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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满彻的脸(随笔二则)

2021-11-09王晓莉

星火 2021年6期

王晓莉

微信上偶然听到李健新出了一首歌《三月的一整月》,很好听。查资料才知道其实不是新歌,是李健对一首日文歌的翻唱,只不过新填了中文词。翻唱有点类似于作家对诸如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的“仿写”,都是对原作的大致敬呐。于是又搜日文歌原作来听—一听之下忍不住要在心里感谢李健—就听见一开始是“咚、咚、咚”的打击乐,足有半分钟,是扎实然而缓慢的节奏,像武林大会前夕,又像在积雪很厚的地面艰难行走,有点像要发生什么大事前的宁静。我本来刚洗过头,电视也开着,一切都有点乱糟糟的,这略带紧张的、有节奏的开头音乐把人的心一下就打安静了。一个男声开始了吟唱。他用的是像在和朋友叙述一般的口吻,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中间又夹了口琴与小提琴,以及轻微的女声和声。歌儿唱的是早春吧,歌词简单极了,“我弃花而去/在万物萌芽的三月/我弃路而去/在孩子们开步奔跑的三月/我只怀抱爱而去/与喜悦与恐惧与你/在你欢笑的三月”。

歌很短,只四分半钟。然而余音袅袅。电视、家人说话的杂音一瞬间于我都不存在了。仿佛是早春,蓼花碎碎地开,远处江心有只空船在飘。而辽阔的大地上,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人在行走,他风衣一角卷了起来。是有这样的画面感。是这样简单的,然而又万物苏生、值得忆念的三月。

我有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配器与配乐,没有见到过这样由音乐衍生而出的画面了。真有点不知所措。遇到好的、优美的、十分想要立刻去回味的东西的时候,我们都会有点这样不知所措。同时我还有点说不出的难过,因为美的东西是那样少,要沙里淘金一样才淘得到。

歌的链接上,作曲的人写着“武满彻”。武满彻是何方神圣?我赶紧到网上去搜索。一下就见到了网友上传的武满彻照片。或者更具体地说是武满彻的脸的照片。

那是一张初看有如僧侣一般的脸。好像一直是在修道院里生活的,安静着,不理尘世。随后从他微皱了的眉头里,会感觉到他并不平静。当然那皱眉并不是厌倦而是透出十字架上的基督一样瘦削、神性的忧怀;他有一个宽阔的额头,仿佛积攒了太多的才华与沉思,并且已经盛装不下了,那些非凡的物质或非物质仿佛要从自己的面部凸出去。这令他的样貌一看就很高古。他用双手托着自己的脸,结果托出了眼角和鼻翼四周的许多皱纹,然而他不以为意。他的眼睛紧盯着人。在他的眼睛里没有很多从事艺术者常有的对自我充满眷恋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者”而非“自我”。

即使没有听他的音乐,我也会被这样一张人的脸震动。我想一个人怎么会长这样—如此纯粹,如此孤独,却又如此自足。我的心突然像一个鼓的鼓面,先是定定的静着,随后便被一把无名的鼓槌一下一下地敲。咚,咚,咚,就像他的音乐。

借助网络,得知武满彻的生平。除音乐之外,这个日本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一生没有从事过任何一种别的职业,完全就是为音乐而生。起先并不顺利,没有人认可他的作品。直到1957年,世界知名的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访问日本,偶然听到武满彻一曲《弦乐安魂曲》,大为激赏。武满彻才为世人所知。武满彻一生不懈于对日本古典音乐的继承,并使之与西洋乐结合,终究成为日本音乐魁首。武满彻曾为90多部日本电影配乐,合作的人物包括黑泽明、敕使河原宏等大师级导演。他几乎影响了日本所有的后辈。网上有资深乐迷评论说,“武满彻之后,日本无音乐”。就连久石让也说,“我们应当摆脱武满彻老师的阴影”。

原来如此。一个在作曲时完全不搭理任何人,浸淫其中有如空气的人当然会有那样孤独到死的眼神;一个二十几岁就染上肺结核被医生宣判只有几年寿命的人当然会有对时光的忧伤;一个完全自学作曲,终究独步江湖的音乐大师,当然要配一张那样高古的脸。一张明明确确的高手之脸。

说起来,日常生活里,脸其实是跟我们自己距离最远。我们不能用脸来单独完成一样任务或工作。我们用手吃饭,取物,敲击键盘,牵爱人的手;我们用脚奔跑,前往目的地,爬山,丈量每一寸落差。我们用肺呼吸,用心脏感应。总之每样器官都是有实用价值的。然而一张脸呢?当然,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等也是各有用途。但当它们组合为一张脸,脸就成了某种独立的东西。脸是长给别人看以方便别人辨认的。世上如果有两张一样的脸就乱套了。幸好没有。连孪生的其实也完全可以区分。

