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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夜

2021-11-06曾根圭介

啄木鸟 2021年11期
关键词:美铃胖子轿车

【日】曾根圭介

“借了钱就得还,小时候父母没教过吗?”那个叫熊田的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翻着白眼睨视着藤堂。

他年近五十岁,身穿两件套,戴着有色眼镜,脖颈和手腕上缠着闪闪发光的金项链和金手链,梳着大背头,左手缺了小拇指。默默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胖胖的男子年龄不详,是个光头,耳朵上戴着耳环,全身紧绷绷的都是肉,肌肤非常黑,看上去就像一个外国人。

熊田把剩了一大半的香烟掐灭在沙发的皮革上,语气中带着威胁:“藤堂,你还打算还钱吗?”

藤堂不停地擦着额上沁出的汗水,近来突如其来的发胖使他的身体变得又小又圆。妻子美铃站在餐桌旁,担心地看着眼下发生的情景。

“夫人!”熊田转过头来不客气地说道,“你怎么也不给客人倒茶?我们在大热天特意赶到这儿真不容易啊。”

进入八月以来,一直是持续的高温天,尽管现在已是晚上八点,气温丝毫没有下降。根据晚上七点的电视新闻,今晚可能又是个炎热的夏夜。

熊田又问:“有啤酒吗?我要冰镇的。”

正向厨房走去的美铃停住脚步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嗨,你是谁?”熊田似乎刚发觉我的存在,大咧咧地问道。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和藤堂夫妇是学生时代就交好的老友,今天来他们的住所拜访。”

熊田表情索然地听着,好像没有一点儿兴趣。这时候,美铃从厨房返回,依次在餐桌上摆好啤酒瓶和玻璃杯,然后转身离开,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虽然年近三十,但她始终维持着模特般的身型,实在不敢相信她和那个体态臃肿、头发半秃的藤堂是一样年龄的同学。

熊田往玻璃杯里满满地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干了,然后没好气地问藤堂:“你到底想不想还钱?先得把这事说清楚!”

“下个月一定还!”

“下个月?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这算什么?”熊田环视着屋内四周,“你到现在一毛钱也不还,躲在这个别墅里,看来下个月要逃到山里去了。”

“我哪有这种打算……”

“你以为躲在这儿我们就找不到你吗?”

“相信我,下个月一定还钱……”

“向你要债是我的工作,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

这句话似乎是个信号,那个胖子听后立刻默默地逼近美铃。美铃吓得花容失色,不断地往后退着。

“请等一下!”藤堂为了保护妻子,奋不顾身地拦在胖子的前面。

胖子出手奇快,藤堂冷不防心窝上重重地挨了一拳,当场惨叫着倒在地上。胖子还不罢休,立刻拎起旁边的一把椅子,用它猛击藤堂的身体。

“不要再打了,他快被打死了!”美铃绝望地哭叫着,看到藤堂一动不动地躺着,认定丈夫已经不行了。

熊田斜靠着沙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面无表情地点起一支烟来。这时,藤堂突然面露痛苦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扔在餐桌上,说:“请你们先收下,我今天只有这点儿钱,再没多的了。”

熊田朝餐桌上的钱瞥了一眼,轻蔑地“哼”了几声。美铃见此情景,赶紧跑到藤堂的身边,轻轻地耳语着。刚开始,藤堂摇头反对。经过妻子的一番劝说,又开始点起头来。

“藤堂,你们在嘀咕什么?难道夫人还有私房钱吗?”

“我們马上去拿钱,请稍等一下。”

“不要耍花招,还想逃跑吗?”

“请给我两个小时,拜托了。”藤堂两手支撑着地板,显得很沮丧。

“两个小时?你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两个小时就能把钱凑齐了?那可不是小数目,整整一千万日元啊。”

藤堂把臃肿的身体塞入夹克衫后,对我小声地央求道:“不好意思,你的车能借我用用吗?”

说实话,我也知道他最近的处境不妙,别墅的停车场上也不见了他曾引以为豪的银灰色大奔。也许公司的资金状况非常糟糕,已到了卖车换钱的地步。

我从不把车借给别人,作为老朋友的藤堂应该知道我的习惯。但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又看到美铃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藤堂的请求。

我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交给藤堂,一再叮嘱他,我的车有两个毛病,一个是无法用冷气,车内会很闷热;另一个是手套箱不要打开,因为箱子的锁坏了,打开后无法关上。

也许藤堂心里只盘算着钱的事,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没有明确回答我的叮嘱。

熊田一下挡住了正要出门的藤堂,一边拍着那个胖子的肩膀,一边低声威胁道:“记住了,我只给你两个小时!我这个人好说话,他可不是吃素的,误了点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再说一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违反承诺,不仅你有危险,我也无法保证夫人和你朋友的安全。”

听了这番话,我的心里非常气愤。我和这事没有丁点儿关系,现在反被对方视为人质。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美铃愧疚地看着我,充满了无限的歉意。

不要太在意了,美铃!如果你叫我现在就回去,我心里反而更难受了。只要这两人和你留在这儿,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放心吧,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美铃看着丈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着头。藤堂故作轻松地回答:“我只是去日出城打个来回,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回。”

话音刚落,他就急匆匆地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停车场里传来了马达启动的声音。响了几声干燥的破音后,马达突然停止了转动。

熊田愣住了,气咻咻地说:“真麻烦!”那个胖子也忍不住来到窗户边,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停车场。

我的车是四十年前意大利产的阿尔法·罗密欧牌小轿车。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说,那不过是辆老爷车而已。不过,这种老古董自有它的味道,也是爱车族的最爱。

三年前,我把这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弄到手。车价并不贵,连我这种普通职员也买得起,但是修复起来却很费劲,投入的资金竟然是车价的几倍。不过,我还是很开心,认为这才是有价值的车。

那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猛然响起了启动的马达声,经过几次空转后,低沉的排气声终于响起,轿车立刻驶离停车场绝尘而去。

“今天,内阁府发表了五月份的景气指数……”电视上装模作样的播音员突然没来由地播出这条新闻。我听了一惊,猛然加快了车速。原来很响的引擎声和播音员的话音瞬间就听不见了。

