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非

复杂的人生定义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丈夫菲利普亲王一生都在面对的考验——一个人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不断变化的生活处境？

2021年4月9日，距离他的100岁生日还有两个月零一天，菲利普亲王结束了人生最后一项事业，与一切定义告别。

贵族气质的另一种注脚

2017年8月2日，伦敦下了一场大雨。整个下午暴雨瓢泼，这并不是外出工作的好日子，但还是有一个人决定冒雨出门。在白金汉宫门前的广场上，96岁的菲利普亲王为海军陆战队的慈善游行致辞。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英国皇室早前已发布声明，菲利普亲王决定结束长达65年的公职。这一天之后，他将不再单独承担出席官方活动的职责，但仍会以女王丈夫的身份陪伴女王出行。根据白金汉宫的统计，直到那天为止，菲利普亲王单独完成海外访问637次，去过170多个国家，发表演说超过5000次，赞助过800多家机构，单独执行过22219次皇室公务。

对很多人来说，英国皇室是一个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的名词，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生活。长期以来，女王定义了皇室的优雅，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高贵的活法，不管是面对战争还是新时代的变局，她都能从容不迫，维持皇家的体面。然而，菲利普亲王无疑代表了另一种贵族形象，一种无所顾忌的自由。他会大骂英国记者是“来自直布罗陀的大猩猩”;在学校参观小朋友画画，就算身边围着一圈摄像机，他还是会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师，这画太难看了;也只有他，会在听到自己的小儿子说长大想当宇航员的时候，毫不掩饰地纠正他“这不可能，你太胖了”。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虽然直率到有点鲁莽，但骨子里是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就像我们每个普通人一样。这大概是贵族气质的另一种注脚。

不能让莉莉白失望

菲利普亲王出生于希腊一个没落的皇室家庭，具体的出生地点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因为战乱，父亲安德烈亲王流亡在外，菲利普也不得不逃离故乡，传说当时他只有18个月大，是被藏在装橘子的箱子里带出來的。

他的童年异常孤独。父母不仅离异，而且都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菲利普改姓家族姓，成为皇室的一个附属品。他经常搬家，因为总要去投靠不同的亲戚。虽然居无定所，但拥有庞大贵族关系的菲利普过得并不潦倒，有吃有穿，还可以接受贵族学校的教育，只是没有爱与关怀。1937年，菲利普的姐姐一家四口在飞往德国参加老友婚礼的时候不幸遇难，无一生还。

菲利普正在一点点失去所有能够代表他身份的东西。他没有国籍，没有居住地，没有头衔，也没有宗教信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因为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时期，家人都忘了是哪一天。

但菲利普亲王一直不承认自己的童年不快乐，“我只是在过我的生活而已”。

好在这一切都在遇到伊丽莎白公主后改变了。那时候，菲利普还是一名英国海军军官，尚未成为女王的伊丽莎白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关怀和爱。他和年轻的伊丽莎白经常通信，并亲切地称她为“莉莉白”。

1947年，伊丽莎白公主与菲利普结婚。结婚当天早上，他为她戒了烟。

当时的女王写信问他：“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珍惜伊丽莎白？”他在回信中这样写道：“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词汇能够表达我对她的感受。对我来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存在。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共同体，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共同抵挡，也能够永远乐观地一起走下去。”

就这样，菲利普第一次拥有了“家”，这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感，大概出于一种回报心理，他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在妻子身上。他和伊丽莎白的第一个家位于克拉伦斯宫，他们用自己新婚时收到的礼物装饰了新家，房间里面的很多布置都是菲利普自己设计的。

菲利普亲王的第一任私人秘书迈克尔·帕克说，在他工作的第一天，菲利普亲王告诉他，他的工作如果按重要性排序，头等大事就是“不能让莉莉白失望”，排在第二位的也是“不能让莉莉白失望”，就算数到最后一项，仍是“不能让莉莉白失望”。

女王的配偶

1952年2月的早上，秘书迈克尔摇醒了还在肯尼亚书屋打盹的菲利普，告诉他：国王去世了，伊丽莎白公主即将成为女王。

“他不是那种会显露出情绪的人，但是在那一天，他没能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记得，他看上去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迈克尔说。

另一个见证者说，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几秒钟，女王并没有哭，看上去“像是在接受自己的命运”，菲利普则瘫坐在一沓《泰晤士报》旁边，无法接受这一切，“他知道这将彻底改变他的生活”。因为从第二天开始，伊丽莎白就不再是只属于他的“莉莉白”了，她将是整个大英联邦的“女王陛下”。

