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白族）

1

当又一次接到老师的电话，林翠芝连理都懒得搭理。王小龙已经不是第一次闯祸。并且还不只在学校。修理铺旁边小林师傅的儿子被他打掉一颗牙，满嘴是血的样子别提多吓人，小林师傅咬牙切齿就来揪人，若不是林翠芝用身体死死护着，说不定当场就得闹出人命。赔钱吧！可别看小林师傅寻常抠得出名，但林翠芝手中的钱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最终林翠芝差不多要给他跪下，他才恨恨地拿起三百块钱作罢。

以为我是造人民币的？林翠芝感觉委屈极了，她也想学王家卫那样来个不管不顾。可鬼使神差，她最终还是来到了学校，哪知一向和气的胖校长却无比动怒：简直流氓习性，动不动就提起砖头拍人。转学！强令转学！……

林翠芝好说歹劝，才硬把那两条“软珍云烟”塞到他的抽屉里。最终从教务处领到罚站的王小龙，还得在班主任面前唯唯诺诺，歌功颂德好半天，才胆怯不安地走了出来。

可气的是同学家长也和小林师傅一样，林翠芝把一迭钱递上前去，就发现人家一双牛眼突地变成一双更加吓人的恐龙眼：以为我们穷，给几个钱打发叫花子？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就是担心孩子的伤势，得赶紧送医院。

以为有钱就可以欺负人？那我也给你几百块，让我拍他一砖试试？

一句话让林翠芝举手无措了，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地里。好在人家也能借坡下驴：那还不把你的臭钱拿开？上医院啊！

医院其实就紧挨着学校。寻常时候，急救车的鸣笛声，常常扰得教室里没法上课。那时坐在里面的王小龙就想哪天拾一块砖，往那急救车或玻璃窗上一砸……

可如今他的砖头却砸在了同学头上，一下子就把林翠芝砸成别家的孙子。她陪着受伤的同学父母，在医院挂号、交费、争取床位，再回到急诊室门口看医生给孩子止了血，清洗之后又包扎好伤口，再送到病室住下并打上了点滴，她才以接孙子为名，从那些凶光利刃般的眼珠子下面暂时地告别出来。

跟我到医院看看，跟同学道声歉！

一见到王小龙，她就不安好气。王小龙没出声，她就觉得自己的决定多么必要了。老是迁就放任，那他就只会继续给你惹祸。

听见没有？林翠芝又重复一遍。王小龙终于抬起头：我不！

还倔？！

就不！

这下林翠芝又没主意了。那你给我个理由！

他们喊我是贱种。还骂我爸了！

骂你爸怎么了？你爸就是禽兽不如的坏蛋！天打雷霹的坏蛋！

这话林翠芝没跟王小龙说，粗话她说不出口。但在她心里，早把王家卫的八代祖宗骂了何止一千遍。

2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要紧的是医院也没有去成。王小龙就是犟。把他带到医院门口，看王小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胜利了。可事实上她还是失败了。倔强的王小龙就似一头被牵到屠宰场的牛犊，任你怎么拉扯，就是不肯往前半步。

林翠芝不甘心，就和王小龙在院门口耗着。终于耗不过王小龙，归根究底是耗不过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响，她才想到早已经过了晚饭时分。把自己饿坏倒没多大关系，要紧的是不能让王小龙饿着。她只得把王小龙拖到一个饵丝铺。坐下之后谁都没有抬头，呼噜呼噜一通，就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饵丝捞得一根不剩。

吃饱了，她又和王小龙说上医院的事。王小龙便又和她瞪上了。林翠芝没办法。开始想到给受伤的同学家长打个电话，可电话接通好半天，也没编出个不去医院的理由，那边就把电话挂了。林翠芝就觉得确实没有必要再去医院，我都已经把三千块钱压到账上，你们还想怎样？

把这话骂出去，她才觉得心底熨帖。回头看了看王小龙，这机灵鬼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眉头紧锁。林翠芝此时觉得孩子可爱多了，往王小龙鼻子上一点，佯装生气地骂道：这回你高兴了！

一老一小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又听到了王小龙欢快的笑声。实话，她从心底里喜欢这种声音。这么多年来，林翠芝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直至今天都没能如愿。所以当初，她几乎完全不假思索就签下王家卫，还不知疲倦地给王小龙找学校，或许她中意的根本就不是王家卫的手艺。