我再次加大了油门,牢牢地把住方向盘。耳边又听到了播音员的报道:“显示现状的一致指数是254%,对景气度的好坏要分类评价……”

我在想着之前那个美女。她在外国留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人生目标是嫁一名棒球选手或者青年实业家。

前面是一条有坡度的直道,我猛踩油门全速前进,一想起她就浑身冒火。这时候,播音员的语气突然变了:“现在报道一条刚收到的消息……”

我一听就来气。又来了,为了让听众印象深刻,还不是卖弄一点儿老掉牙的噱头?说什么哪里又发生了恐怖事件、死了多少人等等。这和我毫无关系。

果不其然,播音员报道了这样一条消息:“久侦未破的连续杀害妇女事件有了新的进展,警方已經查证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汽车导向系统的监视器屏幕。播音员继续播报:“再重复一遍。两年前在东京都多摩郡、青梅市周边地区发生的连续杀害妇女事件有了新的进展,警方查证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我把手伸向驾驶台边上的小盒子,调大了音量。

“这个连续杀人事件共夺走五名年轻女性的生命……”

我紧张地听着,只感到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这儿是搜查本部所在的青梅警署。”随着屏幕画面的切换,出现了一名男性现场报道员,“警方马上要举行新闻发布会。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犯罪嫌疑人名叫小平健太郎,三十岁,他对警方坦承自己就是连续杀害妇女事件的罪犯。”

这个罪犯的名字从没有听说过。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杀人事件,我倒希望罪犯是我的熟人。不过,屏幕上还没有出现那个家伙的照片。

画面又转回那个装腔作势的播音员,她继续播报:“让我们重新回顾这起事件的始末。他夺去了五个年轻女性的生命,酿成震撼整个社会的重大事件。第一次犯罪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我终于明白了整个事件的过程。

这家伙的作案手法每次都基本相同,先将被害女性强行绑架至车内,然后加以奸杀。这类事件过去也有。作案者的特点就是用尖刀毁坏被害人的面容,或者让被害人活着的时候脸上带着伤痕。这种称为“奸匪”的案发现场主要集中在西多摩郡的周边地区,我曾在网上看过类似的传闻,由于作案者中没有熟人,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的视野里突然看到一个黑影在动,一只脚本能地移向刹车踏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咚”的一声,车体受到了相当大的撞击。

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正面飞来又突然消失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吓得下半身几乎瘫痪,最后还是踩住了刹车。所幸车轮没有故障,稳稳地停住了。

好险啊!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抬起头来,心情糟透了。这样崎岖的山道,如此漆黑的夜晚,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梅谷山横亘在日出城和青梅之间,这儿是翻越梅谷山顶的山道,离住宅地非常远,沿途只有稀疏的农舍和林业的贮木场。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刚才的黑色物体说不定是狐狸、狗獾出没,也许是大蛇的游动。

静默片刻后,我微微地睁开眼睛,朝轿车的反光镜瞄了一眼,发现车后面空荡荡的,尾灯照射的范围内只有沥青路面和铁路护栏。

我回转头,透过车后窗望去,仍然没看见什么。于是战战兢兢地打开车门下车,潮湿的空气立刻流入了车内。这时候,我发现对向车线的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

再次环视着四周,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但是我的车刚才确实碰到了什么。我顺便走到前面,发现车头的引擎盖上留下了一个凹陷,没错,准是刚才被那个迎面来的物体砸坏的。

接着,我提心吊胆地走近红色的轿车,看到引擎盖和司机座一侧的车门都开着,车内没有人。这辆车看来有些年头了,所以使用左侧方向盘,它的车体虽小,档次却很高,好像是辆进口车。

“阿尔法·罗密欧。”我看着轿车的商标,轻轻地读出声来。说实在的,我知道这种车,它应该产自意大利或者法国,总之,是辆欧洲进口的小轿车。

引擎盖开着,是否意味着这辆车发生了故障?但是现场没有看到司机的影子。这就奇怪了,这辆车应该有人驾驶,就是发生交通事故,人被撞了也会在路面上留下倒伏的尸体。

我又朝铁道护栏的外侧望去,那儿随意地长着茂密的杂草。不远处有个斜坡,覆盖着密密的树林。好在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夜色,粗粗一瞄,就隐约地看到树林下杂草丛中露出的一条人腿……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离最后的时限还有三十分钟。我和美铃并排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心里直疑惑:藤堂说去日出城,不是很快就能回来吗?

美铃的娘家就在日出城,她的父亲是经营不动产开发公司的资本家,在当地赫赫有名。

从熊田的话语中判断,索要的金额在一千万日元左右。如果真是这样,藤堂向岳父借钱还债不过是小菜一碟。

不过,藤堂的脾气很犟,明知岳父很有钱,却一直拒绝自己公司的运转资金依靠岳父的财力。如此一来,他的处境就很艰难,受到债主的勒索也在所难免。也许到了今天才痛定思痛地醒悟到不能腹背受敌吧?我断定,美铃一定和父亲通过电话,希望他及时伸出援手。

可是,事情越来越蹊跷了。藤堂到现在都没回来是怎么回事?就是从御岳溪谷到日出城一个来回也不过一个小时。

难道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在路上出故障了?这辆车确实有点儿老旧,不能保证每次出行都很顺利,而且车内的空调也不给力。现在虽说到了八月份,但是今晚特别闷热,藤堂又很胖,能受得了吗?他起先一直待在有空调的房間里,接着又长时间地在空调很差的轿车里开车,这样的冷暖交替吃得消吗?

也许我想多了。藤堂也是个聪明人,如果发现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发生故障耽误了时间,不是可以换乘出租车回来吗?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告知实情才对。

突然,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推测:难道在这紧急关头藤堂又开始犹豫了?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愿意向美铃的父母低头求助?

美铃想必也是这样想的吧,我发现,她在不停地看着手表。

这时候,熊田拿着手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在接听电话,态度极其谦恭,和刚才逼债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是,我明白,马上就去。”

关了手机后,他对手下的胖子吩咐道:“老爷子叫我去,我得先走一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胖子一边点头一边问:“如果那家伙不回来该怎么办?”

