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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猪蹄

2021-11-23曾颖

党员生活·中 2021年11期
关键词:猪蹄骨头儿子

曾颖

和大多数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人一样,我的母亲对食物非常敬重并极其珍惜。在她的记忆年轮里,一粥一饭,不仅仅是一粥一饭,还可能是一条命。在她童年的饥饿岁月里,她看过太多“吃则生,不吃则死”的例子。这些记忆,深深地镌刻进她的人生,在她成长时期的每个时间段,都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

我要讲的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物资供应虽然依旧紧张,但已不至于饿死人了,那时的母亲,已有两个儿子:大的是我,5岁;小的是弟弟,1岁多。这个时期在母亲的眼里,食物是对她的儿子们最实在、最真切的爱。她像很多母亲一样,宁肯自己少吃,也不要儿子饿着。不!准确地说,是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让儿子们吃得不满意。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每当家里吃肉,母亲总是选一块没肉的骨头一直啃。这里面的奥秘,直至多年后当了父亲,我才恍然大悟。

但偷嘴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那一年,我母亲打零工的雪茄烟厂来了一位新同事,这位被叫作青姨的阿姨因为和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自然与母亲同路上下班。故事就发生在她们同行的第三天。

工厂在小城的东北方,我家在小城的西北方,上班的路,恰好穿城而过。那时虽然没有小贩或个体户,但县城仅有的几家国营商店,都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米粉店里冒着酸香味的臊子米粉,小食店里辣子旺、汤宽的合脂粉,综合食堂蒸笼里的牛肉和肥肠,工农茶馆门口香糯橙黄的油茶上面的馓子和花生,还有文明店门口临时支起的大锅煮的烩面,上面酥酥的响皮、滚滚的圆子和青绿的葱花下香喷喷的烩面和汤,以及三八副食店那些用票才能买到的红糖糕点和棒棒糖,都像一个个可爱的尤物,施展魅力吸引着人们原本油水不多而常有疯狂想象力的味觉。

对于每天只就着一盘菜吃点饭,半个月左右才吃一顿肉的人来说,这种香味,既是诱惑,也是折磨。特别是口袋中的钱与胃里的愿望不匹配的时候,就更加难受了。

在香气和诱惑扑面而来又缱绻而去的街头,青姨忍不住了,提议吃点东西。妈妈虽然也想,但一想到上午只挣了四五毛钱,就有些舍不得。而且,背着家人一个人在外面吃东西,是她近30年人生中从没有干过的事。作为一个贫家女子,从七八岁起,她就知道从自己的饭碗里捞一小撮米,以做家里月底无米之时的口粮。这种独自在外吃东西的事,完全不符合她的价值观,特别是此时她已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青姨是一个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听了我母亲的话后,她讲了一个故事,说是“粮食关”时期,她老家乡下有两家人,一家父母把分到的所有食物都给了孩子,另一家父母则把自己顾好,然后再照看孩子。最后的结果是,前一家的父母死掉了,孩子自然也没落个好,后一家则全家人得以保全。她由此得出结论,大人自己吃,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这个不知是真事还是为了让母亲安心的故事,确实起到了让她放松警惕的作用,而这时,她们恰好走到县食品厂的热卤摊前。

热卤的汤锅里煮着排骨、猪蹄、猪尾巴和猪下水。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在冰糖、酱油和香料炒制的卤汁里被煮得金黄锃亮、松软入味、香气四溢。这色香味十足的美食,再加上青姨的思想工作,彻底摧毁了母亲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她终于忍不住了,拿出8毛钱和半斤肉票,和青姨合伙买下一只油光闪闪的猪蹄。

荷叶中包着的半只猪蹄,如同一件绝美的艺术品,在青绿的背景下,白净的骨头、透明的蹄筋、莹洁油亮的白肉被一层金黄的肉皮包裹着,散发出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香气,宛如刚从仙洞里取出的宝物,让人的胃忍不住一阵痉挛,看着它的人恨不能立即伸出一只手来,将它纳入腹中,直接闯过口舌和牙齿的关口,连骨头都不吐。

青姨几乎就这么干了,拿起猪蹄,到摊后一处无人的电桩下,脸背着大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显然,她是老手,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把那半只猪蹄吃掉了,不仅把骨头嚼得稀烂咽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着荷叶上面的卤汁和油水。

母亲远没有那么潇洒和自在。她捧着猪蹄,犹如尿急了在集市上找厕所的感觉,东找觉得不合适,西找也觉得不自在。整个大街上所有的人,包括卤肉摊上的猪头,仿佛都在嘲笑她,让她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偷嘴。

其实,集市还是那个集市,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有空搭理这个捧着猪蹄被自己内心的价值观折磨得一脸惶惑的女人。这让母亲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她怯生生、小心翼翼地对着猪蹄,啃了一口。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比家人先下口吃某样好东西,也是她觉得歉疚和不可饶恕的偷吃。

惭愧和自责,瞬间传遍她的全身。猪蹄上留下的牙印仿佛也在嘲笑她,令她不安,令她无法再咬第二口,令她忍不住丢下青姨,飞快地跑回家。那天中午,我们全家每个人热气腾腾的饭碗里,都有一块香气扑鼻的猪蹄,谁也没有如母亲担心的那样,发现牙印。

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和青姨同路,但偶尔会看到青姨背对着大街狼吞虎咽的身影,她还看过青姨的丈夫同样姿态的身影,还听过青姨的儿子偷东西换吃的,没吃完绝不回家的事情。她觉得,一家人不应该这样。她也暗自慶幸,那半只猪蹄,她没有啃完。

这件事是在我47岁生日时听母亲讲的。虽然已经过去40多年,但母亲的愧意仍溢于言表,这时,我们全家都因血脂原因而与猪蹄绝交了,但大家仍为那一口堵在母亲胸口近半个世纪的猪蹄,沉默了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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