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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短篇小说)

2021-10-29了一容

作品 2021年10期
关键词:燕儿姨娘黑山

了一容

好多年过去,每次想起那个名字叫牡丹的大姐姐,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电影《红牡丹》中的那位女主人公,并把她们两个的样子紧紧地联系起来,对比一番。现实中的那个牡丹差一点成了我的大嫂。电影中也好,现实中也罢,这两个女人都很好看,都和马戏团多少有点瓜葛。归根结底,她们两个都有去追求自由、幸福的勇气。

我们这里的人,方言重,一叫牡丹,就变成了“毛丹”。

记得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我的姨娘,就是母亲的妹妹——来我家浪亲戚。我们这里把走亲戚,叫浪亲戚或者浪门子,也就是去别人家做客。姨娘是和外婆一起来的。这位名字叫燕儿的姨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外婆和出嫁后的燕儿姨娘的家相距甚近,都在县城边上,属于城郊,而我们居住的黑山,相对要偏远一些。

燕儿姨娘时常有口无心地对我说:“你们这些乡里棒啊!乡里棒,揣热炕,你们就知道揣热炕!”在燕儿姨娘看来,好像我们只知道炕热不热。然而,尽管他们是城里人,但我却看不出一点优越来。印象里,当时城里人好像普遍都没粮吃,而乡下的农民却有田种,一年能打下足够吃的粮。我们家收的麦子时常用编织的麦草腰拴在一个专门的仓房里。两个巨大的麦拴子几近挨到屋顶上了,粮食似乎怎么吃都吃不完。粮食拴子,就像一座小金字塔那样,一圈一圈地箍上屋顶去。仓门的背后,还有两个方方正正的泥缸缸子,里面装的是五谷杂粮和秋田粮,仓门口也有泥缸,里面是做甜馍馍的马灰苕籽儿。灰苕的叶茎可以当野菜,籽儿可以当粮食,把籽儿放到石磨上推成面粉,跟玉麦面搁在一起,做成的甜馍馍,油津津香捧捧的,又甜又酥。这些灰苕籽儿都是母亲带着哥哥姐姐们自田野里一把一把捋回来的。马灰苕,估计有些城里人不了解,这是生长在我们这里的一种野草。在饥荒的年代,这些野草曾帮乡亲们渡过了难关,也给我们儿时留下浓墨重彩的记忆。后院,还有一口洋芋窖,里面有四季都能吃上的土豆。返回前院,靠南墙根那边,是一座硬柴的小山峰。这些硬柴,即使烧到来年冬天也烧不完。这是大哥努从东大山一捆一捆背回来的。

东大山,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里面是各种野生动物的栖息地。我们有时不敢相信,在外围如此荒凉的黑山深处,竟然隐藏着一片野森林。

大哥努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了,公鸡叫头一遍,村子里那些打柴的壮年男子便会隔着墙头喊大哥:“起来了——努,走了,努!”

努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立即应和一声:“等一下,等等我,马上就出来啦。”努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脸也顾不上洗,拿上斧子绳子等家当,带上准备好的馍馍就跑出去了。

大家在一个叫牙茬骨台台子的地方聚集,然后匆匆忙忙往大山里赶。

牙茬骨台台子,这是村民们茶余饭后,说闲话拉家常的地方。一有闲暇,村里人就三三两两陆续集中在牙茬骨台台子上拉闲话,从道听途说那些国内外的新闻和稀奇古怪的事情,一直说到谁家里的母牛下了一牛犊子,谁家的草驴下了骡子,等等,就好像这里是一个新闻发布中心,是村民们了解国家大事和各种马鹿(小道)消息的地方。

去东大山打柴,自然是异常辛苦的,如果去得迟了,即便是把柴打上,也是回不来的。因为天一黑,再背上一捆硬柴,加上山大沟深,路途坎坷,又饿又乏,弄不好就会从崖壁上掉下去。所以,大家只要看见我家院子里那一山硬柴,就知道我大哥努该是多么的勤劳勇敢了,他让我们在冬季无数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享受到燃烧的柴火呼呼嘶叫着舔舐炉膛的油画般的情景。

在一个又一个寒冷而绵长的冬天,外婆、姨娘还有母亲的两个姑姑,以及姨娘家的孩子们就会结伴来到黑山过冬。他们说,黑山的火炕永远都是烫烫的;还说,在黑山能吃到鸡蛋和长面饭。

