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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绘园招人宴饮录

2021-11-13

雨花 2021年4期

晚明清初,改朝换代,社会动荡,世风日下,直接影响到文人士子的处世方式。他们一方面自命清高,忧国忧民,一方面又于淡泊中见风骚,常常沉湎于风月场。那时,凡是有点头脸的文人,不与秦淮香艳扯点关系,似乎都说不过去,比如陈子龙、钱谦益与柳如是,钱谦益、冒辟疆与董小宛,冒辟疆、吴三桂与陈圆圆,陈圆圆、卞玉京与吴伟业,瞧这三角套三角的关系,想想都乱。不管谁是谁的谁,总之,爱了谁的谁的谁,最后都凑成了一对,结局是美好的。钱谦益与柳如是被奉为夫唱妇随的典范,冒辟疆与董小宛则上演了一段“女追男”的凄美故事。

人们对冒辟疆的印象,大致来自两篇文章: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和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前者将董小宛描述成一个“花痴”,以致最终积劳成疾,连命都搭给了冒公子;后者详细回顾了与小宛相识相知相恋相爱相生相死的过程,一副被爱情宠坏的样子,但对于董小姐的死,只言片语潦草交待了事。这两篇流传最为广泛的文章,给历史上的冒辟疆画了像,原来这位名震江南的大才子,是个纨绔子弟,浪荡公子,用现在的话讲,是一枚彻头彻尾的“渣男”。

事实上并非如此,阅读《冒襄全集》你会发现,冒辟疆年轻时交游广泛,结识的文人贤豪皆为董其昌、王铎、吴梅村、陈维崧、张潮、周亮工、王士禛、钱谦益、孙尚任、黄宗羲、包壮行等名流。他一生把大量的钱用在吃喝玩赏上,但在救济赈灾上也曾一度“捐金破产”,彰显了他的侠之大义,好友许直为他辩解,称其“不止风雅”,为救济难民,“尽发百口之粮,捐金破产,躬自倡率开赈,日待哺者四千余人。”可惜,一个贵公子最终跌落为卖字乞米的老翁,晚年的冒辟疆饥寒交迫,连刻印书籍的费用都出不起,只好手抄行世。

晚明是个很有趣的年代,多数末世文人,其身上真情与矫情并存,家居生活讲究淡而雅、追寻悠闲的情趣,为了打发苦闷的日子,玩法也是多种多样。比如,冒辟疆喜欢收藏、把玩古董,后来在董小宛的影响下,品茗赏兰,解衣推食,从不吝惜。

董小宛深谙“拴住男人就要拴住他的胃”的道理,进了冒家的门后,拜余淡心、杜菜村、白仲三位名厨为师,四处求访,细考食谱,苦练厨艺,独创了名噪一时的“董菜”,钱谦益吃后称赞:“珍肴品味千碗诀,巧夺天工万种情。”给小宛写传的张明弼自然是没少蹭冒家的饭,称董氏“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

冒辟疆原本在吃上是个马马虎虎的人,在小宛的调教下,胃口越来越专、精、刁,尤喜欢吃海鲜、熏肉,各类甜品。总之,爱吃什么,董小宛都会满足。冒公子吃过之后,也不忘点评,如吃了火腿肉,说“有松柏之味”,风干鱼“有麂鹿之味”;尝过了醉蛤,说“如桃花”,油鲳“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等,样样色香味型俱全,这是何等高超的手艺啊。

董小宛做菜从不按常规出牌,创新,是她在冒公子面前永远保持新鲜感的法宝。即使到了冬春之际,餐桌上也从来不寡淡,“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到了夏天,又是做水果膏的好时节。董小宛亲手将桃子西瓜榨成汁,过滤后用细火熬制膏汁,“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水果膏做好后,分浓淡不同口味,一杯杯端给冒辟疆,“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看上去好诱人,尝过之后,冒公子用“异色异味”来形容那一瞬间的幸福感。诗词名家梅磊在冒家做客后,大赞董小宛的调羹技术胜过段文昌家的厨子,“蔷薇露酿醍醐味,桃李膏成琥珀光。若使珍厨常得在,食经应笑段文昌。”

秋天,万物皆肃敛,精华成于果,这个时候的豆豉饱满,风味足。正所谓“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这是董小宛制作豆豉酱的不二心经。“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经过晾晒、剥膜、配料、腌制等工序,酿造出来的豆豉酱“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从冒辟疆得意的口吻来看,董小宛独家秘制的豆豉酱在当时市肆上是买不到的,这样的美味,冒先生自然是第一个品鉴者了。

《淮扬拾遗》中还记录了一种“董肉”:肥而不腻,咸中渗甜,酒味馨香,虎皮纵横。这款菜就是跑油肉,也是董小宛做给冒辟疆的暖心菜,水绘园每每招饮,作为压轴美味呈上,频频赢得董其昌、张明弼这样超级吃货的称赞。冒辟疆喜食甜食,董小宛采集各种花瓣,加上白面、饴糖、芝麻、花生仁、椒盐、玫瑰、桂花等,制作成零食小吃,其中董糖是她的代表之作。

