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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那棵萝藦

2021-10-25李乐明

散文诗世界 2021年10期
关键词:药草博物诗经

李乐明

冬阳下的惬意,是读《诗经》。一首首从树林中、河岸边、田野里走出来的诗歌,像稻子一样朴实,像溪流一样真挚,那些歌咏者,分明没有走远,他们的歌唱,就在今天,就在身旁。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这是《诗经》第六十篇《芄兰》。

先看几个今日不用或少用的字。芄,音同丸,芄兰是藤本植物,現名萝藦,萝藦科萝藦属多年生草质藤本。觿,音同西,象骨制品,形如锥,成人配饰。韘,音同社,象骨制的钩弦用具,扣于右手拇指,射箭时用于钩弦。

全诗两章重叠,只有三个字不同,在《诗经》中很普遍。诗歌什么意思呢?上章是说枝叶繁茂,少年佩戴上了如萝藦果一样的角锥,配饰角锥就长大成人,你怎么反而不懂我的心思了,瞧你潇洒得意,垂带飘飘而行的样子。下章意思是:枝叶繁茂,少年佩戴上了射箭拉弦的扳指,戴上玉指就长大成人,你怎么反而不与我亲热了,瞧你潇洒得意,垂带飘飘而行的样子。

这是一首相思、哀怨诗。芄兰的荚实与觽同为锥形,诗人即景起兴,触景生情,产生联想,一首借芄兰而起的相思与哀怨的诗歌,让芄兰,即萝藦,从此根植于《诗经》中。诗歌因植物起兴,植物因诗歌扬名,这是《诗经》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艺术的关系。

前些年去台湾,也是在冬阳下,听一位老者用《送别》的曲调唱过《芄兰》,少了哀怨,多了宁静的诉说。

听歌的第二天,老者带我到河边看萝藦。萝藦缠绕着河岸边的树木,听着哗哗流水生长,葳蕤如绚,仿佛是从《诗经》那个年代长起,未曾老去过。这次看萝藦,我记住了它的三个特征,果花同长;果如纺锤;藤奋力攀到栅栏顶端后又折返,没有找到新的攀附物又懂得适可而止,回折一律向右呈环状,接着向上攀援。注意,它只向右成环,仿佛有磁铁在吸引。真的挺有意思。

其实,对于萝藦,是再熟悉不过了。曾经的放牛郎,对于植物,如数家珍,那是一段段往事,一份份记忆,多少年过去,未曾丢失过。只不过,放牛郎的年代,只知道有种叫奶浆草的藤,折断叶儿茎儿,乳白色的汁液汩汩而流。至于识得萝藦二字,那是长大后接触到植物图谱的事了。萝藦,萝藦,姓萝名藦,洋气是洋气,实在是拗口,远不如奶浆草的田野风,形象、好记。《诗经》不就是田野风?

少年见识的奶浆草,也是在河边。许是河流哗哗响,乐意聆听人间故事,河边是故事的多发之地。就像《芄兰》女子与配觿扣韘男子的故事,也发生在河边。因为奶浆草生于河边、林边荒地、山脚或路旁灌木丛中,这样的地方断少不了水,这样意会勉不了牵强。

有次读着《诗经》,突发奇想,里面提到的河流有多少呢?也就是说,《诗经》的故事有多少发生在水边?慢慢数,《诗经》收305篇,涉及河流的篇章近百篇,明确提到河流名称的有59篇。我闭起眼睛,想到了这样的原因:古代城市大多依水建造,这是对水的崇拜;以水衬托浪漫的意境;水象征爱情的美好,以及女子的柔情;古时女子多做家务,少出门,只有洗衣服时才走出去,所以水边有故事。《诗经》中的植物多达105种,那时候,人的活动半径小,看到的植物有限。但105种,也不少了。反而活动半径大了,今人认识植物少之又少。

大概是在十二三岁时,砍柴不小心伤了手指,鲜血如注,身边恰好有叶子如薯蓣的植物,见青都是药,摘来一片“薯蓣叶”,白色汁液流出,再把叶子揉了揉,汁液、绿叶一起敷在伤口上,血,止住了。

挑柴回家,带回一段“薯蓣”的藤蔓,问赤脚医生,方知学名为萝藦,因咕咕流出奶状汁液,便叫开了奶浆草的名字。赤脚医生说,奶浆草消肿、止血、解毒,敷伤口,不发炎。

萝藦是常见中药,唐孙思邈《千金方》、唐陈藏器《本草拾遗》、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等典籍都有关于其功效、方剂的记载,综合有补益精气、通乳、解毒之用。《千金方》之“补益虚损”言萝藦:极益房劳。南梁陶弘景称:萝藦补精气,强盛滋阴。这些典籍上的话解开了一句古话的潜外之意。古话说:去家千里,勿食萝藦、枸杞。《本草纲目》言枸杞“补肾、生精”,与萝藦同功效。此两种的补,男人受得了。稍动脑筋,便明古话之意。

