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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开合变化之奇

2021-11-08方勇

人文杂志 2021年7期
关键词:逍遥游秋水

方勇

关键词:庄子笔法 文章布局 逍遥游 秋水

〔中图分类号〕I206;B2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21)07-0019-06

宋末罗勉道尝言:“《庄子》为书,虽恢恑谲怪,佚宕于六经外,譬犹天地日月,固有常经常运,而风云开阖,神鬼变幻,要自不可阙。”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释题》,《南华真经循本》卷首,明正统《道藏》本。按,本文凡引用线装书文字,皆无法标注页码。鲁迅也说:“(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老庄》,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7页。今即结合明清学者的评点,对《庄子》行文中的起收承递笔法作一分析,以期发掘其间潜藏之意蕴。

一、双起与双收

古今文士命笔之际,于文章布局皆多所考虑,对文意、文字之前后呼应亦费心潜埋。早在先秦,庄子即已开创双起双收之笔法。如《齐物论》篇云:“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本文凡引《庄子》原文,皆据中华书局1986年版《诸子集成》所收郭庆藩《庄子集释》本。清初林云铭评点此段即云:“怀之与示之,相去远矣。此段又从上段有言之意透下,见得圣人虽有言,仍不起是非之意。看他双收‘道、‘言二字,应上双起,针线极密,此率然首尾也。”林云铭:《庄子因》卷2《齐物论》,清光绪六年常州培本堂善书局刊本。意谓得道圣人含光敛耀,以不辩为怀,而众人则喋喋不休,以争辩夸示于世,所以“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两句,显然是双收“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之笔,首尾相称,极为自然完整。

庄子行文的双起双收笔法,不仅体现在局部段落中,也排布于整篇文章的起与收上。如《缮性》篇首以“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之“俗学”“俗思”双起全文之意,而“前幅两用古人落到俗学,后幅三用古人落到俗思,最有荡漾之趣”。宣颖:《南华经解》卷16《缮性》,清同治五年皖城藩署刊本。此篇以“俗学”“俗思”双起,而前半篇两引古人,谓其以恬养知,知由恬生,知恬交养,不必缮性而自复其初,本然之德蕴之为太和,釐然之道著之为文理,而仁义自然行乎其中,远非后来燧人、伏戏、神农、黄帝、唐、虞“顺而不一”“安而不顺”“离道以善,险德以行”“文灭质,博溺心”者之可比,由此抉出“俗学”之弊以为收结;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4《缮性》,清光绪二十三年晚香堂刊本。后半篇则由“由是观之”一节文字递入“俗思”,并一引古人“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根深宁极而待”,二引古人“不以辨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三引古人“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无以益其乐而已矣”,用以反对“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之“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以收结“俗思”。全篇构思巧妙,颇能体现庄子文章汪洋恣肆的风格特征。

就《庄子》全书而言,双起双收的笔法在《秋水》篇中使用得最为频繁,也最为得心应手。此篇总论部分化用《齐物论》篇观点,论证了万物之大小、是非、死生皆为相对,人生之贵贱、祸福亦皆无常,意在归真返璞,反对因人为造作而损毁自然天性。这一宗旨借由河伯、北海若的七番问答逐层揭示而出,其中即大量穿插运用了双起双收笔法。

《秋水》篇总论中,第一番问答写北海若全力从“大”字上生意,告知河伯唯有不自多者乃可与语大理。继而第二番问答写河伯意欲重“大”而忽“小”,乃问:“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于是北海若又从“小”字上化转,指出人在智识、生命上的有限性,更点明了凡有限者皆不足以涵盖无限之至大,最后还反问道:“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对此,清末刘凤苞赞曰:“收处忽作反诘语,与首句‘大天地而小毫末针锋相对。……非大知者,乌能穷其所至!此一段眼光霍霍,无处不到,真大含细入之文!”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4《秋水》。认为此番问答以“大”“小”双起而以“至细”(“细”即“小”)、“至大”双收,实为首尾呼应,“大含细入之文”。

听完北海若第二番回答,河伯以为“小”“大”俱当究心,北海若复又展开第三番回答:“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这里自“小”“大”生出“精”“粗”,认为无论是“小”“大”还是“精”“粗”,总是“期于有形”,皆非至道所本,所以北海若指出,既然“细大之不可为倪”,不如一并化去“小”“大”“精”“粗”之迹,完全超于形器之上而周乎形器之外,让至真之道浑含于虚无之中。此番问答以“小”“大”双起,随即带出“精”“粗”二意,而以“细”“大”二字双收,“一层进似一层,如剥蕉心,不尽不止”,“其寓意俱在隐跃之间,是最活泼文字”。宣颖:《南华经解》卷17《秋水》。