然而人的一切又都落到了自己的这张脸上。一个人所居的时代,他的父母,他的欲求与忧患,他承受的他向往的,统统都可以由他的脸透露。

“他就长了一张那样……的脸。”描述一个人的时候,我们通常这样开头。善意的脸,吝啬刻薄的脸,柔情的脸,刚愎自用的脸,去地狱里走过几遭的脸,以及,武满彻那样高古的、柔弱中蕴涵坚强的脸……尘世浩大,人脸无数。我21岁刚开始工作那年能记住的脸还不算多。家人的脸,同学的脸,仅此而已。在第一次参加的一个笔会上,我看见一个样貌奇特的外地作者。他根本谈不上漂亮。只是奇特。像一堆平面画里夹了个立体石雕,太显眼了。我偷偷盯着他的脸看了几回。后来与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同事讨论。同事说,他这就是异相啊!他这样的脸一看就能写出好作品。他即使不写作,也能画出好画;他即使去修行,也比一般人要修得好。

虽不认为老同事的话全无道理,但要当时的我理解话中之义还须等待。等到也看了无数张脸的我的现在。是的,现在我已完全弄通了老同事话的含义,也和老同事一样可以从人群里辨识出一张高手之脸,一张武满彻那样的脸。它们有着一些易于辨别的、却又难以言传的特征。你能意会到的就是:简单,纯粹,专注。就是这些。

当你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这些的时候,你几乎就可以像案犯指认现场一样,指认他为他那个行业的高手。无论是一个大画家,一个纺织厂女工,还是一个城郊的环卫工人……都是。你基本可以断定他的画作会更近于艺术的本质更直指人心,她织的布面会更为绵密与均匀,他扫的街道会更为清洁更赏心悦目……是的,脸容千奇百怪,无一重复,脸下的灵魂,却有可能相似度极高。那是因为高手一生的专注,他对技艺的专精,他视技艺为“唯一”恋人的心态,均凝结为他脸上的简单与坦诚。他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他与天地、与众生、与自己的关系,在他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而大多数人,要掩藏的东西太多,一张脸因而也是像黄昏暮色一样模糊不清。财富、声名、情色……人追逐这些就像不停喝盐水一样啊。到哪里去找解渴的水!故而人脸上的犹疑,即是心的犹疑;脸上的暧昧,即是心里的暧昧;脸上的狡猾,即是心内的狡猾。故而在一张圆滑的脸上,纯粹就消失了;在一张恶俗之脸那里,简单是不存在的;而在一张算计之脸上,专注?那不可能。

我把武满彻的代表音乐,《十一月的脚步》《秋庭一歌具》等等循环播放着。我并且边听边想着武满彻的样子。他献给世人的,就是一座音乐的花园,花园的光线,格子窗下的流水,叶子在风中打转的节律,无不美轮美奂。无不是在述说传统与现代的连系,无不是在揭示大自然有与无的奥秘,无不充满禅意。