手里拿着轿车钥匙的熊田不怀好意地朝我俩看了一眼:“那就对夫人做做工作,叫她还钱。相信她是有这点儿觉悟的。我说的没错吧?夫人!”

美铃没有回答,愤怒地背过脸去。

熊田更放肆了:“像你这样的女人长得真不错,还有一定的商品价值。”

美铃气得脸色煞白。

熊田露出一丝淫笑:“胖子,好好记住了,我们不能出售不良商品,事先得好好检查一下,不放过任何地方。”

胖子听了连连点头。

熊田继续笑道:“那就这样。这么贵重的商品可不要随便弄坏了!”

说罢,他得意地扬长而去。

胖子目送熊田走后,直接进厨房拿了好几罐啤酒出来,然后舒服地在电视前面坐下。尽管房内早已满负荷地开足了空调,胖子还是嫌热,干脆一把脱去了外衣和T恤。

于是,满是汗水和皮脂的上半身裸露出来,通体乌黑。后面更是可怕,从颈部到腰际都是狰狞的刺青。与此同时,一种如同下水道气味的强烈体臭散发出来,逐渐向我们坐的方向飘来。

电视机旁边杂乱地堆放着藤堂持有的大量DVD碟片。胖子朝碟片看了一会儿,从中挑选了一张。出人意外的是,他没有选经典的好莱坞影片和色情碟片,反而选了一部反映非洲野生动物的纪录片。

看到这种情景,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原以为他对藤堂那样穷凶极恶,是个没有眼泪和血性的暴徒,没想到他还有闲情逸致的一面。刚才的残暴表现或许是熊田在场的缘故。

不过没过多会儿,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么地荒唐可笑。

这个手拿冰镇啤酒瓶、对着瓶吹的胖子开始还老老实实地看着纪录片,不久,又猛地站起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电视屏幕上正出现了斑马交配的场景。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旁边的美铃也死死地闭上眼睛,不停地摇头。

不用担心,美铃!只要有我在,那个畜生绝不会得逞!

铁路护栏的外侧长满了及腰的杂草。我用车里带来的手电筒一照,果然有人倒伏在草丛里。于是探出身子大声发问:“你没事吧?”

对方没有应答,身体也没有动弹。难道他死了?我立刻翻越铁路护栏,穿过草丛,一步步地走近出事场所。

倒下的是一个高大肥胖的男子。“喂!快醒醒,你怎么啦?”我一边问,一边用手拍着他的肩膀。

对方没有反应,可能存在着意识障碍。

于是,我用右手按着他的额头,左手抬起他的下颚,试图扩展他的呼吸道,然后贴近他的耳朵、脸颊、嘴巴仔细观察,发现他的胸部还在跳动,而且有呼出的气息。我用手搭脉,感到他的脉速很快,但没有异常的律动。翻开他的眼睑确认眼球的位置,没发现异常变化,用手电筒对着眼球进行对光反射,也没有瞳孔放大的情况。最后,我对他作了全身检查,发现左脚部有开放性创伤,赶紧掏出手绢帮他止血,接着又发现他的左上腕部有骨折现象。身体的其他部位还算正常,只不过受了一点儿伤。

这个倒在夜路上的男子是我开车把他撞伤的吗?尽管我不相信,依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我是个护士,几小时前还穿着白大褂在医院忙碌,现在虽然下班了,护士的特性却没有丝毫变化。

难道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就是这样吗?那个男子虽然受到飞来横祸,但伤情并不很严重。也许他太胖了,肥厚的脂肪层成了保护伞。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还有救。

“放心吧,你没有危险,我马上叫救护车来!”虽然对方仍没有意识,我还是再次大声地告诉他。

我站起身,习惯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原以为里面会有手机,谁知根本没有,这才想起刚才太匆忙,忘了把留在轿车里的手机随身带出来。我转念一想,这个男子身上会带手机吗?于是赶紧把手伸进他上衣的口袋里。没想到拿出来的却是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也许是强行塞入口袋的缘故,信封上有几处破了,露出了装在里面的成沓纸币。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男子一眼,发现他还是没有知觉。信封里装的纸币都是一万日元的大钞,一共有满满的五沓。为了谨慎起见,我又看了看他裤子左侧的口袋,也发现了一个类似的大信封,如果两个信封里的金额相等,估计共有一千万日元。

一小时四十五分过去了,离最后时限还差十五分钟。胖子单独坐在沙发上,像冬眠之前的狗熊那样一个劲儿地吃喝着。

一想到他满足了食欲后就会提出变态的要求,我就背后凉飕飕地起了鸡皮疙瘩。也许我的想象不虚,那个胖子明显增加了回头率,不时向美铃投来邪恶、好色的目光。

“我们不能出售不良商品,事先得好好检查一下,不放过任何地方!”

熊田临走前的话语至今还在我头脑中嗡嗡作响……美铃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但她还是强作镇定。每次我安慰她不要害怕时,她总会不住地点头,拼命地装出笑容,脸颊上还会露出两个美丽的小酒窝。

追根溯源,是我给了美铃和藤堂相识相恋的机会。美铃是我小学同学,由于我从不参加同学会活动,所以毕业后没有见过她。机缘巧合,五年前,我俩在新宿地铁站的月台上不期而遇了。

“你不是小捣蛋吗?”好久没听到有人叫我小学时代的绰号了,就在惊异之际,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眼前,她就是小学同学北山美铃。美铃的变化很大,刚见面时还真认不出来。

她已长成了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原先娇小的形象不见了,一个身材苗条、容光焕发的女模特亭亭玉立,虽然一头披肩的长发摩登时尚,但是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像过去那样妩媚清澈,两个美丽的小酒窝依然那样摄人心魄……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钟情有酒窝的女孩,也许是小学时代和她相处时留下的深刻记忆,酒窝作为有魅力女性的象征已牢牢地留存在我的潜意识之中。