紧承第三番问答由“小”“大”生出“精”“粗”之笔法,第四番问答河伯发问道:“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回答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并在最后反问道:“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对此,刘凤苞评论:

第四番问答,又见贵贱、小大之无常而推广论之也。上段从“小”“大”生出“精”“粗”二意,随用“不期精粗”句扫除痕迹,言精粗而小大已在其中;此段从“小”“大”增出“贵”“贱”二层,随用“物无贵贱”句泯去端倪,言贵贱而小大分配在内,文法变化错综,有移步换形之妙。道本不分贵贱,而自贵相贱,不存乎道而存乎物;分贵分贱,不在乎己而在乎俗,此可见贵贱之无常也。万物皆有差数,就大论大,大之中更有其至大者,则天地亦可作稊米观;就小论小,小之中更有其至小者,则毫末亦可作丘山观,此可见小大之无常也。贵贱、小大,一问一答,文情已足,似可归结到贵贱之门、小大之家,以清线索,却添入功分、趣操、争让三项,如五花八门,使人入其中而莫测。究竟三项内皆含得贵贱、小大不可为常意而推波助澜,更为洸洋恣肆,固不当以常法绳之也。……末以“贵贱”“小大”双收,“门”字、“家”字要看得圆通无碍。贵贱之门,并不分贵贱门户也;小大之家,并不分小大家数也。答还他“贵贱”“小大”毫无足据,截然而止,有抽刀断水之奇。③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4《秋水》。

正如刘凤苞所分析,此番问答以“小”“大”带出“贵”“贱”二意,文法变化错综,大有移步换形之妙,所謂“洸洋恣肆,固不当以常法绳之也”。清中期的宣颖也评论说,“贵贱之门,从无贵贱开也;小大之家,从无小大成也,双收‘贵贱‘小大”,认为“熟读此段,当得无碍光明”,能让人“真见道体,看破物情”,④宣颖:《南华经解》卷17《秋水》。这显然是得益于此番问答以“贵贱”“小大”双起双收,中间又层层推衍而复随说随扫。在此基础上,文章再通过河伯、北海若的第五番、第六番、第七番问答,最后推导出全文宗旨:“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刘凤苞叹曰:“如此一大篇文字,洋洋纚纚,有气蒸云梦、波撼岳阳之势。”③宣颖更从整段总论“起”与“收”的笔法上评论说:“以语‘大起,以‘反真收,看他一路次第!”认为此等“绝顶议论”④文字,不仅各番问答多使用了独特的“起”“收”笔法,就连其“以语‘大起”“以‘反真收”也自是振聋发聩,不同凡响。

二、双起单承与单起双承

庄子行文之妙,妙在水云相惜、形影双映,亦妙在纵横开阖、变幻无端。除了双起双收笔法之外,他也常在提起两种意象后只单说其中一种意象,如《逍遥游》篇首段在提及“北冥”“南冥”后,随即抛下“北冥”,只解“南冥”;以“鲲”“鹏”双起后,亦只承“鹏”,而不言鲲。明清治庄者称这种笔法为双起单承之法,又称单落之法、伸缩之法等。

双起单承笔法的运用,将《庄子》抑扬变化的行文特色烘托得淋漓尽致。《庚桑楚》篇有云:“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此处庚桑楚以奔蜂(小蜂)、越鸡(小鸡)自喻,而以藿蠋(大豆虫)、鹄卵喻南荣趎,以鲁鸡(大鸡)喻老子。宣颖评论其笔法说:“‘奔蜂‘越鸡两句,本是一排自喻,却于‘鸡一边添‘鲁鸡数句,影著老子,跌宕可爱。”宣颖:《南华经解》卷23《庚桑楚》。刘凤苞更是欣赏其笔法之妙:“‘奔蜂‘越鸡喻己之才小,不足以化南荣,却承上‘越鸡一边添入‘鲁鸡,暗衬老子,词意隽妙,笔亦跌宕生姿,文之逸品也。”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6《庚桑楚》。宣颖和刘凤苞都指出,庄子以“奔蜂”“越鸡”双起,而单承“鸡”一边添出“鲁鸡”以影指老子,此中文思极为跌宕变化,摇曳生姿。