记得有一年,外婆和姨娘从冬天一直呆到了春天,然后又接上了夏天。这次她们呆得也真是够长的了。但我们觉得亲戚来了,有诸多的好处,比如母亲管教我们的时候,在气头上会用捆草的皮绳头抽打孩子们,但亲戚一来,就把她拉开了,或者挡着她打不到我们;还有,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会统统拿出来款待亲戚,这样我们也会跟着享用一回。

那时候,人们走个亲戚是非常不容易的,感觉路途十分遥远,条件好的,会骑上一头毛驴,在路上骑一骑,再从驴上下来走一走,从半夜三更起身,再到半夜三更方才能到达目的地。如果亲戚在相距上百里的地方,有时走不到,还会在中途的某个村子里借上一宿。比如,像我的已经过世的杨坊城的姑奶奶、六道沟九条沟里的姑奶奶,这样旅途不易的亲戚,浪一趟是多么的艰辛啊!母亲与她们,侄女与姑姑的那种骨肉情谊和十指连心的关系,都融入漫长的行走和等待中了。因此,在过去的那个交通不便,通信落后的年代,亲人彼此见面后那种亲切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母亲的姑姑每次要回家去的时候,她都要抱住母亲放大悲声哭一场,好像她的这个远嫁到黑山的侄女多么可憐!人往往在哭别人的时候是在哭自己。当亲人们一个一个离去,母亲就一点一点变得孤独和凄凉了,就又会成为一种漫漫的无休止的等待和盼望,盼望娘家人能再次到来,好再围着火炉叙上一叙。那种彼此的扯心,那种牵肠挂肚的纠结,就像多年以后我等待一位名字叫嫦娥的女子的一封信件一样望眼欲穿。正是因为这种古老而原始的情感寄托,以及距离的阻隔和旅途的漫长,才使人觉得人与人之间那种真挚而纯洁的感情,那种浓浓的化不开的情谊以及珍贵。

就在亲戚们相聚黑山我家不愿散去的那个夏日的午后,燕儿姨娘突发奇想,说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好事情。她说:“干脆把我的小姑子红毛丹(牡丹)介绍给咱们家的努当媳妇算了,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呀!”姨娘抒发起感情来。

外婆接过话头说:“这确实是个好得很的事情,但从辈分上来说,红毛丹(牡丹)和你一辈,努(我大哥)呢,小着一辈,人怕说闲话呢吧?”

燕儿姨娘心直口快:“欧(那)他们有啥说的呢,红毛丹(牡丹)和咱们的努年龄帮肩(相仿),又没有血缘上的关系,额们以后各论各的,这样就亲上加亲了,不就更亲了吗?”姨娘的辩驳似乎合着逻辑情理。

亲上加亲,往往是一些人认为的最理想的婚姻,喜欢结一桩又一桩姑舅亲,喜欢盘根错节,亲戚套亲戚。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觉得肉烂了在自家的锅里呢。

外婆喜欢听燕儿姨娘的话,她接过话说:“你如果觉得能成,额看也能成,这也刚刚是个好茬口,红毛丹(牡丹)找咱们家的努,额觉着这真是一对好姻缘!”

燕儿姨娘能言善辩,自信地说:“额办的事情,那咋能不好呢嘛,红毛丹(牡丹)找上咱家的努,那以后的日子就是在米缸和面罐里面滚蛋蛋呢。”

这件事在我,觉得甚为有趣,还有就是如此一来,外婆和姨娘她们就会来得更加频繁了,这就像她在我们家安插了一根内线,我家的情况,姨娘们可以随时掌握,说来就来。

我的母亲平时就喜欢听他们娘家人的话,也不管牡丹究竟长得如何,人品怎样,还有努是否愿意,竟却乐得眉开眼笑,一连声说:“能行、能行,这好得很嘛,我听燕儿的!”她觉得听她妹子的话,是百分之百的正确。

