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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屋檐下

2021-11-12

海燕 2021年4期
关键词:天女王哥房间

得利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两颊通红,浑身蒸腾着白气,一只手里提着一根茁壮的枯枝。眼下是北京的秋天,得利却好似穿上了冬装,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这根朽木,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得利身高足足有一米八五,和出租屋的门一样高,脸上红扑扑的,有种朴素的孩子气。

“你拿的这啥破玩意儿?”同屋的王哥躺在床上,看见他提着那个比小腿还要长的烂树枝,便这样问道。

“你看它长得多艺术,放在屋里增加艺术氛围,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得利为自己捡来这根树枝得意洋洋,好像那种不花一毛钱从古董市场里淘到宝贝的老收藏家。王哥虽然心里不愿让这根枯枝占据他们本就不大的空间,但嘴上没再说话。

他们二人住的是北京四环内的一座合租屋子。这间普通的两室一厅民居房被房东改造成了四个房间,除了两个主卧外,客厅被分隔成两个狭长的无窗房间,这间不足五平米的房间里,住了得利和王哥两个男人。

他俩刚搬进来那天,王哥还在和中介讨价还价,东说说毛病,西说说价格,表现出自己非常懂行的样子。得利却在行动上出卖了王哥,像个孩子一样,满脸写着高兴和满意,迫不及待地在这个新家里转悠。

得利随便推开一扇门,看到屋里一位长发女生正坐在桌前看书,桌上的木质蓝牙音箱里正缓缓流动出舒曼的《异国和异国的人们》。音符轻快地跳跃在房间里,阳光跳跃在她身上,环绕着金色的光。

得利看呆了,他心里惊叹:这是一个天女呀!她的目光从书本转移到得利身上,却并不为他的闯入而恼怒,得利从她的目光中甚至读出了一种慈悲。她像是在一个遥远的朦胧国度,注视着人间卑微的得利,得利仿佛见过这张脸,他家中贴着的菩萨像就是这样注视着他的。

“那是别人房间!”得利在中介的训斥中把门关上了,但心还留在一片朦胧中。王哥还在那里为着八百块的租金讨价还价,得利却一口答应了下来。此时他信心满满,未来的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八百块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完全可以应付。最主要的是,他不想离开他的天女。

他们二人合力将一个上下铺搬进五平米的小屋内,王哥坐在下铺忿忿说道:“你就得跟他讲价,这些黑中介,你多碰碰你知道了,要说我第一次出村就遇到一个骗子……”王哥正打算从他走出家门讲起,得利早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铁床的上铺,整个床顿时响起来吱吱嘎嘎的响声。

王哥坐在那里表情严肃,似乎在思考今后的生活,并不乐观。得利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新人,第一次来北京,满脸是兴奋,王哥见到得利根本不听他的人生经历,心里头有点失落。

住进新家的那个傍晚,得利出去逛了逛。眼前的景色陌生又漂亮,他忽然看到一只大鹅,那样挺拔骄傲,后面的大爷也精气神儿十足,昂首挺胸地和大鹅一起漫步在街头。

得利见了十分欣喜,仿佛回了老家。老家的大鹅可是惹不得的,得利想起童年被大鹅追赶的恐惧,一旦被追上,身上的肉被那大鹅咬住,那种疼让人终身难忘。如今又见到如此神奇的大鹅,虽然对它敬而远之,却也备感亲切。温暖的秋日阳光洒下来,得利仿佛要和这可爱的城市融在一起了。大马路的对面是高楼大厦,浓浓的都市气息,可这边还有不少低矮的小平房、旱厕和土路。得利两边都挺喜欢,他坚信梦里面就是这样的,未来也应该是这样的,毕竟这里是北京,可以包容万象,容纳一切的大城市。

走在洒满夕阳的大道上,得利看到一根与众不同的树枝。它不像是来自周围的树木,倒像是为了要体验生活,从艺术馆里偷跑出来的名贵展品。它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得利一眼就认出了它与众不同的品质。他为自己的眼光的独到而沾沾自喜,不由得要去接近这根枯枝。枯枝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得利的灵魂仿佛也有了重量。

回想从偏远的东北乡村来到首都,得利觉得像一场梦一样。当他被众人推搡出车站时,身上已经一股酸味了,但得利终于呼吸到了北京的空气。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硬座车里沉闷的空气被一扫而空,感受到的是北京的秋高气爽,望见高楼之间有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照射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里就是我大展拳脚的地方。”看着车站里大包小裹的人来来往往,得利在心中暗想。

就这样,由王哥带着,得利第一次踏进了北京外卖的职场。王哥教给他几句所谓的秘诀,实际上是王哥临时瞎编的,但这种当人前辈的感觉让王哥乐在其中。得利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用王哥的话说,浑身都是正能量。

来北京的第一个夜晚,得利有点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每次一翻身,铁床都要嘎吱嘎吱响上一番,像是随时要散架。这声音极具穿透力,整个房子里的其他人家都能听到,他们都指望得利能少翻点身,但得利偏不老实。

这个小屋对他来说不仅是个睡觉的地方,还是一个家,累了一天回到家,躺在铁床上的一瞬间,得利就觉得幸福了满足了。同时,好奇的他迫不及待地想和屋里其他人认识,对他来说,这些就是他的新家人,得找机会和他们说说话。

得利最关心的还是天女,就住在得利隔壁的主卧。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给刚入住新居的得利蒙上了一层浪漫的面纱,许多小说里的年轻男女都是这样认识的。

他一边嚼着蘸满大酱的青椒一边回味着那天初见天女时的场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在少女的闺房中他看到不少海报和书,干净整洁又富有书香气息,令他印象深刻。天女没有怪罪得利的误闯,和他见面也总会报以微笑。天啊,她一定不是人间的凡俗之人。

她是那样亲切,那样文艺,那样美丽,得利如此思索着。她也一定有一个热爱艺术的灵魂在涌动着,得利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一个灵魂密友,一起焚香阅卷,一起踏青游玩……

得利每天都走到天女的房门前回味一下书卷的气味,那个房间总是那样安静、神秘,让他想入非非。可一连几日得利忙于送外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终于有一天他鼓足勇气,拿出了自己从老家带过来的小茶壶,第一次敲响了天女的房门。门开了,穿着复古绸子睡衣的天女给他开了门,就站在他面前。

“我也没啥事,我就是想问问你爱喝茶吗?”