王小龙来了之后，她不知年轻了多少岁。短短两三天时间，原本肮脏无比的乡里娃很快被她打扮成了城里娃，从新潮发型到名牌运动鞋，从木讷寡言到活泼开朗的啼笑。林翠芝带他上公园，看电影，逛商场，坐登月火箭，做手工陶器，吃海鲜大餐，甚至还帮他洗澡，和他一起睡觉……

在此之前，确切地说林翠芝还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可她没想到老刘头居然那么绝情，声不吭气不响，就带上十万现金和一个丑婆娘私奔了。气得林翠芝从此也就变得大手大脚了。特别是王小龙到来之后，所有的花销用度，她已经完全不考虑成本。

可她还是觉得委屈。想当年，她林翠芝可是梅河桥头出了名的美人，长长的辫子，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特别是一张俊秀的脸总是人见人爱。可林家父母就只有她这么一根独苗，哪舍得往外嫁？但自古好郎不招赘，这是被写入梅河民间字典里的乡俗铁理。随着一拨拨青年才俊失望地从林家出来，就把林翠芝等成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看得老父老母心里着急啊。有一次和邻里起了纠纷，人家一个婆娘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向林家父母骂道：你们林家招不着汉子，你们林家断子绝孙……老两口唯有老泪纵横，肝肠寸断。

后来梅河桥头来了个补锅匠，在山神庙前烧了个火炉，乒乒乓乓敲打了一个星期，就被林翠芝带回家里，在给他吃过一顿饱饭后，她就郑重其事地向父母宣布：老刘头从今天起入赘林家！

林家父母一听，气得差不多当场晕过去。说他看起来比我们俩还老，是要来咱家当老爷还是咋的？咱们是急，可也不能有病乱投医啊？！

老两口打死都不敢相信，这个看似五十好几的男人才刚三十岁。林翠芝好说歹劝无法说服父母，索性走到桥头就要往下面跳，老两口死拉活扯，只得同意了这一桩婚事。而也正是从那天起，老刘头这名儿，就开始在梅河桥头悄然使用了这么三十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屋里屋外都一直硬气无比，但这件事却让林翠芝始终心里亏欠着。最终年迈的父母等之不得，先后去世，林翠芝平坦坦的肚子还是和她做姑娘时一样。她怜惜自己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俊秀的脸蛋，有一天店里没人，她居然对着镜子念叨着：纵使你有金山银山，可到头来挣这么多钱到底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老刘头却突然进来了，把她重重吓了一跳。她红着脸瞟了他看了一眼，老刘头却跟没事一般走开了。日子复归平淡。谁想再过了几天，他居然就在梅河桥头消失了。

不就是不会生孩子吗？可如今连你个老刘头都这么糟践我嫌我？差不多都要被人说成缺屁眼少嘴的怪人了！满街的流言无异于漫天流毒。但林翠芝是个要强的人，就在老刘头出走的第三天，她便以高额工资签下了汽车修理工王家卫，从此自个儿经营起了梅河桥头那个有些年头的红祥修理铺。

都说咬人的狗不叫，但你再绝都没事！林翠芝常这样在嘴边告诉自己：人在做，天在看。我瞧着呢，天也瞧着呢！

3

第二天刚一开机，林翠芝就接到校长的电话：老板娘，你孙子往同学头上拍砖头的事，在学校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昨晚那学生家长给我打了一夜电话，说你随意安排了个活动加床，就溜之大吉，后来还把电话关了。若不把你找回去，他们就要报警了！……

什么叫随意安排？你不知道为那个加床已让人当尽了孙子？

这样的话林翠芝当然不会说。千恩万谢挂了电话，就对王小龙说：听见了吧？人家要你上医院道歉！王小龙不作声，鼓着嘴巴把头斜向一边。他犟的时候就这般模样，风吹不倒雷打不动，坚韧得就似电视剧里那些临死不俱的义士。林翠芝心里生气，骂说咋就和你爹王家卫一般无情无义。

事实上王家卫是个绝对的修理好手。手艺精湛，憨厚实诚，林翠芝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整个修理铺全托付给他。可她想不到王家卫突然也学起了老刘头，说走就走，至今一年没见踪影。

又是一条不叫的咬人狗！林翠芝心里充满了嫌恶。当然，老刘头结识的那个女人林翠芝也见过，确切地说应该比她年轻好几岁，但却涂脂抹粉，打扮得就似妖精，胸前一对胀鼓鼓的奶包，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什么好货，常常隔三岔五地跟着大车司机一起出现在红祥修理铺，一下车就和老刘头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林翠芝远远看到就特别恶心。还好，现在都一起滚蛋了。