《大宗师》开篇则以“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双起,继而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疏解“知天之所为”之意,以“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疏解“知人之所为”之意,而自“虽然,有患”之后,则仅单承“知人之所为”一边,并撰出“真人”四解以进一步阐发之,“节节玲珑,层层脱化”,“愈唱愈高,迥非寻常意境”。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2《大宗师》。与此相似,《在宥》开篇以“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双起,继而以“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疏解“在宥天下”之意,以“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抹去“治天下”之弊,然后单承“治天下”一边,以尧、桀对举,抉发病根,寻出两个“治天下”的例子,痛加批判,可谓“宕漾生姿”“绝妙文心”。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3《在宥》。

与上述例子相对,《庄子》中还运用了单起双收的笔法。如《秋水》篇写北海若在回答河伯第二次发问时说: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清中期陆树芝指出:“夫无穷、无止、无常、无故如此,非大知者不能知也。”陆树芝:《庄子雪》卷中《秋水》,清嘉庆四年文选楼刊本。又刘凤苞说:“大知,总摄下四段。”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4《秋水》。说明“是故大知观于远近”之“大知(智)”,乃是总括“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四层内容而成,又为总摄“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等四项内容之语,属于单起笔法,而下文“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前二句乃是承上文“知”字之意而来,后二句则由前二句生发出陪衬之文,与前二句共同构成了双收笔法。接着“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三句,又是顺承合并“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四句之意而来。可见其行文节节相生,起伏变化,神妙不可思议。

三、多种笔法递相为用

正如寓言、重言、卮言在《庄子》中总是交迭运用,双起双承、双起单承、单起双承等笔法在《庄子》中也往往不是孤立出现,而是表现为多种笔法的递相为用,其行文也因之显得更为层峦叠嶂、变幻莫测。《德充符》篇有一则“鲁哀公问于仲尼”的寓言,先写哀公问仲尼,哀骀它“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而男女却皆来亲近,哀公自己接触哀骀它后也很是喜欢,甚至想委以国政。按照明清治庄者的说法,这是因为哀骀它有着“德充”之美的缘故,所以此则寓言在笔法上属于以“德”单起。接着写仲尼的回答,宣颖以为“入手一喻(指犭屯子一喻),又带两喻(指战而死者、刖者二喻)。先作反跌,接连下两喻(指为天子之御、取妻者二喻),又作正衬。”宣颖:《南华经解》卷5《德充符》。实际上,犭屯子一喻是疏解“德”字,其余诸喻是疏解相对于“德”字的“形”字,从而在笔法上构成了双承。又接着借仲尼之口带出“才全而德不形”的说法,而分别从“才全”“德不形”两边予以疏解,在笔法上属于双起双收。最后以哀公之感叹作结:“今吾闻至人之言(孔子之言哀骀它者),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刘凤苞认为此番结语“轻轻映合前幅(即哀公开始问仲尼的一番话)”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2《德充符》。的“德充”之意,在笔法上属于单收。

《马蹄》篇的笔法结构之奇,曾被视为范例,刘凤苞甚至将之与《秋水》篇相提并论:“《马蹄》《秋水》乃南华绝妙文心,须玩其操纵离合、起伏顿挫之奇。”⑨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3《马蹄》。 《马蹄》篇首写道:“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宣颖以为:“以上马一喻,单领。”⑦⑧宣颖:《南华经解》卷9《马蹄》。即全文是以伯乐治马来单起的。并认为下文“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是以“陶一喻、匠一喻双叙”,⑦即以陶治埴、匠治木来双承伯乐治马。文章再推进一层,引出圣人治世拂民,归入正意,在笔法上属于单承。文章最后两段,“又借马与人、伯乐与圣人作排段双收,与起处‘马字一喻,若有意,若无意,为映带之文”。⑧整篇《马蹄》写得“恣肆汪洋,如万顷惊涛,忽起忽落,真有排天浴日之奇”,而“后两段乃其余波耳,再将伯乐、圣人对写一番,与前幅配合均匀,格局极为完密,而正意喻意萦回宕漾,在有意无意之间,微云河汉,疏雨梧桐,可以想其逸致矣。”⑨清人评点《庄》书,独多譬喻之辞,此法虽属得之于《庄》而反用于《庄》,却也难免冲淡对于全书文法、结构之客观分析。论文析理,贵在拨云见月,上引清代治庄者之文法分析,于花烂映发之说辞间,终究还是清晰点明了《马蹄》篇离合变幻之妙,正是因为其对于单起双承、双起单承等多种笔法的递相为用。

