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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与空幻之屋

2021-10-30谭香山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31期
关键词:广岛契诃夫村上春树

谭香山

《驾驶我的车》是一部很大又很小、很长又很短的电影。

大,不仅仅形容该片的内容之繁多,人物之复杂,也形容外界赞誉之盛。像近年来的每一部主竞赛亚洲电影一样,滨口龙介的这部新片在戛纳甫一亮相,便获得场刊第一高分。但它却像李沧东的《燃烧》一样,只摘得最佳剧本这一不痛不痒的奖项。正如当年的《燃烧》,这部电影脱胎于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进而折射出其后的多重文本。《燃烧》改编自《烧仓房》,而村上春树本人则取材于福克纳《烧马棚》,李沧东借村上春树的故事,表达的却是福克纳的内核。《驾驶我的车》也表达出同样盛大的文学野心,滨口龙介借村上春树的三个短篇故事,杂糅出来后试图抵达的,是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大也是它给人带来的眼花缭乱之感,五六条故事线、近十种语言、数十个故事在银幕上次第呈现,像是男主人公家福驱车流浪的广岛与东京之空旷。

但该片也是那么小,这小是影片最后的完成度之低,故事的支离破碎,以及难以抹去的故弄玄虚之感。这种小自然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和感觉,若没有它的大,这种小也不成立。只有在影院静坐三小时,最后看着繁多的故事线如此收束,才感到一种荒诞与荒芜。偌大的房子与舞台,最后竟是这样一座空幻之屋。在电影中被横跨的广岛、语言与时间,最后竟然只是一辆车狭小的座位而已。

《驾驶我的车》无疑是一部野心勃勃、结构复杂的多重主题作品。故事的一开头,观众便进入第一条故事线:戏剧导演家福和妻子音生活在东京,妻子在每晚欢好时给家福讲述自己剧本的情节,第二天早晨再听他复述。同时,家福发现妻子和共事的演员高槻偷情,并因此拒绝与妻子沟通,在妻子骤然离世后以此为憾。妻子未讲完的故事和未竟的长谈,和妻子留下的《万尼亚舅舅》的台词磁带一样,纠缠着家福并使他再也无法登台演出。由此进入第二条故事线:家福受邀去广岛参与戏剧节工作,并排演多语种版本《万尼亚舅舅》,在试镜过程中,见到因为性丑闻而淡出娱乐圈的高槻,并将其选为男主角。第三条故事线则是关于家福的司机渡利,一个和他死去的女儿同岁的年轻女性,沉默寡言,仿佛身怀秘密。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则以戏中戏的形式出现,并贯穿了整个电影。在车里,妻子朗读的该剧剧本纠缠着家福,剧院里,各国演员以自己的母语演绎这一经典戏剧作品,并以剧本影射所有人各自的生活。在这些故事线中,又旁逸斜出次级故事:家福逐渐丧失的视力,韩语手语演员关于交流和语言的叩问,高槻自身的挣扎以及和家福的关系变化,妻子未讲完的女高中生的故事。诸如此类的诸多故事线相互勾连,彼此呼应,由此描绘出一幅介于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广岛图景。

这些故事看似属于21世纪的广岛,实际上栖身于文本和典故的孔隙。三个村上春树的短篇杂糅,形成了妻子与家福的部分:《山鲁佐德》中,女主角每次在性行为完毕后,都会讲一个故事。而家福看到妻子和其他男人偷情却一言不发离开的场景,则来自另一个短篇小说《山野》。正如山鲁佐德这一题目所暗示的,这种夜夜讲故事的方式直指《一千零一夜》的叙述传统。在车里、在房间、在大街上,我们看到村上春树的影子;在戏中戏的舞台上,契诃夫的形式在此复活。

而影片的散亂和失败,也正来源于这种文本的冗杂。我们依旧可以将本片与李沧东的《燃烧》进行对比,同样是透过村上春树的故事框架抵达导演本身想要探讨的问题,李沧东的故事之间是如此浑然天成,有的放矢。在《驾驶我的车》中,各个故事线之间的联系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联系:当家福发现妻子出轨后,车内响起的《万尼亚舅舅》片段便包含“背叛”、“贞洁”等字眼,家福也因为妻子的死无法继续演绎万尼亚。然而契诃夫这出戏剧的内核和21世纪先锋导演的个人情仇全然无关,作为戏中戏,戏内和戏外的联系仅限于生硬的词语联系。《万尼亚舅舅》讲述一个辛勤了一辈子的老地主发现自己虚度生命的故事。伊凡(万尼亚舅舅)在几十年的辛勤和供养后,发现自己的供养对象、其姐夫乃是沽名钓誉的首都混子,同时爱情也成为不可能,从此工作失去意义,生活也不再有颜色。在万念俱灰中,才有了影片最后被反复引用的台词:“我们要活下去!因为我们将会休息。”

在契诃夫的剧本中,这一段是这样的:“我们,万尼亚舅舅,要活下去。我们要活过无数无数悠长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忍受命运所加给我们的考验;我们要替别人工作,无论现在或在我们的老年,都得不到一点儿休息。当我们的时刻到来,我们会没有一声怨言,辞别了这个世界;而在那边,在坟墓的那边,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流过泪,生活对于我们是苦的——上帝会怜悯我们的,在那时候,我们就会有休息啦。我有信念,舅舅,我有着火热的、激情的信念……我们会有休息的!”

在契诃夫的文本中,这句话是绵里藏针的反讽和绝望,但在滨口龙介的影像下,却成为了某种当代都市生活的鸡汤。当家福在雪地中抱着渡利,说“我们要活下去”时,契诃夫的文本便和影片诸多隐喻一样完全成为了破碎的装饰。

除了契诃夫的破碎外,其余多条故事线也是难以顾全,诸多悬念被草草了结,一笔带过。像是家福的眼疾被观众逐渐忘记的同时,作为主角的他在影片中也不再滴眼药水了。几条开头优美的故事线也是虎头蛇尾:司机渡利完全作为一个工具性角色出现,她是家福死去的女儿的投影,她本人和母亲的纠结也完全沦为男主自我原谅的引线,甚至贡献出“我妻子因我而死”“我杀了我妈妈”这样令人咋舌的狗血对白。而妻子神秘的出轨,最后则被归结为“女人就是这样”以及简单粗暴的“爱她就该爱她的全部”。所有的象征在这样的匠气和刻意中都无处可去,四处流窜,不禁让人思考:一个日本孟京辉的自我寻找之旅,是否值得拉上契诃夫、山鲁佐德和五种语言作陪?

当然,没有不值得讲述的故事,只有失败的呈现。《驾驶我的车》便给人这样一种空幻的热闹。当六种语言演绎的契诃夫最终只是给观众传达“生活仍要继续”后,镜头就重新进入那辆老爷车里,一直驶出广岛,驶出日本。当我们走出影院,我们也终于可以像女司机渡利一样,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留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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