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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可仰斯文在兹

2021-11-18朱乐朋

书画世界 2021年10期
关键词:咸鱼金文刘老师

朱乐朋

端午节那天晚上,玉璞兄与世长辞。这几天,我一直很难受,心情也平静不下来。但是,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把过去这些年来与玉璞兄交往的点点滴滴,整理一下。这也算是对玉璞兄的一份怀念吧。

2012年11月,我来曲阜师范大学书法学院工作,随后也就认识了玉璞兄。其实,早在十几年前,还在北京读博时,我就从我的导师刘守安教授那里知道了玉璞兄其人。我和玉璞兄都是潍坊人,又都是刘守安老师的学生,又都深爱着书法。所以,相处久了,我们就觉得彼此很投缘,我也把玉璞兄引为知己。但出于对自己师兄的由衷敬重,我就一直喊玉璞兄“张老师”。玉璞兄就对我说:“老朱,你以后不要叫我张老師。你就叫我‘玉璞或者‘老张,都行。”

张玉璞 《论语·学而篇》句35cm×90cm2014

2016年夏,记得是刚刚放了暑假。某一天,玉璞兄、陈涛、我,三个人在一起闲聊天,谈得高兴,一拍即合,我们就做出了个决定:搞个突袭,去趟北京,看看刘老师。那天下午,三条山东大汉,在首都师大南门斜对过的岭南大酒店订好房间以后,忽然就齐刷刷地出现在了刘老师的家门口。这一点,刘老师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更何况那天正是刘老师的生日。晚饭时间到了,刘老师,我们的师母王老师,就领着我们仨,去了学校边上的一个饭馆,边喝酒边聊天。刘老师很高兴,师母很高兴,我们仨也都很高兴。晚上9点多,结束了饭局,我们又返回刘老师家里继续说话。对于三位不速之客的造访,刘老师和师母是没想到的。人一高兴,时间也过得快。在刘老师拥挤的书房里,不知不觉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于是我们仨就赶快撤离。北京是个不夜城,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又从路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箱子啤酒提回了房间。在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酒店里昏暗的台灯下,玉璞兄也是真的高兴了。他一边和我们俩轻轻地碰着酒杯,一边娓娓道来,给我们讲述他和刘老师30年的真挚情谊。那个夜晚,我们仨都没了睡意,就一直海阔天空:喝着浓茶,精骛八极;吹着啤酒,思接千载;抽着卷烟,心游万仞。—连我这个素不吸烟的人,当时也装模作样,吸了一个通宵的烟。不知不觉,天已亮了。我们也没来得及打个盹儿,就急匆匆退了房,叫上出租车,去赶那趟早晨8点的北京至曲阜的高铁了。如今,好几年过去了,我们和玉璞兄在京城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一样。

张玉璞 《论语·宪问篇》句90cm×48cm2014

张玉璞 《论语·雍也篇》句90cm×35cm2014

承蒙甘肃朋友的厚爱,2017年4月下旬,我曾去那边办了一个小小的书展。因为当地朋友安排得周密,也因为有玉璞兄的保驾护航,那次书展还算是成功的。展览过后,4月22日的下午,甘肃的朋友又陪同我们游览了浩瀚无际的腾格里大沙漠。在沙漠深处,我和玉璞兄就留下了一张合影,并随后将照片发给了刘老师。看到茫茫沙漠中的两个弟子,刘老师也感受到了我们的快乐,旋即赋诗一首相赠:

大漠无孤烟,博士有丰神。

苍茫戈壁上,两个潍坊人。

孔子传礼仪,西行不到秦。

如今二教授,戈壁写大文。

拳拳赤子心,殷殷儒者魂。

仗笔出阙里,携卷披风尘。

一带加一路,壮行天下闻。

西出阳关外,东望尼山云。

劝君畅饮后,登机归鲁门。

玉璞兄去世的第二天,亦即2020年6月26日,我又翻出了2017年4月23日我俩在腾格里沙漠深处的合影,并发给了刘老师。看到这张合影后,刘老师随即给我回了两句诗:“瞬间定格荒漠上,只留朱君独徘徊!”不知怎的,看到刘老师的这条微信,我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泪流满面。