曾经有一张那样的脸在世间存在过。并且,毫无疑问只有这样一张脸,才创作出这样的音乐。

他有一块田,我有一个超市

去超市买肉。超市正对门口一堆堆摆放的都是季节性时令商品,最热的时候是凉拖遮阳伞遮阳帽,到了冬天就换成相反的,也就是棉拖棉帽取暖器。都是些在季节作用下,在寒风或骄阳的围攻里,人看了瞬间想都不要想就要带回家的物品。而且这些物品上面往往插个牌子,写着惊爆价多少多少,“惊爆价”三个字用动漫里显示人物对话的那种框子框住,框子本是规矩的长方形,现在从各个边随意挑起好几个箭头,完全突破了四边形,形成一种雷鸣闪电的效果,好像在大叫“来买我来买我”。果然在那里挑三拣四的人就很多。穿过这堆“小山”过去,就是常年如一放置不动的洗涤、纸巾用品,多半大牌子和大牌子住隔壁,小牌子则和杂牌们一块做邻居。原来超市物品的摆放规则竟然也有点像人的某种分类,是按“阶层”来的。接着是蔬菜水果摊,这里是超市最为明亮的部分。蔬菜什么颜色的都有,水果安静地发出清香。营业员戴了老式袖套走来走去在进行整理与添加。这一样工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有讲究。比如葡萄或大白菜吧,等好的都被挑走了,还要再等一阵—这一阵就是让中等质量的再被顾客买走一些,最后再拖出下面的纸箱或筐子,往货架上面加新货。有经验又有时间的老“买家”往往就等在这个拖出新箱子的时刻下手。再走到最后,才是我要去的禽肉摊。可能禽肉会发出一些异味,才被安排在最末端或是最角落。但其实我爱来的这家超市也还好,空气干干净净的,没有味道。最多有时走道上会突然遇见一尾小鲫鱼在翻筋斗,它是从水族箱里“越狱”出来跑到“马路”上来的。它搞不清要去的方向,就盲目乱滚。上年纪的大妈都视而不见地跨过了,唯有年轻女孩子会去跟卖鱼的说,你鱼跳出来啦,你鱼跳出来啦。连说两遍。卖鱼的常年穿高帮套鞋,系类似皮的质感的防水围裙,谢也不带谢,一副很酷的样子去把鱼重新捞回水箱。地面上就留下些一条鱼试图自我救赎而终究没有成功的水渍,人走过就有点湿哒哒的,仅此而已。肉摊实际上也是冷柜,只不过隔出一格一格,分精肉、五花肉、梅花肉、猪肝猪心……这样分门别类摆放。猪肝红紫紫胖成一坨,猪筒骨则像一堆大棒子堆在那里,像冷兵器。五花肉一长条一长条,肥瘦兼有,我有好几个爱收藏奇石的朋友都有这种“五花肉”造型的石头。这些我都能看上好久。最后我到“优质排骨”这一格上拣了条看上去瘦骨伶仃的排骨,有点像一张弯得不太厉害的弓。我请师傅称重。“31块钱。”师傅一只手戴手套一只手不戴,他用戴手套的手接过排骨,称了笑眯眯地告诉我。“再给我补一条十块钱的好不好?”我请求道。师傅看看那些排骨,都是大大一条,肯定没有十块钱的了。分一下行不行?我又要求。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你是用四十减十的消费券吧?”那师傅用明察秋毫又自然带过的语气说,又几乎不被人察觉地微笑着。对啊对啊,我说。的确是,这个月政府在鼓励消费,每周发放满减消费券。大约是因为前面漫长的疫情令商业萎缩了许多,需要提振一下。我恰好抽到一张,中奖一样高兴。很多你这样用消费券的人来买肉咧。师傅说笑着,拣起一条长排骨,一刀下去,一分为二,一块正好十块钱。准得很。彻底满足了我的要求。我拎着锁好口贴了价格的排骨,又想起一件事。上一次我在这个师傅那里挑了块瘦肉,边等他称重边说是给老人蒸肉饼用的,这好人马上用他戴了手套的那只手指了冷柜中一块肉说,那你还是买那块。那一次我就想,碰见这样一个陌生的好心商家真是令人愉快。今天的事情再次印证这个师傅是个有求必应的人。他的笑是即使不发生什么事情也会出现在他脸上,源自内心平和的那种笑。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一个人平时在家中大多数时候是怎样的样子。他一定是经常哼着那种曲调最简单好记的同一首歌子,把那种最幼稚最易上手的某款单机游戏在手机上玩好久直到老婆骂他、儿子翻白眼笑话他的那种人。

我离开这个天性愉快平和的人,心满意足地提着肉去结账。路过洗浴用品,却听见两个营业员对话。其中一个举着两个洗发水包装盒,在向另一个看起来要负点责的女人控诉:“哎呀,里面都掏空了,就剩两个空盒子了。两个五十几块!气人啊!该死哟,我这个月又要贴钱了喔。”感叹词用了好几个,可见情绪有点激动。原来有人把里面的洗发水掏出来偷偷带走,有条形码的外包装盒还留在那里。没有条形码附身,他不付钱也可以通过安检口。就有这样的人。我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去给那两个女人帮腔,却忍不住在心里这样说道。有一次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那里蹭香椿芽。那时是初春,香椿芽刚上市,又俏又贵,25块钱才一小把。老太太把那一小把拿在手里端详,仿佛在挑剔的样子,然后她抽出其中最大的几棵香椿,铺在自己随身提的篮子里,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她再把那把香椿卧回货架上,香椿看上去是原封未动的。这一套动作她从容不迫,好像在告诉别人“我什么也没有干呀”。就有这样的人。我当时也是这样暗暗嘀咕了一声。

