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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草白

2021-11-05简儿

西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少女文字

简儿

我和草有一帧合照,是若干年前在水边拍的,我和草的剪影。那时候我还是短头发,穿了一件烟灰色背心裙。那时候年轻,一拨人总是走马观花,赶来赶去,成天嘻嘻哈哈好不快乐。那些旧时光,就像手中这一帧老照片,虽然有点泛黄,却隐约闪烁着迷人的光,只是彼时的我们并不知晓。

草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无比忧郁的神情。我没有,我永远笑嘻嘻,没心没肺。偏偏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在一起倒是没有半点疏离。

最早的时候我们在天涯博客上串来串去,那时候她用的是“白杨草”的名字,我说不好,有点像男的。于是她改成了草白。后来我念到一句诗:松色随野生,月露依草白。觉得草白两字真是美。遂兴冲冲告诉草。草说,呀,原来有出处。她用这个名字写散文,文字亦古典雅致。后来写起小说来,刚刚写就获了个台湾联合文学首奖。

缪老师说,草是身上有巫气的人。草出过一本小说集《我是格格巫》,倒是应了那个“巫”字。草的文字确乎有一种“巫”气,以至于读到她的文字,我总要惊叹:哇,怎么写得这么好?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呢?她的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有她童年的记忆、生命的印记、文字的来处。喜欢的读者不妨找来一读。

而我更偏爱《少女与永生》。十四则人物散文,清冽、澄净,犹如十四幕话剧,演绎了十四种人生。草白的这些文字,于我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那种叙述的语调,冷静、克制,和氤氲在文字里的白茫茫的水气。草白的文字,不枝不蔓,像一株树,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枝桠。这是草白的美学。

对于美,草白有着天生的领悟和独特的理解。她写了一本艺术随笔集《静默与生机》。草白说自己是一个“并不懂绘画,对中外绘画史更是一窍不通的人”,写这方面的文字,乃是因为艺术心灵是共通的。而我以为,草白在审美上极具天赋。她家里布置得文艺雅致,一个木桌子,一块桌布,一只花瓶,随意而闲散地摆在那里就很好看。草白也喜欢旧物。有一个樟木箱子,是她妈妈的嫁妆,她搬回来摆在新房子里当装饰。草的衣服,几乎都是棉麻的,藏蓝,黛青,月白……那种素净的颜色,穿到她身上,衬得她柔和明亮起来。

草白拥有自己的美学,对于天地万物,有自己的垂怜与深情。可是她从不把这种深情表露出来。哪怕她心中有一团花火,她不会去描摹那花火如何绚烂、美丽,只是绘下映照在墙上的那一团光和影。那一团光和影,于她便是这个世界的绚烂与美丽。

生活中的草白,沉静、端丽,宛如少女。十八岁的草白,二十八岁的草白,三十八岁的草白,似乎永远是同一个。这么多年,她从未改变过。虽然,我并未见过十八岁的草白,但我隐约可以看见她的身影:穿一件藏蓝色袍子,拖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辫梢扎着一朵小花。那也是二十八岁的草白的装束。

我认识草白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一副打扮,喜欢穿布衣、背布包包,戴一顶椭圆形的布帽子,教人疑心她是从剧组里偷偷跑出来的女孩。

那时候,我们在浙江作家网上潜水。有一回,草得了一个奖,去慈溪领奖。她穿着一件铁锈红上衣,一条墨绿色棉布裙,扎了一条麻花辫,活脱脱一个民国女子。众人围着她惊叹:呀,这么个可人儿。峻毅姐姐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夸她只有十八岁。草去台湾领奖时,用的大幅彩照就是她的民国装。

草还有一张旅途中坐在车窗旁拍的照片,捧了一束野菊花。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纯净如水,仿佛是画中人,真是美极。

其实在我认识她之前,我经常在晚报上看见她的名字。那时,她还叫白杨草。甚至有一天,我抱著刚出生四十五天的女儿去妇保院体检。在一堆化验单里,我瞥见了一个名字。很奇异地,我直觉那一定是她。她快要临产了。(后来发现真的是她。草白的女儿,比我女儿小了两个月。)

我不知道有没有和草白说过这一次奇遇。很多年以后,我和草白成为密友。只觉命运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我们。