通过这次邂逅,我与美铃开始了交往。没过多久,我又介绍藤堂和她认识了。藤堂是我大学时代的哥们儿,毕业后时有来往,依然是对公司现状有所不满,喜欢一起发发牢骚的好友。

我和美铃交往了两年,就在开始认真考虑将来的时候,美铃突然对我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理由,再三询问也没有任何结果,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这样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憋着一肚子的气,工作也没心思,整天借酒浇愁,夜不能寐,很快就到了身心交瘁的危险程度。

有一天,我特意来到她家门前,打算远远地看她一眼后就回家,没想到恰恰看到了最残酷的一幕:美铃正和一个男子手牵手地回家,那个男子就是藤堂。这个好朋友彻底毁灭了我残存的微弱希望,坠入了黑暗的感情深渊。当我收到他俩婚宴的喜帖时,恨不得一把撕得粉碎。

参加婚宴的时候,我无意中从其他的宾朋口中听到了藤堂使用什么手段勾引美铃的秘密。

有一天,藤堂在半路上拦截下班回家的美铃,热情地邀请她去一家高级酒店用餐,并且偷偷地在美铃喝的酒杯里掺入葡萄酒之外的物质,终于达到了他的邪恶目的……

我知道事情真相时已经太迟了。如今婚礼已经举行,美铃也上了他家的户籍,明明白白地写着藤堂的妻子。那时候,藤堂已经辞职自己开了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正踌躇满志地想当一个大企业家。而我则毫无起色,依然是个靠工资活命的小职员。当时的藤堂可谓意气风发,不知内情的双方亲友都看好这对天作之合的佳偶。我也气馁了,觉得美铃嫁给藤堂能得到更多的幸福。当然,我的心情是苦涩的,这样的话语只能说给自己听。

穿着结婚礼服的美铃非常漂亮,现场的喜庆气氛也非常浓重。但是当我在婚宴上向两人祝福的时候,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她投来的痛苦一瞥使我终身难忘。

一小时五十分过去了,离最后的时限还有十分钟。原先一直频繁看手表的美铃突然果断地发出了声音:“请让我打个电话!”

也许是没有听见,胖子没有回答,只是大口地吃着比萨。

“拜托了,让我给我的先生打个电话!”美铃的声音里充满着焦灼。

胖子终于有了反应,张了张满是油腻的嘴,脸上浮现出猥琐的微笑。

得到允许后,美铃迅速拿起身边的坤包,从中取出手机,她的手在发抖,无法立刻按下手机键。

我搜遍了男子的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没有找到他的手机。也许,他被我的车子撞飞之后,身上带的手机不知掉到哪儿去了。没办法,我只好返回轿车,用自己的手机呼叫救护车。于是,我再次拨开茂密的杂草回到道路上,鼻腔内还残留着些许鱼腥草的气味。

当我正要翻越铁路护栏时,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一阵尖利的铃声。我立刻站着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很快判明,这是手机的铃声。

显然,手机铃声是从那辆古旧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中传出的,看来男子的手机就放在他的车里。

那手机的铃声其实是一首歌曲,歌名应该是《教父之爱》。歌曲响了一阵儿后停了下来,接着又周而复始地鸣叫起来。

到底要不要用他的手机呢?我犹豫了片刻,最后決定还是用自己的手机。

我跑到自己的车里,从助手席边上的工具盒里拿出手机。按了两下“1”键,正要用大拇指按下“9”键时突然犹豫了,那个男子随身携带的巨款若隐若现地在我眼前晃动,耳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应该把钱占为己有!”

产生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如果把那个男子送去医院,他的医疗费用都将由我支付,因为我是这起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超速行驶、不集中注意力驾驶,无论怎样想都是我的错,保险公司也不会为违章驾驶承担任何费用。大错已经铸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是救助了那个男子,他的身体一定会留下终身的残疾。作为补偿,我将不得不一生供养他。

这时候,一个声音又从耳边响起:“赶快带着巨款逃吧!”

从刚才到现在没见到其他车辆经过,谁都没有亲眼目睹这起车祸,再说,那个男子到现在依然昏迷不醒。

一种强烈的意识突然袭上心头:我毕竟是一名护士呀!哦,什么护士,人们不是把我们称为“白衣天使”吗?我一直认为自己将来也许会和一名医生结婚,一心救治那些受尽苦难的病人,绝不考虑个人的得失。

其实,在医院工作也不快乐,那些医生我几乎都没看上眼。老医生不懂风情,小医生又都有恋母情结,还是些无趣的人。加之工作十分紧张,那些病人率性而为、不懂规矩,只要自己弄脏了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叫护士赶来处理。

这时候,额上的汗珠不知不觉地流入了眼眶,我才发现车内非常闷热,简直像个桑拿房。我赶紧转动钥匙,准备打开空调。

电源一接通,监视器的屏幕上又出现了电视的画面,那个播音员继续声嘶力竭地播报:“犯罪嫌疑人小平健太郎……”画面的一角还打出“特别报道:多摩连续女性被害事件的犯罪嫌疑人被捕”的字样。

那天也像今日一样,是个十分闷热的大暑天,知了从早上开始就叫个不停。

去警署确认妹妹身份的是我。母亲接到电话后就昏倒了,父亲在停尸间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穿着连衫裙的妹妹躺在一张比医院弹簧床更粗糙的钢制停尸台上。

“她就是我的妹妹!”我一边对刑警说,一边仔细地看着妹妹的尸体,试图找到罪犯犯罪的证据。

过去,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情景:罪犯为了剥夺被害人的自由,常会用绳索绑住被害人的手腕。妹妹的手腕上确实留下了被绑的痕迹,看来,她死前一定拼命反抗,连皮肤都破了。

我想看看妹妹的脸。为了遮蔽受伤的痕迹,上面覆盖着一大块纱布。

我能对罪犯说些什么吗?

回到家里,从电视里听到的都是那些愚蠢的播音员们的噪声。

我終于感到那些拦路奸杀女性的罪犯是确实存在的。尽管过去一直看到近处发生奸杀事件的电视报道,但我往往付之一笑,没有太多的实感。

妹妹死后,父亲不再出去工作,家中笼罩着痛苦沮丧的气氛,母亲整天钻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

我讨厌待在这样的家里,只能躲在外面四处游荡。有时也去接待女客的酒店消遣,依靠酒店里的人陪我度过这艰难的时光。不过,由于囊中羞涩,时常难以为继,最后不得不想出另一种消遣方法:驾驶上下班用的小车在黑夜的山道上疾驶兜风。我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一直乐此不疲地玩到现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今晚竟然飙车撞了人,一切快乐都告结束了。这简直无法想象,今后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呢?

