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悠

编者按：

手指沾墨水的稿子几乎一字未动地登上二版头条。

吃了一顿原本以为不会有事的饭局，却把自己卷进了舆论风暴里，朱新平做梦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成为网上的“风云人物”，也不知他看到纪委书记杨长松放在主席台上的电饭煲内胆会作何感想。

“咚咚咚”，朱新平鼓足勇气才敲响了唐维虹办公室的门。“请进！”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他走了进去。这间他垂涎已久的办公室，如今易主已经很长时间了。刘强波去世时，他想自己虽然在党委班子里排名第三，但是有着陈伟达这个后台，越过那个女人接班应该不是问题。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让那个女人“截了胡”。

“稀客啊朱总，造访所为何事啊？”唐维虹一边打趣一边给他倒茶。朱新平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双手接过茶杯道了谢，用此前从未有过的低音量说：“桂钢集团那个批评报道，能不发吗？”

唐维虹坐到自己位置上拧开杯盖，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我说嘛，桂钢真的这么有勇气不怕舆论监督啊。原来是找你了。是哪路神仙啊，洪彦军还是牛万里啊？”

朱新平一口茶也没顾得上喝，看唐维虹如此气定神闲，自己倒是急了。“洪彦军找我的。”

唐维虹收起了笑容，语气里多了不容置疑。“这个稿子肯定要用，最近头版和二版非常缺乏犀利的批评报道。多的是各地各单位的成绩单、功劳簿，这样不行。桂钢要是来找你问为什么没撤掉，你就说我值班签发的，你实在帮不上忙吧。”

这话完全没出朱新平的预料。他那额头、鬓角上又开始滴下了汗珠。他知道，任务没有完成的惩罚即将到来，只是以什么形式来，他不知道。

第二天，手指沾墨水的稿子几乎一字未动登上二版头条，桂湖日报网站、微博、微信、客户端全体推送。“叮铃铃”，坐在办公室里的朱新平正对着报纸发呆，手机响了。一看，是张清源。他心里一紧，知道肯定不是张清源本人找他，而是他背后的人——陈伟达。

“朱总你本事大了啊，总编不当去演毛片了啊。”张清源在电话里跟他确认身边没人后，陈伟达的嗓音传来。朱新平一下子蒙了，很显然，省长看到了视频。没等朱新平想好回话，那边陈伟达又跟连珠炮一样吼了起来：“你小子昏头了啊，什么酒都敢喝，什么房都敢进，什么女人都敢碰啊，拍得这么清楚，生怕别人看不出是你啊。你一点都不知道吗？省纪委才换了新书记，你要送上门做反面教材我可不保你！”吼完，挂上了电话。

办公室一片寂静，但朱新平脑海里却“嗡嗡”作响。他太知道这件事情被曝光的后果了，自己轻则被处分，提拔无望;重则被免职，成为正风肃纪的典型案例;甚至可能被录进警示教育片，被全体干部当笑话看。到时候，不仅自己，家人也会颜面全无。

几家欢喜几家愁。朱新平用抽烟消愁的时候，唐维虹再次接到了省委办公厅一处打来的电话，转达了李俊康的肯定。省委书记说，党报就要有个党报的样子，不要天天软绵绵，当各地各单位的成绩单，今天好好好，明天棒棒棒，不发现问题，就说明记者没沉下去调研。

经过请示，唐维虹把省委书记的电话肯定整理成一篇消息《省委书记李俊康肯定本报批评报道抓得准、写得好、发得快，要求桂钢追究责任立即整改》，第二天在头版头条发表。报请省委批准后，省纪委也立即行动：

给予桂钢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牛万里党内警告处分;

给予桂钢集团分管党建的党委副书记杨千钧党内警告处分。

这无异于再次给朱新平原本已经乱糟糟的心里又扎上了一把锐利的刀子。

“快看！五旬报社总编和一年轻女子酒店开房视频外露”“看谁眼力好！和报社总编床上鏖战的美女是谁”……次日，朱新平最扎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被省长看过的清晰版视频流上了网。各个论坛上的标题各展所能，帖子的内容都高度一致。视频里他的脸清晰可辨，周婷玉的脸却被打了密密匝匝的“马赛克”。网友的评论也是他意料之中的犀利：