山东人之吃咸鱼,盖有悠久的历史,孔子就说过:“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这里的“鲍鱼”,指的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咸鱼,而非人们视为名贵海产品的鲍鱼。由此,我固然不能确定孔子本人是不是喜欢吃咸鱼,但可以肯定的是,至迟在孔子时代,我们的古人就开始吃咸鱼了。潍坊属于山东沿海地区。我们这个年纪的潍坊人,继承了老辈人的光荣传统,大多都喜欢吃咸鱼。我和玉璞兄都是潍坊人,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这几年来,我们俩,谁手里有了咸鱼,自然要与对方分享。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吃饭。饭桌上,玉璞兄边抽着烟,边给我们讲了一个趣事儿:“前段时间,我只要去编辑部,就总是闻着自己的屋子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味!那味道,我是既确定,又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它就弥漫于我的房间;但是,它是什么味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我都不能确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收拾沙发上那堆积如山的图书、杂志。待我把杂志一摞摞地都搬开后,问题终于水落石出:沙发上,有一个塑料袋儿,里面装着好几条已经软绵绵、黏糊糊、湿乎乎的咸鱼。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也不知道多少日子之前,老朱送给我的咸鱼呀。当时放在沙发上,我没接着捎回家,可能,一疏忽,咸鱼就‘钻进了书堆里,过后,我也就忘了这事了。所以,我的办公室里才有了那种奇异的味道。”玉璞兄边说边笑,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这个段子,因为与我有关,所以,好几年过去了,我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真是对不住自己的师兄。假若我当时不与玉璞兄分享我所认定的“美味”,也断不至于让他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天天“如入鲍鱼之肆”而“闻其臭”。我做的这事儿,真把师兄给害苦了。

张玉璞 《论语·为政篇》句33cm×33cm2014

张玉璞 《论语·子罕篇》句68cm×68cm2014

玉璞兄是一个熱爱生活的人。他的家里,常年养着一盆盆的花草,并且都那么精致,那么娇嫩,那么一尘不染。它们都是些名贵的珍稀绿植吗?还真不是这样。譬如,八九个乒乓球大小的芋头,放入一个浅盘儿,注入适量的水,过些日子,芋头就长出了无数的、茂盛的、尺寸很大的叶子,叶子墨绿,亭亭如盖。从超市买回家放在厨房里的地瓜,过几天,发了芽,玉璞兄竟也舍不得把地瓜芽子掰掉,而是因“瓜”制宜,找个花盆,把它栽上。过些天,地瓜就生发出了一条条直立的枝蔓,每一条枝蔓则生出了无数的碧绿而略带淡黄色的叶子。地瓜,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得掉渣的农产品了,可是到了玉璞兄的手里,就变成了充满着旺盛生命力的美丽盆景。芋头叶也好,地瓜叶也好,只有绿意,不见花色。玉璞兄就是喜欢用这些至为平凡的物件来点缀自己的生活。这让人不禁想到大道至简、绚烂至极则归于平淡的道理。

玉璞兄的办公室里养着些小鱼儿。在一把旧凳子上,放着个暗红色的、外表比较粗糙的鱼缸。鱼缸多大?我看它的口径,跟台北故宫博物院里陈列着的那个毛公鼎相仿,但是要比毛公鼎浅很多。缸底有若干枚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水中游动着些泥土色的、再平凡不过的小鱼儿,也不多,就七八尾;也不大,每条鱼至多也就3厘米长。每次到玉璞兄的办公室,俯身看到鱼缸里那些游动的小鱼儿,我就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里描写游鱼的那几句话:“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这几句话,不免让我联想到古代文人的无奈:小鱼儿,自由自在,怡然自得。可是,观鱼者却往往不是如此而“徒有羡鱼情”。否则,后人读柳宗元的诗“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花不自由”,则断不会在心头产生那么强烈的共鸣。