我的手上还沾着那个男人的血。由于一直紧紧地握着,刚买的新手机已染成了红色,不得不赶紧用棉纸拭去了血迹。

那一千张万元大钞还在眼前飞舞着,一个声音又在响:“我太穷了,就是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我,还是全部拿走吧,毕竟是一千万日元啊。”

就在我坐在车中苦苦思索的时候,那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里又多次传出《教父之爱》的手机铃声。看来,是有人急于要和那个男子通话,这是我无法回避的棘手问题。

通话的对方是谁?是朋友还是恋人?我的手机除了医院的紧急呼叫外很少鸣响。那个男子有金钱又有恋人,而我什么都没有。

那个男子随意地把巨款塞在口袋里,气度不凡。这样的男子我也喜欢。尽管他体形臃肿不招人待见,但是看在钱的分儿上我能忍受。

真烦人,那个手机铃声始终不停地叫着……

一小时五十五分过去了,离时限还有五分钟。美铃还在不停地按着手机键。我轻轻地问:“还没有打通吗?”

美铃哭丧着脸点点头,小声地回答:“我想问他究竟到了日出城的哪儿?”

按理说,美铃很清楚藤堂去的就是她的娘家,只不过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不过现在也难说,也许她自己也动摇了,吃不准藤堂的准确去处,在我问她之前可能根本没想到此事。

胖子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地说:“快了!快了!”然后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进了卫生间。

我确信藤堂已经逃走了。这个过去就喜欢虚荣、自视清高的人其实是个没有责任感的家伙。

事业顺遂的时候就大肆张扬,不惜成本地购买了游览胜地别墅,还特意叫我来开开眼界。其实,他邀请我不是顾念友情,而是借此嘲笑我这个靠工薪度日的小职员。现在事业失败了,但他依然不肯降低生活标准,不想让我看到他落魄的窘境。

美铃你真傻,那个家伙不会再回来了。一定带着你父母出借的巨款逃跑了。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了。虽然多说无用,我还是想表明自己的心迹,我仍然深爱着你,炽热的情思从未泯灭。再说,让你陷入窘境,我也有责任。结婚后,你曾多次对我说:“把我忘了吧!”但我始终和你们夫妇保持往来,因为知道抛弃我不是你的本意。当然,直接面对用卑劣手段夺走你的藤堂是很难受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近距离地守护着你,因为这是我的使命,必须忍辱负重地完成。

这时候,卫生间里传来胖子的巨大喘息声和放屁声。我紧紧地拉住美铃的手,小声劝她:“赶快跟我一起逃走吧!”

但美铃依然不为所动,坚持说:“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接着,她反过来劝我,“他一定有事耽搁所以回来晚了,你自己先走吧!”

站在她的立场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虽说是没有爱情的夫妇,藤堂毕竟是她的丈夫,我不过是她的旧友。她不想伤害我,现在这样说也没办法。

我心里确实有些不快。说藤堂是不可信的家伙是有根据的,我可以举出她不知道的几个事例。但是美铃似乎不想听这种话,生气地背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此时,对藤堂的愤怒立刻使我须发怒张,积年的宿怨就像决堤的河水脱口而出,止也止不住。

“请你冷静一些!”美铃用利箭一般的目光看着我,“他人不坏,到现在还把你当作亲友看待。”

我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美铃就是不睬我,脸朝正面,闭上了眼睛。事态紧迫,已经没有时间纠缠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试图立刻带她出逃。美铃却坚决地挣脱了我的手,强硬地拒绝了我的好意。

是吗?你要惩罚自己吗?因为和藤堂没有爱情的婚姻是自己决定的,无法得到宽恕,所以就准备对胖子献身……如果是这样,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但是我可忘不了!和你承受的苦难相比,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无疑要了我的命,所受的痛苦要远远超过你。

一小时五十九分三十秒过去了。离最后的时限还有三十秒。卫生间里传来了抽水马桶的流水声。胖子出来了,像王者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面前,同时看着手表倒计时:“三、二、一,时间到了。”

这时候,道路上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正朝着我所在的方向驶来。这是发生交通事故后第一次听到车辆行驶的声音,我赶紧躲进杂草丛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现场。

来的车辆全速通过,根本没有注意我停在路边的轿车。我不由得回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运气好的话,你就得救了。如果有人发现对面的道路边停着一辆空车,一定会寻找驾车的司机,这样就很容易发现你,救生的机会也随之而来。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的目光落在男子鼓鼓囊囊的口袋上。你应该是个富翁吧?一千万日元,货真价实的大钞。通常不会有人把这样的巨款随便塞在口袋里,即使对你来说是小数目,但是我的感觉则完全不同。

对不起,我要动手了,准备好好享用这笔巨款。

我先拿了男子上衣口袋里的信封,然后再取裤袋里的信封,为了动作顺利,顺便挪动一下男子的左手。这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那个男子突然发出一声呻吟,睁开了眼睛。

他的左手骨折,想必一碰就会感到钻心的疼痛。由于我取款心切,完全忘了这一点。

我俩不由自主地四目相对。那个男子似乎立刻看透了我的不良企图,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不放,他的力气好大呀,简直令人无法动弹。情急之下,我對着他的肋部狠狠地踢了一脚。

男子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吐出带血的液体。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在微微地翕动着。

天哪,他恢复意识了!他在说什么?是请我帮他叫救护车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能得到他支付的巨额补偿金,够我干一辈子的了。

但是我讨厌这样做。那就不要再犹豫了。这时候,男子的右手指向我,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清楚。我横下一条心,索性不理那一套。反正他已受了伤,既无法追赶也不能自己呼叫求助,谁怕?我一把推开男子试图抵抗的手,强行从他裤子口袋里扯出另一个信封。就在我准备转身逃跑的时候,一个声音又从耳边响起——等一下!你就让他这样留在原地?!

