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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时空的生命体验

2021-11-07江少川聂华苓

华文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爱荷华访谈

江少川 聂华苓

摘 要:著名华裔女作家聂华苓,已96岁高龄,极少接受外界的采访。在聂华苓女儿王晓蓝女士的帮助下,通过电邮多次的隔空采访,完成了这篇极为珍贵的访谈录。她谈到自己一生从大陆去台湾,后又到美国三个时空的生命体验与文学创作。她特别讲到:我一生写的都是“中国人”的主题。她还谈到在爱荷华大学与保罗·安格尔创建“国际写作计划”与“中国周末”的初衷与过程,谈及用英文写作《沈从文评传》的始末。从访谈中,读者会更深刻理解到:聂华苓为什么会享有“世界文学组织之母”的美誉。

关键词:聂华苓;访谈;三个时空;华裔作家;爱荷华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3-0118-06

聂华苓,著名旅美女作家。1925年出生于武汉,1949年去台湾。曾任《自由中国》文艺栏目主编,任教于台湾大学。1964年至美国爱荷华大学应聘为“作家工作坊”顾问,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与丈夫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创办“国际写作计划”,1977年安格尔退休,聂华苓主持“国际写作计划”,并执教爱荷华大学“翻译工作坊”。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前往爱荷华大学进修创作。

聂华苓已出版有多种文字的著作23本。著有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聂华苓短篇小说集》《王大年的几件喜事》《台湾轶事》及散文评论集《梦谷集》《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三十年后——归人札记》,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中篇小说《葛藤》与《沈从文评传》等,《桑青与桃红》被列入亚洲小说一百强,翻译成多国文字,获美国书卷奖。

2018年秋天,聂华苓的女儿王晓蓝女士回故乡筹建聂华苓纪念馆事宜,曾访问武昌首义学院并进行学术交流。席间,我提出访问聂华苓的想法,又担心她年事已高会有困难,特委托王晓蓝女士协助了却这一心愿,晓蓝女士答应了。回美国以后,帮助母亲记录抄写,断断续续一个春秋,终于完成这篇访谈,特向聂老与晓蓝女士致以深深谢意。

江少川:20多年前,我就在湖北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首开台港文学课,有专节讲授“聂华苓创作”。作为湖北武汉老乡,有幸与您交流感到格外亲切。

先从您的短篇说起吧。《台湾轶事》是你在祖国大陆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从大陆流浪到台湾的小人物,当时是什么触发你写出这些短篇?

聂华苓:《台湾轶事》是我在台湾(一九四九——一九六四)所写的小说,是从那个时期所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中选出来的,可以说是我创作过程中初期的试作。那些小说全是针对台湾社会生活的“现实”而说的老实话。小说里各种各色的人物全是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怎么活下去呢!

小说里的人物是虚构的,但也是真实的。

江少川:《珊珊,你在哪里?》是您早期短篇小说创作的精品,今天读来仍然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我在2000年编选的高校教材《台港澳文学作品选》中就选的是这篇小说;可否谈一下创作这篇作品初衷?

聂华苓:那个时候,许多中国人离开大陆到台湾去。可是,在台湾,他们的希望破灭了。有些人到台湾,只不过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的小说描写这种人时,用笔是同情的。这种人真是前途茫茫。他们没有目的。

那时我对这种人类处境,非常敏感。当时在台湾许多人,对台湾的处境非常幻灭。《珊珊,你在哪里?》这篇小说也描写了个人的幻灭。

江少川:到台湾不久,您在《自由中国》杂志社工作,后来这家杂志遭到查封,主编被送进监狱,在这样一种艰难岁月,您创作了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这是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背景在湖北,塑造苓子这个人物有些什么样的因素?