高大的得利几乎顶到门框上了,他望着眼前娇小的天女,只觉得她的绸子睡衣特别美丽优雅,又不觉间被某种清淡的香气吸引了。

“这个茶壶可是个宝贝,再喝七次它就开釉了。”得利对自己的茶壶侃侃而谈,他自认为十分懂得品茶,天女就静静地听着,得利乱了分寸,车轱辘话来回说。

天女还是收下了茶壶,当即泡起了一壶热茶。她手那样纤长,拿起蓝色的哥窑茶杯,他一眼就看到女生在窗前挂着的落叶杯,这不是和自己的枯枝有异曲同工之妙么!得利惊叹道,这简直就是自己的林妹妹。得利想入非非地傻站在那里,天女已经将小茶杯递到他面前。阳光中为他泡茶的天女,以及她手中的小茶杯,她的丝绸睡衣,都沉浸在日光中栩栩生辉。

真的是天女!得利顿时觉得这女子只能来自天上,否则为何她的周身会散发出光芒呢?如果不是在这间房子里,得利几乎要为这一幕弯下膝盖。诗的女神!得利在心中惊呼,多年来在诗中体会的美好,这一刻都在眼前阅尽了。从此得利自呼她为天女,硬将小茶壶作为信物塞给了她,并时常以此为由敲响她的房门。

那一刻,得利的心像被突然照亮了一般。这样的感觉还有过一回。那就是他在县报上发表作品,他总结为上次是理想的光亮,这次是爱情的光亮。

回想起发表作品,是他有限的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过往。那时他正读初中,每天被古典诗词迷得神魂颠倒。小学课本里的几首诗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也模仿着写一些。一个小小的梦想就在心里种下了,他想当一个大诗人。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就被父亲骂得狗血喷头,父亲的想法是你能进城做个小买卖赚点钱是正经,要么靠读书在当地当个小干部那就光宗耀祖了。但得利从未动摇过,他遥望着古代的先贤们,做着现代的美梦,从未考虑过在当代当一个诗人需要什么样的品质。

初二时,得利的一首“七绝”被县报登了出来,一下子轰动了全校。语文老师在课上念了他写的那首韵诗,得利坐在下面感到血脉偾张,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下课后同学们都来找他要签名,得利有点羞涩,且一害羞就上脸。尤其是第一次得到了女生的关注,他的心彻底乱了,像涨满了的春水,那些诗句像一只只小蜜蜂,嗡嗡嗡地盘旋着,让他终日不得安宁。他还想发表更多的诗,他觉得自己好像王勃一样是个少年天才,与众不同,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梦想的大门。

得利少年时迷上诗词,把学习的事情忘到九宵云外。现在迷上天女,又把送外卖的事情忘到九宵云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给天女写诗。特意选在天女在家的一个下午看起了中央台的诗词大会,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倒上一杯酒,像选手那样大声回答问题,渴望天女能从隔壁听到他是一个如此博学多才的人。他望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枯枝,觉得生活幸福,充满雅味。又听了几首苏东坡的好词,大呼一声“好”,把王哥吓了一跳,说他又发神经。

得利的外卖事业刚刚起步却不见起色,因为他对抢单没什么兴趣,为了能和天女搭上话,得利送累了外卖就要跑回自己的小家歇息一下。王哥骂他一天像丢了魂儿似的,但他继续做着天女和诗歌的梦。只是他雅兴刚起就被强行打断了,靠着门的小隔间里不断传来歌声,脑瓜子就开始嗡嗡叫。

“太多的借口,太多的理由,为了爱情我也付出了所有。”

这句歌词在得利耳边转来转去,又是那个女人在看剧了。挨着大门的小隔间和得利的房间只有一个过道的距离,面积差不多大,作为没有窗子的隔间,便只能24小时把门开着,否则人就有可能窒息。

隔间里的女生喜欢看剧,每次都放得很大声。得利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一头黄发,蹲在门口洗衣服,那幽蓝的指甲特别刺眼,修得非常漂亮。屋子里还大声放着情歌,洗着洗着便要突然跟着唱一下。得利想试着和她打招呼,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得利只感觉她脾气不好,便从心里叫她“不好惹”。“不好惹”住着和得利一样的改造间,一样没有窗户,她平时穿七十块钱的连衣裙,但出门会背上一个七百块的包。

私下里,得利与王哥一起讨论过这姑娘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们穷尽自己的想象,也没猜出来。因为她好像根本不上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间出去,什么时间回来,她就像个幽灵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

这天得利刚刚进门就听闻隔间里一阵骂声,这不就是在骂自己吗?在“不好惹”的隔间前站了一会儿,得利不能忍受,大老爷们儿不能平白无故被骂,便主动去敲了小隔间的门。门半掩着,里面很暗,只有屋子里到处挂着的串联彩灯给屋子一丝温暖的光亮。隔着门缝儿得利便被香水味儿呛了个大喷嚏,这间没有窗户的小隔间里到底搞什么名堂?得利今天就要搞个明白。

只听小隔间里噼哩啪拉的一阵声音,“不好惹”一把拉开了门,那气势,能让得利摔个趔趄。再一看这“不好惹”,里面穿着个小吊带,外面搭一个毛茸茸的披肩,估计是刚刚披上的。

“干嘛呀?”“不好惹”靠在门框上不屑地说着,指甲镶着亮晶晶的白钻,直闪光,好像隔几天就换一个样。

得利突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堆话,自己都不清楚要表达个啥。

“你还问我?你一下午进进出出多少趟了,每次都把门关上,你关上我就得开开,你这么大个人,没有点眼力见儿吗?”“不好惹”劈头盖脸一顿说,把得利彻底弄蒙了,只能点头道歉。

“不好惹”又先发制人地说道:“还有,门口这个鞋架,是我自己放这儿的,你那个臭鞋别往我这儿上放行不行?一股味儿啊大哥。”