什么意思?他已经见到你了。如果被其他人发现时还没死的话,一定会说出你撞车抢钱的真相!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遇到这种事情绝不能犯糊涂。明白吗?

那个男子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可怕,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这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

我心里不由得怒火中烧:对你来说,这点儿钱无所谓,丢了也就丢了。而我就活该倒霉吗?从小就没有过上富裕开心的日子。

我说的是真心话,绝不跟你开玩笑!反正在灾星下生活也无所谓了,牺牲一个富人,让穷人过几天好日子也是一种功德。今天既然轮到我了,那就先从你开始吧。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发现身边有一块大石头,我试着用双手把它抱起来,感到非常沉重。

那个男子像金鱼那样张嘴翕动着,拼命地喘着气,看到我把石头捧到胸前的情景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所以睁大眼睛看着我。

认了吧,这就是你的命运。我举起石头,对准男子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随着“砰”的一声,那个刚才还在大口喘着粗气的男子突然停止了呼吸,只有右手似乎还有生命迹象,不停地痉挛着。

我一脚踢开了石头,发现男子的脸已经变了形,露出了奇怪的微笑,好像是失败后感到的一种快慰和释放。如果不知道撞车的就是我这样的女子,还以为我是来救他的吧。我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女子吗?

被罪犯奸杀那天,妹妹正好奉母亲之命去奥多摩的叔叔家商量事情。原来说好是我去的,但是下班时突然送来一个急症患者,一时走不开,只好请妹妹代我前去。妹妹很喜欢我,只要有事托她,总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只要走错一步,也许你就是被害者了。”为妹妹通宵守灵的那天夜晚,一个亲戚老婆婆对我这样说道,“看看报纸吧,那些强奸犯瞄准的对象都是身高一米六以上、披长发的骨感美人,迄今为止的被害者都是这种类型的人。”

我嘴上没说,心里很反感:“说什么呢,我和你一样都是矮胖子,头发也不长,你这样说我真是个傻瓜。”

罪犯会看上我这样的女人吗?完全不可能。那些被害者遇害的原因很清楚:罪犯只对漂亮的女人有兴趣。

我从小时候起就很自卑,因为无论从学习、体育运动、容姿等方面都不及妹妹。身材也不行,上了初中后才开始渐渐长高。

“活泼、可爱、非常乖!”周围的大人们都这样赞扬妹妹,“相比之下,姐姐……”他们嘴上没有说,从眼神中就能找到答案。

凡是见过我们姐妹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远处似乎传来了熟悉而又独特的轿车排气声。是幻听吗?不,这就是我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发出的声音。藤堂终于回来了……接着,停车场的沙砾上响起了车胎止住的声音。

少顷,一股强力把房门推开了,大汗淋漓的藤堂气喘吁吁地闯进来。

“嗬,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胖子轻松地调侃道,“钱带来了吗?”

藤堂递给他两个厚厚的信封。

胖子盘坐在地板上,有滋有味地数起钱来。

藤堂对我解释道:“你的车不行,刚发动不久就出问题了。由于时间紧迫,我想直接在车内打电话给你们说明情况,谁知手机坏了,真是没办法。”

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摔坏的手机,表示自己没有说谎。我想起来了,他临行前曾遭到胖子的殴打,手机大概是那时被摔坏的。

“我想打公用电话给你们,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与其费时费力地找公用电话,还不如勉强开回来吧,真对不起!”

这时候,客厅里突然响起了手机的铃声。

胖子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按着键码。过一会儿,响着《教父之爱》的手机铃声戛然而止,只听到胖子接手机的声音:“喂!喂!……是,是,我知道……是五日市吗……明白了。您问钱吗……没问题,已经到手了。您说的是那家情人俱乐部?我马上就去!”

胖子关了手机,大咧咧地对我说:“喂!把你的车借我用用!”

“开什么玩笑,我的车借给你?”我正要一口拒绝,藤堂却用手制止了我,低声说道:“拜托,就把车借给他吧,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地回去为好。如果车子发生什么问题我来赔偿。”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口气好大呀,还说什么赔偿。一个被高利贷追得无路可走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把车借给胖子有什么好?他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回去的。

胖子抓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得意扬扬地准备离开,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装钱的信封,显得十分可笑。

我一把推开藤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胖子不让他走。但是这样做不行,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来不及了,脸上挨了胖子沉重的一拳,当即倒在地上。

胖子拍拍手,像没事人似的问藤堂:“你说说,这儿到五日市走哪条道最近?”

“翻越梅谷山道是最近的路。”

“山道?开这种老爷车没问题吗?”

“这条山道还好走,就是开这辆车最好不要使用空调。”

“这么闷热的天不开空调怎么行?”胖子立刻皱起了眉头,“好吧,就当一次减肥运动,洗一次桑拿浴。你把这儿吃的东西和啤酒都给我搬到车上去!”

胖子对藤堂发出命令,自己径直向停车场走去。藤堂顺从地用两手捧起桌上的啤酒和快递送来的盒装比萨,急急忙忙地跟随胖子而去。

绝不能让胖子就这样离开,这太便宜他了!但是,我感到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刚站起来,鼻子里就流出大量的鲜血。

用什么东西塞住鼻孔呢?我环视四周,无意间和美铃四目相对。她一直站在稍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我,似乎漠不关心。而对藤堂又是另一番情景,为了他的归来不知动了多少心思。

“你能把纱布或者毛巾给我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她露出害怕的样子,就像怕传染病细菌传给她那样,远远地拿出一块袖珍纱布扔给我。我的心里很不爽。你怎么对我这种态度?我在危急时刻豁出命来保护你,不说好话也罢,至少也得表示一点儿谢意。

美铃似乎明白我的心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睨视着我,声音尖利地说:“你应该明白我不感谢你的理由。因为你今晚突然來到我家,带来了意外的麻烦。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夫妇情况的,但知道你最近经常戴着偷听器偷听我们的电话,而且每晚都开车来我家门口骚扰。”

我听了很不服气。还不是担心你吗?我要监视藤堂是否对你使用家暴,光从外面观察是做不到的,所以必须使用偷听器。

美铃气咻咻地继续说:“你还经常翻动我家的垃圾箱,甚至偷盗我的内衣!”

