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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

2021-11-09菡萏

星火 2021年6期
关键词:母亲

菡萏

母亲用手在领口比画着说:“你说,我里面穿件啥?”

“那不是有套白色中式立领衣服吗?”我答。

“嗯,那是在那边平时春秋天穿的,得七件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道。

母亲一定觉得那个世界长长远远,有四季轮回,可以出门,过日子,迎来送往。

我进门时,刚落座,她便兴奋地说道:“看不看下我的衣服?”

“啥衣服?”

“走时的衣服呀!都准备好了,免得你们到时抓瞎。”母亲语气平静,但也掩饰不住喜悦,像完成一件大事。

这几年母亲老了,起身时,总在沙发上颠一下,再两手撑着站起。曾经的母亲多轻盈,做事灵巧,像变戏法。

随母亲进入卧室。她打开柜门,蹲在地上,在一个角落吃力地掏摸着。随即提出一个包裹,放床上,一件件往外拿。这是你爸的,这是我的。一样的紫红老缎,一样的纯白中式衣裤,两人一模一样。衣服摊在床上,招招展展,像片云霞。坐在母亲床边,看着她爱惜地从领口一遍遍摸至衣襟,像抚摸自己的孩子,又似抚摸自己漫长的一生。

多少钱?我轻声问道。两千八,母亲答。价格真不错,人家说真丝的,不贵,专门做装老衣服的地方。

我没有摸,没有靠近这些衣服,隔着十万八千里,好像一摸,母亲就没了。那是背转身去的痛,或无言的啜泣。我的母亲是要活着的,且永远活着。不为她的命,只为我无法接受那样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刀,插在暗夜,怕那一天的到来。

瞟眼过去,那暗红衣料竟闪着新鲜的血色,艳得活泼。极好的手工,领子硬硬的,面料并不十分柔软。我怀疑不是真丝,话没出口,母亲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轻描淡写地说道,是真丝的,很多人在那做,生意好得不得了。母亲的眼神里有满足、落寞,也有欣慰,穿过这簇簇新的衣料,后面是不是一个千军万马幸福的未知世界,谁也不知道。

是否真丝又若何,只要母亲喜欢。母亲也上当,去听课,买小区免费就诊推销的药,一买几千块钱的,不放心,让我上网查,然后安慰自己,不贵不贵,挺好使的。凡是药对她都有用,不见抱怨,也不见生谁的气。

我想说那些人专门哄老头、老太太的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她觉得儿女们嫌她吃药贵,那钱本也是她自己积攒的。

“外边就穿你给我买的羊绒大衣,那件好,宽松。”说完她又拿起一双布鞋,“这鞋是你弟在网上买的,老北京手工。”

黑面,绣着大朵牡丹。我接过鞋,翻转过来,密密麻麻纳的底。这几年,越来越不喜欢民俗的东西,太艳,唱戏一般,热闹到冷。

“挺好。”我说。

“不贵,七十多块钱。淘宝淘的。”

“还有呢!”母亲神秘一笑,说着起身打开衣柜,又提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个大镜框,一个父亲的,一个母亲的。

“到时候你们一挂就完事了。”

那个“到时候”,是不是沙迷了眼,痛得睁不开,可母亲说得如此轻松。

父亲穿着西服,打着鲜红的领结,挺精神。母亲着一件水粉色半截袖,神情落寞,眼皮浮肿,竟有点严肃。咋不用张慈爱的,那么多好照片?母亲踌躇道,专门照的,有个就行了,一个意思。

床上的一切,便是父母到那边的一切。所以那一定是个修行所在,像婴儿出生。或许婴儿都不是,至少没有沉重的肉身。

回来时,在路上捡了一枚落叶,一半黄,一半绿。进卧室,拧亮灯,用毛笔写上“白露”二字,夹在新买的《小团圆》里,真是秋了。张爱玲客死异乡,几天后才被发现。我会不会也如此,谁又能预计自己的未来,不知道她想和谁团圆,书中人吗?