我往收银台走。这家超市在门口设置了几张小桌子、椅子,到了最热的夏天和最冷的冬天,它门口就坐一堆老头老太,家里舍不得开空调,都是就近到超市来蹭冷气或暖气的。超市也不厌烦更不驱赶他们,就叫他们那样坐着,一坐一上午一下午。人从超市门口路过,会有里面人满为患的错觉,自觉不自觉都要拐进来看下。聚人气的目的就达到了。有个很胖很高的老头,总有85岁以上,身体还健旺得很,总坐在固定位置,腰板直直的。因为身躯庞大,他一个人看上去坐了两个人的位置,其实他就只是坐了一张凳子。天热他自然穿得很少,天冷的时候他也把外套扣子敞开,不像一般的老人家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他把每一个进出的人都看上一遍,眼神里既没有赞许也没有贬责,也就是说,不评判。其实内心已经有评判。所以他的眼神看似慈祥、无所欲求,其实又洞察一切。我觉得拥有这种眼神最厉害。我很羡慕他。我还没有老到他那样的年纪,还没有底气与资格坐在那里,啥也不干光看人。但是我很喜欢看他,只有在超市才能看到这样一个视来往人等为千军万马,他欲以他的眼神统领,而这千军万马实际又与他毫不相干的老头。

我每次看见这个老人都要在排队的地方不远不近“欣赏”一会。今天也是。然后我发现今天超市在每行付款的队伍旁加放了一台小推车,方便大家等待的时候捎带拿起瞧瞧,有些人看着看着就买下一个。商家真是见缝插针型,无处不精的。里面是新年的台历与挂历,封面都是红彤彤的颜色。平时不太卖的。原来双十二刚刚过去,圣诞和元旦又要来了。一年真的又过去了。挂历不是像海报那样大张,而是一本一本,巴掌大小,由365张很薄脆的纸片压在一起。纸片上月份、农历标注什么的都是很小很小的字,只有代表今天几号的那个数字,占了纸片的一半且是居于中心位置,一目了然。表示星期数字从一到五是绿色的,只有六和七是红色,代表可以休闲的周末时光。每个数字都像感叹号一样。小时候我家每年都要用上一本。选家里最显眼的一堵墙,打钉子,挂历就挂在上面。过完一天撕下一页。到了晚上临睡前我们小孩子都抢着撕,当是个日常游戏。这会儿重新看见,童年的事情又重新想起来了,我忍不住想要购买一本。怀旧,也是提醒,提醒每一天都很快过去,很快被撕下,化为一个小纸团。至于纸团上写的啥,全由自己决定。

我都拿起小挂历了,又想起家中墙面光光滑滑,很多年没有打过一颗钉子了。大家都在过一种没有人家往墙上打钉子的看似光滑的生活呵。我正琢磨,已经轮到付款。我把挂历又放回小推车,等我想好挂哪个位置再来买也不迟。反正超市天天开,我也天天来。

既有排骨,也有挂历。超市汇聚农产品、工业品;是果蔬大全与文具汇总之地。超市就是应有尽有的意思。我想,这就是我每回都很愉快来超市购物,在货架前不住流连的原因了。一想到于超市这样一个并不太大的地方居然可以学习到与生活有关的各种各样的知识,见识生活种种所需,我就不免惊叹。我是这样想的:只要对超市所有这些物品了解个大概,你对生活也就了解了个大概。而且在超市与各种各样的物相见的过程也是很有意思。有的一见倾心,恨不得拱手;有的仅仅行见面礼即扬长而去;有的是即见即忘,像某种永远记不住特征的面孔。有的却唤醒我旧生活旧时光的某一细微之处,那细微处若不醒来则可能永远死去。并且在超市这块地方我有选择或摒弃它们的绝对权利。既可以买,也可以不买。没有人推销没有人在耳边聒噪。完全自由。在这自由中,又可实现大部分的生活需求。如果是私人小店,不会允许我对感兴趣的每样东西都做个研究;如果在大型购物商场,我有可能根本买不到我日常生活中要用的。可能两手空空去再两手空空回。只有超市是予取予求的。我想起从前的农民,需要什么都会说,去地里割一点。而我需要什么,都说,去超市买一点。也就是说,他有一块田,我有一个超市。我不比从前的人少什么。