我第一次去草家里,在文昌路一幢公寓,五楼的阳台上。两个人靠着栏杆聊天,栏杆上晒着一床花被子。草穿着铁锈红棉麻布衣,一张满月似的脸庞,清亮澄澈的眼睛,散发着植物一样清凛贞静的气息。我讶异这个女孩子,怎么长得这样好看,眼睛好看,嘴巴好看,笑起来眼睛底下的两条卧蚕也好看。

那一天,我们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女孩子的悄悄话,以及育儿心经。直至暮色降临,草的婆婆抱着小女娃从外面回来。草送我下楼,伫立在花树底下,冲我笑着说,下次再来玩呀。带女儿一起来。

下次便果真带了女儿一起去。两个小女娃,很快成了好朋友。一起去动物园看黑天鹅,去匹萨店做匹萨,去月亮湾堆沙堡,妈妈一伙,孩子一伙,各玩各的,其乐融融。

我最好的朋友是草,草最好的朋友大抵也是我。隔一阵不见,多半会想念,于是就拨电话,约上一面。有一年,草写了一篇《青鱼街》,获了储吉旺文学奖,奖金两万块。草兴冲冲请我吃饭,去了阳光大酒店吃日料。在临窗的一个包厢里,晚霞映照在竹窗帘上,插在日本瓷瓶里的鲜花上,也映照在草的脸上。我常常想起那个瑰丽的黄昏,映照在竹窗帘上的霞光,两个倚窗的女孩子。那真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草白在刚写作的时候,就已经呈现出一个写作者的才华和天赋。她的文字,叙述简洁、干净,读来令人惊喜。那时候的草白,俨然已经有了小说家的潜质。记得有一次,她写了一个名字叫茉莉的女孩子的短文。寥寥千把字,却已经窥见了人性的幽微和苍凉,呈现了一个小说家敏锐的观察力。草白的目光有一种天生的锐利,可以看见我所看不见的东西。

有时候,草白说,真不知道你是真单纯,还是故意看不见。拜托你睁大眼睛瞧一瞧,认真地花点力气,真诚地去写,好不好?

说完,她觉得说的话未免有点太重了,补上一句:你不会生我气吧?

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我好。

真正的朋友,才会和你掏心掏肺。旁人才不肯说你半个不字。

我有时也暗暗下决心,好好看书,好好写作。可是临到头,却又偷了懒。就这样脚踩西瓜皮,写到哪里是哪里。改变自己实在是太难了啊。

好吧。你喜欢就这样吧。草只好妥协:希望到了八十岁,你仍是一个少女,葆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

但愿吧。时光不老,少女永生。

有一年春天去婺源,我们在油菜花田里行走,回到酒店,我的鞋子湿透了。草拿了吹风机,帮我把鞋子吹干。草靠在床边,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拎着我的臭鞋子,就那样冲我微微笑着。山河岁月,永远忘不掉那一幕。

那时候,我们是青葱的女孩子,从春天的一片田野,到另一片田野;一个山坡,到另一个山坡。对世界怀着无尽的新鲜和好奇。

另有一年,草约我去遂昌,只因那里有个汤显祖故居。那一晚,人立小庭深院,只听得戏台上几个女孩子咿咿呀呀在唱《皂罗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一切恍然如梦,惟月光清明如水。

“我愿意当我们老了的时候,仍爱穿布袍,读书,看戏,身上仍有一股淡淡的怅惘和轻愁。遇见我们的人会说,瞧,这两个老太太呀,仍是俩小女孩。”我在《隔枝听花语》的末尾这样写道。

我的文字里,总会时不时提及草白,因了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缘故。一起郊游,喝咖啡,聊八卦。我住在城西,草住在城东,我懒得出门,草照拂我,隔一阵,背着布包包,穿过一座小城来看我。

草的布包包,简直是个藏宝袋,有一次,她掏出一块香樟木给我,说是路上看见有人在锯木头,就央求那个人锯了几块。她献宝似的给我:你闻闻,多香啊。那块香樟木我在书架上搁了N年之久,后来搬家时不小心弄丢了。为此我还好一阵怅惘,觉得辜负了草的情意。这哪里是一块寻常的木头,这是我俩情比金坚的信物呀。

草赠我新书时,还赠了我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淡青色,犹如玉石。草说,她去海边玩的时候捡的。“那真是一片美丽的海。有著一望无际的好看的白石子。”

那个地方真奇异,所有的石头都是滚圆滚圆的,仿佛手工打造过。其实不过只是经过了亿万年水流的冲刷。

“我瞅着这一块好看,捡了送你。”

那块石头分量很重,她千里迢迢背回来,为了让我“看见”那片美丽的海。这一份情意,怎不令人感念?