张玉璞 《论语·宪问篇》句118cm×50cm2014

玉璞兄当年读大学时,学的是中文,本科毕业留校后,就干起了学报编辑,一干就是32年。这些年来,他于期刊编辑之余,还从事着唐宋文学研究;唐宋文学研究之余,其最大的爱好,便是书法了。如此说来,书法,其实乃是玉璞兄的“余事之余事”。玉璞兄在期刊编辑方面的出色成就,在唐宋文学研究领域中的精深造诣,我这个外行,没有资格评说。但是,对他的业余爱好—书法,我倒想多说几句。玉璞兄自幼秉承家教,习书不辍,深通书法之道。其书风洒脱自然,清丽典雅。苏轼曾经说,吴道子的画“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玉璞兄的书法,亦是如此,因而深为行家叹服。玉璞兄的书法代表着当代中国高校书法群体的最高水平:在这个群体里,书法硕士、书法博士、书法博士后,数量众多。如今,以书法为专业者,是如此之众。但是,若论对博大精深的中国书法艺术的深刻理解,若论在书法艺术创作方面所达到的高度,那么,我可以肯定,凭借着深厚而广博的文史积淀,玉璞兄早已站在当代中国最具实力的书家群体所组成的第一方阵中。可是,玉璞兄一向为人低调,不事张扬,淡泊名利;他只是以翰墨陶冶性情,而决不用以沽名钓誉。什么中国书协的会员,什么省级书协的理事,什么什么书协的副主席,什么什么书协的秘书长,太多可以用来吓唬人的头衔,有些书家,一列就是长长的一串;可玉璞兄,就连曲阜这个县级市的书协会员都不是。有时候,我就喜欢胡思乱想;每逢胡思乱想,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很有意思。譬如说玉璞兄,他平生视书法为“余事之余事”,可偏偏就是他这么一个连县级书协会员都不是的人,却早已迥出群侪,而成为当代中国最优秀书法家中的一员。目前中国的书坛,非常热闹,也可以说不无喧嚣。一些所谓的书坛权威,看上去很像是无时无刻不在为中国书法的发展操心,出谋划策,呼号奔走,殚精竭虑;更多的自诩为“著名书家”者,则都在持之以恒、不知疲倦地推销自己;至于哗众取宠、招摇撞骗之徒,如今更是司空见惯。而玉璞兄则全然不是这样,他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于学报编辑之余,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之余,在旧报纸上挥洒着他手中的那支毛笔。玉璞兄的书法作品,是精金美玉,是深藏不露的艺术珍品,充分体现了其卓越的艺术成就与崇高精神追求的完美统一。

张玉璞 《论语·卫灵公篇》句98cm×49cm2014

玉璞兄在书法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可谓“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而其学问之淹雅、人品之高洁,更在其书法艺术之上。玉璞兄的心里,只装着工作,装着学问,装着自己的亲人,装着自己的学生,装着自己的师友,可就是唯独没有他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玉璞兄只知奉献,不知索取。他太累了,他是积劳成疾而最终把自己累死的。玉璞兄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我认识玉璞兄,已七年多。这些年来,我就觉得,玉璞兄坦诚温厚,朴质谦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对工作认真负责,他做学问严谨求实,他待朋友热诚厚道,他对学生春风化雨。玉璞兄处世之低调,性格之温和,态度之谦逊,知识之渊博,德行之粹美,都让我首先联想到我已追随了整整20年的恩师刘守安先生。这些年来,只要和玉璞兄在一起,我就感觉像是跟刘老师在一起一样。而这,也正是我特别喜欢和玉璞兄相处的原因之一。有时候,我还觉得,玉璞兄不但在各个方面都像极了我们的刘守安老师,他在各个方面也很像苏东坡。多少年来,玉璞兄潜心研治唐宋文学,而于宋代尤其是苏东坡的文学,关注更多;在书法取法上,玉璞兄也更多地喜欢苏东坡。所以,我相信,玉璞兄对苏东坡肯定是偏爱有加。玉璞兄的顽强达观、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视野宽广、成果丰硕的学问世界,姿态横生、风格跌宕的书法作品,都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我所极喜欢、玉璞兄本人尤其喜欢的宋代大文豪苏东坡。

