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1

从“实小”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早晨的八九点钟。战小白背着黑色肩包，走出校长办公室，又昂首挺胸地从各代课老师的办公室门前走过，他没有要与昔日的同事们道别的意愿。

经过自己待过的办公室时，战小白的内心禁不住波动了几下，隐隐约约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悄悄地从他的心里浮出，直冲咽喉，他感觉双腿凝重，步伐愈加缓慢。十多年了，即使是一根草木，也该长出了庞大的根须。更何况，还是战小白。

战小白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要与一般人不一样，要不然，谁会有这样的魄力，说辞职就把编制、五险一金，而且是全市最好的实验小学异常紧俏的教师名额给辞掉了。

战小白的脑子里还响着黄铜一番苦口婆心的说辞。黄铜说，战小白老师，我看中的不仅是你的省内名校本科中文系的文凭，我更看重你的实际教学能力，十年了，我们并肩作战，风雨同舟，好不容易把学校整的像如今这样有模有样，有头有脸，在市里首屈一指，这往后，只会越来越好，在如此大好形势下，你怎么说撤就要撤呢？

战小白说，黄校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知道的，我战小白志不在此。

黄铜说，干什么不是为了这张嘴，我想不出凭你现在的条件，还能找到一个比我们这儿待遇更好的？

战小白说，人不能只为鼻子底下的这张嘴活，人不能只看见眼前的这个碗。

黄铜说，我知道你的志向远大，你想发展你的爱好，我们不反对啊。张晓红老师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总归是人，是人就得吃饭，你总不至于连饭都不用吃。实话不瞒你，要走也该是她，而不是你。

张晓红的身影在战小白眼前闪过，已经有人跟战小白说了，让战小白不要听信张晓红的鼓动，自己一个人写豆腐块，还真把自己当作家了，也不照照镜子，作家能是她那样的。无非是凭着脸蛋，请编辑喝两盅酒，上了稿，得的稿费，恐怕请喝酒都不够，还得倒贴。战小白不好说，其实他也请编辑喝了酒，可那是以朋友的身份。编辑也没白喝，每次喝酒，都会向他提前透露哪一篇即将发表的喜讯，而且还会指出他文中的不足，这让战小白受益匪浅，他觉得这饭没白吃。

战小白想到这儿慌忙说，那就谢谢学校各位领导的器重了，可惜我担不起。战小白说着，摇了摇头，耸了耸肩，把眼镜向上抬了抬，眼睛跟着挤巴了两下。

黄铜被战小白噎得直翻白眼，脸上的笑也冻结了，人陷在木椅里，脸阴沉着，要是一块抹布，肯定能挤出水来。战小白心里有过一丝得意，但只停留了片刻，战小白又有点不忍，想想即便换成是前一天，或者前一个小时，他也未必敢用这样的态度跟黄铜说话。

战小白上的是本科，在实习将要结束之前，他向省城的好几个单位投去了简历，得到了两家企业内刊的垂青，让他去做文字编辑，战小白一听要和文字打交道，心里就喜得直冒泡。他觉得他骨子里被封存的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在他的血管里蠢蠢欲动。就在战小白踌躇满志，准备在省城大展宏图的时候，战小白的父母来了，父亲说，战小白，你不能在这里上班，你得回去。战小白母亲说，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亲戚都在市里，我们不可能来省城，你要是留在这儿，将来我们怎么办？

战小白说，我都找好工作了。父亲问，有编制？战小白摇头。母亲说，那算什么工作。战小白说，那也是工作。父亲说，我们托你二姨夫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进新城区实验小学，有编。父亲母亲说时一脸的骄傲。战小白的心里却拔凉拔凉的，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点光，就要灭了。

