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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旅程

2021-11-09杨中标

安徽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鸡头疙瘩儿子

杨中标

花海,像斑斓的海浪,卷起成片的纯白、成簇的浅绿、成团的淡红。那些冷僻而又壮阔的花儿,突然扭成一股强烈的涡流泡沫,刹那间盖过头顶,击穿前胸,再被后背过滤,拉黑……

动车时速超两百公里,花海全长两公里多,穿行仅需一分钟。就是为了体验这一分钟,很多旅客提前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站起来,围聚在车窗前,等待那一场山樱盛开的热烈。

几十分钟前,女主礼貌地对男主说,借过,我想画一张速写。男主索性一声不吭地将自己靠近车窗的座位让给了女主。三月的花满谷,只不过是一张空洞无物的白纸。当动车一头扎进漫长的隧道,车窗外一片漆黑,继而天色大亮,山峦叠翠重现时,他坐在女主原先的座位上,并不多说一句话。

女主、男主都是一号家庭的成员。家庭和主人,都是导游划分的单元和分配的角色。出发前,旅行社将旅客分组,一组一个家庭,指定女主张罗登车吃饭,男主负责临时应急,就是大家互相照应、以防万一的意思,直至行程结束。

户外旅行有“三不问”规则。团员之间不问年龄和职业,不问收入和住址,不问婚姻和健康。再说,男主也没有心情去打听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任何情况,也不确保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人的任何安全问题。因此,他对男主这个角色,既不认可,也不拒绝,只等两天一夜的行程一结束,人生际遇也就此结束。

女主用时一分钟,勾勒出直冲云海的树干,落笔单瓣或重瓣的花朵。因是铅色,她趁着身前小桌板下一处不为人注意的暗处,用笔尖刺破手指。顿时,落血花开,绚烂缤纷。当动车冲出隧道,光明从窗外猛一下倾注车厢时,她用鼻子凑近速写本,都能闻到纸上的樱香了。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花香,有一点儿血腥,有一点儿决绝。

传说,最早的樱花只有白色一种。后来,有太多心愿未了的女子,选择在樱树下泣血爱情的不幸,抑或命运的不公,因而白色的樱花就渐变为淡红,淡红的樱花就渐变为深红。至于浅绿色的樱花,大概还需要男人的碧血浇灌。

女主陶醉,她现在离自己的城市很远了。前几天,一伙人包围了她的公司,加密电脑被砸了,连她的爱马仕女装也被扒了,只剩下范思哲文胸和内裤。女主受到玷辱,她想通过这次旅行,调整状态,重整旗鼓。

“您需要换回座位吗?”女主收好速写本,轻声询问男主,她保持了职业女性的良好素养。

男主像一尊木头人,一动也不动。

到站了,他们转乘大巴车来到原始森林边缘小镇,稍事休整后,再转乘景区新能源车到达国家级自然核心保护区。这是大巴山脉的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

一百多万年前,“郧阳猿人”给女主留下了最后一道风景。她的速写本上,很快就有了绵延不绝的高山草甸,刺破苍天的冷杉林带,苍然突兀的壁岩石林。

男主对风景没有兴趣,但对草甸上的一种小黄花产生了兴趣。密密匝匝的莎草、羊茅等低矮植株,织成了一张辽阔的绿毡。在大块大块的绿色之上,点缀了一些耀眼的小黄花。男主的家乡叫它“鸡头花”。伏地生长的卵形小叶中间,托举了一枝黄豆大的花朵,顺着这花茎挖下去,是小拇指粗的根块状小疙瘩,擦了泥,剥了皮,生吃像水果。男主小时候,家里穷,春天一到,母亲就带着他,满山坡去挖这种小疙瘩。一整天,才挖回半篮子,尽管分量不多,但煮熟了也能当饭吃。

后来,男主考学、参加工作,条件慢慢好起来,就不需要再吃这种小疙瘩了。可是,他记得每年春节回乡时,白发苍苍的母亲总爱问他:“儿啊,还吃鸡头花小疙瘩不?”母亲独自一人,在春天里挖回鸡头花的小疙瘩,为方便保存,她将无数颗小疙瘩洗净剥皮,蒸熟晾干,再磨成细粉。每次都听母亲这样说,男主都一样回答:“不吃了。”母亲有些忧伤,叹息着,重复一句话:“儿啊,等哪天你想吃了再吃吧,这鸡头花的小疙瘩,能充饥,还能还魂。”这以后,母亲每年照做不误,她积攒了一大袋鸡头花的疙瘩粉。

男主蹲下,去嗅闻鸡头花的花香,都几十年没闻过这种花香了。

女主也差不多作完了画作,她想最后添上一朵鸡头花,只需一朵。

有一片卷积云浮在头顶,阳光照耀云幕,整个天空呈现出鳞片状的金色。这个时候,女主眼里的小黄花是黑白色的,男主眼里的小黄花却镀了一层金,闪耀得让人想流眼泪。

飞鸟都够不着的地方,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人群肃穆。由于周遭过于安静,人们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空气的“咝咝”声,拍照的“咔嚓”声。