与《马蹄》篇毗邻的《骈拇》篇之行文变幻亦是澜生云起、层出不穷:“此篇菲薄仁义,便特提‘道德二字为一篇之主。行文段落极整,而其每段中忽添忽减,随手错落。一线穿去,一段生一段,波澜滚滚然,至束笔处,皆故作悠扬蕴藉,另是一格。”②宣颖:《南华经解》卷8《骈拇》。按照宣颖、刘凤苞等人的说法,《骈拇》篇开头以“骈拇枝指”“附赘县疣”二喻引出“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之正意,其中“道德”二字实为一篇之纲,在笔法上属于领起全文的单起。而“是故骈于足者”一节文字乃是为疏解上文而作,并带出“聪明”一项内容,与“仁义”皆为无用可知,在笔法上属于双承;“是故骈于明者”一节文字则“再申畅上意,应转‘非道德之正,却故意写得华藻烂然”,②以收結开头“道德”二字,并以“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带起下文。此下一节文字,“接上‘至正二字说来,轻轻捩舵,帆随湘转,水送山迎,爽性疏照”,而“下面四个‘不为字,抽刀断水,斩截非常,从‘骈‘枝生出‘长‘短二意,从‘长‘短生出‘断‘续二意,有野花争发、溪水乱流之势”。④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3《骈拇》。接着一节文字,复申写仁义之无用而又点出“道德”二字。文章最后,则以作者现身说法,“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以收结全文“道德”之意,正是“曲终奏雅,可想见其寄托深心矣”。④

当然,在《庄子》全书中,《逍遥游》篇作为“南华集中第一篇寓意文章”,⑥⑧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1《逍遥游》。其多种笔法递相为用的艺术特征最为明清学者所激赏。此篇开头以“北冥”“南冥”作为整个内七篇的双起,又以“鲲”“鹏”作为本篇的双起,而“以后撇开北冥,只写南冥,撇开鲲之大,只写鹏之大,层层脱卸,云委波兴”,⑥即自“南冥者,天池也”开始只是单承“南冥”一边进行疏解,自“是鸟也”开始只是单承“鹏”一边进行叙述,极可见出其“简裁伸缩之处”。胡文英:《庄子独见·逍遥游第一》,清乾隆十七年同德堂刊本。

从另一方面看,《逍遥游》篇首段,作者现身说法讲述了一个鲲鹏故事,在《庄子》“三言”中属于“寓言”,就笔法而言属于以“寓言”单起;而“齐谐”一节文字与“汤之问棘”一节文字皆是用以疏解印证鲲鹏寓言的,在“三言”中皆为“重言”,就笔法而言属于以“重言”双承。而在这两则“重言”文字中,笔法又极为灵活多变。如在“齐谐”一节文字中,先引《齐谐》之言“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揺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之“鹏之徙于南冥”作为单起,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之“野马”“尘埃”凭借生物气息而飘荡作为双承,以疏解印证“鹏之徙于南冥”之意。然后“提笔特写大风,却借水力之能负大舟者,衬托而入,烟云灭没中,自显出庐山真面”,“又引《齐谐》之言,借小鸟生起微波”,复又“申明《谐》言,‘适莽苍三层,一层远似一层,适近者不能知远,彼二虫岂足以知大鹏,便是‘小知不及大知榜样,二语点醒正文,却添入‘小年一句,拖带下文,便如赤城霞起,另辟奇观,迥非寻常意境”。⑧上文无论是写蜩、学鸠之飞,不过抢榆枋而已,故嘲笑大鹏为何要飞到九万里高而向南海飞去,还是写“适莽苍者”不知“适百里者”需要“宿舂粮”,“适百里者”不知“适千里者”需要“三月聚粮”,都在阐明小知者各随其量,不可能理解大知者有千万里之志趣,所以作者括之曰“小知不及大知”,并带出“小年不及大年”一句,“作排句蝉联而下,洸洋自恣之甚也”。宣颖:《南华经解》卷1《逍遥游》。对于下文来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二句为双起,但作者接着以“奚以知其然也”一句发问,仅是单承了“小年不及大年”一边: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正如宣颖所说,“此节只是陪衬‘小知不及大知,见得于年亦有然者,并非又叙一事也”,即仅是前面“小知不及大知”③④宣颖:《南华经解》卷1《逍遥游》。这一正意的喻意而已。但由于运用了这一笔法,使行文产生了“层波叠浪”、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1《逍遥游》。汪洋恣肆的艺术效果。兼以“惟恐人有不信,故又征之(指设出‘汤之问棘也之重言),止是随手澹宕之文,却波澜诡谲,令人欲迷”,而后复“轻锁云‘此小大之辨也,便将前幅隐隐总收,有一苇防澜之妙”。③在此基础上,文章由言物转入论人,并随着笔锋由小智小才者转向宠辱无惊的宋荣子和御风而行的列御寇,表明他们皆“有所待”,唯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至人、神人、圣人,才算真正达到了逍遥游的境界,而后“独三截分应,澹宕住笔,而馀音袅然,真浸淫不制之文”。④总之,《逍遥游》篇能写得如此抑扬开阖、恣肆洸洋,显然是与其灵活运用起收承递等多种笔法分不开的。