得利赶紧赔不是,他以为放在大门口的鞋架就是给大家来用的,殊不知那是“不好惹”自己的鞋架,得利只能一个劲儿道歉,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小隔间。

躺在床上的得利一脸通红,脑袋冒烟,被这样一顿教训,估计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自己这是丢了脸面,但想想又觉得委屈,那个大门又不是她房间的门,凭什么她来当“掌门人”?门前的空间也属于大家的,凭什么她放她自己的鞋架?得利越想越气,恨自己怎么当时没有把话怼回去,又只能安慰自己好男不和女斗。

再想想他的天女,简直云泥之别,高下立判。得利在心中默默赞叹,天女给了他在北京住豪宅的感觉,“不好惹”一巴掌又把他扇回了东北老家,这么一想得利更加赞叹天女难得的可爱。

屋里的两个女的得利算是都认识了,另一个主卧里还住着一个神秘的男人。他操着一口京腔,似乎是北京本地人,但很少出现在大家面前,好像那个屋子是他的一个壳,一旦出来就会死亡。得利只记得那人头顶已经秃了,是个地中海,出门总是穿着一件竖条衬衫搭配一个公文包,那个公文包就像黏在他的左侧腋下一样,只要他出门就从未离开过那里。他那样行色匆匆,像在躲避所有人的眼光。

起初大家都互相不沟通,得利还把村里的那一套用出来,见人就喜欢打招呼,只是极少得到回应,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在逃避别人的目光,当对方不存在。但总有些事需要互相沟通,比如交钱,这下就给了王哥当管事人的机会,他总想把话语权拿捏在手,率先张罗建了一个微信群,万一有事情,联系也方便。

给群起名字让得利来了精神。

“就叫鹿鸣客栈如何?”得利得意地等待着别人的回应。

住在另一个主卧室的地中海不屑地哼笑了一声,最后的名字还是叫了704,让得利很失落。事后得利给屋内的几个人都加了备注,特意留意了每个人的朋友圈,天女几乎不发朋友圈,“不好惹”设置了三天可见,再看这个地中海,发了一堆几乎每日打卡,得利仔细研究了他的朋友圈,终于看出来地中海至今单身,在出版社做校对,不得已住在这个散发着各种气味的出租房里。他在朋友圈里一边发着自己夜里焚香阅卷的清雅,一边抱怨着他的穷邻居们和这糟糕的环境。王哥嘲讽着说道:“肯定是个假北京人,真的能住这儿?”得利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备注:地中海。

得利给天女备注的时候又加了一个爱心表情,自认为已经找到了心中的灵魂伴侣,704因为有了天女,才能叫做家。

得利爱情的伟业似乎已经铺开了道路,他开始觉得日子真好,未来可期。那天王哥无意中看到他对天女的微信备注,不禁把他一顿嘲讽,他不服,还说在他的心目中,诗就等于天女,天女就等于诗。

“快别再提你那诗了,你让诗害得还不够吗?”在王哥眼里,得利就是个失败者。而得利最不愿意回首的就是他中考落榜的日子。得利因为发表作品,便一头扎进诗词中,对语文之外的科目一窍不通,自然没考上高中。他给自己的解释是生不逢时,想回到古代去参加科举考试,还写过一篇古文感叹废除科举导致自己的不得志。当然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没激出一朵水花。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父母从来没期望他能有啥文化,让他要么去打工,要么在家种地。

得利只能在种地时,想象自己是古代受了贬谪的诗人,回归了田园生活。但他的地种得很“诗意”,他更喜欢草,他为草写了不少诗句,想要赞美这种顽强的生命。于是经常把各种苗给除了,把草细心呵护起来,惹得父亲大骂。同村的年轻人大部分都走了,留下来的也是因为和同村的小姑娘小伙子有了感情,走不掉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得利把爱情的幻想也都留在诗歌里了,他理想中的佳人应该是诗歌上具有灵魂共鸣的人,村里的大姑娘他都看不上眼。

得利很快就失去了年龄红利,投稿频频失利。此时他听说县报社的汪编辑当年就是顺着垄沟吟诗的农民,就因为写诗不仅进了县城还转为了干部。最让他吃惊的是甚至有个外省的女诗友慕名而来,毅然嫁给汪编辑。得利便给汪编辑写了信,万一得到了汪编辑的赏识,也就解决了工作,也就有志同道合的女诗友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与他诗词唱和,琴瑟和鸣……他越想越来劲了,就更不想务农了,家里人只当他疯了,没救了。

现在,得利幻想着自己会像县里的汪编辑一样,挥文舞墨。家里有一个茶室和书房,小媳妇在一旁帮自己研墨沏茶,二人不时吟诗唱和,夫唱妇随,好不快乐。他突然庆幸自己没有结婚的决定,那是为了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

得利和王哥在北京的生活总算进入了正轨。为了庆祝一下二人在北京站稳脚跟,得利今晚喜气洋洋地拎回一个大袋子,掏出了两个高脚杯和八瓶啤酒。二人忙完了一周的事情决定开一次荤,就着两个肉菜,得利把啤酒倒在了高脚杯里。

“最重要的还是梦想,人有梦想有盼头才叫人呐。”王哥举起酒杯说道,这句话常挂在他嘴边。得利便大声赞同王哥的说法,只不过他的理想跟王哥不同而已。在王哥眼里,只有开餐厅才算是男人,而且一定要开粤餐厅,一个成功的男人,应该有一份自己的产业,粤餐厅是个雅活。

“要开就开粤式的,我对粤菜那是特别了解,钻研过。”王哥开始谈起他对粤菜的理解。得利没吃过粤菜,他也觉得要在北京开上一家粤餐厅,那是极牛的事情。

得利的梦想有点羞于出口,在王哥的一再追问下,他怯怯地说:“我要当诗人,我想站在那个舞台上”。

王哥有些不解:“哪个舞台?你不会真要上诗词大会吧?”

得利把一个快递小哥站在诗词大会的截屏给他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你爸说你不着调,我还不信呢!”