中药主要有三类:植物药(根、茎、叶、果)、动物药(内脏、皮、骨、器官等)和矿物药。中药中占大多数的是植物药,所以中药也称中草药。

行文至此,问自己,西方人用草药吗?回答是肯定的。在公元1世纪,希腊人迪奥斯科里斯(Pedanius Dioscorides)将植物分为芳香、烹饪及药用3类。在其著作“关于医学”中共描述了超过600种药草。百年之后,Galenos Von Pcrygamon将各式各样的药草制成药粉、药丸、药膏以及药水等不同形式,实验其药效。到了16世纪,系统研究药草的化学家Paracelsus,严谨地用酒精等溶剂,从植物中分析出不同的单纯成分,进一步研究不同成分对人体的作用。

16世纪的中国,正值明朝中叶,由孝宗朱佑樘始,经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李时珍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至万历六年(1578年)撰写《本草纲目》,辑录明代以前有关药物气味阴阳、五味宜忌、标本阴阳、升降浮沉、补泻、引经报使、各种用药禁忌等,成鸿鹄巨著。Paracelsus对药草的研究,几乎是与《本草纲目》同时代,但中西方对草药(药草)的研究理念完全不同。西方研究药草成分对人体的直接作用,中药在“配伍”“君臣佐使”“升降沉浮”“相畏相杀”“七情和合”等中医文化作用下,药效出现了纷繁复杂的变化。

取来萝藦的根、茎,除去杂质,抢水洗净,经润透,切段,干燥,炒制后,方可药用。这个炒,在中医上称作炮制。南北朝刘宋时代,我国第一部炮制专著《雷公炮炙论》问世,记载中药的炮制方法主要有蒸、煮、炒、焙、炙、炮、煅、浸、飞等。

炮制起什么作用?《神农本草经》序例写道:“药……有毒无毒,阴干暴干,采造时月,生熟,土地所出,真伪陈新,并各有法……若有毒宜制,可用相畏相杀,不尔勿合用也”。比如,萝藦的根、茎是有毒的,经炒后,其毒性降低,甚至消失,药用就安全了。《神农本草经》是我国第一部药书,成书于东汉年间,是药物学经验成果专著。

一不小心,穿越到中西方的古代去了,有中西“贯通”、古今“一体”的意思。这样的穿越,丝毫不枯燥,反而让人看到了植物文化的博大精深,对于植物,今人知道的反而比古人少。新中国成立之前,许多人知道博物学,学校开设有博物学课程。博物文化亦是博大精深,其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植物文化。

孔夫子教育人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细究,其文化意涵在于人与自然界中动植物关系的和谐,本质上是要认识体察到自然之大美。

北大刘华杰教授对认识体察自然之大美,有三个层次的见解:对眼前的物进行认知和观察描述归类;带着对自然的情感;深刻理解万物共生共享共荣的理念。他甚至用逻辑学名词,为博物定“阶”:走进大自然,看花、观鸟、记录等,算一阶博物,从史学、哲学、美学、人类学、文化史等角度研究这类行为即二阶博物。

真巧,不久前看了电影《风中奇缘》,主题歌有歌词:“I know  every rock and tree and creature has a life,has a spirit,has a name.”翻译过来:“我知道,每颗石头、每棵树、每个物种,都有生命、灵魂和名字。”

认识体察自然之大美,就是记住名字,尊重生命,敬畏灵魂。

到乡下走走,路边、草地上,见到的萝藦幼株,还覆满白色柔毛,它的茎,是那么柔弱娇嫩,它冷不丁开出一两朵花,白纹蝶徐徐而来,它亦是被香味吸引。放下某些故作姿态,人与动物,其实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母亲与孩子,爱意缭绕。

萝藦的花是总状聚伞花序,花冠白色,有淡紫红色斑纹,5裂,有白色绒毛,呈五角星形状,尖端向后反折。整个花冠,像小孩画出的图画,童心、稚气、可爱。撇过头,细看萝藦的花,长着副花冠,环状,着生于合蕊冠上,短5裂,这是萝藦花特殊的结构。这样的结构起什么作用,翻过不少资料,并没有找到答案。

萝藦学习人类,叶花果互动,搞了“三边工程”:边长叶、边开花、边结果。它的果实是蓇葖果,纺锤形,圆鼓鼓的,亦是可爱,有摘一枚揣在怀里的冲动。年少时,牵牛回家,没少摘过萝藦的果实。有次是日上三杆,腹中空空,摘嫩果食用,甜丝丝。回到家,口中的甜味还没有散去。秋冬时节,果实腹面的“缝合线”裂开,带白色冠毛的种子随风飘散,与蒲公英的“降落伞”非常相似,實际上,两者大不相同。萝藦冠毛直接连在种子上,而蒲公英的小伞(冠毛)与种子有长长的“喙”相连接。小孩根本不考虑这些区别,他们喜爱冠毛像小伞一样飞翔,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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