燕儿姨娘和母亲几个人在大房台子上拿著小板凳面对面围成一个小圈圈坐着,正叽叽咕咕地商量研究给大哥努说媳妇当媒的事情。我机灵地凑上去听着,观察着一切。

大哥努的个子比较矮,但身体却像草原汉子一样结实,他两只手托着下巴,蹲在她们身边,眼睛缝儿眯眯着,带着一丝傻笑全神贯注地听着。幸福是不好控制的假象。努每听到振奋人心的地方,都会情不自禁地猛一下站起来,两个拳头紧紧握住,拳心向里抱着,胳膊交叉压住胸口,他亢奋得缩着脖子,陶醉地闭上眼睛,抽筋那样浑身抖,仿佛一不小心那颗剧烈震荡的小心脏就会从胸膛里蹦跶出来。

姨娘已经开始设想和规划起未来了,她把红牡丹嫁到我们家以后那光明的前景,还有未来二十年后的事情都筹划得一片辉煌。

努听着听着,好像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亢奋得如一只弹起来的毛蛋,两只胳膊捂着心脏,腿子抽筋一般在燕儿姨娘的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接着转到姨娘的前面,用拳头支着下巴,身心匍匐地继续听下去。

这是一个酝酿姻缘的好日子,院子的头顶上,天特别蓝,云彩就像雪白的棉花团一样堆积如山,那些山丘一样的云时而温柔地聚拢,时而又祥和地散开;几只喜鹊“恰恰恰”地在房脊和门前的柳树冠上喊叫着,仿佛是在叫喜呢;院南墙根下,堆着硬柴的地方,几只肥硕的母鸡挤在一起,期待和商量着一般,好像在讨论要承担一些重要的接待我未来的大嫂红牡丹的任务似的——不定它们其中的某几只就会被宰了,成为郑重其事招待红牡丹等亲戚贵客们的盘中餐了。真的,此时此刻,整个农家小院暖洋洋的,大人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合计着努的婚姻大事。

不等母亲问及红牡丹的模样,燕儿姨娘就开始描述她的美丽了。她说:“红毛丹(牡丹)真个漂亮死了,她就像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儿!”姨娘用手比画着花儿的模样。

我是第一次听说“漂亮”这个洋气的词,觉得让人心里痒痒的,非常舒服。其实,我们黑山的人,形容女人和姑娘好看,不用“漂亮”这个词,而用的是“干净”这两个字。我曾无数次思量他们为什么要用“干净”呢?有时候想着想着,就会会心地一笑。

入乡随俗,母亲开始习惯性地问:“你们家的红毛丹(牡丹)真个长得很干净吗?”

“额的姐姐呀,以后你可不能再说是额们家的毛丹(牡丹),你要说是曹们(一种被我们这里人称作南杆的方言,咱们的意思)家的红毛丹(牡丹)了,一定要说是曹们家的那个红毛丹(牡丹)。曹们家的那个红毛丹(牡丹)啊,那干净:两颗眼睛就像一对环环,脸盘子就像商店里的一个洋盘,面庞就像雪花膏搽过的一样,那个线条,就像修剪过的春上的杨柳树,额没办法形容,谁一看保准都能看上!”燕儿姨娘好像是在思考红牡丹更加好看的地方,她用手按住嘴,抿抿一笑,说,“红毛丹(牡丹),她是那种能够生出顿亚(世界)上最漂亮娃娃的姑娘!”姨娘习惯把“好看”说成“漂亮”,把身材说成“身道”,我们觉得姨娘的语言土洋结合,活色生香,极为有趣。不像我们黑山人,形容女人“好看”,一直都用的是“干净”这个词。那时候总是觉得我们黑山人说话太土气了。

当然,外婆是见过红牡丹的,她也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双手赞成姨娘的话,意思是燕儿姨娘的话大家应该完全相信,有她可以做证的。

努听入迷了。

我也尽力想象着我生平见过的所有的花儿,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样子,尤其是邻居家园子被他们视作宝贝一样的牡丹花,有些花苞打开了,恰似太阳光下的瓷碗一样熠熠生辉;有些含苞欲放,仿佛女孩子似笑非笑的嘴唇。我是那么焦急和快乐,仿佛比哥哥还着急地盼望着能早点见到我们的大嫂红牡丹。

随后,姨娘提议说:“媒人嘛,得请上两个,额算一个,杨坊城希尔姑姑的儿子主麻子姑舅算一个。”她故作淡定地挠了一下头发,接上说,“首先,我认为还是先让两个娃娃见上个面,让他们自己瞅,主要还得看两个娃娃的,看瞅得上瞅不上!”燕儿姨娘说的瞅对象,那时刚刚时兴起来。

我也特别期待哥哥和红牡丹瞅一下对象。

“就是、就是,还是要让两个娃娃瞅一下!”外婆重复着姨娘的话。

突然,母亲仿佛想起来了什么,担心地说:“不知道你的公公婆婆愿不愿意,人家可是城里的人,咱们可是在黑山!”