得利满脸涨得通红,“你想啊,你把各种植物变戏法似的摆上了桌,红的绿的黄的都有,但这些菜你得给起个名字吧,你的餐厅也有文化吧,客人往那一坐,喝着茶,听着流水声,品着小菜,这就叫诗意。”得利把餐厅解释得挺有文化,其实多少也有点拍王哥马屁的意思。

王哥搂住得利说:“没看出来,你还有做餐厅的想法,以后我们合伙开个餐厅,整出点名堂来。”

得利兴奋了:“名字我都帮你起好了,就叫‘诗与远方’。”

王哥笑道:“你能不能整点实惠的,诗能吃吗?远方能吃吗?”

这还真把得利给问住了,可生活嘛,也不能光为了吃啊?得利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却没这么说,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兴致。

“等我上了那个舞台拿个第一,我就是名人了,我就给你的餐厅打广告去。”

“好,那为了你的诗意,我的餐厅,为了我们的合作,干杯!”

王哥豪爽地说着,二人边谈笑边碰杯,屋内响起清脆的碰杯声和笑声。之后整整一周话题就围绕着粤餐厅和舞台进行着。话既已出口,两个人都有了行动。王哥为表示自己真的有点门路,那几天便不断打电话,给这个打打给那个聊聊,一整天就听到他在房间里谈合作的事情。得利也开始大量背诗,梦里说梦话也是诗。每天早上,估计天女该起床了,他就在群里发一束玫瑰,问候早安。再不时地发他的读诗感悟,每次都@天女,想和天女来一场灵魂上的交流,只是从不见天女回复他。

很快得利就发现一切都没他想的那么容易。他配送数量总是最少的,外卖事业没有起色,因为脑袋里想着诗。爱情的伟业似乎也遇到了瓶颈,得利三天两头去敲天女的房门,但她好像在回避着自己,自从上次的茶壶邂逅之后,得利就没再和天女说过话。

她在刻意躲着自己吗?得利认为这是淑女应有的娇羞,不免想到古代以琴传情,以诗传情的桥段,自己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不如就给天女写上一首诗吧。得利酝酿了好久,第一首小诗就以自己的枯枝为题吧。

得利拿着自己的小诗偷偷塞进天女的门缝里,心中咚咚地跳着,她会给自己回赠一首怎样的诗呢?得利正在想入非非,没想到被“不好惹”逮个正着。

“你上厕所能不能把盖子掀起来尿啊?你让女生怎么上厕所,每天都让老娘给你擦尿是不是?”“不好惹”劈头盖脸一顿说,得利顿时觉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很想辩解,但又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老家都是蹲便,他不习惯上坐便,更没想到尿个尿还要把坐垫掀起来。

“还有啊,你洗完澡之后,把自己的泥都清理了,你每次洗完下水口都要堵住。”“不好惹”不依不饶,得利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他想要一个箭步过去把她的嘴捂住,但最后只能自己退回到房间里。

太羞愧了,得利倒在床上,刚刚的话天女一定听到了,这个可恶的“不好惹”,为什么不能私下里悄悄说?非要当着大家的面喊,这就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故意让我在天女面前丢脸。得利早已恼羞成怒,他决定有机会一定要给“不好惹”点厉害尝尝。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等他出人头地,等他得到那个诗词大会的第一,他就光明正大地在节目上表白天女,光明正大地在全国人民面前数落“不好惹”的种种恶行。得利想得美滋滋的,怒火也就渐渐平息下去了。

想要报复“不好惹”的念头又给得利更多的干劲儿,一到白天,得利一边送外卖一边背诗,唐诗宋词都在得利的脑子里游荡。他猛地一抬头,才发现一辆大卡车停在面前,窗户摇下,一个男人狰狞的脸探出来,破口大骂:“你瞎呀,找死啊,傻逼!”他这才清醒过来,一场车毁人亡的悲剧险些上演,一头的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他把车支起来,坐在路边像一摊泥一般起不来,吓得魂飞魄散……

得利在路边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上路。这下配送时间可就紧了许多,到了顾客楼底下,得利先把确认送达点上,然后把车一停就飞奔上楼,他一口气就跑上了六楼,累得气喘吁吁。

咚咚咚,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人开门,得利心里急得冒火,打电话也不接,下一个配送眼看时间又不多了。“不管你是大哥还是大姐啊,赶紧出来吧。”得利在心里念叨着,一个愣头小子终于给得利开门了。

“麻烦你给个好评。”没等得利说完那小子就关门了,得利有点生气,但也不能发火,脚步却飞似的冲下楼梯。

只要马不停蹄,下一单还有救,希望遇上个好说话的主。得利正想着,一看,坏了,电瓶被偷了。上个楼的工夫,手真快,得利心里着了火,不知所措,下一单还有十分钟,他赶紧开了个共享单车骑过去,拼命地解释自己的情况。

那天,得利推着电瓶车在北京的街头走了三个小时,那是他有生以来最漫长又难捱的路程。直到两边的霓虹闪烁起来,小轿车里一闪而过的脸庞,似乎在嘲笑他。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他一路背诵着唐诗宋词,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擦肩而过的人们不禁驻足,多看他几眼。他全然不在意,好像自己此刻就站在诗词大会的舞台上,任性地朗诵着。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越朗诵越是兴奋,仿佛忘了自己此刻的狼狈相,忘了在傍晚的灯红酒绿中,他像一只丧家犬一般,走到了崩溃……

得利是晚上9点钟迈进房门的,“不好惹”看到他的一只鞋掉了底儿,脸是灰的,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眼睛都不会转动了,着实吓了一跳。她赶紧呼喊王哥,“老王,你快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王哥跑出自己的小屋,见得利站在那里,魂飞魄散似的。“不好惹”把得利扶进自己的屋里,王哥一顿又拍又打又掐,也不见起色。还是“不好惹”端来一碗水,大含一口,冲着得利的脸狂喷下去。得利直勾勾的眼睛开始转动了,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不好惹”,把头扎进她那饱满温暖的胸脯上,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王哥赶紧要把他拉开,“喂喂,你这狗崽子往哪儿哄呢?”

“不好惹”倒是十分大度,“没事儿,就当我今天捡了个大儿子。”

王哥和“不好惹”把得利弄到了那五平米的小屋里,得利渐渐地清醒了过来。王哥和“不好惹”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累得不行,好不容易把事情说明白了,“不好惹”一拍大腿:“看你这点出息!”