草的新房子,有个四十平米的花园,砌了青砖围墙。围墙边,砌了一只花坛,种月季、百合。有一天,草种的香水百合开了,迫不及待打来电话,邀我去她家赏花。

百合的花期很短暂,不过一个礼拜就凋谢啦,晚了就来不及啦。草在电话那头说。

下了班,我匆匆赶去。草的花园,幽香馥郁。那一株香水百合,碧青色的枝叶,绽放洁白幽雅的花朵。我总觉得草种的香水百合,是天底下最香的百合。那个闲谈、雅聚的夜晚,也犹如百合花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草考上北师大硕士研究生,有一年时间驻扎在北京念书,草好几次邀约我去北京找她玩,我笑嘻嘻答,好呀好呀。一年的时间飞驰而过,每天被琐事缠身,临到她快回来了,我还迟迟没有动身。

草打来电话说,下个礼拜我要打道回府了,这个周末你过来吧,我们去看毕加索展。打算抛下琐事过去了,可是临到出门,我爸住院了,只好跟她说,抱歉啊,实在去不了啦。于是她一个人独自去看展览,在朋友圈发了一组照片。

我几乎隔几天会翻一下草的朋友圈。草不经常发文、发图,发的文与图,也是甄选过了的,很有文艺范——草是一个有文艺气质的人,冬天,草穿一件烟灰色呢大衣,戴一顶贝雷帽,走在茫茫雪地里。

我只觉得天下只有草穿那个衣服、戴那个帽子,才能压得了阵脚,才有那个腔调和范儿。

总之,换作别人,难免会有点矫情、做作,草却是一派天真,自然,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草笑嘻嘻地,忽闪着大眼睛,端坐于一盏大红色的台灯底下——草的家族,都长了一双大眼睛。她的浪子哥哥、妹妹,还有她爸爸、妈妈。我见过草的妹妹。说话大大咧咧,笑意盈盈。草是羞涩的,遇见陌生人,总是习惯性地垂下眼睛。

草看起来比她妹妹更年幼、弱小,仿佛她才是妹妹。

草身上有一股子少女气。这气息氤氲在她的文字里。她的文字,冷静、克制之外,有一种少女的敏感、柔弱、羞怯。草以一双少女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而叙述的语调,却是一个沧桑的老者。我不知道这两者,怎么会如此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

它记录下少女草白生命中曾遇见的人、经历的事,亦是她成长的幽径和秘道——她穿过童年的密林,找到了抵抗时光坏毁和人世荒凉的武器,亦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写作者。

她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不顾一切地去写。

“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老老实实地写下去。”

今年六月,草白斩获了第十二届《上海文学》奖。记者问她:什么是好的散文?草白回答:“‘诚实或‘真诚为至关重要的因素。”

草白做到了,她无比真诚、坦然地面对“少女的我”,写下了生命中最深切的爱与痛,美好、丑陋、屈辱、悲伤和孤独。

人世漫漶,无边无际。她写下的人物,亦如镜像——映照着这个世界上千万个人。我们在草白笔下的人物里可以找到自己和他人的影子。

她用文字疗愈自己,揭开旧伤疤,挤出淤血,痛快淋漓,无所顾忌。

那些深渊,被时间填平了。惶恐感也随之消失。

那个伫立在荒野上,不知去向何处,茫然四顾、惊慌失措的女孩子,得以一步步走出人生的困境,找到路途和方向。

少女草白,悄无声息地走在暗夜里,月光穿过斑驳的树影,落下一团光亮。她独自一个人走在那一团光亮里,目光坚定,满怀热诚,引领我们进入和回望曾度过的岁月、驻足过的世界。不逃避人世的艰辛、内心的黑暗、不完美的过去与自我,无所畏惧地走向远方,那未知的路途、永恒之境。

有一次,我问草,你愿意回到十八岁吗,回到少女时代?草摇摇头,我觉得现在的我们更好,十八岁太茫然青涩了。现在的我们,心中有爱,眼里有光。比起十八岁,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我看到有一团花火在草白眼中一闪而过。那一团花火,始终存在。它曾映照过少女草白坐在故乡老屋火凳前的身影,也将映照着她的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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