“额的个姐姐呀,你放心,大人的事情你包在妹子身上,额的话他们保准听呢,这个额还是有些把握的!”姨娘很要强,且性子躁,脾气犟,固执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他们家的事,基本是姨娘做主的。

姨娘的丈夫名字叫个存存子,他在姨娘跟前从来大气都不敢出。所以,我们的存存子姨夫是这个顿亚(世界)上最不幸的一个男人,因为他遇上姨娘这样争强好胜的女人,注定是一个悲剧,他经常被姨娘揪头衔毛的,受了一辈子女人的气,他的一生是被燕儿姨娘压迫的一生。所以,燕儿姨娘在这里充满自信,显得把握十足和信心满满的样子。燕儿姨娘自从来到了我们家里,对我们家的事情,也是参与性越来越强,时常能感觉到她的主人翁意识,无论是当面还是躲在母亲的背后,都能感受到她的积极干预和参与主导各种事情的身影。

这时,燕儿姨娘扭头看了一眼大哥,以母亲的口气指拨和吩咐起努来了:“马上都要娶城里的姑娘了,还不赶紧把身上的瞎毛病改一改。你看看,你要把腰板儿给我挺得直直的!”说着,姨娘的一只手掌在大哥的肚子前面拦着,另一只手掌在大哥的腰间和背部拍了几下说,“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还没见怎的,就扎下一副放羊娃的姿势。”

三天之后,姨娘就和外婆两个带着使命回县城里去了,她们商量好了,要把我们未来的大嫂红牡丹带到黑山来和大哥努瞅对象。她们走了的那段时间,我等得特别心焦,盼她们能早点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月,姨娘和外婆说话算话,她们真的带着一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全身洋溢着雪花膏味道,显得新潮洋气,且手上抹着棒棒油的姑娘来到了黑山。那个半土半洋的大姑娘,她就是红牡丹!红牡丹和姨娘当初讲给我们听的样子,以及跟我想象中的略微有些差异。说实话,现实比想象更接地气,红牡丹穿着一件米黄汗衫,扎着一根马尾辫,头上还戴着一顶有帽舌头的紫色帽子。帽子戴在红牡丹的头上就有了一股青春的活力与热烈的气氛。

红牡丹除了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还备了一双白球鞋。

我觉得红牡丹真是挺好看的,她顯得那么与众不同,她的脸盘子很丰满,大眼睛,耳朵上是两个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印度女人戴的那种吊环一样的大耳环,但可能是染色的塑料制品。红牡丹的皮肤略略有一点红苹果似的高原红。但是,这一丝丝红,更让人感到她丰满健康。

当晚就把给村里羊把式白振武带着牧放的一只羯羊羔子请人给宰倒了。确实,红牡丹姑娘一来,鸡蛋面片子、鸡蛋浆水长面都已经指不住事了,已彻底换成了羊羔肉和肉臊子和长面了,再就是一院子的鸡,陆续宰着吃了。

母亲还觉得不够丰盛,就打发努去集市上跟集,再买点好的。大哥那段时间,就像是一款把电充足了的电动玩具,活蹦乱跳的,兴奋得快要停不下来了。他去李俊街上跟集,以前上自行车的动作是一只脚踩住脚踏子,腿子要从后面绕过去骑上车子,可是这次他从门口的坡坡子上推着车子刚到巷子里,就一个丈子跳到了自行车上。平时,大哥走集市上少说也得个把小时,可是那天去跟集来回不到半个钟头,就把缺的东西都置办回来了。

大哥旋风子一样回来后,姨娘问他:“努,你给你对象买啥好东西了没有?”