梅河桥头，说白了就是城市的汽修一条街，空气污浊、噪声不断，混合着机油、汽油和柴油的黑烟、污水，四处横流。但自打第一天和老刘头一起出现在这里，除了收钱付账，她就没拧过一个螺丝，浑身上下的打扮，她也从没有过疏忽。于是到了此时，她便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大红大紫。林翠芝是那种衣架型的身材，穿什么都惹眼，休闲、唐装、风衣、套裙，若不是她脸上逐渐显现的鳞纹，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个三十不到的小媳妇。

当然这种种迹象，给人透露的信息只有一个：她林翠芝少了任何人都行，包括没有了老刘头，她照样能比任何人都活得更像个人。

偏偏王家卫就是在这时候提出辞职的。起初林翠芝以为王家卫在要挟她。二话不说就伸出五个指头：这节骨眼上就别跟我添乱了，给你加五百！她以为王家卫会喜出望外并从此对她感恩戴德，唯首是瞻。哪知王家卫却没有点头，我得回家看孩子！……

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喉咙里抖出来的。眉头紧锁的样子，根本就不是个痛快人。

林翠芝抽出一支烟点上，同时也给他递了一支。

林翠芝有二十年烟龄了。当初刚到梅河桥头开修理铺，老刘头时不时被一个口信或是一个电话喊出门，去应对那些半途里的抛锚车，有时甚至连续好几天都回不了家。梅河桥头车流如潮，急促成了一阵阵飓风，好似一长串铁箱子，被前头一个车头拉着跑一样。在铺子里一个人待着的林翠芝有时会用一两支烟来打发寂寞。没想这恰恰就成了林翠芝一种特别的防身利器。林翠芝生不了孩子的身体是特别诱人的，据说有些人来她这修车，有一半是为来看她。那些常年出门在外跑车的男人，就好这一口，瞧那一双双眼睛，就跟吸血动物一般，一见到活物，就立马暴露出了它的嗜血本性。所以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得不把这动作做得更加夸张，以此掩盖她充满恐惧的内心世界，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不速之客望而生畏，马上开溜。

不想这烟就成了无法戒除的瘾。可戒不了又有什么呢？想想当年，为求一个孩子，她甚至整整十几年油腥不沾，还四处烧香拜佛，虔诚无比。可血淋淋的事实却让她这小小的愿望都成泡影，从此就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无神论。

一支烟打开了王家卫的话匣。她方始知道，王家卫曾有过一个妻子，并且也曾给他生过一个孩子。那个来自北方的女人，当初是被王家卫半哄半骗带回遥远的绕山河的。可谁会想到，孩子出生方只数月，那个仅只穿着双拖鞋的女人，居然就借出门上厕所的机会，狠心抛下他们父子俩远走而去，至今十年依旧没半点音信。

怪就怪，咱们那遥远的绕山河山沟，穷啊！王家卫终于道出了这一切的根源。

那你得找啊！林翠芝就是见不得王家卫扭扭捏捏的脾性。可王家卫却一脸茫然：中国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

林翠芝这时知道，当初被他带回来的女人，连个结婚手续都不曾与他办过。当时的王家卫天真得甚至有些幼稚，他想绕山河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随便拉个女人就回家过日子，谁进过什么民政所登记了？所以当时日头也紧巴，就想花那百十来块冤枉钱做甚？不想这却让媳妇的出走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你个窝囊废！林翠芝恨不能踢他两脚。可王家卫居然也都认了。末了还是要向她辞职。林翠芝方才知道，小孩要上四年级，可学校却被集并到了山下的镇里，年迈的母亲无法再为他接送孩子。林翠芝于是迅速掐灭了烟头，把孩子接到城市，城里的学校还能比你镇子里的差？

一句话把王家卫说醒了。可转学的事又害得他头疼，林翠芝看到他那一副窝囊相就气得不行。请人吃饭、给人送钱，于是王小龙很快就被安排到了英才小学——这个梅河市区唯一的民办小学。当王小龙穿上新校服、背上新书包，唱着歌儿牵在王家卫和林翠芝手里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4

王小龙不光是瘦，个头还特别的小，小得就似个五六岁的孩子。林翠芝一眼看到就有些难受，王家卫照顾不了孩子，他那常年卧病的母亲同样无法照顾这孩子，看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林翠芝可以还给孩子失去的一切。于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就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孩子再无生疏！