浙江大才子陈则梁说:“辟疆生平无第三事,头上顶戴父母,眼中只见朋友,疾病,妻子非所恤也。”董小宛为冒辟疆精心备食,冒辟疆“又喜与宾客共之”,广交天下雅士。昆山徐元写道:“每召诸故人欢饮,饮辄达旦,扶携行酒,肩髀如压石,不敢就寢也。”看来与客人通宵达旦,把酒言欢是冒辟疆的待客常态了。

1651年,董小宛积劳成疾,命陨尘埃。死后,冒辟疆写了一篇怀念性长文《影梅庵忆语》,然后刻印若干份,分发给他的那些诗友们,约他们写写关于董小宛的文字。吴伟业、杜濬、王士禄、敬亭俞、陈弘绪、周积贤、颜光祚、王潢、张文峙、陈允衡、杜绍凯、张恂、梅磊、徐泰时、纪映钟、周蓼卹、吴绮、刘肇国、韩诗、黄虞稷、史惇、赵而忭、叶衍兰、张景祁、张僖、李绮青等社会名流交了作业,均对董小宛炉火纯青的烹饪技术进行了称赞和品评。

清代诗词名家梅磊在悼念诗中猛夸董小宛的厨艺:“少年夫婿老词场,好客频开白玉堂。刺绣争夸中妇艳,调羹不遣小姑尝。蔷薇露酿醍醐味,桃李膏成琥珀光。若使珍厨常得在,食经应笑段文昌。”这里提到的桃李果羹,著名藏书家黄虞稷也同样吃过,“五朋桃胶琥珀凉”,他也用“琥珀”一词来修饰董小宛的桃粥。

工部主事徐泰时曾这样写道:“剪旗深翠护花铃,本草新删谱食经。玉露琼浆调指甲,畦蔬篱菜园丁。冬真蓄三年旨,饷客时挑百品馨。谁道幔亭无玉沆,至今空挈一双瓶。”既描述了小宛在饮食上不断追求的匠心,同时也表达了惋惜之情。冒辟疆二十六岁那年结识了清初进士、名士陈焯,陈后来回忆受邀探访水绘园时说,冒公子日常吃吃喝喝,包括针绣之类均出自董小宛之手。“辟疆时时出其画阁中茗盌,香瓣啜且爇之,俱属宛君手拱,迥异凡味,而肴蔌之芬旨,针缕之神奇”。广陵好友吴绮说小婉“五夜弹筝,韵流弦外。又独络秀传餐,过客知其宜妇,孟光馈食,说人欢为如宾也。”

在水绘园的餐桌上,既有文社同盟络绎不绝,又有天下云游客时时到访,想必他们一方面是追随复社领袖冒辟疆而来,另一方面,大约也是为了一睹秦淮名妓之芳容,顺便再蹭蹭人家的饭食。从某种意义上讲,“董菜”维系着一个以冒辟疆为轴心的关系网,这一点,从冒辟疆的诗文里可以看得出。

嫁入如皋冒家后,因冒辟疆不胜酒力,董小宛“遂罢饮”,从此与冒辟疆共同以品茗为乐,“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鼓数茎粒,便足一餐。”冒公子酒量之差这一点在王仲儒那里也得到了印证,他曾在聊到冒襄时说:“先生性不饮,把杯畏涓滴。”用“涓滴”来形容,可见酒量不是一般的差。可是一个几乎不喝酒的人,诗文里为什么频繁出现饮酒?古人的心境真是难以揣摩,看来复社老大不好当,招饮太多。

冒辟疆不胜酒力,一生却衷爱岕茶,为此还专门写就了两千多字的论茶笔记《岕茶汇钞》,其中记述了其与董小宛推杯换盏品香茗的生活经历:“姬从吴门归,余则岕片必需半塘顾子兼,黄熟香必金平叔,茶香双妙,更入精微。然顾、金茶香之供,每岁必先虞山柳夫人,吾邑陇西之倩姬与余共宛姬。”而后他在病重期间,仍不改嗜茶的秉性,“三年贫病极,并缺悦生茶”“纵有相如渴,三杯病即除”,由此可见,他与董小宛是一对真正意义上的茶痴。

冒辟疆曾写下《水绘园约言》,“竹炉有火,点汤当饮。午余蔬饭,僧佐烹饪。黄粱未熟,间制一面。何必拨心,槐芽始薦。即有远客,斗酒二簋,既访我于深山古木之间。彼山中之人兮,声希味淡而已。”这段话类似于告天下盟友之书:来我水绘园做客,吃什么喝什么交待清楚,凡是访客,均得认同“山人”身份,正所谓“以山水寄志,于饮食露经济”“市井不言义,义归山谷中”。这是一种远离世俗,回归自然的士人心境。冒辟疆曾在写给陈眉公的信中说,“客来无别供,绿酒翦青蔬”,以此向对方发出了邀约。