王哥调侃得利:“行,你小子没白挨累,还白捡了个大便宜!”“不好惹”瞪了一眼王哥:“说什么呢?再说我可要翻脸了啊!”王哥赶紧道歉。“不好惹”转身就回到自己房间。

得利突然一拍脑门儿说道:“咱可以报警啊。”说罢掏出手机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王哥啥也没说,就看着得利拨通了110。他把之前和王哥说的话又复述给了警察,试图努力多挤出一点细节,但最后警察只是让他去派出所备案登记。

“找得着吗?找不着。”得利也不知道是在和王哥说话还是和手机里的人说话,他把手机猛地摔倒床上,来发泄一点自己的怒火。但由于这空间太小,得利只是动作猛了一点,就把那口大锅打翻在地,里面的面条早已朽在了一起,这时倒像个拖布头一样飞了出去,正好掉在了王哥的裤裆上,王哥生气了,摔门出去了。

得利再起身一看,王哥不知什么时候把得利的枯枝踩个稀巴烂,这下得利真的心疼起来了,他的梦已经被踩得稀碎了。他捡起那些断枝,爬到了上铺,决定不再搭理王哥。

得利躺在床上流下眼泪,他也不知道这泪为什么而流,是为了几百块的电瓶,还是为了那根枯枝。在他的想象中,家就是要有点味道有点气息,如果没了这个气息,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热望。

自那之后,王哥也不和得利聊起粤餐厅的事情,电瓶在这个时候成了每天的主角。得利的电瓶是肯定找不到了,只能低头跟别人借,王哥作为一个老大哥还得照顾点得利,借了他二百块钱,二人又说上话了。

二人的嫌隙也在两瓶酒里化解了。王哥谈起他的伤心事,似乎在告诉得利,电瓶那点事真不算啥事,我可比你惨多了。他曾经在粤餐厅做过领班,借了钱想自己单干,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可是馆子开了不到半年就黄了,一分钱没赚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婆跟个小老板跑了,还带走了他儿子。

“咋就干黄了呢?”得利忍不住问。

“谁让咱义气呢?那沾亲带故的,哥们儿姐们儿的,你说来你的小馆,那是啥?那是看得起你,你能好意思管他们要钱吗?时间长了,真扛不起了,就……”

王哥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变得很委屈,说白了,他的梦想就是让大家伙儿给吃破灭了,他还得装得满不在乎。

“现在我是啥啊?我啥也不是,就是一个破骑手。”

王哥手里的啤酒在杯中震荡然后下肚,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原来他回老家说的那些都是吹牛。

得利想起王哥那次从北京回乡的风光,正是他失意之时。王哥和得利也算沾亲带故,在村里走路大摇大摆,来到得利家显摆,正赶上得利的诗人梦破灭,一蹶不振。王哥拉上他促膝长谈,一语惊醒梦中人。

“时代变了,现在谁还看报啊?都刷手机了。现在想红太容易了,你看看电视里天天各种选秀,诗词大会知道吗?都是能人,你要有才华,也上去PK一下啊。”

得利听得仿佛如梦初醒,王哥给他描述的城市生活,电视节目他都闻所未闻,过去他很鄙夷看电视这件事,买了个手机也只看古诗词。得利突然觉得自己太落伍了,简直就是个闭塞的原始人,要是早点知道这些,也不会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

得利又给他倒上,感谢他再次点燃了自己的诗人梦。王哥却很难过,说不知自己是成全了得利还是害了得利。他们拿着装满啤酒的高脚杯碰杯,很久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只有玻璃清脆碰撞的声音。那晚,他们都醉了,躺在床上,关了灯,趁着酒劲儿,王哥谈起了“不好惹”,说她挺够义气的,也可能是对得利有点意思吧!听到这话,得利一下子翻了,“她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王哥不屑地说,“就你还天鹅肉呢,我看就是癞巴子肉吧,心里想什么呢?隔壁,没戏!”

经历了电瓶事件折磨的得利决定改跑夜班了,晚上人少车少,跑起来爽快。这样就换了作息时间,倒是常常能碰到隔壁早出晚归的地中海。地中海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什么晦气东西一样,有一天地中海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把你那大澡盆放起来,有味儿。”

到底有什么味儿呢?得利抽着鼻子,地中海线没好气地说是农村炕洞子味儿。得利弄不懂自己离开那大火炕都快半年了,怎么还会有炕洞子味呢?地中海说:“那股味儿啊,它钻进了你的骨头缝儿里,头发丝儿里,指甲盖儿里,这辈子能不能洗掉,难说!”得利默默地收起了大澡盆,地中海一句话不愿意多说,捂着鼻子回了房。得利的大澡盆再也没有用过。

得利不明白为什么除了自己,大家都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只有得利一个人将这里当成家,而对其他人来说是704是一种屈辱,这种屈辱不光是因为房子的条件差,而是因为他们和得利这样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

北京渐渐入了冬,老杨树也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到处都是枯枝败叶。得利却再没捡过一根回家,对他来说,和树木的缘分早就没了。

得利晚上在送外卖的同时也接了跑腿的活儿,深夜的城市与他在火车站望见的清晨很不一样,此时众人都归了家,雾霾之中,常常看不到街边的高楼大厦。

走在哪里都有雾,仿佛入了通往鬼门关的阴间大道,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天气好时,他最喜欢站在天桥上看北京的日出,太阳总是要冲破迷雾而出的,那一刻,太壮观了,他总是忍不住想欢呼一番。

得利习惯了黑暗也习惯了寒冷,天气好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几对小情侣,失落的街边歌手,ATM机房里的流浪汉,或者醉酒的归家人。但只要这霾一大起来,便是有了这些人,你也看不清摸不到了。得利就在这样的夜晚奔波着,他常常出入药房便利店,常常把避孕商品和情趣用品一起送到客户手里,这是一个比较常见的组合,住宾馆的客户往往都不会开门,让放在门口的地上就行。

在寒冷的冬季,人民对爱的需求依旧是火热的,要靠着另一具肉体和心灵释放温度,迫切需要另一个人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有一些物品也是急切地盼望着,诸如厕纸、烟、卫生巾、隐形眼镜液之类的东西。

