”,最重汉八家的创作风格及成就,至于对魏晋诸家的评述,是追附楚汉赋家“英杰”而取意,在关注赋史于古典与新变的演进过程中确立楚汉辞赋的经典地位。

清代赋论尚时,大量赋选多为律体,包括当朝“馆阁赋”,当然其中也不乏尊古者,如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即选汉魏六朝赋以为典范。刘熙载与刘师培赋论相承,也是以尊古为旨归。刘熙载赋学大旨,基本延续元明以来的“祖骚宗汉”传统,而不及于时赋或新体。如评“骚”,其谓“叙物以言情谓之赋。余谓《楚辞·九歌》最得此诀”。又评“汉”,则谓“相如一切文,皆善于架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至模山范水,犹其末事”。是其赋学尊古的具体阐释。再看刘师培《论文杂记》尊骚体之论:“诗篇以降,有屈、宋《楚词》,为词赋家之鼻祖。然自吾观之,《离骚》《九章》,音涉哀思,矢耿介,慕灵修,伤中路之夷犹,怨美人之迟暮,托哀吟于芳草,验吉占于灵茅,窈窕善怀,婵娟太息,诗歌比兴之遗也。《九歌》《招魂》,指物类象,冠剑陆离,舆旌纷错,以及灵旗星盖,鳞屋龙堂,土伯神君,壶蜂雁虺,辨名物之瑰奇,助文章之侈丽,史篇记载之遗也。”此将尊古制与究赋源又凝合为一。

四曰:重鉴赏。

在赋学史上,“三刘”论赋都是颇有体悟的,这不仅体现在批评的精致,更在于对作品的鉴赏。在刘勰《文心雕龙》中,这类文字就屡见不鲜。例如:“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哀吊》);“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通变》);“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莬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比兴》)。征引赋句,以证艺趣,无不出于论者的鉴赏眼光。与刘勰相比,刘熙载、刘师培此类鉴赏文字或少,但也于论赋中见其统绪或方法。如前述刘熙载说《九歌》最得“叙物以言情”之“赋诀”,亦以赏鉴赋句成说,其谓“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正是写出‘目眇眇兮愁予来;‘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正是写出‘思公子兮未敢言来,俱有‘目击道存,不可容声之意”(《赋概》)。如此以赋句证旨意,自有体悟于中。刘师培论赋源,亦及于风格品鉴,如论“班固《兩都》,诵德铭勋,从雍揄扬,事核理举,颂扬休明,远则相如之《封禅》,近师子云之《羽猎》”(《论文杂记》)。又如论阮籍《东平》《首阳山》《清思》诸赋,以为“语重意奇,颇事华采”(《中国中古文学史》),语虽简,却通赋术而能明其大义。

由刘汉崛起的“一代文学之胜”的赋体,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三位刘姓学者勤治此术,且意旨相近,成就突出,这也算赋坛的一段佳话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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