到伦敦后，他们住进白金汉宫。搬家后不久，从不生病的菲利普得了黄疸病，一种常常被认为源于压力和抑郁的病。

女王登基后，女王的丈夫也换了职业。他再也不是英国海军队伍里那个前途无量的军官。由于没有继承权，他的职业将由他的妻子甚至他的孩子来定义，女王的丈夫，或者国王的父亲。或许有人渴望这样的生活，但对性格刚烈的菲利普亲王来说，未必满意。

安妮公主出生时，在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建议下，女王想要选择自己的“温莎”作为孩子的姓。“我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不能让孩子使用姓氏的人。”菲利普亲王当时听到后气得大声抱怨，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传宗接代。

在家里也要严格遵守皇家的规矩，哪怕是在假期。菲利普亲王必须于女王抵达之前在餐厅等待，如果迟到了，他要当场正式道歉;在女王没有吃完离席之前，谁都不能提前结束晚餐，离开餐桌。

在这样的环境里，本就脾气急躁的菲利普亲王好像更容易发火了。

为了维持家庭的内部平衡，女王做了安排。在家里，她尽可能地依赖他，让他成为一家之主，掌管家里的大小事务，包括孩子去哪儿上学，接受什么样的教育。

女王夫妇达成默契：他们每天晚上互道晚安，然后分床睡，互不打扰。菲利普亲王对女王钟爱的骑马毫无兴趣，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喜欢短腿的柯基，但他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她，把自己所有的能量倾注在“女王配偶”的工作上。

这份“女王配偶”的工作没有说明书，一切都要菲利普自己定义。他说，自己也是靠试错来摸索，到底应该做什么。他工作涉及的领域五花八门，环境保护、移民政策、青年教育、文化设计……他在超过800个慈善机构和组织担任职务，以自己的影响力塑造了一个积极参与社会事务的皇室形象。

工作中唯一的不足是，每次有他出席的公开场合，最终的新闻头条总会落在他那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上。

鼓励警察工作时，他对穿着防弹衣的警察说：“你看上去像个恐怖分子。”在考察医疗中心的时候，他又对满头白发的资深医生感叹：“现在这里有人死掉就再也没什么借口了。”就算在接见尼日利亚总统的时候，他都没放弃对人家松垮的民族服装进行吐槽：“你看上去好像要上床睡觉了啊！”

丈夫出门工作的时候，女王就待在家里，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喝下午茶、签署文件，完成自己的例行工作。当他们一起外出时，菲利普亲王还会担任“女王保镖”的工作。他会一边走在女王身边，一边推开冲过来照相的记者，保护着妻子，并对记者大吼：“走开点！不要挤到女王！”

在“过期”前告别

2017年11月，女王夫妇迎来结婚70周年纪念日。

“我最大的收获是，宽容是任何一段美满婚姻的核心要素。”菲利普亲王在他们的白金婚庆祝仪式上说，“你们从我身上就能看出来，女王得是多么宽容的一个人啊！”

“世界上只有菲利普亲王，能够不区别对待女王。在他眼里，女王就是一个女人，而不附加其他意义。”女王的私人秘书格利特斯说，“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而我相信，这也是女王最珍视的一件事。”

女王也是唯一能管住菲利普亲王的人。皇室成员隔三岔五就要请画师来画肖像画，作画过程漫长而枯燥，没耐心的亲王坚持不了多久就厌烦了，嚷嚷着不干了。只有女王冷静地对他发出命令才管用：“你给我站那儿别动！”

“你能从女王的眼神里看出，她多么喜欢他，甚至完全依赖于他。但大概他们的时代不允许他们公开表达感情，你很难看到他们表现出夫妻之间的亲昵。有好几次我都向亲王建议，他也应该拥抱一下女王。”菲利普親王的一位私人秘书说，“结果，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因为菲利普亲王的付出，他在90岁的时候得到了一枚勋章，表彰他成为还在履行公职的最年长的皇室成员。

“我只是过自己的日子。我从没想过对自己的生活进行分析。”他反复强调这件事。

90岁生日的时候，菲利普亲王接受英国广播公司的采访：“我认为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情，所以，现在轮到我稍微享受一下生活了。不用再承担这么多责任，不用再满世界跑，不用再为活动做准备，也不用老想着致辞的时候该说什么。”

不过，他还没忘开玩笑。在最后一个工作日，英国海军为了筹集慈善资金，在100天内跑完了2678公里。一听到人家是在筹募资金，他又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那是不是得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只是，以后恐怕都听不到这种来自皇室的冷笑话了。“每个产品都有一个保质期，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过期前自觉地抽身离开。”菲利普亲王说，“就像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