但或许正是她的娇惯，如今的王小龙却有些任性了。已经一整天没上学，当然前提是他也没上医院。校长的电话便又来了，这次比较简单，说人家同学家长说了，王小龙再不去医院道歉，人家就永远不出院！我知道老板娘你不缺钱，可都这个年代了，谁还会跟钱过不去？……

校长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林翠芝照旧一通千恩万谢后挂了电话，她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想想这么一年多来，她给了孩子多少的宽容、疼爱与放任？特别在王小龙上学后，无论大节小假，她从未忘记给老师准备礼物，大包小包，跟抓中药一样精细并且滴水不漏。包括后来接连的几次祸事，哪一次不是她用钱给打发的？

我上辈子欠你们父子的？按说孩子上了学，自己也加了薪，这对王家卫来说可谓是绝对的好事。可红祥修理铺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后来林翠芝也想，莫不是她一句话骂醒了王家卫，动摇了他那颗已经死了一半的心？好些天来，他酗酒、怠工，甚至还殴打顾客，林翠芝听闻后来到红祥修理铺，隔壁的小林师傅告诉她说王家卫已经连续两天没上班了！林翠芝心里气怒得很，掏出手机就想把他臭骂一顿，可居然成了空号。这一下，林翠芝位于梅河桥头的红祥汽修铺算是完蛋了。开门一看，机油、轮胎和各种零件都还在，可个把月未来得及收走的零钱，确切地说应该有一万多块，全被王家卫卷走了。

又是一条不叫的咬人狗！林翠芝重重地骂了一遍，往身边吐了口唾沫，心里充满了憎恶。随手把店门一关，就回家和王小龙过起安心日子了。但她却没法将这种情绪带给那个可爱的男孩。事实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孩子的笑声就是一个女人的幸福词典。她于是又一次地验证了自己当初的决断：生不了孩子，你却可以养个孩子！

王小龙的到来，唤醒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母性细胞，让她只想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到这孩子身上。从早晨起床开始直至晚上睡觉，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做早饭、做中饭、做晚饭，送孩子、接孩子，做辅导、陪读写。林翠芝读书不多，但总还晓得几个字，孩子基础太差，有时候因为作业，一老一少得要折腾上大半夜，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还常给老师打电话，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比亲生奶奶还要亲。

直到那时，林翠芝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过日子，整整三十年啊，只知道没日没夜陪他老刘头苦死挣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节俭得差不多把要把上下嘴皮都缝在一块儿，可最终却是这样一种结果，划啥？

林翠芝开始抱怨自己，为什么当初那么傻，有时间有钱，怎不上大医院好好走走，哪怕倾家荡产，给自己留下个一男半女多好？到了今天，不就可以和梅河桥边那么多的女人一样，心安理得地过上些养儿弄孙、鸡零狗碎的日子。要知道，在梅河桥头，好几次和别人的吵嘴，那些满口恶毒的话语，就似刀子一般深深刺在她柔软的心房上，那是她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

王小龙不是她孙子。和她没有任何一点血缘关系。但孩子是上天的使者，她对他一百个喜欢，一百个称心如意，甚至还可以原谅他闯祸，可偏偏就恨他的横，他的犟，动不动就向她发问：爸爸去哪里了？我要爸爸！

你爸爸早死了！林翠芝曾劈头盖脸地回答。王小龙不作声，放下手里的玩具，就往门外走。林翠芝问他去哪里？王小龙说回家，回爸爸那里！林翠芝心里难受了，骂自己说我怎么尽养了些白眼狼？滚滚滚，都给我远远地滚出去！骂完后又说我是你什么人？犯得着给你们老老小小当牛做马？

王小龙真走了，拧开门锁就往外走。林翠芝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心口一痛，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捅了一下，一个身子顿时软了下来，可就在将要倒地的一刹那，她突然又直起身子厉声喊道：给我站住！

说完就噼里啪啦追出来，拉住那个面无表情的王小龙，艰难地让自己换上和颜悦色，才把王小龙拉回房里来。

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男人，自称是王小龙的二叔。王小龙也不否认。但叔侄俩一见面，王小龙脸上那些天真可爱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二叔说是来接王小龙回去的。说家里奶奶病了，想孙子想得慌。又说王家卫这么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总得有个说法？又说孩子是他奶奶的独苗，如今就被当作人质扣压在这里，老王家的脸没处搁啊！