超市也是上佳的识人之处。超市什么人都来,什么人都有。有妙手小偷,也有对小偷再气愤不过、因为要贴钱的营业员。既有气质单纯的卖肉师傅,也有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他的经历永远是一团谜的老头。超市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海明威写《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他所指的“干净明亮的地方”是一个餐馆。餐馆里只坐着一个自杀过一次不成功、还想再次自杀的老者,另有两个心怀各异的侍者。一个是渴望老人赶紧离开好关门打烊的年轻人,他还没有见识过太多人生,这会儿一心急着赶回家见老婆;另一个上了年纪,他的态度是眼前这个老人想坐多久他都可以奉陪,但是等老人离开,他自己就还要再到别的深夜酒吧去喝一杯。他有他的愁要浇。他是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心清如水而又空虚无边。就是这样三个人,坐在海明威的“干净明亮的地方”。干净归干净,却只觉得一股厌世气。那一个年轻侍者尽管年轻气盛,尽管家有仙妻,却也完全抵扛不过两个宁愿孤独,宁愿不活的老人的悲凉与对生活的讪笑。他显然是落了下风。我读到这一篇,叹息了很久。一边觉得生活有时候就是海明威描写的这样的呵,一边却又想从这样的氛围里逃跑。想自救。而且我想如果要逃跑我可能就跑去超市。我真的感到,在容纳“人的气息”这方面,超市真是做得太好了。超市比哪里都要随和,超市简直就是虚无缥缈的反义词,驱赶虚无的好的所在。你想看看老人是什么?老人就是那些围着那堆冒尖的花生米在一粒粒挑,想从中挑出一斤略大个头花生米的人,为此他需要花上三五十分钟。我每次看见这场面设想如果是我在那里一颗颗挑,那一定是我干了什么坏事要受罚,因为只有某种惩罚才能令人这样不计时间宝贵吧。而我视为惩罚的活儿,那些老人甘之如饴,是足够的耐心与足够的对金钱的计较,是贫穷之后,虽然富裕了,内心的那份“贫穷感”还在把持。还有孩子。孩子就是那些直奔货架取下他心爱的“奥利奥”或者巧克力条,取下他梦想中的物品,然后可以扬长而去,超市其他任何东西也不能引起他注意的人,他是完全的专注于自己想要的,像我们每一个人有过的幼年。至于中年,也是好辨别的。是口袋里各种卡比较多的人,是只用支付宝不用现金支付的人,是在架子间走来走去,不住地进行比较、鉴别,存疑后寻求解惑,以及拿定主意与拿不定主意兼而有之的那些人,是握着最尴尬最决断、最憔悴最光鲜、最难纯粹又最丰盛繁华的一大段自相矛盾时光的那些人。

能容纳这所有人群,能满足或部分满足所有这些人的需求,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大概只有超市。既干净明亮,随和大方,又没有厌倦与虚无的抑郁。我再次感到,虽然一个想自杀的人是不会去逛超市的,可是一个人逛了超市以后可能就不会想自杀了。你可以买几毛钱的东西,甚至几毛钱也不花就是纯粹去走一下,手插在口袋去看看他人。因为超市什么人都有,你就像一滴水留在一河水里。你虽然一下子不能判断这河水往哪里流,却可以细部地看看这河水怎么个流法。你进超市门之前能看见路边背着几万块LV包的女人,却在进超市门的瞬间听见身边的大爷大妈争抢29元一条廉价绒线裤的声音。两者都是有内容有内涵的,你想。这内涵却并不由价格贵贱决定。

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气候恶劣,我天天都去超市转转。即使在异域他乡,我也是见了超市就要进去转一圈。有时什么也不需要,我就买一把牙刷,牙刷总是经常要换的,多备几把也无妨。就像我的一个朋友,看见菜场就要进去,哪怕到了冰岛。无论买什么,我也都首选超市。而且本来只打算买一样的,从超市出来可能手里就提了两样或三样—商业超市会做生意的地方就在这里。

我想我是矛盾的。我一边看各种断舍离的书,订阅那些主张“给生活做减法”的人的微信公众号,以他们呕心沥血或是随意敷衍而成的文字勉励自己,时时期望给自己做一种“人可以不生产垃圾也极少花钱”的心理建设,一边又超级热爱着在超市的货架之间、在速冻冰柜前流连与闲逛。我嗅闻“物”的味道,观看“物”的外形,我是它们从不知晓的朋友。而且我看见自己喜爱的酸奶、水果或水饺在大幅减价便捡宝一样囤起货来,回家的心情总是比出来时要略好,连等红灯都更有耐心。如此我小小地放纵自己的物欲与消费欲。为此我深爱超市。同时,在被超市吞进去又抛出来的一次次过程里,我能看见同类人群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与他们精神世界的局部,这局部有时就透露出一个人生命的平顺或坎坷,一个人愉悦与哀愁的来处。因而是非常重要的局部。得到这一切,仅超市此一个地方就行。超市当属人类为城市做出的一个巨大发明,为此我也还要深谢超市。我想从前的人他有一块田,田园是他的钱袋子、他的厨房与他的归宿。现在的我有一个超市。超市是我的万花筒、百宝箱、物质与精神的观景台。至于“归宿”?那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或许是人类无解的命题。此处不说也罢。总之我不比从前的人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