“这个男的我见过，以前是庐源的市委秘书长，现在是桂湖日报总编。”

“这个男的不是朱新平嘛，桂湖日报副总编呀，没想到艳福不浅啊。”

“女的身材不错，是不是他报社的记者啊，他潜规则人家啊。”

……

一时间，他成为网上“风云人物”。

妻子、父母、岳父母、女儿……一个接一个电话打来痛骂，他听得已经麻木了。把手机搁到了桌上，任话筒里传来再多斥责也不回一句话，因为他知道，无可辩驳。

“砰”一声，他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敲了一下，不等他说“请进”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面色铁青的唐维虹。朱新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只见她拉过椅子坐下，像警察审讯嫌疑人一样开了口：“你自己做的好事，还要拉上报社一起丢人！你看看网上流露的视频，标题里全有报社总编四个字，你难道不需要向我解释一下吗？那天去我办公室为什么不说？说了我还能想想办法找桂钢压一压。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你想直接去省纪委谈？”

朱新平长叹一口气，眼睛都不敢直视唐维虹而是看着窗外。“那天洪彦军喊我吃饭，一句话都没提要撤稿子的事情。都在扯闲篇。酒席上有个女孩，他说是桂钢新招的大学生，桂湖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在办公室做新闻宣传。敬我酒敬得比较勤，后来我就醉了。醒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那个女孩旁边。我们都是脱光了的。她说我把她睡了，要我帮忙办事。就说要撤个稿子。我心想，撤稿子是常有的事情，就答应了。然后……”说到这里他闭嘴了。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到现在了，跟我你还要卖关子吗？”唐维虹可没那个心思等。

朱新平的脸“刷”的一下紅了：“后来我就答应她了。又跟她睡了一个多小时才出酒店，回报社。”说完，脸上的温度一下飙升到几乎发烧的程度。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不想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居然要竹筒倒豆子一样倒给这个女人听。

“赶紧主动跟省纪委交代，争取从轻处分吧。”唐维虹撂下一句话，离开了他办公室。办公室里，又是一片吓人的宁静。

下班驾车回家的路上，唐维虹也很意外。那个一向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一个字说错都会得罪领导招来祸端的朱新平，这次怎么就这么糊涂？当真是被那女子美得摄去了魂魄？

第二天，唐维虹开车来到省委会议中心参加省纪委全体会议。尽管每次这类会议都有尽职的跑口记者会来采访，并按程序采写、送审稿件后发表，但是记者出身的唐维虹，仍然希望每次都能挖掘到不一样的切口，自己动笔写点什么。

按惯例，唐维虹坐在代表席里，静静地等待杨长松发表他的入职后第一份报告，尽管还不足一周。

杨长松做了一个举动惊呆了全场代表：他掏出了一个电饭煲内胆放到自己桌上的席卡旁。原本看手机、看会议材料的代表都静止了。举着照相机、摄影机拍摄的记者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主席台上。当记者几十年，跑党政口会议十几年的唐维虹也愣住了：这是什么操作？

“办公厅起草的报告都印发大家了，今天我讲点别的吧。”杨长松打破了会场的寂静。“这个东西大家都认得，家家户户天天离不开。为什么拿它上来？因为我们有些同志走上违纪违规甚至违法犯罪的道路，就是从不回家吃饭，热衷于吃那些拉拢腐蚀自己的饭局开始的！”

杨长松面对着一屋子纪委委员和列席会议的各设区市纪委书记、省直机关纪委书记和纪检组长说道：“我在乡里、县里工作的时候就听过各个村里传这样的顺口溜：‘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能喝啤酒喝白酒，这样的干部往上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不能要，老百姓编顺口溜骂的，不就是那些白天工作无所事事，晚上上了酒桌就神采奕奕的干部么？为什么下班不回家吃饭，热衷于比谁晚上的饭局多？天天不回家吃饭，这种糖衣炮弹的饭局吃多了，违法乱纪的事情也就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利，最后就该进去吃牢饭了啊。”