女主的素描很快就完成了,她端详那株“鸡头花”,和她纸上的樱花一样,都是最初的单色。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喜欢冒险,喜欢反传统,喜欢挑战权威。从小学习绘画时,老师说单色是素描的属性,素描是绘画的一种。每当她完成素描作业后,她却总想标新立异地给它们涂上一点别的颜色。老师说,你剑走偏锋了。

这就像她后来的公司。她的电脑上,存有几万个私人电话号码,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本来都不是她的客户,她却偏要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客户,想什么时候联系,就什么时候联系,随意得很,如同给她的素描随意添色一样。

但她也有添色添成了麻烦的时候。前几天的那个客户不知什么来头,寻上门来,几乎灭了她的公司。幸好,几个重要客户的私人电话,她都牢记在心里。

“哎呀——”女主刚刚从回忆中抽出身来,脚下一滑,一不小心滚下了草坡。

男主飞奔上前,伸出双手,拦住她滚动的身体。如果一直滚下去,草甸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導游跑过来,询问女主的伤情。除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女主转身想向男主致谢,却发现他离开草甸已走很远了。

很远的地方,有一座残破的寺院。导游说,想许愿的,求平安的,都可以去烧烧香、磕磕头。可是,除了男主,没有一个人响应他的建议。寺院到处都有,天堂胜景难觅一处。人们流连,不肯挪步。

男主在寺院门口,买了天然老山金檀供佛香,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殿。幽幽暗暗中,僧人的诵唱,在头顶悠悠回荡。

男主燃香,拜倒在蒲团上,长跪不起。

“施主,佛祖点化我们的心灵,世事才像清风,穿越迷茫,到达圆满。你修心修业,心向我佛,就等于成佛,一生成佛。阿弥陀佛!”

男主伏在地上,听完僧人的告慰,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一次纠心的秘密之旅。男主独自外出旅行,不敢告诉任何人。他随身携带有两部手机。工作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不想接听单位的电话。私人手机一直处于开机状态,他不想漏掉任何一条私人信息。前天深夜,他的这部私人手机接到一个匿名语音,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一个陌生男人对他说,你的儿子在育才小学读书吧?他警觉地追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你的儿子才重要。

他以为遇到了绑匪。事实上,这段语音比绑匪绑架更加恐怖。他的儿子确实在育才小学读书,但这个儿子不随他姓,随母姓。儿子的母亲也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加拿大陪女儿读硕,女儿才随了他姓。如果绑匪勒索那还事小,关键是对方目前还没有提出钱财方面的要求,只是“问候”了他的儿子。如果有人将儿子这个线索上报纪委,纪委再沿着儿子这个链条上下追索,那一定会断了他的人生,要了他的魂魄。男主思前想后,连夜将母子二人转移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天亮后,就不事声张地报团上山了。那山顶,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寺院,虽然残破,但非常灵验。

在高山的高处,一家简易宾馆里,男主彻夜不眠。他既害怕接到电话,又害怕接不到电话。自从接听了那个“问候”儿子的电话后,那边就一直没有了下文。他照着那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对方总是忙音。那种短促的一串忙音,让他的恐惧越来越深,他希望绑匪再给他一个电话,直接开个价码,越快越好。可是,那个电话迟迟不来。

女主就住在隔壁,她辗转反侧,思绪还停留在白天的草甸上。如果不是男主用身体挡住她,她是会飞起来,飞往天堂,还是坠下去,坠到地狱?她惊诧于自己的盲目,更惊诧于导游的安排,真是歪打正着,他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男主。救起女主后,他大步流星向回转,留给了她一个中年男人伟岸的背影。他的双腿拖着自己的影子,像山一样逶迤。她用眼神去按住山脊,却发现男主有一点儿佝偻。

男主正紧张的时候,他床头柜上的座机意外地响了。

男主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听,猜测是不是绑匪打来的,绑匪又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踪的?容不得多想,他咬咬牙,还是拿起了话筒。

是隔壁女主打来的。女主说,您能否再帮我一次忙?我有一件东西打不开了。

男主嘘出一口长气。对不起,我不是你的男主。

女主说,你连我的命都救过,再帮一次小忙,又有何妨?再说,你是我们一号家庭的男主,你有临时救助的责任。

男主挂断了电话。此后,他的床头,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男主气恼地推开女主虚掩的门,问她:“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女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安全套,递给男主:“就是这个打不开。”

男主摔门而出。

男主峻峭略有弯曲的背脊,正好是一件人物像写生素材。女主不服输,她有能力在这个开春的夜晚,解构和重构这个男人的身体,让他挺直腰杆,舒展四肢,像一丛浅绿色的山樱花,徐徐开放。

女主的思绪又闪回到了白天。有那么一刻,她发现男主脱离了团队,神态反常,临渊而立了很久。像他这样的男人,为什么报了低价团,独自一人上山呢?