父母的墓是去年买的,在八岭山。去的那天,树叶摇晃着金粉,满天梨色,晴朗到不忍直视。站在半山腰,极目远眺,密密麻麻的墓碑,还有一湾逝水。父母自己选的位置,光线新鲜,风从岭上吹过,头顶是游移的云朵和巍峨的白塔。“家安在这好,干净,淹不到。你姥姥、姥爷的窝在洼地,一下雨不就泡水里了吗?”母亲像自语,又像反问,语气里满是心疼。

买墓的钱是父母攒的,二老的退休金并不多,但不妨碍合理安排生活,朴素中的宽裕。

母亲说起三姨。你三姨就这几天的事,水米不打牙好久了,靠点牛奶维持。快九十了吧?我问道。差一岁,小影在电话里哭,这一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搂着小影喊妈,问咋不管她了。

影姐姐是三姨的女儿,一直照看三姨。

前几天,三姨的身体看着看着就凉了,医生说躲不过当晚。一个个打电话,孙男嫡女都来了。穿好衣服,三姨竟悠悠醒来,忽睁眼望见自己的新衣。脱下去!果真脱了下来。说,大凤来接她了。

影姐姐在电话里问母亲大凤是谁。母亲道,你大姨呀!三姨还梦见给母亲介绍男朋友,大高个,漂亮得很。三姨闹着要出院,去影姐姐家住,去了又糊涂,夜里骂人,一夜夜地骂,骂媳妇、女婿、女儿,就是不骂儿子、孙子。清醒时,影姐姐逗她,你给老姨介绍的男朋友,高不高?三姨说话已不大顺溜,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费了好大的劲,高!声音直直的,像顶着十万大山。漂不漂亮?漂—亮。拉着长音,转不过来弯。母亲最小,影姐姐嘴里的老姨,便是母亲。

我年少时在老家,没见过三姨,见得最多的是舅舅、舅妈。父亲总说三姨冷,言下之意他的姊妹们都热情。母亲听了并不做声,时不时点下头,又回转味来:“呃!你三姨就那人,不亲近人。我十二三时,被你姥姥派去帮她带孩子,你三姨父在冰糕厂上班,家里困难,下班后批点冰棒,补贴家用。你三姨一上午也卖不出去几根,脸小,杵在那,不做声,谁知道箱子里装的啥。我让她在家看孩子,替她出去卖,得喊呀!”

“糖豆羹!糖豆羹!一路走,一路吆喝。过去管冰棒叫羹,糖豆羹—现在的绿豆沙。”母亲解释道,“不到半个小时,就卖完了,那叫两大桶。”母亲两手上下左右比画着。那种保温桶我小时见过,比暖瓶大,上面有个圆盖。为盖严,包个花手绢。同学的母亲卖冰糕,戴个白帽子,推车沿街叫卖,冬天也卖。

“你三姨父不放心,跟着我,回去对你三姨说,看看人家她老姨!后来我参加工作,一九六二年被精简,去干临时工,你三姨给我介绍朋友,长得都不好看。我就这命,想找一个漂亮的,结果还是找到你爸这样厚嘴唇、长眼皮的。”

母亲轻言细语地说着,隔着长茶几,对面沙发上的父亲忽大声道,就你好看!

母亲顿了顿:“你还听到了!”父亲已有点耳背。

“你爸好,你爸人好。”母亲提高嗓音补充道。

于母亲,那些往事可以一遍遍回忆,甚至擦亮许多暗淡的记忆。

“你三姨父好,你姥姥走后,怕你姥爷孤单,接到他家住。天天弄小灶,睡前,放一个瓶子在你姥爷床头,伸手就可以够到。你姥爷有气管炎,咳,咯痰,早起连水带痰一罐头瓶。你三姨父又倒又洗,从不嫌脏,夜壶也是,你三姨不大管。一日,只你影姐姐和你姥爷在家,小影出去买东西。你姥爷在楼下坐,交待邻居告诉你三姨,他回了,在这实在太麻烦他们了。”

不久后,姥爷去世,三姨父前几年也走了。

我十二岁那年,影姐姐带我到长春的二百货,买了一件粉色套头尼龙衫,领口一转碎花。二十元钱,一九八〇年,是笔不小的数目。衣服我穿了很多年,一直到高中,领子已洗萎了色。那年,影姐姐才参加工作,二十来岁,清秀,梳着两根麻花辫。前几年我随父母回去,影姐姐已蹉跎成一名中年妇女,这浩浩荡荡的光阴,把青春都庸俗掉了。

有次,我和妈回老家去看姥。灰蒙蒙的天,景物迟缓,满街黄色面的,并没有现在的出租车。八元钱,我浑身掏摸着,一分钱也没有。问妈,带钱没?妈翻遍荷包,将将凑够八元钱,一个个硬币付给司机。到姥姥村,黑乎乎静悄悄,只村口一座土坯房亮着微弱的灯。我忽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没给姥买东西,焦急地对妈讲。妈不言语,犹豫了一会说,到村口诗琴的小卖部赊点。