手机上弹出新的订单,加急的情趣用品和避孕药一起发了过来,得利很快买到了东西。作为一个没碰过女人的壮年男子,如今他也一点不害羞了。

得利一口气爬到那栋楼的7楼,有点气喘吁吁。这次竟然有人开门了,门前站着的居然是“不好惹”。他们对视了几秒钟,他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却真不知该说什么,慌乱地把东西塞进门,逃似的跑下楼。

外面的雾气变大了,得利被刚刚的撞见的一幕弄得失了神,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心里头起起伏伏,停下脚步想寻找一下那个窗口,可已经被无数的灯火淹没。这道路是越走越窄了,两边的墙都像在朝他压迫过来。雾气也越来越大,除了墙再也看不到任何建筑。他就像迷失在某个迷宫中的旅人,无法到达终点,也无法回到起点。

太安静了,世界没有一点声音,旁边一扇扇窗户里黑洞洞的,得利不敢往里面看。他赶紧打开手机的导航,借着人类科技的光亮摆脱困境,他也稍微安心一些。然而出口就在旁边,却怎么也找不到。得利有些害怕了也不敢再多想,只能在心里开始背起辛弃疾的豪放词。

那天过后得利就病了,开始只是感冒,头晕乎乎的,像喝了半斤白酒。他躺在床上,梦想着天女会发现自己生病,然而送出去的信笺至今没有回复,他也很久没有见到天女了。

夜里突然停了电,应该是电费又拖欠了,没人愿意管,他们都在等着别人去交电费。得利和王哥分别在上下铺躺着,王哥也不玩手机了,五平米的小屋里没有窗子,失去了所有的光线,仿佛黑暗是无限大的。

得利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几乎要窒息了,他多希望这时候有扇窗户,星光能透着玻璃照在自己身上。他想起了在老家的晚上,无所事事地躺在炕上,感觉天地无限广阔。然后幻想着自己以后与心爱的人研墨对诗,天女就在一旁娇羞地看着自己……

在大停电之夜,得利没有看到北京的星光。他躺在无限漆黑的小屋里,听不到任何现实中的声音,只有对面“不好惹”房间里彩灯频频闪烁的声音,还听到了天女在和神秘人士的窃窃私语,不知她在跟谁说话。

我的天女呀,你为何安静得就像消失了一样?得利在内心呼唤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再也没有为得利打开过。他越是想天女,“不好惹”就越是登堂入室,闯入他的思维中。两个形象一直在他的眼前交替闪现,一个是天女那清纯慈悲的模样,一个是“不好惹”那放肆的胸脯……

比生病更可怕的是没有钱花,还得去送货。得利咬紧牙关,依旧骑行在冷风中。北京到了最冷的时候,干冷干冷的,到现在也没下一场雪。只是这屋里的暖气倒是给得挺足,得利从大门一进来,身上就蒸腾了起来。

但对于“不好惹”来说,逼仄的小房间里宛如桑拿房。当初租房子的时候,她认为挨着暖气舒服,毫不犹豫选了这个小空间。但她没想到,暖气给得那么足,如果关上门,一定会被蒸死在里头。为了自己呼吸的权利,她只能不顾隐私,二十四小时开着房门和大门,以保证空气流通。

得利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的阵阵音乐声。一进门就听到地中海说道:“我的东西丢了谁来负责?你负责吗?”

“你有什么东西啊?”

“我那屋里都是贵重东西,反正我丢了就找你。”

“我天天就在这门口,谁能进来?”

“我警告你啊,中介都说过了,现在查改造房查得严,谁来都不能开门。你们这都属于违规的隔断房,你倒是每天开着大门欢迎别人来查。”

“我没法呼吸了,要不你来我这屋待一会儿试试?”

地中海笑了:“又不是我的屋子,丢东西是一说,如果违规被发现,谁都别住这儿了,押金可是一分都不退,你不能这么没素质啊。”

“可我不开门就得被憋死,老娘今天心情不好,我就没素质一把了。”“不好惹”说着又切了一首歌,只听到电脑里动感的节拍响起来。

地中海一关上门,“不好惹”就打开,来来回回关了许多次。地中海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北京就是有你们这些人才会变成这样,低端人口!”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得利赶紧把两人分开,他这才看到“不好惹”只穿了个吊带的睡衣,一对大乳房上窜下跳,看着得利一下子有点脸红,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小点声,就小点声呗。”

地中海一把推开得利:“你别装和事佬了,我说的这些人里也有你一个,你们要么住地下室去,要么趁早回老家吧。”

“你说什么呢,敢情你不住这儿?你要有能耐你也别住这儿啊。”“不好惹”倒是一点都不落下风。

地中海或许被“不好惹”刺激到了痛点,作势要动手,得利一把把他抓住,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抓到了一边,身高体格上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得利的眼睛里充满杀气。地中海不甘心自己丢了脸面,涨红了的脸上却露出骄傲的笑容:“要来硬的是不是?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地中海叫得挺响,其实听起来并不硬气,只是壮壮脸面而已。他看着山一样的得利又向自己靠过来,吓得声音也萎缩了下去,一边说着一边退回了屋子里,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狗男女之类的脏话,却是十分的含糊。其实真要动起手来,地中海还真不见得就是“不好惹”的对手。

得利这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也算是英雄救美了,可这救的也不算美,得利转念一想,这要是天女该多好,他一定大嘴巴就抡上去,那脸肯定打得啪啪响。可是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天女依旧不闻不问,得利能看到从天女房门里透出的阳光,他还沉浸在那个下午的余晖中。

“陪我出来说说话吧。”得利还陷在幻想中,眼前的“不好惹”打断了他的美梦。“不好惹”没了刚才对骂的气势,倒像是请求。

外面的天气虽然寒冷,但却比无法呼吸的房间舒服得多。得利稀里糊涂地跟着“不好惹”出去了,“不好惹”就套了一个长款羽绒服,一想到她里面只穿着一件吊带睡衣,得利就想到她起伏的胸脯。他注意到她的蓝指甲上镶了一朵白莲花。

“我今天就下单你陪我聊天,行不行?”“不好惹”在楼梯口对着得利说道。

“我们可没这样的服务,不过你的想法挺好的,要是陪聊可以赚钱也不是不行。”

