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如果对晚清的历史稍微有些了解，《官场现形记》里面的人物、故事皆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原型。譬如那位湖南籍两江总督，一味修道，任由属下胡来，被参劾“昏聩糊涂”，我怀疑原型是魏光焘;做湖广总督的旗人湍多欢，可能影射瑞澂，而他的九姨太的一位丫鬟嫁给制台大人巡捕队里一位英俊伶俐的武弁，被人称为“丫姑爷”，从此青云直上。这便是另一位湖广总督张之洞的“丫姑爷”张彪的故事。另外，文学史家公认里面的华中堂指荣禄，宫内的黑大叔则是李莲英。

小说第四十七回《喜掉文频频说白字 为惜费急急煮乌烟》写到江苏藩台（布政使，相当于管财政、民事的常务副省长）“喜掉文频频说白字”，闹出许多笑话。

这位藩台叫施布彤（谐音“实不通”），是汉军旗人氏，由军功保举步步高升到此重要的职位。他对巡抚徐大人说：

回大帅的话：我们江苏声名好听，其实是有名无实。即如司里做了这个官，急急的“量人为出”，还是不够用，一样有亏空。

徐抚台多问了一句，才知道施公是指“量入为出”，便笑道：

是了。施大哥眼睛近视，把个“量入为出”的“入”字看错个头，认做个“人”字了。

施藩台对前来视察的童钦差汇报说，无锡县九龙山的强盗很多，必须派几条兵船去“游戈游戈”，那里离太湖很近，如果这股子强盗和太湖里的“鸟匪”合起来，可就不得了。原来他把“游弋”和“枭匪”念错了。钦差大人讽刺道：

什么“游戈游戈”，难道“下油锅”的“油锅”不成？

他说太湖里还有什么“鸟匪”，那鸟儿自然会飞的，于地方上的公事有什么相干呢？哦！我明白了，大约是“枭匪”的“枭”字。施大哥的一根木头被人家扛了去了，自然那鸟儿没处歇，就飞走了。

施藩台知道童钦差在挖苦他，接下来强调两股匪若串通一气，总不免“茶（荼）毒生灵”。然后举荐缉捕营里的周副将，说他很有本事，赛如戏台上的黄天霸一样，而且这人不怕死，立志“马革裏（“里”的繁体字）尸”报效皇帝。

和施藩台一起去拜见钦差的萧臬台（主管一省治安）帮他打圆场，对童钦差说：

回大人的话，施藩台眼睛有点近视，所说的“马革裏尸”，大约是 “马革裹尸”，因为近视眼看错了半个字了。就是刚才说的什么“茶毒生灵”的“茶”字，想必亦是这个缘故。

这位频念白字的施藩台之原型，便是清末的守旧派代表人物刚毅。此公是满洲镶黄旗人，历任江西按察使、广东布政使、山西巡抚、江苏巡抚等，后进入中枢任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和军机大臣，可称之为“宰相”了。但此公读书不多，念白字的笑话在官场广为流传。

刚毅任刑部尚书时，在本部官吏聚会时讲出“舜帝爷驾前刑部尚书皋大人皋陶（tao）”来，而皋陶是虞舜时的“首席大法官”，人所共知这个“陶”应该念yao。另外，他还将“民不聊生”念成“民不耶生”。

大官念错字，只有比他更大的官才敢纠正。刚毅自以为是，常念白字，但手下人没谁敢提醒。他每每将下属提交的呈文中的“瘐毙”（狱中囚犯因受刑、饥寒、疾病非正常死亡统称为“瘐毙”）提笔改为“瘦毙”，改完后还要借此严厉训斥下属读书不认真，写错字。手下的人挨了长官的训斥，自然也不敢反驳，就让长官一直错到底吧。

有一次，慈禧太后向刚毅询问有何优秀的将领可以推荐，刚毅说：“江南武员，惟有杨金龙，可称古之名将。”杨金龙，湖南邵阳人，时任江南陆路提督，确实是一名忠心耿耿的猛将。西太后接着问这个人能比何人，刚毅答曰：“可比古人黄天霸。”黄天霸是戏曲中人物，拿之作比，可见其学识浅陋。

不过，现在难以想象的是，李伯元的这部书自1903年开始在《世界繁华报》连载，立刻在沪上风行，到1906年出版单行本，旋即畅销全国。那时候清帝还在位，尽管一些高官特别是旗人为此恨死了李伯元，有人甚至寄信威胁他，但也拿李伯元无可奈何。

这位刚毅，在1900年庚子事变时大大有名。颟顸而蛮横的他成为军机大臣，和端王载漪沆瀣一气，力推端王的儿子溥儁代替光绪帝入承大統，故极力撺掇慈禧太后借用义和团抗击洋人。做过军机章京的四川泸州人高树在《金銮琐记》中写诗嘲讽这个自大而无知的旗人权贵：

祸国殃民唤奈何，阉门纳贿进銮坡。

他年编辑奸臣传，开卷唯君笑柄多。

高树在这首诗注释中曰：“刚毅由粤抚入京祝太后寿，献大小金银钱于李阉，约计千余元，全球略备，无一雷同，大得阉欢心，遂为太后宠任。其人不学无术，语多可笑，如汇记之，亦国史之材料。”

从此段文字可见，刚毅虽读书不多，经常闹笑话，但自有其所长，就是他巴结逢迎有一套。刚毅在做广东巡抚时，回京为太后祝寿，因为广东沿海与洋人贸易多，于是便挑选各国的银钱，币值不一，但一点也不雷同，汇聚一起送给太后的红人李莲英。这样，他花钱不多，但长居深宫的大太监没见过，图个新鲜。

像刚毅这样的官员，其糊涂只是于国事而言，而谋官谋利可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精明得很。

（摘自《家国与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