战小白原想实施拖延战术，他让父母先回，他做好交接，随后就回。当然，也可以不回，战小白在心里说。

战小白没想到的是，父母压根就不吃他这一套，父亲说，你不走我们也不走，我们等你，你什么时候说走，我们一起走。

2

战小白一想到自己是被父母绑架回来的，心里就觉得委屈。

更让他觉得窝囊的是，遇到了黄铜。他和黄铜有同窗之谊，都来自于本市最好的重点中学，但黄铜读的是师专。早他一年进学校的黄铜，仿佛是早他十年，黄铜在学校里，就像一条鱼被放进了水中，天天一副笑眯眯的脸，老远见了人就龇开了牙，谁能受得了这糖衣炮弹，上下通吃。战小白一想到黄铜那个笑模样，假模假式的，心里的鸡皮疙瘩就朝外喷。

最主要的是，黄铜凭借早一年进学校的资历，被指派给战小白做师父，这让战小白非常不适。要知道，当初在一个班的时候，战小白是班长，黄铜连个小组长都混不上，而且若以圈子来论，黄铜做不了战小白圈子里的好学生。战小白想，就那样的一个黄铜，整天一副油头滑脑的样，现在愣是爬到自己头上拉屎了。

短短十年时间，黄铜由语文组副组长到组长到教导主任到校长。当然了，黄铜对战小白似乎也很大度，也将战小白拉到了语文组组长的位子，还一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样子，跟战小白说，咱们谁跟谁，都是自己人，往后跟着我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战小白听得心里怪怪的，不知他这是恋旧还是赏赐。

战小白没有等到学校的批准，黄铜跟战小白说的是，你照常上课，我们再研究研究，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战小白哪里还有心情等他的回复，果断地摇头，闭上眼睛，大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走过了老师的办公室，走向了操场。战小白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他站在操场前面的台上，眼前是一大片乌压压的孩子们由高到低的身影，他看着他们，蓝白相间的校服，发光的眼睛，在阳光下一副永远的春天的画卷。战小白的心瞬间沸腾，他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嵌进空气里的桃花香气，把他熏醉了。

战小白觉得自己今天得把姿态调高，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悄无声息，小心谨慎，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他挺直了胸，腰挺得硬邦邦的，像被一根棍子支着。他不想去惊动那些一天到晚聒噪个没完的女同事们，这事在她们眼里不亚于天塌地陷。

其实，战小白的后院已经天塌地陷了，按他原来的设想，先不跟家里人说，最起码也要瞒住父母，年龄大了，什么事在他们眼里都是大事。可他的防御工作到底没做周全，他也没法做周全，他的家和黄铜的家是上下楼，他在上，黃铜在下，这样的造势让战小白的心里打过怵，直到妻子和妻子之间，打得火热，战小白绷紧的心才松开。

战小白还没有把要辞职的事跟佳慧说，他好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战小白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也开不了这个口，每次要说的时候，舌头就仿佛打了卷，怎么也伸不直。后来索性不讲，听天由命。反正佳慧迟早会知道，只是，他对佳慧知道之后的过激反应还是估计不足。佳慧不但不同意，把一头秀发甩得像一堆稻草，两眼冒火，白沫飞溅，佳慧还发动了父母。佳慧说，你要是一意孤行，就别怪我翻脸。知情了的父母，一刻也没耽误，又是电话，又是上门，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想让战小白把辞职的念头打消，可是战小白吃了秤砣，抱定了软抵抗政策，任二老怎么说，战小白就是不吭声。后来，二老不说了，甩甩手，对战小白嚷，儿大不由娘，你既然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也就不再稀罕你，你这样的儿子，我们是认不起了。我们要的是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儿子，我们不在乎他有没有理想，那些虚无的东西，我们无福消受。

战小白没有退缩，战小白觉得，自己的父母终归是自己的父母，打着骨头还连着筋，他们只是一时想不通，迟早会回过神来，毕竟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在非常时期，他们得旗帜鲜明，才能表现出他们作为战小白父母亲的深明大义，至少佳慧的心里也能好受些，佳慧的双亲也会好受些。战小白想，只要能让他们好受些，自己委屈一点有什么，谁让自己来这么一出，半路出家。战小白想起了弘一，霎时，信心百倍。