会场依然是一片安静。唐维虹环顾四周，发现往日开会时代表们要不频繁上厕所、抽烟，要不低头看手机的场景今天竟然没有。个个都在盯着主席台看，似乎不是在听报告而是在听演讲一般。

杨长松喝了口茶，再次打破了这个安静：“当然了，十八大以来，随着八项规定和实施细则的深入，党风好了很多。我们看得到，群众也看得到。但是我今天为什么还要讲这个，就是提醒大家：下班没事别想着去那些隐蔽的地方继续胡吃海喝，解决一些不能拿上桌面、拿到會议上研究的问题。早点回家吃饭比什么都安心。”说完，全场响起了掌声。

掌声停下来后，唐维虹想到的是，这番话最该听的，恐怕就是朱新平了吧。吃了一顿原本以为不会有事的饭局，却把自己卷进了舆论风暴里，是该哀叹“江湖险恶”还是自己太掉以轻心？

散会后，唐维虹在电梯口“截”住了杨长松。“杨书记您好，我是桂湖日报总编唐维虹。”她大大方方伸出了手，杨长松也握了下。“我知道，来了桂湖没几天，你们报纸是天天看的。那个批评桂钢集团的稿子做得蛮好，标题写得也好。”杨长松表扬道。“我想请示一下，您刚刚关于吃饭的那段话，可以公开报道吗？”唐维虹直截了当问道。“当然可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嘛。”

第二天，记者采写的纪委全会开幕主消息里，援引的是印发的讲话稿。而唐维虹采写的侧记《新任省纪委书记首次全会为啥谈“吃饭”》也在一版发表，桂湖日报各新媒体平台一体推送，随即就成为桂湖省直机关干部朋友圈里转发量极高的“热门帖”。

“哎哟，网红帖作者回家啦。”这天下班一进门，唐维虹就听到邓子良调侃。她一边换鞋脱外套，一边回敬道：“哪儿能比得了邓主任啊，你培养出来的高才生愣是把我们报社副总编都干翻了呀。”邓子良摆好碗筷，坐定了下来：“她那本事可不是我教的哦，没那么大修行。肯定还是单位领导安排的呀。我要有那修行，哪儿能老在院系主任一级止步不前啊，不老早就当校领导了啊。”

“嘿，那还不是因为你姿色比不上你那学生，也见了鬼了，组织部里没女部长呗。”唐维虹笑着吐槽。

邓子良给她舀了一碗汤，笑了：“我哪天真要整出那事儿，我豁出去这张老脸跟你打招呼，能撤掉稿子吗？”唐维虹端起碗吹了吹气儿，喝了一口，又咂摸了一下嘴巴说：“嗯嗯，看在今天这个萝卜鸭汤煨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就大发善心，勉强可以不发吧。”邓子良笑得把嘴里的汤都喷了出来。他得了便宜就继续嘚瑟了起来：“早知道这个经验可行，就应该让牛万里请你喝鸭汤去。喊朱新平算是白瞎了一顿饭跟一个美女啊。”

说起朱新平，唐维虹收起了笑。她太知道这个自己的劲敌，这次是彻底栽了。桂钢集团虽说这回用美食加美女都没达到撤稿的目的，但是撂倒了朱新平也算“够本”了。哪怕朱新平有省长做靠山，这次陈伟达也不可能帮他了。因为闹到了网上，成为了舆论热点人物，关系再亲密的靠山也不敢造次了。这一点，每个身处政坛的人都再清楚不过。

不久，省纪委派人来到报社对朱新平进行调查。经员工举报并查实，朱新平在分管广告中心、经济社会部、集团产业经营发展办公室期间，多次参与合作厂商的违规宴请，收受礼金礼品，为厂商发布虚假广告和“枪毙负面报道”大开绿灯。特别是接受桂钢集团违规宴请、和对方女职工发生不正当关系并被拍摄视频上传网络一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常委会批准，给予朱新平撤销桂湖日报报业集团党委委员、副总编辑职务并开除党籍处分。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口，居高临下看到朱新平离开集团大楼的背影，唐维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