他说话不看人，但每一句话都是高招，并且招招致命。过不了多久，就把王家卫的失踪说成是林翠芝的错了。她木木地坐着，面无表情地吸烟，吐出长长的烟雾。二叔说着就上前拉王小龙，王小龙立马嘶喊汪地地哭了起来，像极了一只落入虎口的小羊羔。林翠芝猛地站起身来，紧紧地护住王小龙：你不能带他走！

这话她一共说了两遍。待第二遍说完，她感觉自己说得有些理直气壮了。当然这样的结果，就是林翠芝被王小龙二叔拿走了四百块钱。事后他还来过两次，分别从林翠芝手里拿走了六百块和一千三百块。林翠芝不是不心疼钱，但她更心疼王小龙。

真正救了林翠芝的，应该是王小龙奶奶。确切地说，应该是王小龙奶奶的丧事。给林翠芝和王小龙带来这个消息的，是绕山河山村的老杨村长。可对待老杨村长，林翠芝并不像王小龙二叔那样客气。老杨村长佝偻着身子在屋里站了半日，林翠芝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他就这么干站着，轻咳一下，才怯怯地说：让小龙回去吧！没有他，堂前就没有个孝子，人去了是下不了葬的！

林翠芝没理他。老杨村长又说：这是什么怪事啊？王奶奶那么贤德善良，可最终独自个吃苦受累，狠心拖着养大的两个儿子，一个人下落不明，另一个就知道好吃懒做，四处坑蒙撞骗，事到临头却不知所终了。可人再苦，也不该死后堂前连个人都没有吧？……

说着说着，老杨村长都要给林翠芝跪下了。林翠芝才懒懒地回道：您回村里得给大伙说明白，王家卫走了还拿走了我的钱。包括他那弟弟也拿了我的钱。不是我不放小龙回去，是怕他回去了没人照应，要紧的是不能把学业耽误了。在城里，有这么个读书机会，不容易！

老杨村长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还满口答应一办完事就把小龙送回来。林翠芝就放心让他带走了。事实上林翠芝为王小龙安排得周全，她知道这一切还是钱的事。她央人买了棺木，又迅速到绕山河山村背后的王家坟地下了井石，同时给王小龙裁了一身孝衣，就让他跪到奶奶的棺材下面做了孝孙。村人们就在一通感叹声中，按照绕山河的传统乡俗，出人出力，终于把王小龙奶奶顺利地送上了山。

奶奶的丧事过后，王家林就再没来过林翠芝那里，但林翠芝的大辈子积蓄也就这么消耗一空。如今走在梅河街头，熟识她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称呼她老板娘，包括学校里的老师和她一起在梅河桥头做修理的同行也称她老板娘，她答应得也还理直气壮，但谁的肚子怎么个痛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内心里早就没有先前那样的底气了。

5

王小龙还是不愿意到医院看望同学。他已经连续几天没上课。可林翠芝不可能就这样陪他在家。她得上班啊！就这么坐吃山空，她那几个钱还能花几日？

事实上除了早年买下的这套单元房，林翠芝已经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几个月前，她就开始认真找事做了，还好她和楼下的张四妈处得熟，给她介绍了一个做保姆的活计。张四妈比她长十几岁，一头白发，却还到北区一个职工宿舍看候一位比她年长十岁的老头，每个月能有七百来块收入。其实工作不累，就是打扫一下房间，做做饭，陪老头聊聊天，而且都是白班，晚上都不用在人家家里过夜。

林翠芝比她年轻，相貌还算得上出众，这为她加了不少分，而她看候的是一对老人，工资自然也就高出三四百块。但林翠芝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告诉张四妈，千万不要给人说她如今也到外面做事。

让她中意的是每天中午都可以出来买菜。当然林翠芝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出来买菜不是希图过那一两块零钱，而是可以借此机会照料一下王小龙。事实上这孩子一点不让她省心，她只得请假，甚至还擅自缺岗，要不是老头老太大度，她早被人家儿女给辞退了。

可她没想到王小龙居然给她找了这么多麻烦，急得她甚至还偷偷地哭过，有时上班或是下班的路上，她也曾狠狠地骂过自己，究竟图什么？搞来搞去，居然带这么个灾星回来。

但这种苦恼和难受持续不了多久，一回到家里，看到王小龙活蹦乱跳的样子，她又感到一种特别地欣慰。王家奶奶去世了，王家卫王家林又不知所终，如今她就是王小龙唯一的监护人，那么以后王小龙就只能和她一起过日子……