走到了校门跟前的战小白禁不住咧嘴笑了，他看着学校两边贴着大理石的紫红色的门楼，长舒了一口气，一切都要结束了，无工一身轻的战小白，从未像今天这样，浑身上下，由里到外，神清气爽。战小白抬头看了看天，蓝天白云，春光无限，一只鸽子飞过去，另一只鸽子也飞了过去。

战小白用力地嗅了嗅，桃花那浓郁的粉香再次涌进他的心。

3

战小白打开家门，却看到陷在沙发里的佳慧，她阴沉着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手机，不像是在看什么，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上划着，见战小白进门，也不说话，啪地把手机扔在茶几上。

战小白看看佳慧，还是有点心虚，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光脚”的了。依战小白以往的脾气，这种状况下，佳慧若不说，战小白也不会说。但今天，战小白还是主动搭腔，战小白说，你今天休息？佳慧说，明知故问，你就直说。战小白说，没什么说不说的，反正我已经跟黄铜把话说死了。佳慧吼道，你脑子是不是跑气了？战小白说，你就当跑气了，总之，我不会白吃饭的。佳慧把头往沙发靠背上一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边摇头边说，饭碗都没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佳慧没去上班，她说她上不上班还有什么关系，这个家的支柱都塌了，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杯水车薪，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佳慧在社区上班，每个月工资就三千多点，如果除去战小白的收入，一家三口的嘴都糊不住，还有儿子的教育费，这个班，那个课的。战小白说，我们又没有真正到了一穷二白的地步，我们没有房贷，不用赡养老人，父母的工资自己都花不完，而且我又不是躺在家里，我是要专职写作，以写作为业，赚稿费，养家。战小白说着，把自己仅有的一张卡交了出来。

佳慧抹一把脸说，指望写作赚钱养家，简直是异想天开，你问问你自己这几年赚了多少稿费，你赚的稿费不够你请编辑喝酒的。

战小白说，我准备写大稿，投大刊，挣钱养家不成问题。目前，用投稿软件投稿，我试过了，一个稿子同时发好多家，那就是好几笔稿费，你就等着收钱吧。战小白说着，嘴角上翘，抬手扶了扶眼镜框。

佳慧不予理睬，说，去死吧。

中午，佳慧也不说烧饭，关着房门呼呼大睡。坐在书房桌子前的战小白，肚子已不止一次“咕咕”地叫过，他想起早上也没吃一口，早上佳慧就没烧饭，战小白想，自己饿肚子行，不能让佳慧也空着肚子。战小白没烧过饭，他只会叫“美团”，他点开微信支付。等到佳慧坐到桌前，佳慧掃了一眼饭菜，战小白要的不多，只有一个酸菜鱼和一盘炒土豆丝，都是佳慧喜欢的菜。战小白紧张地看着佳慧，佳慧说，以后恐怕连嘴都糊不上，还敢这么花哨。

战小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第一个月开始了，战小白收效平平，直到月底，也只聚集了仅有的几张稿费单，银行卡上的短信提示更是难得一见。战小白胆怯地把稿费单拿到佳慧跟前，让佳慧过目，佳慧眼皮都没抬。战小白尴尬地站到一旁，他想，钱虽然不多，可他有信心，他只是要佳慧知道，他在家里是在努力写作，努力挣钱的，他没有慵懒，也不是那种不思进取的人，他只是换了一个方式生活。他与文字构建的世界，是清朗的、纯净的，他再也见不到那些蝇营狗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在战小白的心里涤荡开去，他觉得活着原来可以这么美好，他不再参加任何应酬，甚至连编辑的饭局也不再参加，他要彻底静下来，做一个潜心于文字的独行侠。

