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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稗草

2021-11-16陈凤兰

莫愁·智慧女性 2021年11期
关键词:稗子田地田埂

陈凤兰

余秀华在诗歌《我爱你》中说:“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稗草似乎第一次这么主观地,卑微地,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诗歌里。

我从来没有对稗草有过如此的好感,唯一的记忆就是母亲对稗草的憎恶,以及对我不热心于田间劳作的愤慨。母亲不知道稗草的学名,她只会沿袭乡村村民一贯的叫法——“派子”(谐音“败子”,意思是败家的儿子)。也许是江淮语系中“b”“p”拼音读法不分,也许是乡人就想赋予它一个贬义色彩。

“稗子”也好,“败子”也罢。对我来说,都是意味着简单粗暴的挑战身体极限的低效劳动。每到秧苗挺直了腰杆极力分蘖时,母亲便吆喝我们姐妹,去田地里把稗草一棵一棵辨认出来,然后拔茎除根,抛掷田埂。

我质疑母亲的苛责,觉得一个植物和另一个植物没有必要势不两立。烈日当空的焦灼,稻田里水的烫热,偶尔蚂蟥的侵袭,漂浮蚯蚓的尸体……那种超越体能极限的酸痛与炎热,让我憎恶起母亲的严酷、劳作的枯燥,还有稗草的喧宾夺主。

稗草叶片深绿,身姿挺直,若不是拔出后赫然呈红色的根,恐怕普通人真难以分辨。母亲能从有无毛绒、根的颜色甚至节结处的样子辨认出稗草和稻秧的区别。这方面,母亲是专家。

在母亲眼中,我可能就是那个稗草。即便常常在稻田里脱颖而出,也只是落得个更容易辨认,成为不学无术、好逸恶劳的代名词。

在我眼中,母亲把稗草一把一把地打个卷,远远地抛在田埂上,然后坐等烈日的曝晒,不失为一种残忍。万物有灵,在母亲那儿,植物也分了很多等级,有用无用便是她的坐标。母亲把田埂上其他的婆婆纳、猫眼草、狗尾草等杂物一并斩草除根,这样近乎“绣花”的行为着实让我和父亲鄙夷:你就不能去做点其他有用的事吗?这能增加粮食的产量吗?母亲不听,依旧我行我素。而我家的庄稼地,包括田埂,都成了村妇们学习的样板。

时间过得真快,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脚就跨进了新世纪,母亲依旧流连在她的几分地里,只是她再也守不住她的“江山”了。

村里引進的钢厂扩大规模,大面积征用土地,早年让我们觉得“一望无垠”的桑田,顷刻间就被一圈围墙圈刮进去,变成了轰隆的机器厂房,变成了排列着整齐汽车的停车场……母亲的红薯、青菜、西红柿等蔬菜无处安放,母亲的心力与热情更无处寄托。唯一留下的三分多地的桑田,还寄存着母亲养蚕、种菜的一点眷念,在我们无数次的谴责与埋怨中,最终那一片田地也流转了。母亲的养老金一下子每月多了几百元,她从一位当年生产队的“铁姑娘”迅速地化身为“失地农民”。

“我当年娶你妈时,还去她生产队查了她的工分,我就是看重她会干活,会挣工分。”这是曾为村干部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话。母亲的娘家在另一个乡,没出嫁的姑娘能被冠以“铁姑娘”,也是村里人对母亲极大的尊重,就像是我们这个健身的年代里,谈及谁能跑“全马”或者“铁人三项”一样。

时代不断前行,母亲渐渐衰老。她不记得当年责令我们除一垄的草只许直身一次,不记得半夜把我哄到棉花地里陪她拔棉花秆,不记得草堆下总是窝着几条叫不出名字的蛇……她开始健忘,永远不记得我们的手机号码,只能按照老人机上设定的“1、2、3、4”联系我们姊妹几个。

忽然有一天,母亲跑到十几里之外的隔壁乡里,找了一块别人不肯耕种的田地,说哪怕就种点水稻、麦子,反正都是机器播种收割,既轻松又省得买粮食。对于一辈子侍弄土地的母亲来说,成袋成袋地买米买面,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母亲骑着电瓶车,横跨四座桥,转三道弯,去田地里忙乎。我开车去找她,在一片铺染的绿意中看到了那个佝偻的身影。母亲依旧在除稗草,似乎不除稗草,稻子就没有灵魂。母亲看到我怯怯地笑了,把手里的一把稗草胡乱地卷成一团,“噗”的一下扔到田埂上,差点溅了我一身。

田埂上的一团团稗草,在艳阳下已渐渐褪去了绿,变成浅白,继而枯黄。脚一踢,松散开,微风中,窸窸抖着。

到医院治疗母亲的各种恐惧,医生显得漫不经心:“疑病。”我估摸着这也不是医学名词,医生又悠悠补充说:“癔症。”直到回家后,我各种百度才终于弄明白这个医学术语。说到底,母亲就是“恐惧自己有病,然后就有病了”。血压高,后背痛,头像有个箍箍着,整宿整宿的失眠……母亲在陈述疾病时,详细得让我感同身受,身临其境。

搀扶母亲走出医院,我都不敢松开手,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母亲,似乎成了一个婴儿。在医院里,任凭我们向工作人员解释她没有健康码,她不会乘电梯,找不到厕所,看不懂楼层。她死死地攥着我帮她补办的医保卡,生怕一不小心弄丢了。我也紧紧地抓着她粗粝的手,生怕把弄她丢了。我们生活的小县城,对于不识字的母亲来讲,像是个人潮涌动的汪洋大海,很难找到自己的码头。

医生开了药,治疗心理的,似乎很有用,也似乎很没用。

现在,母亲见到谁都一脸笑,全然没有当年为了工分跟队长打架的气势,也没了为了种韭菜把父亲种的玫瑰花砍掉的豪情,更没有把我们拽到田地里去体验体能极限的怒气……她渐渐矮了,萎了,蔫了,慢慢地接受了她已没有“斗天斗地”的能力。

母亲再也没有去稻田里拔稗草,因为农技员推荐的除草剂更便捷。母亲那善于识别稗草的双眼已经浑浊,灵巧有力的双手已经蜷曲,矫健的步伐已经蹒跚……土地不需要母亲,母亲却一直依恋着土地。

“稻田水浅,江湖水深”,浙江大学教授发现,稗草几千年来,一直在拼命“拟态”,努力跟水稻长得越来越像。当然,有了基因测序,稗草绵延千年的智慧,不敌高科技的碾压。

稗草是,母亲是,我们也是。

所有的挣扎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努力不外乎死亡的结局。正如尼采所说:“如果非要强说生命的意义,那么我只能说,生命的意义就是它没有意义。”但正是因为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所以我们才要寻找生命的意义。

哪怕战战兢兢,哪怕卑微怯懦,哪怕提心吊胆,努力地活过,也许这就是生命最大的意义,也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编辑 曹宏萍 271828661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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