灰暗的货架,摆着面包、饼干,没看到诗琴,但手里已提着蛋糕。

进到姥家,又恍若白天。屋里干干净净,刚扫的地,洒着水。空荡荡,一排镜框挂在墙上。喊姥,没人应。站在地中间,侧头旋转着,四周的墙壁、壁上挂着的镜框、框里的黑白照片也跟着旋转。姥!姥!姥!我喊着。

忽明白姥不在了,便对母亲哭喊道,姥不在了!姥不在了!我们回来晚了。

声嘶力竭后,把自己哭醒,眼角还挂着泪。儿子的小手指勾着我的耳环,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时,我才结婚没几年,并不穷,诗琴姐也没开什么小卖部,房子敞亮。姥姥、姥爷在我十一岁那年就离开了人世,活着或逝去对我并没太大的影响和意义。离得那么远,仿若两个尘世。在我的意念里,没想念过他们,也从未为他们洒过泪。

但一个人的身体里埋着火山,不知啥时候就会喷发。于黑暗,自己莫名的地方燃烧,蠢蠢欲动。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老家读小学,有一年父母探家。母亲第二天回娘家,拎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土黄色提包,兜里放着一盒北京糕点和两瓶罐头。冬天,她穿着灰大衣,有点大,罩着瘦弱的身躯。冷风里,推着一辆自行车,东西夹在后车座。我没和她回娘家,被怂恿着赶出胡同,从后车架抢回一瓶罐头。母亲正要蹬车走,我抱着冰冷的瓶体,并不曾理会她的目光。她是否尴尬、落寞、痛心,都不知道。

前几天,我提起此事。母亲笑道,呃,我早忘了。还有这事?你们都小,不懂事。

母亲倒是越长越漂亮了,眼神柔和,皱纹堆在眼角,低头笑时尤为慈爱,像一朵金色的花静静绽放着。亦如当初姥姥盘腿坐在那,一身黑衣,打着绑腿,戴着半旧的黑丝绒帽。一张白净的脸,老了也不见脏,端端正正,从不见高声说话,倒有几分豪华的气息。

那性格才叫好!母亲说道。

成年后,我渐晓人世,对一些你家、我家、娘家、婆家的腔调,实在厌烦。狭隘,人性的致命伤,很多矛盾皆人为。自私,庸俗、偏执的代名词,若不是太恶,人大体都一样。

岁月迢迢,需要一双宽怀的眼睛。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比如这看似无缘无故几十年清晰如昨的梦。

后来,父母把两个弟弟托给邻居照看,回来接我。走时,去长春火车站找大舅,大舅穿着四个兜的灰制服,坐在办公桌后。母亲低低唤了声哥。大舅把我们送上车。大舅个高,我和妈坐在列车员的乘务室,从车窗与大舅挥手告别。

在北京出站时,乱哄哄。一个穿蓝制服的女工作人员站在圆台上,似前些年十字路口的交警,巡视着过往旅客。母亲牵着我,夹杂在人流里。你,你,你,也许母亲神色不安引起工作人员注意,工作人员指着母亲道,说的就是你,站住。票!票!急吼吼的声音。母亲拿出票。从哪上的车?丰台。怎么是补的票?没买到。咋进的站?母亲答不出,丰台那个小站她压根没去过。沉默,母亲像木头沉默着。问你呢,听到没?母亲还是沉默。就你一个人吗?母亲瞅了一眼我。显然工作人员并不相信,站上来,站上来。母亲站在刚才工作人员站的圆台上,像展览一样。那一年,我和母亲并没多少感情,甚至有点陌生。我仰望着她,很茫然,替她难过,夹杂着些许恐惧。母亲不知从哪掏出一卷钱弯腰递给我,嘱咐给爸送去,让他别过来。

我回头,看见父亲正背着包,伸长脖子穿过一个个脑袋寻找着。忽看到母亲站在圆台上,准备挤过来。我跑过去,把钱塞给父亲,又跑回母亲身边。母亲被带到办公室,里面有两三个人轮番问她。母亲目光躲闪。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我的母亲,如此猥琐。在她灰色大衣荷包里,一张粉色长条卡片样的硬座票,被别人翻了出来,上面印着德惠至长春的字样。说,这是啥,是不是从长春上的车?母亲依旧沉默,不作声等同默认。怎么上的车?谁送你上的车?母亲嗫嚅道,我哥。母亲总归是笨拙的。补票罚款,工作人员斩钉截铁说道。没钱,母亲倔强地说。这时进来一名女工作人员,指着母亲说,她有钱,刚才这孩子还把一卷钱给了一个男人。