这也怪不得我,这是为了寻找证据。只要保存好沾着你血迹的衣服和纱布,就能在离婚判决的时候成为藤堂使用家暴的最有力的证据。

美铃的声音愈发严厉了,她大声说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和藤堂离婚?我们是相爱的夫妻!”

不要再装了,就对我实话实说吧。“我们曾经那么相爱,难道你都忘了?”

“那么相爱?别开玩笑了!你为了我确实费了很多心机、造了很多谣。说什么我和你过去谈过恋爱,我和藤堂结婚也是迫不得已的,是他在宾馆里强奸了我,还拍了裸照,借此要挟我才达到了目的。老实告诉你,赶快住手吧,否则就将起诉你!我要说的就这些,不要再来纠缠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对了,你一定动摇了。也许受此大难,你受到强烈的刺激,说出这些昧心话也情有可原。不过,我们两人同舟共济才是上策。只要携手奋进,就一定能渡过人生的难关。

外面传来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的排气声。胖子似乎很顺利,一下子就发动了引擎。待我探头看时已经迟了,停车场里,我的爱车消失了。

藤堂真不是个东西,待我稍稍休息后再找他问个明白。说实在,我太讨厌他了,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美铃站在门口看着我,当我俩的视线碰在一起,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刚才经历了恐怖的体验,目前还处于混乱之中,加之藤堂在场她也不敢讲真话,还是先让她稳定一下情绪为好。于是,我对藤堂说:“我要回去了。”

“是吗?”藤堂简单地回应道,显然松了一口气。

离开藤堂家,我直接走到御岳车站,乘上了二十三点发车去青梅的电车。尽管车内空荡荡的,我也很疲乏,我仍手拉着皮吊环向外张望,想看到藤堂和美铃怎么样了,他们住的联排别墅里还亮着灯光……

我把尸体的两脚夹在肋下,慢慢地在草丛里拖行。

男子太胖了,非常沉重,杂草的刺鼻气味又让我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淌着汗水。我不得不中途停下歇一歇,蹲在草丛里定定神。

男子躺在地上,呈现出喊“万岁”时的特有姿态。这种变形的体态和扭曲的嘴脸好像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狂乱地踢着尸体,由于有着厚厚的脂肪层,每次踢去又被弹回来。

在从铁路护栏下面钻过的时候,我拼命地用脚踩着男子的肚子,试图强行拖过去。没想到在拖扯的过程中露出了他腰部的皮肤,让我大吃一惊:啊,刺青!

我急忙把他的T恤往上拉起,发现后背是满满的刺青。看来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是一个黑社会分子。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必须立刻处理掉尸体,否则其他车辆驶过就完蛋了。

男子的头部已经破裂,鲜血和脑脊髓液正在不断地渗出。把尸体拖到对面车线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还要花很大的力气,必须穿过道路才能到达。不仅如此,为了不被外人发现,还不能在土、草及沥青路面上留下血迹。于是,我从车中的垫子上扯下一个套子包在男子的头上,让那印在套子上的“小白兔”图案冲着我微笑。

我把尸体拖到了车子的后面。由于太沉重了,无法抱着他整个塞进后车厢里。只好先塞进两只脚,再慢慢地抬高身体往里塞,最后像抬轿子那样,我用肩膀抬着把整个身体塞进了后车厢。

往狭小的后车厢里塞入这么肥重的尸体真是难为我了,关上车厢的后盖,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不过,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稍有懈怠。我打算先用阿尔法·罗密欧轿车把男子尸体载到奥多摩湖沉入湖底,然后再返回原地换乘自己的轿车。这样虽然比较麻烦,但也是目前唯一可取的保险做法。

我坐上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的司机座,发现车子的引擎盖还打开着,心里不由一惊,直怨自己太傻,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重大问题。如果这辆车现在发生故障,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也失去了把尸体塞入后车厢的意义。

我后悔得真想哭出声来,没办法,只能心存侥幸地希望出现奇迹。于是带着祈愿小心翼翼地转动了车钥匙。可惜只听到马达的转动声,引擎却毫无反应。而且随着蓄电池的电量损耗,马达声也越来越轻了。

如果车子无法启动,那就不得不立刻设法处理塞在后车厢里的尸体。但我还有搬运的力气吗?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实在想不出招。天哪!

我敲打着方向盘,发出绝望的尖叫,说出世上所有的求助词,发疯似的转动着车钥匙……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车子的引擎突然启动了。

太好了!一看仪表,油箱里还有足够的汽油,再启动加速装置,引擎也有了明显的反应。

我立刻跑出车外关上了引擎盖,然后重新回到车内,信心满满地发动了轿车,车子终于慢慢地开始了行驶。

“太好了!”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然后对停在相反车线的我的轿车装模作样地叮咛道,“我马上就回来,老老实实地等着我!”

轿车的助手席上胡乱地放着罐装啤酒和快递送来的比萨盒。看到这些,我的眼睛里放出惊喜的光芒。由于在酷暑中长时间的劳累,我的全身早被汗水浸透了,正感到一种莫名的饥渴,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罐装啤酒。

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了一种声音:“不能喝酒,醉驾就是自杀行为!一旦受到交警查询,一切都完了。”

我顿时清醒过来,拿啤酒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并用细绳把啤酒罐紧紧地扎起来。为了不再看到那些诱人的啤酒罐,我准备把它们全部放到后面的座位上。就在这时候,又响起了手机铃声《教父之爱》,车上的手机也随即震动起来。

我恍然大悟,男子是黑社会分子,难怪会用这种音乐作手机铃声。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拿起了手機。这时,手机的液晶屏上显示出“熊田老大”的字样。

哦,打电话的不是女人。

看着不停震动的手机,我想象对方屡次三番地打电话一定不耐烦了,也许正处于脸红脖子粗的暴怒状态。

出于好奇,我按下了通话键,立刻听到了对方的吼叫:“喂!胖子,你这混蛋!总让爷不省心,叫我等到什么时候?!赶快滚过来!难道你想携款逃跑吗?”