大哥点点头,努买了当时最好看的花手绢。大哥那么不善于交际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得情商高起来了,这都是我们现在想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姨娘说,那你去送给红牡丹吧,问她能不能看得上你,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嫁给你。

我寸步不离地尾随着努,紧紧盯着他,观察着努的一举一动,我看见他在大房的门背后把那块好看的花手绢塞给了红牡丹,还问她愿不愿意。

红牡丹笑着说:“你说的愿不愿意啥呀?”

“当我的女人啊!”努说得特别蠢笨,脸都红透了。

红牡丹看着努憨厚朴实的样子,觉得好玩和怜惜似的,只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愿意!”

努说:“那就,不许变心!”

红牡丹又叹息一声,重重地点点头,说:“不变!”她好像把以前翻过去了一页似的,突然变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努高兴得架起轻功似的,一蹦子从大房里跳到了院子当中,又飞快地跑到了大门上,差点被院子里的苹果树给绊倒了。他跑到灶房里,望着母亲,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

姨娘见了努,问他:“答应了吗?”

努结结巴巴的,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她以后就是你的媳妇了,你可要好好对人家!”

努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其实,一路上燕儿姨娘早就跟红牡丹商量好了的,只要我大哥努不是一个勺子,就都会同意的,因为红牡丹家里据我后来了解,是比较困难的,尤其是缺粮少吃的。所以,她既然能来,答应这桩婚事自是姨娘交代好了的。

燕儿姨娘不停地夸赞红牡丹,说:“你们看看红毛丹(牡丹)的腔板子(胸部),饱格生生的,就像两个凉粉碗坨子,给咱们家生个胖娃娃肯定能吃个饱奶!”

一下子把全家人都说得眉开眼笑的,我也禁不住往红牡丹的胸脯上好奇地看了一眼,感到十分满意和开心。

接下来,母亲为了让红牡丹看看我们家的殷实,让她知道今年我们将会迎来又一个丰收年,就让努带领大姐二姐和我们一群,陪着我们未来的大嫂红牡丹去观摩下川里我们家长势喜人的粮食。

在十万大山包裹的黑山,怎么还有川呢?大家有所不知,这个黑山沙沟的村子,周围是密不透风的一层一层围着的大山,但是中间是个小盆地,我们把地势平坦低洼的地方称作川,且根据高低变化有上川和下川一说;在上川里,村子里的人打了一道很宏伟的拦洪坝,坝里面的水倚着两边的山峰而蓄积,水量完全够下川里上千亩的粮田浇灌。村民在农业社兴修水库的时候,就修了这里的拦洪坝,还挑了好多用来灌溉粮田的人工水渠,水渠沿边还种植了一棵接一棵的柳树,现在的柳树都已经成材,完全能当檩条了。每当渠水哗哗作响流向田里的时候,渠沿边的柳树枝条就在微风中轻盈地摇曳,甚是浪漫,树上的布谷鸟叫声亦亲切悠扬,让人觉得黑山的风景煞是宜人!

大哥大姐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大哥前面车梁上架的我,后面捎着我们未来的大嫂红牡丹,大姐车子后面带着二姐,大姐嘴里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曲子,几个人驶向下川里的麦田。中途要经过碱水沟沟子和羊圈拐子。碱水沟沟子那个地方下雨天流下的红胶泥,天晴晒干后就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且弄得路面凸凹不平,车子到那里就把人抖得牙花子疼。再继续往下走,就到了羊圈拐子,农业合作社的时候,那里依山挖了一些窑洞,外面打了围墙,被当作圈羊的羊圈。过了羊圈拐子,再骑一段舒坦的沙石路,就到达水壕背后的粮食田里了。车子被立到水壕边,我们在努的带领下一头扎进我家的麦田里。麦子种下去出来之后是根据播种的耧拢长上来的,人走进去可以小心翼翼地走在麦子的拢背上,这样就不会踩踏到麦子了。

田里的麦穗子长得又粗又长,约有一大拃,已经看见麦芒了。庄稼汉常说:麦子见芒,四十天左右上场!看来已经离收割越来越近了。放眼整个周边的麦田,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的麦子普遍比邻居家的要高,麦穗也比他们的大。村子里有些人调侃说:连粮食也是看面子长着呢,而且一眼看上去特别明显。其实,现在回想,还是大哥的庄农务得扎实,农家肥上得恰到好处。