这时候她却不敢往下想了。她心里慌得厉害。就想哪天有时间上一趟民政所问一下，她这一番推理究竟对不对？但她却一直找不到时间。每天从早到黑，她实在是太忙了。何况王小龙还不时地给她找事做。

真正让王小龙改过自新的，应该是一个苹果。他不愿上医院看同学，便也就没有理由再回学校上课。整整五天，若不是中间夹着两天周末，王小龙旷课的时间已经非常接近学校的纪律红线。他上的是民办学校，他们有开除学生的权力！可林翠芝依然无法说服他，只得独自摇头叹气。

这天林翠芝又上了一次医院，是给王小龙同学续钱的。存上一千块后她又到住院室看了一下那孩子，结果就让孩子妈妈送了个苹果回来。那苹果皱巴巴的，而且已经有了裂纹，林翠芝舍不得自己吃。这段时间太忙，她已经好长时间没买水果了。然而回到家，她不安好气地掏出苹果递给王小龙，王小龙愣愣地盯着苹果愣上了半日，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就抱到林翠芝怀里。

好不容易哄依了他，林翠芝才知道王小龙已经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到了医院，却不敢直面同学，就守在住院室窗外偷看，结果看见同学已经和原来一样生龙活虎了。他感觉同学真卑鄙，人都没事了还老躺在医院装病。于是他躲在一旁，一直等到同学被妈妈带到外面吃中饭的时候，偷偷地溜到同学床边，他原本想在同学床上踩上两脚，或是狠狠吐上一口唾沫。但病房里人多，那是一阁可住八个人的病房，而今却海海地挤下了十张床。结果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独独一个苹果，王小龙伸手取下来就用指甲在上面挖了一个圈，在他的意念里，他已经把所有诅咒都附到了上面，只要同学吃了这颗苹果，一定必死无疑。

可如今苹果又到了他手上，他还清楚地记得苹果上面的小疙瘩，那个让他用指甲压上去、附上一切诅咒的圆圈还在。可即便是这样一个难看的苹果，林奶奶都舍不得吃，登时让王小龙想到了她的万千种好，便一下子哭了起来。人一哭完，心里的一切疙瘩都化开了，开始嚷着让林翠芝陪他上医院给人道歉。两人于是连晚饭都顾不上做，就直接去了医院。在狭窄的病房里，王小龙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同学，把一路上林翠芝教他的话，对着同学说了一遍：对不起，李雷雷同学，我不应该用砖头砸你。这些天让你受苦了，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说完，正儿八经地往病床上的李雷雷鞠了一躬。李雷雷愣了半天，才突然胆怯似的直起身子，同样红着脸对王小龙说：对不起，王小龙同学，我不该在同学们面前说你爸爸，每个人的爸爸都是我们心中的超级英雄。我也向你道歉，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说完，也向王小龙鞠了一躬。两人说完，彼此就用一张涨红的小脸瞅瞅对方，居然一下子笑了起来：咱们还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

孩子的争吵从来就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一笑，让两个同学又重新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回来的路上，林翠芝不止一次把王小龙的小脸亲得啧啧发响。王小龙肚子饿了，林翠芝就把他带到路边的大排档，叫了米虾，叫了鸡爪，还有水煮肉片，全都是王小龙平时最喜欢吃的菜。林翠芝就和他一起豪吃了一顿。虽然以前她也常带王小龙外出吃饭，但这却是他们俩吃得最开心的一次。她给王小龙夹了一片肉，王小龙又夹还她一块；她给王小龙盛饭，王小龙也给她盛上。直到夜已深沉，王小龙重重地打了一个饱嗝，两人才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儿回来。

第二天，李雷雷父母为他办了出院手续。王小龙自然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学去了。只是林翠芝却还得花销应酬，送王小龙到学校后，她就迅速地赶到学校附近的黑龙桥菜场，买了一兜水果给老师送去。走在上班的路上，林翠芝感觉自己流出了眼泪。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有了孩子，你才可以为他愁肠百断，自然也可以为他欢欣鼓舞……

6

就在王小龙重返学校上课的第五天，失踪了整整一年的老刘头回来了。像个逃荒的男人，整个身子无比消瘦，并且远比以前老迈得多。瘦削的身体和浑身的破衣，愈发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视觉直感。他佝偻着身子，蹲在小区院子里大榕树下那张石桌旁边的水泥堆上，远远看去好似一只受伤的马猴。旁边还坐了一个和王小龙差不多高的男孩，此时正怯怯地看着他。