得利和“不好惹”就这样在夜里的街道闲逛着,一听说得利要参加诗词大会,“不好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诗词大会,我知道啊,以前不就有一个快递小伙儿拿了个第一,可风光了。”得利看到“不好惹”这样说,自己也飘飘然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对诗歌的理解。

“我帮你去报名啊,那样就能在电视里看到你了。”得利一听到报名倒真的出了一身冷汗。说实话,他准备了很久,但真听到要去报名,又觉得肯定不行,就像叶公见了龙,他没法想象自己上电视的样子。得利赶紧转移话题,希望她就此忘了这件事。

“不好惹”主动说起自己的事,

“我跟他分手了,我把他甩了,他骗我……”

得利这才知道,“不好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小三。

“你觉得是我对男人要求太高吗?我只是不想再租房子了。”

“那你可以回家呀。”

“我都来这漂几年了,当年我爸天天喝酒,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妈带着我跑了,她总想让我找个好男人,其实就是有钱男人。”

“不好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个男人说这些,她凭什么要信任他?就凭他在她跟地中海发生争执时,保护了她吗?她谈起她的第一个男人,那时她在一家小饭馆打工,其实就是个包子铺,夫妻店,只雇了她一个人。她没日没夜地剁馅、摘菜、包包子,早晨4点就得起床,一直干到晚上8点下班。

小老板时不时地塞给她几十块钱,慢慢地她就对他有了好感,直到她跟小老板睡在了一起。小老板承诺他会离婚,然后娶她。她梦想着成这家包子铺的老板娘,谁知道被真正的老板娘抓住,把她打个半死,扫地出门……

得利听到这里,有点得意,起码在她的眼里,自己是个更好的男人行列的。既然她如此相信自己,他如果不讲点自己的历史仿佛就对不住她似的。他讲起遥远的东北山村,讲自己的诗人梦,讲未来的目标,觉得自己比“不好惹”简直高了不知多少个层次,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笼罩了他。

得利这是第一次这样与女生聊天,他第一次有了被人需要的感觉,他想到了“不好惹”平时的趾高气昂,想到了地中海对自己鄙夷的眼神,想到了丢电瓶,送货超时被人给差评。一股悲剧的力量在他心中旋转翻滚,像是涨潮时汹涌的海浪,形成了一个个恐怖的漩涡。他早已没在听“不好惹”在说些什么了。她此时只是块柔软的透明人,这是她来北京第一次有人愿意陪她走这么久的路,愿意听她说这样的事。

二人走了很久,“不好惹”说了很多,但得利的脑子已经是一坨浆糊,但是他终于知道了“不好惹”是做美甲的,也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一些他从火车站出来时不明白的事。他稀里糊涂地和“不好惹”回到了出租房里,两个人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站在她的门口,眼睛发直。“不好惹”也看着得利,并邀请他进屋喝一杯。得利顺势就跟进了她的小屋,两人几乎是同时抱住了对方,然后他们轻轻地关上了那道门,一切都是那样的悄无声息。

那晚,得利悄悄地溜回自己的小隔间,仿佛做贼一样。他躺在铁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觉得自己像一具僵尸。他居然一夜未眠,第二天王哥见他一直不起来,便推了推他,他的眼神直直的,傻了一般,问他什么话,他都不说。

得利上一次这样是因为诗人梦破灭。那时,得利在乡下种地,还沉浸在诗人梦中无力自拔。但得利投出的稿都音信全无,于是他心一横,决定亲自去县里的编辑部碰碰运气,他要拿出文人的胆识和傲骨。他吟了一路李白的诗为自己壮胆,一路磕磕碰碰终于找到编辑部的时候发现县报早就黄了,变成了一家美容院,里面的美女们诧异地看着他。得利一时间受了巨大的打击,自己投了这么多年的稿子,都送去了一个虚无的地址,还有他的希望,汪编辑和女诗友,好像都没了。

而这次是因为与“不好惹”睡了一觉,他的爱情梦破灭了。

第二天,“不好惹”来到得利的小隔间,给他送来了饮品,点了外卖。他确实一口都吃不下,满嘴大泡。“不好惹”每天变着花样地照顾得利,给他讲段子、唱歌。得利却始终冷漠以对。王哥看在眼里,嘴上训斥他,“你能不能把脑袋里的水给倒出来呀?人家姑娘能这么对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还拿一把呀?我看那是一朵鲜花插你这堆牛粪上了!”

一周之后的一天早晨,得利醒来便发现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他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他忽然想通了,下床了,眼泪滴落在那碗热面里……

“不好惹”给得利报了名,得利每天跑到她的闺房中,两个人挤在那间不透气的小屋里吃饭、亲热,感觉到被异性喜爱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有时候,他又觉得心里愧疚,觉得自己背叛了天女,再不敢敲响天女的房门了。

许多时候他觉得和他一墙之隔的天女,或许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幻觉,否则那个屋子里怎会如此悄无声息。相比于天女的沉寂,“不好惹”倒是每天生活在喧嚣中。

“不好惹”给得利发了很多消息,有电视台的通知还有自己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希望这该死的墙能给拆了,她希望能住在一个有窗户的房间里,有自己独立的浴室和卫生间,这些心愿她一直在和得利透露,她希望他如果出名了不要忘记自己。

临到了要录节目的日子,得利的外卖也不送了,整天忙活着背诗,王哥也加入了得利后援团,“不好惹”也不再出去接活儿了,一心一意地照顾起得利的饮食起居。录节目的前一天晚上,得利只感觉自己病了,紧张得面色铁青,脚底下也像踩不到地板一样。看见得利吓成这样,王哥自掏腰包买了一瓶葡萄酒给得利壮胆,得利一连喝了好几杯,心里顿时快活了不少,觉得诗词大会也不算什么事。他要一举拿下,一鸣惊人。

第二天得利去到现场,整个人也晕乎乎的,带着痴呆般的微笑。

“各位观众朋友们,各位评委老师们,大家好,我是一个诗人……”得利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主持人立马说:“你在简历上写的职业是快递员,你这个简历写得也是相当潦草。”