我们学大哥把麦穗扳倒,摁在手心里揉一揉,都能揉出带着甜丝丝味道,以及样子笑哈哈的麦粒来。麦子的颗粒非常大,正是需要在太阳的光合作用下加油增长面粉和面筋的时候。我看见大哥揉了两个麦穗头的麦子,放到了红牡丹的手里让她尝尝。红牡丹把大哥揉出来的香甜的麦子倒进了嘴里咀嚼着,似乎在体会着一种生活的味道。

这里全是水田,麦秆长到大哥他们的胸脯上了,我走进田里,麦子深得在田外面就找不见我了。我把头极力地抬起来,看见大哥和红牡丹他们的头和半个身子在晃动。他们两个人离得那么近,两个姐姐则好像有意识地要离他们两个远一点。我钻到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地方,看见红牡丹突然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一下子扣在了努的头上,然后转过身去装作逃跑的样子,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努却傻乎乎的,竟然不知道此刻她需要他去追赶她。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那么富有磁性的女人的笑声。

努好像有些害羞,似乎不懂得女人需要的那种她跑你追的浪漫。

牡丹见努没有追过来,就停下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开始拨弄麦秆上的一只名叫花媳妇的瓢虫。

这时候,大哥头上戴着红牡丹的帽子,显得十分滑稽,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唱出了:“山里的个野鸡娃,红冠子,我给我的妹子呀打簪子,三丹红花开!”

我觉得努的歌声似乎不应该在这时候唱,他的声音仿佛打破了一种说不清的氛围。

我们走出麦田,又骑着自行车去看了荞麦。瓢儿(一种野果子)红,荞麦明,说的就是当这种叫瓢儿的野果子变红能吃的时节,荞麦就要从土里钻出来了。现在的荞麦,也已经长高了,而且正是漂亮的时候,荞麦花就像千千万万的灯苗一样充满爱和温馨。

清明过了十三天,就到土旺跟前了。胡麻是在土旺跟里种的,努经常给我们说:土旺种胡麻,七股八棵杈,意思是在这个时候种的胡麻,将来结的果实是最得力的,浑身都会长满胡麻籽儿。

一块一块的粮田观摩完之后,红牡丹觉得特别充实和满意,一路上高兴得轻轻地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匆忙,应该在柳绿花红的粮食田里多呆一会儿的呀!实际上,我感觉红牡丹也想多呆一会儿的。可是大哥好像不会安排,很快就结束了田园风光的游览和观摩。

回到家之后,发生了一些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变得特别模糊。只是觉得红牡丹她们又呆了不多的时日,姨娘就带着她回县城去了。然后,我们这边就准备了各色情份子,带了定亲的礼物和彩礼去红牡丹家定亲了。好像去的人特别多,亲戚里面有杨坊城的主麻子姑舅爸、尔布子姑舅爸、穆罕子姑舅爸,还有东沟里的喜曼子姑舅爸,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去红牡丹家定亲去了,说是在这个冬天就把红牡丹大嫂迎娶进门呢。他们认为冬上炸的油香和做的待客食品不容易放坏。我也觉得越快越好,那样我们就能经常看见红牡丹了。

然而,就在那年割麦子的时间,县城里召开了物资交流大会,来了一帮子马戏团的人,他们在县城的市场里支的摊子表演马戏。据说红牡丹也去看马戏团表演了,不知道怎么她就认识了马戏团里面的一个男演员,等到交流会结束,马戏团不见了,我们未来的大嫂红牡丹也不见了。后来听说红牡丹跟上马戏团的人跑了。

记得电影《红牡丹》里的女主人公,最后逃脱了别人设计的魔爪,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而现实中差点被姨娘忽悠着变成我们的大嫂的红牡丹姑娘也是跟上马戏团的人走了。真正的现实生活,永远都是在不断地重复人生。我感觉这一切,就像是生活设计好的一样。当时,我们全家都觉得莫名失落,好像有一只金凤凰就要落户栖息于我们沙沟黑山了,但是突然又飞走了,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努的伤心是不言而喻的,他把头包住在炕上睡了三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眼皮肿肿的。

我们邻居家的那个男人背着手在牙茬骨台台子上嘲笑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群女人娃娃,能把事情办成嘛!”

时间已經很久了,不知红牡丹和他们的马戏团现在还好吗?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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