祥！林翠芝领着王小龙回到小区院心的时候，老刘头喊了林翠芝。

若不是他这么一喊，林翠芝应该是认不出他了。但恰恰也是他这么一喊，让林翠芝便在院心里足足愣了半日，突然把手里的一兜菜向他狠狠地砸去：你个死疯子，还知道回来啊？！

一声尖锐的喊叫，让林翠芝泪如泉涌。她已经没有力气扑向对方，像个凶猛的狼狗把这个人撕成碎片。倒是老刘头主动靠过来的，林翠芝便握起拳头，狠狠地往他单薄的胸上一阵擂打。

林翠芝后来才想起，那怯怯的男孩是被老刘头用一根细绳牵猴一般牵进屋的。待王小龙和那男孩睡熟后，老刘头才告诉她，这孩子是他向人贩子买来的。林翠芝此时知道，老刘头当初带走了十万块钱，就是想给她带个孩子回来。而那个妖精似的女人，原来就是个可恶的人贩。

老刘头说他随那女人到了遥远的东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事情并不顺利，到手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跑了。老刘头追了他整整三天，才又把他抓回来。可这孩子，人小鬼大，机灵得很，一见人多，就没命似的大叫，害得他好几次差不多被人当作人贩给抓起来。最终连车都不敢坐，尽走荒村野道，走山过涧，奔波了整整一年多，方才从遥远的吉林乡下一步一步走回云南。

林翠芝点上烟头，不敢去想老刘头这一年多吃过的苦头。她至今都恨自己，作为女人，她却连个女人的事都做不会。事实上她还一直珍藏着一套完整的婴儿用品——从和老刘头结婚以后就一直偷偷保存到现在。王小龙刚从山里来的时候，她差不多愿意把整个婴儿用品店搬回家来。她总是那样地深爱着孩子，可看这孩子在老刘头的一举一动中那一惊一乍的神情，就知道这一路上早被老刘头打怕了。想起第一次见到王小龙的情景，林翠芝就心疼得难受了。

她于是果断地掐灭烟头：这孩子被你害得够苦了！老刘头脸色一变，直起身子骂道：我才被他害苦了！

看到老刘头的神情，林翠芝就不说话了。最终两人谁也不理谁，一起睡下。但一夜里谁也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林翠芝终于开口了，说：这孩子够可怜的，想想他的父母，不知道此时难受成了什么样子？

见老刘头不答话，林翠芝又说：咱们把孩子送回去吧？！

老刘头一下子翻起身子，动作利索得像个年轻后生。林翠芝似乎看见了老刘头握紧了拳头，她甚至听见了这个一向寡言、并且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竟然把一口稀疏的牙齿咬得格格发响。林翠芝还是开口了：我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爷惩罚我生不了孩子。我怕这辈子再作孽，下辈子比这还惨！

顿了顿，又说：咱们还有小龙哩，这孩子，和我亲得像是亲生的孙子！

老刘头不说话，扑在床上，哭了，那哭声好似牛叫一般难听。林翠芝侧了个身子，用手心轻轻地抚着他，像是抚着一个可心的孩子。

第二天天一亮，林翠芝就把老刘头领进了派出所。三天以后，远在吉林的孩子父母来到梅河桥头，从民警手中领走了孩子，夫妻二人都哭成了个泪人儿，可那孩子却木木地站着，在父母的哭声中面无表情。

老刘头在派出所接受了好几天的教育，又回到了林翠芝身边。他提供了线索，让警方破获了一个重大的儿童拐卖大案，总算是有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是他却变得更加木讷寡言了。林翠芝给他做的饭，他居然大碗大碗地留着。王小龙想和他说些话，他木然的表情让人害怕。林翠芝说他两句，他干脆独自一个人搬了出去，重新在梅河桥头搭了间房，找来一块木板，用自喷漆喷上“红祥修理铺”的字样，从此不回家里住了。

红祥是林翠芝的小名。只有父母和老刘头这么叫她。林翠芝提着饭菜送到店里的时候，一看到老刘头写的字，就让泪水打湿了双眼。

不要太苦了自己！她常常这样宽慰老刘头。这些时日，她发觉老刘头更老了。但她顾不上和他多说话，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忙，她得上班，还得接孩子。但她想自己是幸福的，王小龙常会宽慰她，奶孙俩一闹，自己就忘了年龄。孩子就是上天的使者！可让她生气的还是王小龙的犟脾气，时不时小嘴一噘，又开始嚷着向她发问：爸爸去哪里了？我要爸爸！