得利这才糊里糊涂想起当时填的内容,想要解释又语无伦次。主持人问的东西他是压根不知道,一切都像是在云里雾里。得利看到台下的那些观众的表情很有意思,一张张严肃认真的脸,不时传来一阵哄笑,得利觉得他们只是一块不祥的云,飘浮在这个空间里。

得利说自己喝了酒,开始表演起来,他管这个节目叫《将进酒》,想象自己是诗仙李白,在那里表演起抽象的舞蹈来,想象出一个敌人,活像个唐吉诃德,惹得台下的人哈哈大笑。见他不肯停下来,主持人只能打断他,称他是不是来玩荒诞派表演的。得利自称喝了酒,可能有点醉。最后,一位大学教授的点评就是建议得利去看看心理医生。得利依旧带着憨笑告别观众,下了台才想起自己没病,他怎么能说自己有病呢?于是又趁着后台采访的时候给自己找了些借口,只可惜这一段后来全被剪了。

“不好惹”看到得利回来了,迫不及待问他现场的情况。

得利轻描淡写地回答:“还不错。”

“不好惹”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几乎要把得利当成大英雄了,一口亲了上去,得利脸蛋通红,这个吻亲得得利挺上头。得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感,他这几天精神头很足,每天都给“不好惹”发些诗句,或者自己的见解。“不好惹”也是拿出自己十二分的精力,又给得利梳头又给得利洗衣服的。

半个月后,节目播出了,“不好惹”和王哥都翘首以盼。一看见得利出场,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欢笑,他们第一次从这个小屏幕中看到自己认识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

得利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也觉得格外幸福,他有点不好意思,走出了房间。没多一会儿,“不好惹”站在了他身边,举着手机质问他:“你根本就是被淘汰了,你压根一个问题都没答上来。”

“都是节目组瞎剪的。”得利边说边摆弄头发,他倒是丝毫不介意。

“不好惹”又气又恨,她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这个人压根就是去搞笑的。她瘫倒在床上,梦醒了,自己的期望再一次落空了。

她没好气地给得力发消息,让他还钱。为此二人争论了一番,得利给她打回了二百五十块钱。收到这二百五十块钱却让“不好惹”更加难受,她觉得自己要一病不起了,闷热的房间里,她就要窒息了。

“不好惹”再也不和得利说话了,得利倒是一点不在意。录节目已经让得利体验到了许多奇妙的感觉,他把这段短短7分钟的视频发给村里人看,大家都觉得他了不起,在北京上了电视。得利为了录节目早已放弃了工作,家里人也把他当成一个名人,开始给他些生活费,这两年家里开始养猪,也赚了一点钱。

得利当然也把视频发给了天女,还故作谦逊地说自己没太发挥好,天女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几个城管人员出现在了门口,然后就检查他们的身份证。地中海的骄傲全没了,他不情愿地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城管大声地念着:徐才富,河北省石家庄……

大家心里明白完蛋了。城管人员通知他们,一天之内必须搬走,明天来人拆墙,否则后果自负。屋内无人回应,大家就像睡着了般安静。

得利紧张极了,他跑出去关紧了大门,回去看了看王哥,王哥侧过身去似乎在睡觉,安静得像是死了。得利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大厅里,他听不到地中海和天女的房间传来一点声响,只有“不好惹”的房间里传来了电视剧的声音。

事实上无论开不开门,这一日也终究会到来。地中海迅速收拾好了东西,他急于逃离这里。但临走时还是撞见了得利,两人面露尴尬,地中海线说他的房间里的东西得利可以随便用,不要就丢了。

地中海走了,得利走到他房间里看了看,被清的什么都不剩了,空空荡荡的。得利躺在了那张大床上,从这里可以看见窗外,窗外的天慢慢黑了。

他突然好想念他的天女,她现在该多么害怕,多么无助。他想要帮助天女,他们应该一起面对这一切,两个人在北京的冬天,去寻找新的住处。她应该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抱紧了得利的腰。

得利迅速起身,鼓起勇气再次去敲了天女的房门,许久都无人应答,得利大胆地打开房门,房间里留下了一个空的衣架和一个空的书架,那些海报都不见了。很显然,天女早就已经不在了,但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得利甚至怀疑最开始的相遇也只是一场梦,这个房间里真的存在过天女吗?

他傻了似的站在那里很久,他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天女和地中海都走了,但剩下的人则无处可躲,他们对于那个通牒也无动于衷了。“不好惹”打开了电视,放的很大声。得利跟王哥一起出去找房子了,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有搞定,再想租八百元一月的房子,简直难于上青天了。

夜里,得利和王哥一身疲惫地回来了。一推门,惊讶地发现房子里的墙已经被推倒了,变成一片废墟了。连他们的那张吱吱嘎嘎的上下床也不翼而飞了。“不好惹”坐在废墟上摆弄手机,那样子有些滑稽。

这下她想躲也躲不开得利了,她还是那个不好惹的姑娘,开口闭口都是骂中介,她要狠狠地骂,替这些人出一口气,又去地中海曾待过的房间里狠狠地吐了几次口水。但做完之后她又回到她那根本不存在了的房间里,又点起了屋内五彩的串联墙灯。得利觉得之前的那个“不好惹”又回来了。

得利和王哥没了床,就只能各自找地方睡,王哥去了地中海那屋,得利就去了天女的房间住着。墙塌了,现在大家也再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得利见到“不好惹”朝他走过来,他躺在天女的大床上想对“不好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好惹”看着得利,对他微笑着一下点点头。她走到天女的窗台那里,把自己房间的一束假花,放到了天女屋子的窗台上,在她的想象中,这样的花就应该摆放在洒满阳光的窗边。她还不知道明天得利就要离开了,他要回家养猪。但她不会离开,只要在北京,就还有希望。

夜里,尽管三人睡在不同的位置上,却能看到彼此。得利来北京后第一次感觉到这里有家的味道,好像小时候,一家人睡在一个炕上一样。

天女的房间本是有窗帘的,可他没有拉上,他要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身上,月亮对于得利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他发现那束假花沐浴了天然的月光,竟然也如真的花一样,开得更加鲜艳动人了。这是得利在北京的最后一夜,他看到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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