聂华苓:一九六○年,我工作了十一年的杂志停刊了;主持人雷震和其他三位同事以“涉嫌叛逆罪”关进牢里。我成了一个小孤岛,和外界完全隔离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时期:恐惧、寂寞、穷困。我埋头写作。《失去的金铃子》就是那个时期写出的。它使我重新生活下去;它成了我和外界默默沟通的工具……。

我不想单单写那么一个爱情故事,我要写一个女孩子成长的过程。成长是一段庄严而痛苦的过程,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挣扎。《失去的金铃子》写了我在三斗坪生活的一段经历。

1937年抗战爆发,1938年8月,武汉危急,母亲带着一家人去了宜昌三斗坪,那是母亲的外婆家。那年我13岁,住了半年,母亲让我去恩施上学,湖北的中学都搬到恩施了。记得母亲送我到镇上码头上船,说不要挂念家,专心读书。那段时期的生活我写到了《失去的金铃子》之中。

我在小说中写的故事,多半是从母亲讲的故事中来的。她常常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叙说往事,零零碎碎,生活琐事,没头没尾,不管我有没有听进去,她还是讲得很投入。没有想到,多少年后在三斗坪的那段生活,母亲所讲的故事会那么强烈地撞击着我,促使我回到那个年月中的故土,写那里的人和事。

记得法国文学批评家谛波岱说:“真正的小说家用他自己生活可能性中无尽的方面去创造他的人物;冒牌小说家只按现实生活中唯一的途徑去创造人物,小说家的天才不在使现实复活,而在赋予可能性以生命。”

苓子这个角色,我就是照着这段话努力去创造的,当然不一定成功,但我努力过了。……苓子是我吗?不是我!她只是我创造的。但是,苓子也是我,因为我曾经年轻过。

江少川:《桑青与桃红》是您到美国以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白先勇对这部作品评价很高。它与《失去的金铃子》相比较,从主题到手法都迥然不同,您是想从内容到形式来一次彻底的革新吗?学界有人认为,这部作品受到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影响,是这样吗?

聂华苓:《桑青与桃红》是我这个“安分”的作者所作的第一个“不安分”的尝试。

也许就是这点儿“不安分”吧,自从七十年代写成之后,就引起各种不同反应。

有人说它是现实主义;也有人说它是印象主义;有人说它是象征主义;有人说它是超现实主义;有人说它是后现代主义;有人说它是意识流。有人赞它;有人咒它。还有人说它是色情的;有人说它写的性是根据精神分析。有人说根本看不懂;有人用它作为大学文学课的教材。有人说它是政府性的;有人说它是蔑视政治。

我不懂任何“主义”。我也不懂任何“意识”和流派。

我所奉行的是艺术的要求;艺术要求怎么写法,我就怎么写法。

我所追求的目标是写“人”——超越文化、超越政治、活在二十世纪的“人”。我也许没有成功,但那是我在创作《桑青与桃红》时所做的努力。

任何小说都有“事件”——外在的、内在的“事件”。那些“事件”也许是虚构,也许是真实。它们只是作者的工具,用来创造他的“小说世界”,而且是为心目中的“人”而创造的。那个“小说世界”自有其天地,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了。例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它的世界就是作者特为它创造的,虽然其中一些细节也和我们“现实世界”相吻合。

江少川:《桑青与桃红》的第四部分曾经引起过很大的争论,后翻译为多种外文出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影响?

聂华苓:某些中国同胞似乎对《桑青与桃红》小说中“人”兴趣较小,而对其中某些特殊“事件”特别敏感。《桑青与桃红》的命运在海峡两岸都给判决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那些年我在拉丁美洲、非洲、东欧、西欧、北欧以及美国之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他们在《桑青与桃红》中看到的是“人”,和他们处境相同的“人”——流放的、疏离的“人”。就是在自己的乡土上,在自己的“家”中,“人”也可能自我流放、自我疏离。近年来,《桑青与桃红》突然在南斯拉夫、匈牙利、荷兰、英国相继翻译出版;在波兰、罗马尼亚的重要文学刊物上畅销;在美国由火炬出版社出版;在香港由华汉文化事业公司出版;在台湾当年连载时曾被迫腰斩,又遭逢禁销,后来也由“汉艺色研”出版了全书,而且是中文版本中设计、印刷最精美的一本——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反讽!在《桑青与桃红》沉寂多年之后,在不同地区以不同文字相继出版,这是我没料到的。

江少川:您如何想到写桑青,后来又分裂为桃红这个人物?