女主突然为男主的安全担忧起来。她又去拨宾馆的内线电话。他知道是她不依不饶的侵扰,就干脆拔掉了床头的电话线。女主手中的讯息戛然中断,不安的情绪在黑暗的房间弥漫开来,让她急不可耐。

她披衣下床,蹑手蹑脚,来到男主房间门口,侧耳细听动静。男主和别人小声通话的嘀咕声,男主放下电话后很长时间的沉默……里间的一举一动,牵扯着门外紧贴的心一上一下。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的门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女主返回自己房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和衣而坐,隔三差五地去敲击床头隔音效果不太好的墙壁。

梆梆梆,梆梆梆。

像僧人敲击木鱼的声音,一阵响彻一阵,不曾停歇。这是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了。这是提醒隔壁,不要寻了短见。

第二天早晨,男主准时出现在餐厅。但他没有一点儿食欲,他现在最紧迫的事情,是要返回他的城市,回到组织之中。

女主清点人数,敦促一号家庭成员上车下山,换乘大巴,转乘动车。她的任务还沒有完成,不可掉以轻心。她发现男主的嘴唇起泡,头发花白了不少。

一路上,男主依然沉默寡言。他的行程就要结束了,不会有什么应急的事情,再让他负责了。

温暖的车厢里,男主和女主各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这张返程车票,也算给了他们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但男主完全没有交流的想法,他双目紧闭,满脸愁云。

女主望了他一眼,这个睡在隔壁的男人,陆陆续续打完几个电话后,床板嘎吱嘎吱地响了一夜,直到凌晨,嘎吱声换成了一阵梦呓,梦呓最后换成了一声惊叫。看来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风景都不能舒展他的身体,佛祖也不能打开他的心灵。

这之后,男主那部私人手机莫名振动,把他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是陌生人的短信:“您是不是在等一个电话?放心,没有人再骚扰您了。”

男主思考了几分钟,还是回复了过去:“你是谁?”

手机又是一阵动,点开短信:“我是谁并不重要,您的儿子才重要。”

男主崩溃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当着女主的面,给儿子的母亲打去电话,再三确认母子的安危。当得知二人无恙后,他在短信里,痛骂了那个无聊之人。

“您骂得对,我就是一个无聊之人。反正无聊,我就顺便告诉您,您的儿子可能一文不值,也有可能身价千万,就看有人识货不识货。”

“什么意思?”

“因为,您不是您儿子的生身父亲。您儿子的母亲,也不是您儿子的生身母亲。最多,她就是一个代孕的母亲而已。”

男主大脑一片空白,全身虚汗淋漓。怎么可能?他和儿子的母亲在一起十多年了,他和儿子情深似海。

“不用怀疑,我已经替您一家三口做过DNA鉴定。等您回去后,您会收到一份正式的亲子鉴定书。”

“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包打听,想顺便敲您一笔。不过,我现在决定放弃。”

男主手机探入桌下,发出了一条绝望的短信:“求求你,放过我、我们。”

“祝你平安!”他收到最后一条意味深长的回复。

这次,对方没有用“您”,直接选择了“你”。男主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一场春雨,洗涤了大巴山余脉。呼啸的动车,拽着一股黑咕隆咚的强风,就要冲出隧道了。又有很多的旅客提前站起来,围聚在车窗前。他们没有等来山樱盛开的热烈,却看见了山樱凋零的凄美。天空下起了樱花雨,纯白的、淡绿的、浅红的、深红的花瓣,纷纷扬扬,潇潇洒洒。被雨水淋湿的各色花瓣,紧贴着车窗的外玻璃,正在你追我赶,翩翩起舞。

女主撕碎了沾染过她中指血迹的樱花素描,把一张高山草甸的速写推到男主的跟前。不知什么时候,独此一株的“鸡头花”,被她涂上了一层金粉。男主拒绝了女主的馈赠。一株普通的“鸡头花”,其实不需要什么金粉去点饰。

动车平稳地停靠在站台,就要分别了,女主自己打破了旅行规则。她说,我原来是一个插画师,以后也是一个插画师。

男主若有所思。他想,应该跟女主打一声招呼。他说,再见。

男主没有随身的行李,连一个手提袋也没有。他两拳紧攥,朝出站口走去。他没有叫来母子二人和他见面,却叫来了纪检监察机关的办案人员给他接站。

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几个人走去。中途,他展开了自己的右手。他的掌心,躺着一颗鸡头花的小疙瘩。那颗小疙瘩握得太久了,被汗水浸润,被体温焐热,现在又有了湿度和温度。他剥去小疙瘩的表皮,露出一小截乳白色的果肉。他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一丝丝的甘甜,多像母亲的乳汁呀。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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