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州

一

紫薇对这件衣服挺满意，乳白色的柔软真丝料子，肩部镶嵌着浅蓝色的饰条，跟运动场上世界冠军穿的运动衫差不多。当初妈妈带她去服装店时，帮她挑选了好几件，她试穿了，总是感觉不满意，她认为妈妈的眼光总是有点落后。后来还是自己看上的这件运动衫，穿上这件衣服紫薇很得意，感觉挺浪漫。

紫薇心里头早就想好了，星期天去少年宫报考紫丁香少年艺术团，就穿这件运动衫。当然拉链要敞开来，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内衬衣，这样很酷的，跟电视上的歌星一样自然洒脱。

她不再穿那双白球鞋，也不愿让妈妈把她的头发剪得齐齐的，至于那条肥大的裤子，她早就把它塞进柜子底下了。她感觉自己一天天长大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走路总是蹦蹦跳跳，有时候跟着班上的小子们打打闹闹的小女孩了。现在她的心里好像吹进了一股风，这风儿总是徐徐地，不知不觉的。她开始喜欢宁静的月夜、清清的流水，就是一阵风一朵云吹散了，她的心也总像被牵动了一下似的。于是，她的口袋里不知不觉地装着一个小秘密。

那是一个小镜子，是紫薇经过小市场买的。通过镜子一照，清秀的脸庞，白嫩的皮肤，如泉水一般的大眼睛，这简直就像美术老师画出来的一样。难怪男同学们背地里称她“小美女”，团支书让她担当升旗仪式的主持人……

就说那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站在操场中心的讲台上，下面可是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你，主持人的组织能力、口才、声音的控制力都必须全面具备。紫薇一站在高高的讲台上，顿时觉得精神十足，那周围的眼睛，不光羡慕她，还给她鼓着劲，跟着她的口令“立正、稍息”，那齐刷刷的队形，她总是又感动又振奋。

紫薇似乎成了学校里的一大名人。在操场上，她走到哪里都会被投来敬佩的眼光，于是她自然地报以一笑，那样子挺神气的。

二

紫薇的嗓子挺不错的，她唱歌可好听了。《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是最新流行的歌曲，她能唱得那么婉转，像小溪流缓缓地流淌。她想好了，去报考紫丁香艺术团，如今学习任务重，报什么都没有报这个好，不耽误时间，凭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嗓音每天哼哼就行。她一个人在小区后面的广场上练习过几次，曾经引来许多锻炼身体的阿姨们前来围观，当然紫薇很勇敢、很自信，一点也不怯场。

音乐老师说，市电视制作中心常常在紫丁香艺术团里寻找小演员。紫薇用小镜子照照自己，觉得一点不比那些演员差。妈妈说，人生的机遇很重要，她想，她恐怕最需要的就是机遇了。

“你看星光默默地燃烧自己发亮，无名的花，依然芳香……”双休日，紫薇抽出空用心地练着，她的感情很投入。“看太阳，给人温暖不必谁仰望，把原谅都还给时光——”她对着镜子唱，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在哪里，她重新唱了一遍，声音还是那样，就是觉得牙齿黄黄的！

紫薇很纳闷，她的牙怎么会是黄色的，以前怎么没有感觉到？

十四岁的小姑娘，一张嘴就露出黄牙太不好看了，这可怎么办呢？

紫薇闭着嘴巴，一肚子不高兴。等妈妈回来，她要问问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下班回来，只见她手提一袋子水果。紫薇瞟了妈妈一眼。哎，妈妈的牙齿怎么那么白，而且齐崭崭的，闪着白雪似的光亮。在看看她的头发也比自己黑呢，长长的睫毛，柔情的大眼睛扑闪着。

“瞧什么，作业差不多了吧？”妈妈说着打开方便袋，拿出一个苹果准备削皮。

“你看，你看！”紫薇起身到了妈妈跟前，翘着嘴唇，把牙齿露给妈妈看。

妈妈愣了一下，脸上立时不安起来，懊悔地念叨着：“唉，那时怎么就不懂得科学道理呢？你三岁那年秋天发高烧，我硬是给你吃药……没想到药吃多了留下了后遗症，牙齿变了颜色……”