战小白想着，暗暗给自己加油，他点燃一支烟。

佳慧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过来，佳慧愤愤地说，你还抽得起烟？

战小白本来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支烟，不过，也无所谓了，为了自己喜欢的文学，放弃其他的爱好，也是一种姿态。可听佳慧这么说，战小白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地痛了一下，他没有说话，把烟夹在两个指头之间，捏得粉碎。

4

战小白吃得越来越少，他觉得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好过一些。每天，他都要熬到半夜，他疯狂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过去和现在的梦，甚至还有将来的梦，用文字把它们串连起来，然后再一股脑地放进邮箱，按下逐条发送。

一年很快过去，战小白的写作收益乏善可陈，他冲刺的大刊，无一不是石沉大海。佳慧的脸色已经僵在了最寒凉的冬季，佳慧的嘴就像给胶水粘住了，很难再喷出一句完整的话。战小白想，她只要不聒噪，他就能低眉顺眼地将就着生活，互不打扰，未必不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他的家就在书房，书房也是他的卧室。

可是，也说不上在哪一天，下班回来的佳慧咣当一下推开门，把包往鞋柜上甩过去，边换鞋子边嚎，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憋死了。说时已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奔到书房门前，用身体撞开门，虎视眈眈地看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战小白，佳慧又看看开着的电脑，屏幕上是打了半截的文档。

佳慧说，你还挺逍遥，这日子还能过吗？

战小白说，这不过得好好的。

佳慧说，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你看看谁家男人成天窝在家里，让女人在外面忙，你整天坐电脑跟前，电脑是能给你吃的还是喝的？

战小白说，你看你又来了，战小白突然想起了今天刚刚收到的几张汇款单，兴冲冲地从抽屉里拿出来，在佳慧的眼前抖了抖，放在她的手里，望着佳慧，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佳慧握着汇款单，真是哭笑不得，佳慧说，这点钱也叫钱，这钱是死水。

战小白说，我一刻也没停止过努力，我写得也很辛苦，脑子都快憋出虫来了。

佳慧说，战小白，你就不是那块料。对了，黄铜说，你可以接一些与写字有关的活做做。给人写写材料，当个枪手，还可以写写软文，给成功人士写传记，这都不少挣钱，你试试？

战小白听得直摇头，战小白说，你怎么能听黄铜说？他这是想拉我下水，我要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写，还有什么文人的气节尊严可讲？我还不如不辞职！

佳慧殷殷地望着战小白，眼睛里亮晶晶的，佳慧说，我知道你那秉性，我也不想你这样，可是这个家现在需要钱，儿子的吉他费、美术费、跆拳道费、英语补习费，哪一样不要钱？没钱，总不能拿屁股给人打。我现在出去，在熟人面前头都不敢抬，他们说我们家里养着个神经病。佳慧说着走到战小白跟前，用手托住战小白的脸，直勾勾地望着战小白，眼神里有无奈，有祈求，更多的是期待。

战小白耷拉下眼睑，他不敢直视佳慧的眼睛。十年的夫妻，虽说佳慧不是十全十美，但也知冷知热，她对战小白没有过高的奢求。她曾说过，钱不要多，够花就好，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她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心满意足了，就是这样，战小白也满足不了，战小白心里有愧啊！他觉得自己唯有发奋写作，写出点成绩来，才能对得起佳慧，还有儿子，还有父母。

可是，现在……

战小白说，那些东西我不会写，也写不好。

佳慧说，试试？

战小白说，再等等？

5

眼看到了年终，战小白的心越来越慌，他申领的失业金就要到期，而他苦思冥想出的大文，在海投之后，依然无一冒泡。

战小白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他想出去走走，他进了电梯，他家在18层，电梯在17楼停住，打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味扑进了战小白的鼻子，战小白不由地皱了皱眉，进来的居然是黄铜和他的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乔亚风摆杨柳般站在黄铜身旁，进了电梯也没舍得把手从黄铜的胳膊肘里拿出来。