聂华苓:小说写的是一个女人,她叙述自己的过去,同时,却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反讽就在此。在20世纪里,不单单是中国人有分裂的人格,许多人多多少少有分裂的人格。你自己有时候也觉得这样吧!分裂!那就是20世纪的现象。我想中国人分裂得尤其厉害。这一部小说也可以说是关于中国处境的一个寓言吧。不单写中国人,也写中国这个国家。

江少川:再谈美国爱荷华吧,“国际写作计划”原来是Paul掌管的“爱荷华作家工作坊”,请您先谈谈这个“工作坊”的历史沿革?

聂华苓:1937年,Paul应聘在爱荷华大学教创作课,上了第一堂课后,就产生了一个构想,把爱荷华文学创作发展成美国文学的重镇。1943年,Paul接掌“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以后,主動到处招揽有才华的年轻作家,那时只有美国爱荷华大学有作家工作坊,分别有小说工作坊,诗歌工作坊。1964年我应Paul之邀去美国参加了”作家工作坊“的工作。

江少川:对“国际写作计划”,你曾经说过它是”一个小联合国“,是这样吗?

聂华苓: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对资助者林和立谈话提到的。外国作家是借与美国内地的普通老百姓的接触来了解美国生活的。我们的客人最喜欢的是得到置身于这种根本上不同的环境中的机会。我们就是一个小联合国。这里成了特殊活动的舞台。

江少川:最近出版的香港《明月》文化附册上,为您作了个专题:“世界文学组织之母”,有莫言、蒋勋、苏童、迟子建、董启章、潘耀明等写的文章或专访。这使我想起安格尔与你创建的“国际写作计划”,从1967年以来,数十年来,呕心沥血,在华人世界享有极高的声誉,为推动世界和平、多元文化交流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并获得“国际文化贡献奖”、“国际影响力大奖”等等。早在70年代末您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发起并组织了第一届“中国周末”,这是改革开放以后,邀请海内外的中国作家首次到爱荷华聚会,可否谈谈您的初衷?

聂华苓:1963年,美国诗人安格尔访问台北,结识了我,第二年应安格尔邀请到爱荷华,担任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顾问,1967年,我向安格尔建议,创立了“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邀请世界各国与地区的优秀作家来爱荷华访问交流数月,写作、讨论、旅行,已有一千五百多位作家和诗人来到爱荷华交流。因接触面广了,和许多人、各种人、各色人有了接触。我对人类处境的看法,比从前宽阔了。每年由世界上许多地区邀请来社会与文化背景不同的作家,也有从中国大陆和台湾来的作家。1978年,我们夫妇和两个女儿一起回国时拜访了夏衍先生、曹禺、冰心等名家。当时就想如果能邀请中国作家去爱荷华就好了。他们都很赞成,希望中国作家能和外界有接触。但在当时,中美还没有建交,他们也无能为力。1979年,中美建交。有一天我和Paul在家里的阳台上喝咖啡,聊起来干脆把港、澳、台、在美华裔四地的作家聚在一起办一个“中国周末”,Paul一听说太好了。于是通过中国作协邀请到了萧乾先生,他早年留学英国,二战时又做过盟军记者,来美国交流正合适。于是有了“中国周末”,在爱荷华聚集了自中国大陆、台港及美国的二三十位作家。以后就越来越频密,从台湾、香港、中国大陆来爱荷华的作家有一百余人。我对中国人的处境关心到入魔的程度,从第一次回去到现在,我仍然如此,我仍然是写“中国人”这个主题。在知识上、人事上、文学上,我和我的祖国那一份血缘总是很密切的。

江少川:现在回头看,您和安格尔先生创办“国际写作计划”实现了你的理想与愿望吗?对您的创作影响很大吧?