对方不等应答就挂断了电话。

啊!胖子!我不由得吹起了口哨。还有那个熊田,他俩在捣鼓什么事?熊田肯定也是个黑社会分子,和胖子是一路货色。

我想起熊田说的“难道你想携款逃跑吗”这句话来,觉得自己正是抓住了好时机。啊,谋财害命后,还要褒奖自己,这算什么事?必须保持冷静的头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看自己的运气吧。

我在警署的停尸间里也是这样的。就是站在妹妹的遗体旁边也没有什么感觉。父亲连妹妹的遗容都不敢看,只知道放声大哭。

对妹妹的冷漠并不是因为我俩老是吵架,而是周围的目光让我感到了压力,他们认为我俩应该是关系极好的姐妹。

当时,我为自己没有流出一滴眼泪而感到羞愧。为了改变这种窘态,我只有拼命地想想妹妹受害时的情景。罪犯用尖刀割开了妹妹娇美的面容,她一定拼命地哭叫。我反复地想着,仿佛听到那凄惨的哭声。

不知妹妹当时见到了多么恐怖的场景,她能做什么呢?她一直受到大家的喜爱,认为她真是一个好姑娘,从来没有做过坏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我不同意大家的看法,“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评判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至少她伤害过我。打小时候起,只要她一在身边,我就受到了伤害,所以非常讨厌妹妹。

在电视专题报道中,当主持人问观众想对罪犯说什么的时候,我真的在心里这样大叫:“谢谢!罪犯!你代我向妹妹报了仇,你是我的英雄!”

按照地图,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应在梅谷山道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再通过吉野街道向奥多摩湖方向驶去。

已是深夜了,十字路口还是站着一名警官。我集中精力,小心翼翼地驾车而行。因为车后厢里装着尸体,如果违反交通规则或者发生事故,岂不都露馅儿了?

我打开了收音机的开关,里面依然在不停地重复播报“罪犯已经被捕”的新闻。如果车内装着电视机,想必正在播放罪犯的照片,可惜这辆车没有,真是奇怪。一般而言,现在的轿车都有电视机,黑社会分子的车子更不在话下,最普通的也是奔驰车。

“据说罪犯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士。”

“可惜没有见到犯罪的罪犯。”

每当播报杀人事件时,播音员总会习惯地说出这样的台词。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那个残忍杀害女性的罪犯到底是张怎样的脸?

我由此产生了新的想法:办完事后赶紧回家,一边数钱一边喝啤酒,然后打开电视机,好好地瞻望我憧憬的英雄——罪犯小平健太郎君的脸。

这样想着,心里乐开了花,感到自己的人生正转入好的方向,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这时候,我的车子突然被巨大的声音包围了。这是警车发出的警笛声。

透过轿车的反光镜一看,发现后面紧跟着一辆白色的皇冠车,车顶上亮起了红色的警灯,车后好像还跟着几辆警用吉普。

车中坐着两个穿着警服的男子,坐在助手席上的人手里拿着麦克风,命令道:“驾驶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的司机注意了,立刻往左拐,停车!”

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一直按照限制车速行驶,身上系着安全带,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得不打着指示灯一边减速一边向左拐弯。这时候,猛然发现我的车被四辆警用吉普包围了,外围还有几辆普通的警车。这是干什么?为了虚张声势吗?

警车停下了,车上下来的几名穿着警服的男子迅速赶过来。

“有什么事吗?”我摇下车窗,对车门外站立的一名警察发问。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但我竭力保持镇静,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我们是警察,请你立刻下车!”一个警长模样的健壮男子一手对我出示警察证件,一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

车门本身就没有锁牢,警长一把打开车门,开口就问:“这是你的车吗?”

“是的。”我点点头。

“请出示你的驾照和车检证!”

我心里着急,直怪自己不该说了愚蠢的谎话。也许车主就是那个死去的胖子,他可能是警方追踪的对象。没办法,我只好交了自己的驾照,又装模作样地寻找车检证,战战兢兢地打开了车内的一只手套箱。

刚一打开,一只红色的袋子就掉了下来。我赶紧捡起袋子,心想用什么话来搪塞。这个袋子太重了,车检证好像不在里面。我好奇地朝袋子里瞄了一眼,结果大出意外,冷汗直流:里面妥妥地放着绑人的绳索和一把大型的尖刀……

十一

从青梅车站下车后,我是怎么走的、又去了哪儿都记不得了。当我清醒过来,发现已待在自家公寓的电梯间里。一只不知从哪儿溜进来的黑猫蹲在我的身边,正好奇地抬头望着我。看着猫的眼睛,我不由得想起了美铃的眼睛,四只眼睛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很早就习惯和你待在一起了。不过最近有了变化。只要在街上见到和你相似的女性,就会不停地看着她。老实说,我曾跟几个这样的女性打过招呼,并对她们发过邀请。虽然如此,还是没能满足。因为只要不是你,我还是看不上。

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回头一看,几个男子团团围住了我。一个身材短小、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向前跨出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就是小平健太郎?”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男子对我出示了从口袋里掏出的警察证,“为什么来找你,应该明白吧?”他的语气带着执法者特有的分量,“有事问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被催促着走到外面,那些警察继续包围着。中年警察问:“你的车呢?”

我无奈地回答:“被偷了。”

“被偷了?在什么地方?”

我讲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特别提到了胖子的体貌特征。中年警察以目示意,那个在我身边负责记录的青年警察立刻跑了出去。他一定通过电话紧急通知其他警察去寻找那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吧?

公寓后面的马路上停着几辆警车,一起闪亮着红色的警灯。虽然已到了深夜,还是有不少的居民闻讯出来,远远地朝这儿眺望着。

我坐在警车后排的座位上,旁边的一位警察随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哪种事?”

警察见我一脸懵懂,就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脸颊说:“为什么用尖刀割裂被害人的脸?”

这是什么话,见了不就明白了吗?

“那是为对方做‘酒窝。”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酒窩?”

“对,酒窝。”

那些女性都没有酒窝,只有美铃独擅其美,所以,我只能通过外力来弥补这种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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