乔亚跟战小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黄铜说，战小白，你这是去哪？

战小白说，出去走走。

黄铜说，下班时遇到你家佳慧了，她还问起有没有地方找人代写材料。黄铜说着停住了，他望着战小白。

战小白慌忙望向别处，假装有意无意地听着，并不接黄铜的话。

黄铜说，我看佳慧好像哭过，你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战小白说，我又没招她。

黄铜说，战小白，不是我说你，男人首先要能养家，有能力为自己所爱的人遮风挡雨，其次才是自己的爱好，这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你不是崇拜弘一吗？你要学弘一，人家至少把身后的俗事安排妥当了吧。黄铜说时，乔亚直用胳膊捅他，还冲他使眼色。黄铜说，我不怕你生气，我就是搞不明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到底要折腾啥？你也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整天发那豆腐块，有人看？

战小白一脸僵硬地说，我对物质没有要求，就这一个念头。困难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黄铜轻蔑地摇着头，又捅捅乔亚说，你不是说你们单位有材料写不完吗？给老战介绍一个。

战小白的脸沉了下去，说我写不来。

电梯很快在一楼停下，战小白慌忙往外走。就在电梯门将要合上时，黄铜说，想好了找我，找小亚都行。

战小白的第一单生意是当枪手，是佳慧同事的爱人，在年假后。佳慧同事的爱人在区宣传部上班，想调到市宣传部，没有一点文墨怎么行。同事知道战小白有点才气，早就想走走佳慧的这个后门，但佳慧一直没表态，佳慧太了解战小白了。

酬金兑现很快，稿子一发出来，同事就给佳慧发了个大红包，比报纸高出了十倍。佳慧喜滋滋地跟战小白说，你这回明白了吧？

为了配合佳慧，战小白硬是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转身进了书房，战小白把编辑发给他的电子版放大，看了数遍，每一遍都让他感到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熬心费神生出来的崽，却偏偏认了别人做老子。战小白怎么想也闹不明白。

可是佳慧却一发而不可收了，由于黄铜和乔亚的介入，战小白开始尝试写材料。这对战小白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毕竟原来在学校也干过类似的活，可是寫惯了散文随笔之后的战小白，再着手写材料，简直是苦不堪言，战小白熬了一整夜，他想早点把材料写出来，就能写自己喜欢的文章了。战小白咬紧牙，一篇材料写下来，差点吐血。战小白把写好的材料交给佳慧时，说，佳慧，这个我实在写不来，写得我反胃。佳慧没表态，笑着给战小白伸出个大拇指。等佳慧拿来新的材料时，战小白一个劲地摆手，战小白说，我真的没法写，再写我会疯的。佳慧笑笑，从包里抽出一个红包，再把红包往外倒，十来张票子刷刷地摔在桌子上。佳慧看着票子说，什么是我们的爹娘老子？这才是。把战小白惊得目瞪口呆。

佳慧为战小白拓展的业务全面铺开，她不仅无限地发动自己的人脉，还连带着发动了黄铜、乔亚，以及他们的周边，她甚至动用了战小白以前的学生关系，战小白的桌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一个又一个，只要涉及到写，只要有钱赚，佳慧就都给接过来，然后分门别类地摞在战小白的书桌上，早上出门前安排好这一天的进度，晚上回来检查一下完成度，她好做到心中有数，以备安排订单。

佳慧一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就像个小鹊子，在战小白跟前叽叽喳喳，扰得战小白头晕目眩，好几次战小白都想吼一嗓子，把佳慧赶出他的书房，他好落个清静，可是，他到底说不出口。自从他辞职到现在，佳慧什么时候开过笑颜，他得压住自己的性子。

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6

战小白痛苦到了极点，他觉得现在的他如同行尸走肉，就连在学校时的那点自由都没有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已好长时间没有写自己喜欢的文章了，他问自己，这算什么，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初不辞职呢。