聂华苓:接触面广了,看到人多了,写作视野变得更广阔。我不只看中国人的处境,而是人的处境。作家们在一起,谈到都是人的问题。

江少川:您生长于战乱的大时代,两次远走他乡,而今90多岁您不再做长途旅行,仍喜欢到爱荷华河边走走。回忆与保罗一同走过20世纪的春秋。在散文中,您描写的生活,令人感动。志趣相投、相濡以沫的爱成就了毕生之事业,也让各地作家为之向往……

聂华苓:一九六四年,我由台北到爱荷华。在我们相处的二十七年中,他使我觉得我就是“我”——我是一个被爱的女人,一个不断求新的作家,一个形影不离的伴侣,一个志同道合的同行,一个知心朋友。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叫他心喜心感。我们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从来没有一刻是沉闷的。我们有谈不完的话,有共同做不完的事——有“大”事,也有“小”事。“大”事如“国际写作计划”,写作,许多国家作家的“问题”。“小”事如买菜,去邮局寄信,去时装店买衣服(他喜欢好看的女装,知道所有世界名牌),去五金店买钉子锤子,去花房买花,去捷克兄弟开的小店,取浣熊吃的过期面包和当天的《纽约时报》。他不肯订邮寄到家的《纽约时报》,只为要去小店和他最喜欢的那种扎扎实实生活的人聊几句天。每当我们开车转上绿幽幽的山坡小路,他就会说:“我多喜欢回到我们的家。”

江少川:请您谈谈最近在中国出版的《三生影像·序》的写作缘由?

聂华苓:我在《三生影像·序》中的几句话是最好的概括:

我是一棵树

根在大陆

干在台湾

枝叶在爱荷华

这本书中,我清晰的生命轨迹划分为三个部分:“故园(1925~1949)”、“绿岛小夜曲(1949~1964)”、“红楼情事(1964~1991)”。“故园”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新旧交替的冲击,频繁战乱的逃亡,好问又迷惑的童年求学生涯。“绿岛小夜曲”则围绕《自由中国》的知识分子展开,针砭时弊,不畏强权,在最黯淡的人生阶段,感受不同寻常的风骨和人格,为日后遍邀全球各地作家赴爱荷华,奠定信念的根基。“红楼情事”则记叙我遇到真正懂自己爱自己的人,并与之一起帮助来自世界各地的出色作家,为其提供交流思想的机会。

江少川:《三生影像》可以看作你的长篇回忆录,既有文字,也有照片,是了解您一生的珍贵资料,书写了您人生几个主要阶段的生命历程。作为武汉人,您的老乡,特别感兴趣的是,您离开武汉三十年后回到家乡的感觉与记忆。您知道吗,我从小就住在兰陵路,那条路,长不过六百米,往日是旧俄租界,我的父母在那里住了几十年。您的散文集《三十年后》写汉口的老街道、租界,我太熟悉了。您说:“我走过兰陵街,走到一个弄堂口,同福里,抗战时期的家。我们母子五人住在一间屋子里。”我读来倍感亲切。多年以后您重回武汉故里,当时的感受如何?