是啊，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究竟去哪里了？是否我明天就去民政所咨询一下。林翠芝时不时会在心里这样想着。心里还始终保存着一种忐忑和侥幸。

7

林翠芝怎么都没有想到，王家卫居然领了个女人，回到了梅河桥头。

他这一回来，就让林翠芝慌了手脚。

他是回来抢孩子的！林翠芝心里一急，就下不了床。但王家卫却直接来到她床边的，把她扶正后二话没说往后退了三步，便伏下身子给她磕头。林翠芝清楚地听到地板被他头磕得咚咚直响。自己磕完了，还拉了那女人跟着一块磕，磕完之后也不起来，对林翠芝说：我以前喊您老板娘，可从今天以后，我就不打算这么喊了。出走这一年多，我才知道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现在我妈没了，若是您不嫌弃，我就喊您一声妈！

林翠芝被他这么大动作惊得目瞪口呆，王家卫已经喊出了一声：妈！那女人也随即喊了一声：妈！

林翠芝尚未回答，已经落得满眼泪滂沱。她在此时知道，那时王家卫带走了修理铺里的一万多块钱毫无目的地出走，他准备一直往南，不干出一番事业就绝不回来。可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刚到省城，兜里的一包钱就被小偷拿走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流落省城，凭着他一身技术打工挣钱糊口。后来又到了深圳。接着就在出租房大院里认识了这个女人。熟识后得知这女人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深山，结果在短短五年里六次流产，医生从此判定：这辈子再不能生孩子了。于是，公婆和丈夫的羞辱、殴打、虐待，让她再无法在大山里活下去，便偷偷跑了出来。

同样孤苦无依。王家卫就说你若不嫌我，那就和我住一家吧。女人低头答应了。两人开始在一家制鞋厂做工，挣到几个月工资后，他想起了家里的母亲，就给老杨村长打了个电话，结果电话一通，老杨村长在电话里就向他骂上了：你还有脸打电话回来？你妈一辈子贤德善良，居然养了你们这两个畜生兄弟，冬月里人一去，两个儿子居然一起下落不明了！

王家卫一声不响听他骂完，方才知道母亲的后事和孩子的养护，全倚仗了曾经的雇主林翠芝。王家卫跪地痛哭一场，起来后就在当天辞了工作，甚至连半个月的工资也懒得结，就带着女人从深圳回到了梅河。

他让儿子给带来的女人叫妈，儿子躲躲闪闪半日之后，居然一下子扑到那女人怀里，哇一声哭了出来：妈，我以为你不要小龙了！您知道这十年里，我是多么想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那女人也就似小龙亲妈一样，紧紧地抱着他，和他一起哭。哭得林翠芝心里一阵阵扯疼，便也就在床头流起泪来。只有命运相近的女人，才知道这其中的痛。只有这样一个孩子，才是她们最想要的幸福。

哭完之后，林翠芝起了床，亲自到梅河桥头的小房子里唤回了老刘头，王家卫一家三口给他磕头跪下，认了他这个爹和这个爷。木讷寡言的老刘头也就点头答应了。林翠芝就把厨房都交给王家卫媳妇，一家五口吃了一顿团圆饭。

一个星期之后，梅河桥头的红祥修理铺重新开业了。那块弯弯扭扭的自喷漆木板被换成了艺术字，老远就非常醒目。老刘头和王家卫重操旧业。几天里，路上常走的司机奔走相告，红祥汽修铺又重新红火了起来。

日子就应该这样继续，可突然一天，老刘头和林翠芝却失踪了。林翠芝给王家卫留了个信：都不用找我们，你爸心里不痛快，我陪他四处走走！说不定哪天他想通了，我们就会回来。

奶奶去哪里了？我要奶奶！

想念林翠芝的时候，王小龙哭得比谁都难过。有人说他们去旅游了，老刘头存了许多钱；也有人说老刘头一直心里有愧，林翠芝陪他去吉林看那孩子了；还有人说老刘头身体不行了，住进了医院……可好几个月了，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他们应该就在今天回来！或者明天会回来！……

王家卫常常这样安慰孩子。尽管有那么多的不确定，但他相信有小龙在，林翠芝和老刘头就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