不行，我再也不能写那些东西了，我要把自己写废了，这是堕落，为了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战小白想着，无法自控地把堆在桌上的一摞材料撕得粉碎。他从抽屉里拿出十几张稿费单来，奇怪，这个月写得最少，稿费却是他自写作以来最多的一次，他看着稿费单，心里踏实了。

佳慧刚打开书房的门，战小白就向她迎了过去。佳慧不看他，看着一地的纸屑说，这是？

战小白说，以后我再也不写什么狗屁材料了，我要写，只写真正的文学。

文学？佳慧嘴上撇过一个鄙夷的笑，就凭你那酸文，做梦吧。

战小白说，你不懂。

佳慧说，我不懂，编辑该懂。张晓红跟黄铜说，报社的编辑私下里说了，你战小白的文字还停留在教师体上，离文学还差十万八千里。

战小白听得心里抖抖的，他气鼓鼓地把十几张稿费单往佳慧手里一放，说你看看，这难道是假的？

还没等战小白反应过来，几张汇款单已拍在了他的脸上，随即向下飘去。接着是佳慧歇斯底里的咆哮，战小白，这是在打发要饭花子。战小白，你就这点出息，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战小白说，一直都是，婚前我就跟你说过。佳慧指着战小白的脑门，大叫，战小白，怪我瞎了眼，我受够你了，我走，还不成吗！佳慧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战小白伸手抓住了胳膊，战小白说，佳慧，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要走也是我走。

战小白原想也許能去父母那里缓一缓，除了笔记本电脑，他什么也没拿就出了门。

战小白叩响了父母家的门，父亲问谁，战小白的心里一紧，几个月没见父亲了，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战小白说是我。父亲说，你是谁，我不认识。战小白说，爸，我是小白。父亲还没答话，战小白听见了儿子的叫声，儿子喊，我爸，是我爸，开门啊，爷爷，赶紧开门。

战小白听见了儿子踢踢踏踏跑过来的声音，心里咚咚咚地跳起来，好多日子没见到的儿子，儿子大概是现在唯一想见自己的人。他真想抱抱他，亲亲他。可他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说，回去，吃你的饭。那边听到了敲碗声，母亲说，过来过来。

战小白提着笔记本电脑，突然就没了力气，父母家在三楼，没有电梯，他只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挪着步下，笔记本电脑已经不是提着，而是抱在怀里了。肚子咕咕地叫着，好不容易下了楼的战小白，站在楼栋前，一时不知往哪里去，身上的汗液一会儿潮，一会儿又干了。

空气里糅合了浓浓的粉粉的香气，是桃花开了？走在夜风里，战小白顾不上肚子，只想快点找个地方歇下，也好写点东西，这一刻有太多的感触，必须把它们变成文字。

战小白想，文字真是个好东西，倘若生命中没有文字，他想不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战小白进了一家网吧，黑森森的，闪着不同颜色的荧光，鬼魅一般。这是战小白第一次进网吧，他心里升起莫名的胆怯。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堕落了，网吧管理员好奇地看着他，眼光落在了他怀里的笔记本电脑上，他也看了看怀里的笔记本电脑，犹豫了一下，冲管理员笑了笑，返身折了出去。

战小白是被冻醒的，他醒来时，嘴角上还蛰伏着一朵桃花的花瓣，笔记本电脑被当做枕头压在自己的脑袋下，广场上的长条椅收容了他的身体，他蜷曲成一团。

瑟瑟发抖的战小白，先是抬手抹了抹镜片，又挣扎着坐起来，手机和电脑都处在关机状态，他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世界是如此空寂，路灯静谧而昏黄。所有的桃花在模糊的灯光下都开出了桃花的样子，洇着潮湿的花香扑面而来。

战小白看了看椅子上的笔记本电脑，黑的发亮的机体上，现出了一个人的脸，她是谁？她在向他招手，冲他笑。战小白觉得自己的身体飘起来了，无数张字卡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飞进那发着光的笔记本电脑里。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