有一年冬天,冒辟疆召集同人在祖宅的得全堂聚会,并在雪地里野炊,烤煮野鸡獐肉,品酒吟诗,狂欢数日。文史学者邓汉仪也参与其中,并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土凤原射雉,野味擅烧獐。杀伐乾坤久,烹鲜倘未妨。”根据通州文人陈世祥的记录,冒氏獐肉通常的做法是用陈皮豉熏制成腊肉,再配上主人收藏数年的美酒,色味俱别。除此之外,客人的桌席上少不了肥甘味厚的烤鸭、烧鹧鸪、红鲤鱼、鲖鱼以及河豚等。

冒辟疆还喜欢吃海鲜,尤其对海虾情有独钟。他在一篇诗文中写道:海虾产于冬春之季,到了五六月份能长到五寸上下,肉肥味美,如果在海上现捞现吃,则鲜美无比,可惜保鲜技术达不到,一旦隔夜入城,虾就会咸臭腐烂。“今年三伏夜尚拥絮城市,忽得极鲜且大者以五十枚饷,二弟志之以诗:虾鲜繁种类,风味此为奇。拾得如芦管,烹来胜蛤蜊。暑难携百里,美正及兹时。急送书帏里,无烦去海涯。”看来为了吃到新鲜的海虾,冒辟疆动用了各种法子,三伏天半夜用棉被将虾裹起来快递进城,才吃到了新鲜的大海虾,为此其二弟还专门吟诗一首,描述了吃虾的感受。

清初官员、学者李宗孔去冒辟疆家做客,冒先生是怎么招待的呢?“饷我隽味足朵颐,海错山珍及瓜藕”,既有山珍海味,还有各种瓜果蔬菜。水绘园的新鲜果蔬全部来自自家田园,至少有五亩豆棚、蔬菜圃子、葡萄园,花坛里种有时菊、芙蓉等,园子里还养有鸠鸽、鹪鹩等珍稀鸟宠。在日常待客中,素菜中青笋最为常见,同时还配有樱桃、黄米粥以及江南上好的岕茶等。正所谓“樱笋渐佳啼鸟倦,临风遥忆劝加餐”“野衲供蔬笋,山农佐粥饘”“未传塞北羊酪法,且醉淮南樱笋厨”“黄粱初熟,烧笋加餐,饮岕一杯,摩腹千步”,这些赞赏冒氏美食的诗句均出自王士禛等好友。

冒辟疆生于1611年4月27日,卒于1693年12月31日,享年八十三岁。早年家境阔绰,生活奢而不侈。1660年,即清顺治十七年五月,瞿有仲拜访冒辟疆,晚上冒氏在得全堂开樽夜宴,出家乐。百闻不如一见,瞿有仲面对水绘园天上人间的生活极为震撼,于是对冒辟疆清初的隐逸生活奉承道:“好客不问家生产,买歌不惜千黄金。雕盘绮食开清尊,吴歌楚舞香氤氲。”

然而历经了祸乱,到了晚年,冒辟疆的人生况味大不如前,字字句句透露着难以抑制的落魄与凄切。康熙庚申三月十五日,冒辟疆七十岁寿辰时,诗人卞永吉描写了拜访水绘园时的情景:“辟疆野衣冠,跚跚然出,掖二竖子,携畦蔬一榼,佐以樽醑”,孤寂、寡淡,显然失去了早年的华彩。四十年老友余怀顿在冒先生七十岁生日时,说了一段总结性的话,在我看来较为贴切:“巢民之拥丽人,非渔于色也,蓄声乐,非淫于声也,园林花鸟、饮酒赋诗,非纵酒泛交、买声名于天下也,直寄焉而矣。”

冒辟疆快八十岁时,水绘园的境况愈加糟糕。园前有一池水,是冒家沿用了三代的放生池,后来所有的鱼都被强邻捕捞个精光。1684年夏天,江南文人邓汉仪来到如皋,眼前的水绘园荒颓不堪令他伤感:“板桥梁断拆,满眼蓬蒿,鸟鼠虫蛇。家业愈落无力修葺。”“昔时书舫朱栏,美人才子,檀板喧阗,绮筳骈集之地,而今一旦至此乎。”冒辟疆也在诗中描绘了他的生活处境:“学鼠搬姜迁陋巷,十亩蓬蒿居宛转”“推倒梁栋矗高台,小摘畦蔬当鲭馔”。

人至暮年,何以解忧?“南楼余隙地,种菊老驰心”“朝夕抱菊眠,陶然忘死生”。耄耋之年,冒辟疆真正悟到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处世哲学,将种菊、吟菊、酿菊、品菊酒、摆菊宴,视为了心灵寄托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