多少钱?这时父亲背着包出现在门口,手里一张张数着票子。七十六元钱,我和母亲的补票费、罚款费。七十六元钱,在地铁上,母亲和父亲嘀嘀咕咕一路。

也许对于铁路人,觉得不买票是天经地义之事。

后来我明白了母亲的心疼,她得卸多少火车皮,拉多少石渣,铺多少路基才能挣到这七十六元钱。那长长的铁轨,满是母亲的血与泪。

铁路单位有免票,探亲票三年一次。由于工作原因,父亲是通票,全国各地不受限。因我在老家,父母跑得勤,母亲的票便不够用。票紧张时,看过大人改票,把过期的票浸在一种药水里,上面圆珠笔或钢笔的字迹会慢慢消退。捞出晾干,便是一张崭新的空白票,填上姓名,要去的位置、时间,就可以了。

上中学时,住校。每个星期六回家,也不曾买票。一堆堆孩子,拿着家属证或学生证,碰到查票的也不怕。这铁路本是父母修的,再熟悉不过,不用进站,不用出站,哪儿能走门清。有时一招手,火车头的司机师傅也会捎上一段。

多少年,我关心大舅是否受到牵连。记得当时听见他们威吓母亲说要给长春乘务段打电话。母亲却笑道,啊,你说的这些我都忘了。那次挺好的,睡的卧铺,列车长请我们去餐厅吃的饭,你大舅的朋友。补票?是补了,你咋啥都记得。

牵连什么,有什么可牵连的。开免票的不在,我和你爸走得急,要不不会没票。这世界在母亲眼里是温暖,甚至温柔的,很多我牢牢记得的事,在她那儿早烟消云散。

四十年的光影人间就这么没了。那次在王府井,爸妈给我买了一件豌豆绿绣花罩衣,小立领。我嫌土气。衣服大,母亲从底边抽出一条布,改成翻领。现在反觉得中式衣服异常温暖可爱。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尚没手机,家里有急事,靠电报解决。爷爷病逝在长春,父亲抓车就上,在四个省会倒车,紧赶慢赶,就差飞回去。火车到长春是凌晨两点,爷爷当天出殡。二姑搬了家,父亲找不到,上了一辆的士可着长春绕。下大雪,一尺多厚,有的路段边扫边开。父亲着急,眼瞅着天亮了,想起三姨,想着也许二姑把地址告诉了三姨。摸到三姨家敲门,父亲站在门外,三姨并不热络,或许没认出父亲,总之让父亲有点小小的刺痛。

父亲赶至二姑单位,已早八点。车刚走,都去了火葬场。到了火葬场,又说刚离开,留话去了火车站。站台外站着白簇簇一堆人,大伯从山东来比父亲早到一步,戴着孝帽,捧着骨灰盒。老姑抱着爷爷的大衣,里面卷着没炼透的大骨头棒子,准备埋到黑槛子祖坟。

寒风瑟瑟,父亲扑通跪下。那一年我的爷爷魂归天国,在一片大雪里化灰。我的孩子还小,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异常平静,那天所穿的衣服,如何接听,一根根红的绿的线如何插在一个个圆孔里。我的办公室在隔壁,一个人时,总是静悄悄。总机室的王姐试着喊了声小崔,长途。我答应一声。她说,接过去还是过来接?

我记得自己的走姿,每一个动作。站在四楼,冬日的黄昏,没有雪,只有清灰的天空和远处的楼房,以及锅炉房烟囱冒出的白烟。天空是割裂的,豁着口。

我低头摆弄唱片,关灯,锁上铁门下楼,到车棚推出自行车。进家,抱起儿子,亲吻着他的脸蛋。没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爷爷走了,没有,爷爷逝去、活着都是我自己的事。生活和现实设置了层层障碍,我那么冷酷,像窗外空荡阴冷的风,碎裂成冰。

春天的树还来不及拱出柔软的新绿,我想放声大哭,但那不是我。

那个白胡子,满身仙气的老人,与我就此别过。我与他一起捉虫,喂鸟,听戏,看电影,下馆子。还一起卖过烧鸡,两只手抄在袖筒里,站在灯光闪耀的夜晚,一家大馆子门口厚厚的黑门帘扑打着冷风。他忽然就买了十多只鸡,宰杀,褪毛,把腿盘进膛,用纱布包好花椒、八角一大堆作料投进锅。卤,下炸锅,刷糖色,再上笼蒸。他说年轻时做过。他的风度又是那么好,白胡子,皮帽子,穿着很沉、坠性很好的羊羔毛皮大衣。烧鸡一元一只,他挎着筐,我陪着。还和他喂兔子,在铁轨上一起放过羊,他五花八门的人生我都经历过。