玉璞是我的师兄,其为人处世、学术成就、艺术贡献,方方面面,都让我由衷地敬佩。不过,我和玉璞兄也有意见不太一致的地方。玉璞兄平时很忙。有时,他相对清闲一些,我们就会在一起谈论书法,—别的问题,比如期刊编辑、唐宋文学,若谈,我也插不上话。最近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金文。因为喜欢,所以有时我就挤时间识读一些商周时期的金文片段。我与部分所谓的“海内篆书名家”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人家那些“名家”看金文,是只关注其字形,而不理睬篆字的音、义的。我则不然。我读金文,必先扫清每一个字的音、义障碍,在此基础之上,再去关注其字形问题。如此一来,我读金文的速度就非常慢,如同蜗牛爬行一般。有时,我也尝试着用金文搞一下创作。玉璞兄对我喜欢写金文书法,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书法乃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艺术,而真正具备抒情功能的,书法五体中,也就是行草了。玉璞兄的这个意见,我当然是不反对的。可我又总是割舍不下对商周金文的偏爱,一如我这几年痴迷于研读商周时期的文献。所以,今后我估计会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学习金文书法的。我想,这大概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吧?—写到这里,我忽又想起了过去几十年来我爱人无数次对我略带开玩笑色彩的批评:“你老是说‘以后,怎样怎样,为什么就不从现在开始呢?”

有时候,我就想,生活中的人,大概可以分为四种类型:有的人,博学而性情温和;有的人,博学而脾气很大;有的人,无知而性情温和;有的人,无知而脾气很大。玉璞兄,无疑就是第一种人,而我,可能就是第三种人了。因为彼此性情相近,如前所述,又都是刘守安老师的弟子,又都同样地热爱着祖国的书法艺术。所以,过去七年间,我和玉璞兄的联系,自然也就格外密切。2020年3月初,我驚闻玉璞兄身体有恙;但那时我确信,以玉璞兄健康的体魄和乐观的心态,加上现在先进的医疗手段,玉璞兄是一定能够战胜疾病的。6月2日上午,玉璞兄还邀我到他家小坐了半个小时。我们俩边喝茶,边聊天,我觉得玉璞兄的气色很好,精神也不错。玉璞兄还对我说:“老朱,以前,我对你的辞职,很不理解;现在,我是完全理解了。我觉得,你辞了职,无官一身轻,这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又说:“像你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读书、写字,就很好;不过,……也都要好好地锻炼身体。”言犹在耳,而兄已远去!现在,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玉璞兄这样突然撒手人寰的现实。6月25日晚上,睡觉之前,应该就是23点左右吧,我爱人还对我念叨:“前几天,张老师去了济南化疗。也不知道他化疗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就说:“唉,不知道呢。我猜,张老师刚化疗完了可能很疲惫。几天前,我给他发了一个微信,他也没回我。不然,他肯定就回我了。”哪里想到,次日清晨5点,我一睁开眼,就在书法学院的微信群里看到了“张玉璞老师于6月25日,阴历五月初五,22点26分,在济南医院去世”的噩耗!

听说自己的得意弟子张玉璞去世后,刘守安老师撰写了下面这两副挽联以志哀悼,并连同手迹图片,一并发给了我:

真君子高山可仰;大学问斯文在兹。

办刊教书,近未晤谈,怎就匆匆西行,让我怅望东鲁,泪注如雨; 习书撰文,久无畅叙,缘何默默不语,使人悲思阙里,心急似焚。

“真君子高山可仰,大学问斯文在兹。”我想,这应该是我们尊敬的刘守安老师对玉璞兄道德文章的最准确评价了。是的,玉璞兄是真君子,玉璞兄有大学问。玉璞兄的人格、学问,都将是不朽的。小时候,我学过的臧克家先生的那首诗《有的人》中的几句话说得好:“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玉璞兄已经死了,但他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2020年7月3日于曲阜目耕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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