聂华苓:离开中国三十年,离开故乡武汉三十年,长江的水和三十年前一样地流,江汉关的钟和三十年前一样地矗立。现在,江上架起了双层大铁桥,汽车在上层桥上奔驰,火车在下层桥上奔驰。当年我们一行在江汉饭店停下,原来就是往日德国租界的德明饭店。沉重的德式楼房依旧,门前老树一大蓬绿叶依舊。往日那洋人和中国富豪的饭店,我们只能在门外瞄一眼。现在,我提着旅行袋,恍恍惚惚走上那一溜又宽又长的楼梯,想起小时候,家住在汉口租界,大热天,我和弟弟汉仲去买雪糕。日租界,德租界,法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流着汗走过五个租界,为的是吃一根汉口最好吃的雪糕。德明饭店在德国租借边上,我们走到那儿,一根雪糕早就舔光了。汽车一声不响地在饭店门前停下。穿白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机跳下车,打开车门,哈着腰站在一边。高鼻子洋人走进那神秘的大楼里去了。

江少川:三十年后您再次看到了母亲河长江,终于圆了乡情、亲情梦,当时您有何感概?

聂华苓:我从小在武汉长大,小时候住在汉口旧俄租界,后来搬到日租界尽头的大和街。我还记得当时在汉口市立六小上学,1937年我考进湖北省立一女中初中(武昌紫阳桥一女中),家在汉口,学校在武昌。每个星期六回到汉口家,星期天回学校。我对长江太熟悉了,30年后我回到故乡,我在寻找那熟悉的风景。

黄鹤楼呢?我站在渡江的轮船上问,望着对岸两三缕烟子在烟囱里缭绕。

黄鹤楼呢?大江茫茫,到哪儿找?

大江依旧东流去。白云依旧空悠悠。江上的黄鹤楼不见了,我却回来了,和丈夫女儿一起回来了。我一定要到大江上去,我一定要去坐船,和聂家所有的人一起去坐船,一定要从当年父亲灵柩回乡飘着爷爷写的挽联“魂归来兮”的江汉关上船。那时,两脚踏上船的那一刻,很严肃,很隆重,在我生命中画了个完完整整的圆圈。我向母亲默祷:姆妈,您可安息了。

江少川:你回国探亲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千山外,水长流》表现了中美交往历史,在题材上又是一次重大突破,您怎么想到写这部小说呢?

聂华苓:有一天我在《华侨日报》上看到一封信,内容是一个在中国大陆的女孩子寻找她的美国父亲。她的父亲是在美国空军航空队服务,抗日战争时在中国,后来不晓得怎么样父亲就回到美国了,母亲没有来。信是写给他在美国的祖父母的,希望寻找她的父亲。因她不知道父亲在哪儿。其实在抗日战争时,这位美国空军已死掉了。可能是因为这封信写的是抗战,我又曾是抗战流亡学生,我觉得可以写篇小说。

江少川:小说中涉及到“文革”的情节,您是如何思考这一段时期的呢?

聂华苓:我看了一些关于“文革”的书。那时候也许在国内没有研究“文革”的书,在美国这种书很多。我虽然做了一些这方面的研究,也是很抽象的,不仅如此,我还与许多大陆出来的年轻、年老的、各种年龄、各种遭遇的人谈过许多。近几年大陆有很多人出来,我和他们接触很多。

江少川:小说的主角莲儿是一个混血儿,为什么写这样一种血统与身世的女孩呢?

聂华苓:我的两个女儿到美国来也等于是“混血儿”,因为他们有中美的文化血缘,所以说混血儿不仅仅是血统的问题,而且与他们的历史、文化、家庭背景都有关联的。我两个女儿十三四岁来到美国,在美国长大的,也有中国的背景,所以我决定用一个混血儿做莲儿的身世。

江少川:《千山外,水长流》在艺术上与《桑青与桃红》不同,表现出回归传统的倾向,涉及到历史上一些重大事件,您在小说中是如何处理与描写这些事件的?您又重新回归到现实主义的传统写法吗?

聂华苓:多面的就是立体的,这是两部小说的共同点。上一部(指《桑青与桃红》)实验性更大些,我在写这部《千山外  水长流》时也不是一般的手法?我总希望有所创新,这篇小说我比较顾及到普遍性,这是与那部不同的一点,但是我不愿意失掉艺术性,我希望艺术性和普及性都能顾及到。那篇没有《千山外  水长流》的普及性强,我并不想写一篇通俗小说。我希望写一篇既有普遍性又有艺术性的小说。

江少川:在中国作家中,有位作家您特别敬仰,还为他写过一本英文版的评传,这就是沈从文,请谈谈您写这本评传的缘起,在您的心目中,沈从文是一位怎样的作家?