紫薇没好气地说：“瞧瞧你多粗心，把我害惨了。你自己的牙，都快四十岁了，还那么白呢！”

“唉，谁知道会这样呢？要是有什么方法把你那几颗黄牙换给我才好呢。”妈妈不安地笑了笑。

“行！”虽然妈妈半是玩笑，但紫薇知道木已成舟，妈妈也无可奈何的。

不过紫薇从妈妈的神色里得到了一点安慰，心里竟涌出说不清的快意。她搂住妈妈的脖子，抚弄着妈妈的黑发：“假如頭发也能换的话，能跟我换吗？”

“傻孩子，有啥不能换的？换！”妈妈笑着说。

紫薇咯咯地笑起来，接过妈妈递过来的苹果，猛地咬了一口。

三

不管怎么说，紫薇知道自己有缺陷了。原来照镜子根本没留意的黄牙，现在怎么那么显眼，就像一下子冒出来似的。

妈妈还是照常上班下班，也没提及她的黄牙，照旧给她炸她喜欢吃的肯德基薯条，紫薇心里却装满了心事，增加了莫名其妙的烦恼……

周日上午，她参加了紫丁香艺术团考试。她穿的是那件时尚的运动衫，自然敞开着拉链，站在导演面前还用团支书教她的丁字步走路。她那天嗓子挺响亮的，还是唱那首《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不过，她尽量不露出那灰黄的牙齿。她对着小镜子练了好几次了，让嘴唇圈成一个小小的圆，像一圈小小的围墙，把黄牙挡在里面。她相信，导演和老师们看不见她牙齿的颜色。

可谁料到呢？她却没考中。团支书说她唱得不如以前自然，嘴巴好像张不开，吐字不是很清楚。唉，团支书怎么会知道她的心思呢？一放学，她就愤愤地跑回家。

妈妈正在家里做饭，抬头看到紫薇回来，对她关心地说：“瞧瞧你身上的汗，冰箱里有饮料，去拿一瓶。”

妈妈一说话一露牙，怎么那么白，那么亮！怎么把我的牙搞得灰不灰、黄不黄的？

“妈，我的牙齿怎么办？把我的牙齿还给我！”紫薇气哼哼地来到妈妈跟前，眼睛里含着委屈的泪水。

“啥情况……”妈妈愣在那里，她吃惊地盯着紫薇，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

“好的呀，拿去吧！”只见妈妈抬起手，指着脸颊上的一块黑斑，“拿去！都印在你的脸上……”

要是那块黑斑落在自己的脸上，岂不是成了丑八怪了吗？她情不自禁地摸出镜子照了照，天呐！白嫩的脸蛋上好像真的印上了一块黑斑。好看的小脸，顿时黯然失色。她痛苦极了，伤心的眼泪涌出来。

“你怎么不想想我这黑斑怎么来的……就是生你的时候留下的……”紫薇从没听妈妈说过，她浑身一颤。是的，妈妈脸上的黑斑已经陪伴她十四年了，在这漫长的十四年里。难道妈妈就没有委屈，妈妈的委屈怎么就没听她说过？

紫薇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不敢直视妈妈，因为她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眼眶里噙着的泪水，这些伤心的泪水是她不忍心看到的。她随手抽了一张餐巾纸擦干眼泪，无意看见小镜子上的自己，还是那么白嫩，还是那么美，哪有什么黑斑。

紫薇还是跟往常一样，身边的同学只要遇到难题，她总是乐于帮助，同学们还跟往日一样叫她“美女主持”。她也曾试探过同桌蒋雯丽，自己最近有没有变化，蒋雯丽盯着她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出来。

那天早上，紫薇看到妈妈洗漱后也照着镜子，对着镜面将长长的马尾辫甩来甩去，两汪清水似的眼睛那么明澈，抿嘴一笑的样子是那么美，似乎看不到她脸颊的黑斑哪里去了。

“妈，你真美！”紫薇忍不住叫了起来。

妈妈朝她笑了笑，“傻孩子，难道妈妈还有你美？”

紫薇也笑了，虽然以后还会照镜子，但她看到的还是自己以前的样子。真的，一点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