十一岁那年,我和他途经徐州。停车十分钟,他让我在车上等,气喘吁吁下去买香肠。冬天,穿袍子,瘦高,有气管炎。站票,花十元钱补的卧铺。车慢,从徐州到郑州要七个小时。我们从淄博出发,大伯送的站。

最后一次见他,我读高中。他穿着深褐色毛衣,背着手,在我返校的路上等我。他掏出三十五元钱,赶着递过来,手一直伸着,十块十块的票子。我没接,径直走了。留下满是忧伤的他,孤零零站在父亲他们修建的黄河大桥下的粗大桥墩旁。

由于心疼母亲,假期回去,我开始疏远他。他住在我们家,七十岁依旧像小孩样,踩着自行车的后座看电影,依旧乱花钱,糟蹋食物。我以为他会失望,但他闭眼前却喘着粗气说,让菡回来,我想看看她。

几十年过去了,空气好得像轻柔的梦,不曾醒来。思念是不计成本的,且没有预设。我知道自己的体内流淌着这个老人的血,充斥多面性。

那边也不是一个极乐世界,所以不大喜欢一味说着虚无的人,能苟活人世便是幸福的。严重忽视肉身之人,并不值得敬爱。珍贵的身体尽管沉重,却像春天的树木高举着精神的火把,足可以照亮所有忧伤。

我发蒙早,没上学前,父亲办公室有个新分来的中专生,叫吴仓有。个不高,皮色黑黄。父亲总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吴仓有,能说,但并不油滑,只是在充满梦想和理想的道路上攀爬着。母亲说他与别的年轻人不同,不打扑克、篮球,嗜书。每每挑灯夜读,且好为人师。白日,背着沉重的仪器到野外测量;晚饭后,常到我家教我们识字。

他是北京人,姊妹多,五个弟弟,一个妹妹。他老大,穷,参加工作后,每月工资几乎都寄回去供弟妹们读书。他常年馒头夹咸菜,母亲有好吃的也会把他叫来。

那时住平房,搬一个小板凳,放张小桌,在院子里写字。潺潺流水的潺,记不住,他便指着房檐流下的雨水,说,看到了吗?潺,不间断的意思,三点水旁,一户人家,里面住着三个孩子,就像你们仨。他写下三点水,“户”字去一点,再写上三个“子”字。很快被我记住,并写得很好。他教过我很多字,上学前,找报纸来读。那一年在河北,我五六岁。后来他考取大学走了,母亲说峨眉大学,父亲说四川大学。母亲说:“明明是峨眉大学,走时,在咱家吃的晚饭,我包的饺子。”

我上初一时,搬了家。他带着未婚妻,坐火车专程来看望我父母,已是一名工程师。他的女朋友很白净,秀秀气气,大辫子,并不多言。中午放学,待客的饭已摆至桌上。他听说我英语学得不好,很着急,一遍遍讲给我听,且让我上桌吃饭。那时家里来客,我们不上桌,包括母亲,只父亲陪着。我添碗饭,坐在下首。他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以后再也不曾见。听母亲说,那时他就得了肝癌,年纪轻轻,没结婚就死了。以母亲的话,是吃咸菜吃死的,没福,活到现在不是个总工也是一个指挥长。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我的启蒙老师。吴仓有,仓里并没有。

一个人离开,就像荒草割去,只剩下孤单单的天空。我不认为那个世界有天堂或地狱,那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人的一切都留存在万丈红尘里,大地用母性收留了人之一切,那一个个坟茔,便是佐证。若还有一点点感知,不希望与喧嚣者为邻,安静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该有多好,像无声的树木或檐下吹过的风。

人是孤独的,寻找着各自的存活方式,没有好坏,只有合不合适。几年前,去钟祥莫愁湖,我说若死了,请尊重我,不要任何仪式,骨灰开车送此,沉入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的水里便好。

《小团圆》,放到案头,翻了翻。早在习字、画画时于微信一遍遍听过。张爱玲还是冷得不够彻底,晚年常一个人面壁与母亲絮絮叨叨。

所有的自语皆说给自己听。

风渐渐凉了,秋叶飘了一路,桂花起起伏伏,那种香白白亮亮,像明净清透的月,好闻极了。忽而就秋了,细雨滴答的夜晚,似掉光了的玫瑰。抛物线的另一端,并没有四季。活着好好活着,去那边时未必像母亲那样隆重喜悦,但可以从从容容。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是不死的,在旁人的记忆里挣扎,碎裂,脆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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