聂华苓:上个世纪60年代,美国传文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世界文学评传,约我写沈从文评传,我到处找他的书,跑遍了美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在香港布满灰尘的旧书店挖掘,才收集了他的部分作品。1972年《沈从文评传》在纽约出版。

沈从文的小说,是我60年代从台湾到美国以后才细细读的,50年代在台湾,朋友之间私自流传《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再也找不到沈从文的书了。

1964年,我到美国以后,遍寻沈从文的书,读他写乡下人的小说。

沈从文说过,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这大概不是夸大的话。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从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种和自然融合的人。元气淋漓,生机活泼的自然,和文明、理念没有关系的自然。

1984年6月,我回北京,看沈从文先生,他一年前中风了,行走不便,我没久留,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她仰望的天空。

江少川:您的文学创作受到西方文学影响很深,主要来自于哪些方面?

聂华苓:我读过一些西方小说。我想我并没有特别受那一些专家的影响,我受一切我读过的小说的影响。它们各有所长,我喜欢某一位作家某种技巧,喜欢另一位作家的另一种手法。我翻译过亨利·詹姆斯、福克纳和海明威的作品,爱读黑人作家来福·艾莉森的作品。

我年轻时,是英文系的学生,我也翻译过西方文学,所以我受够西方文学的影响,但是现在我回头了,回到中国了,从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里,我学习了许多东西,在写作上,我愈来愈中国化了。

江少川:2018年暑期,我的同事,武昌首义学院一位教师带学生到美国实习访学,曾拜托他们专程去爱荷华大学的红楼看望您,请他们带去家乡人的问候,武汉老乡的祝福,受到您热情的接待,衷心谢谢您。

聂华苓:你们学校的老师与同学万里迢迢专程来爱荷华看我,我很高兴。他们在红楼还与我合影留念。

江少川:我现在正做一个项目,研究海外湖北籍作家的小说,从地域性的角度,比如从一个省对海外作家进行地方性研究,这是一个新的课题,也很有意义。您是上個世纪中期、湖北籍作家中走向海外最早者之一,一晃半个多世纪了,世界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家乡湖北也是今非昔比,日新月异。这项研究,希望得到您的大力支持,请您谈谈自己的看法与意见,将来出书还想请您写序。

聂华苓:2018年深秋,我托女儿蓝蓝(王晓蓝)回大陆故园,我的祖籍地湖北应山(今广水市)祭祖。她打电话告诉我,家乡正在积极筹建聂华苓文学馆,武昌首义学院也开设海外华文文学课程,由江少川教授领衔的《海外湖北籍作家小说研究》一书收录研究我的论文6篇。家乡的一系列举动让我确知:我和故乡的联系始终未断,当晓蓝告诉我江教授有意请我为该书作序时,我便欣然答应了。没曾想到,湖北籍的海外华人作家竟已有几十位之多。他们从湖北不同地域出发,最终定居在全球不同的大洲、国度、城市,其间必然发生了许许多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又化作小说、诗歌、散文……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身影。作为其中的一员,我虽听闻过他们其中部分人的讯息,却不曾想象过整体的“湖北籍的海外华人作家”。江教授辛苦将他们汇集起来,并组织学者进行研究,真是用心良苦。通过该书,我了解到文学同乡们对家乡的情感和我不尽相同,但我们的作品共同表现了对故园的情感复杂性,这是我乐意见到的。能通过一本书看到故园的不同风景、领悟到他人对它的理解,真是一件幸事。

江少川:谢谢您接受访谈,祝您健康长寿!

(特约编辑: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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