甚至,《逍遥游》篇在开头以“北冥”“南冥”双起之后,忽而寓言鹏飞,忽而借语《齐谐》,忽而假说汤问,复又直视人间万象,逐层逐个予以否定,而独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并在篇末借惠子、庄子之辩难,以证唯有无用乃可远害全身、逍遥自在,此即至人“无己”(遗形去智,同于无用)以求逍遥物外之意。接着,《齐物论》篇乃畅发《逍遥游》篇“至人无己”之意,《养生主》篇乃畅发《齐物论》篇“真宰”“真君”之意,《人间世》篇乃畅发《养生主》篇“无近名”“无近刑”之意,《德充符》篇乃畅发《养生主》篇去其内忧、《人间世》篇远其外患之意,《大宗师》篇乃承《德充符》篇“独成其天”之义而畅发天人性命之旨,《应帝王》篇乃畅发《大宗师》篇“撄宁”“坐忘”之意,孙嘉淦:《南华通》卷1《逍遥游》、卷2《齐物论》、卷3《养生主》、卷4《人间世》、卷5《德充符》、卷6《大宗师》、卷7《应帝王》,清刊本。而落到结尾处则以“南海”“北海”为双收,以遥遥呼应《逍遥游》篇開头之“北冥”“南冥”,使魏晋以来的治庄者大多尊重内篇七篇,认为此乃庄周本人所构建的一个完整的逻辑结构,“此七篇者,所谓内篇者也,是庄子所手订也”,“所谓部如一篇,增之损之而不能,颠之倒之而不可者也。”孙嘉淦:《南华通》卷7《应帝王》篇末附。

总之,由于庄子创造性地运用了“三言”及双起双收、双起单承、单起双承等笔法,并且将这些笔法递相为用,遂使其文章极具开合变化之奇,为先秦其他诸子文章所未见,而《逍遥游》《秋水》二篇,更是写得洸洋恣肆、仪态万方,学者至谓“后来惟眉山苏氏得此灵境,故嬉笑怒骂,信手挥洒,可以横绝峨眉”。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卷3《骈拇》。观诸苏轼所撰《留侯论》一文,以古之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之“忍”字单起,而以匹夫不能忍与大勇者能忍双承,并以双承笔法递入全文主体——张良始不能“忍”而终能“忍小忿而就大谋”,而中间以郑伯、越王以能忍卒成大事为张良“忍小忿而就大谋”之一证,之后以刘邦受张良之教而能忍、终成王业为陪笔,最终引司马迁寄叹张良“乃如妇人女子”之“状貌”,“此其所以为子房欤”,以关会篇首之“忍”字。明王慎中曾说“此文若断若续,变幻不羁,曲尽文家操纵之妙”,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14引王慎中语,明崇祯四年刻本。清刘大櫆亦认为其“忽出忽入,忽主忽宾,忽浅忽深,忽断忽续”。王文濡评注:《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4引刘大櫆语,上海文明书局民国十一年铅印本。这等起收承递的行文笔法,实可谓得庄子文章之真传。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先秦诸子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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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人生境界探析
大鱼海棠——中国动画的逍遥游
宋荣子:《逍遥游》中不应被忽视的人物
以《逍遥游》为例简析庄子自由观
《万物生长》 2015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