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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封信和一首诗

2021-10-15朱未

青春 2021年10期
关键词:思念

风,把红叶

掷到眼面前

噢,

秋天!

绿色的生命也有鲜血

经霜后我才发现……

——沙白《红叶》

有一天,我们垂垂老矣,许多往事像风像云那样飘散不见。然而呢,那个画面,我相信依然会长留心间,那个画面,它真实存在,它就在那里,在记忆的幽微深处。时间的大船乘风破浪,那个画面变得模糊而含蓄,但它依然发出温暖的光,穿透岁月的苍茫迷雾。

我们育红班的班主任,是一位走在20世纪90年代乡村时尚前沿的女性。她快三十岁了,没有结婚,在当时这可急坏了学生家长,我还记得母亲和别人聊起她时的关切。她的婚姻状况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喜欢她。她扎两个漂亮的牛角辫,带我们走进自然,踏春访秋。她有一台相机,拍下了我们的童年。儿童节前夕,她组织孩子们排练舞蹈,我们两两一组,在简陋的教室进行训练。

只有6岁,仿若神的启示,男孩和女孩以这样一种方式成为搭档:男孩的一只手扶着女孩的腰,女孩的一只手搭住男孩的肩膀,剩下的两只手叠在一起,他们跟着老师的节拍,一起摆动脚步,一起走上舞台。她是我人生最早的搭档。两个孩子默契地完成了组织交代的任务。

此后的岁月,求学、工作、生活,我与许多人组成过搭档,而关于最早搭档的记忆坚不可摧。时间的洪水滚滚而过,记忆顽强地抵抗住了所有的冲刷。

我和她同龄。在时间这个维度上,我们的生命是重叠的,就像河流在河床上流淌。旧影集中,除了一些育红班的集体照,还有一张特殊的照片,照片是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拍下的,在一个阳光杲杲的中午:我拘束地站在两个女孩的中间,女孩们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两个女孩落落大方、举止自然,我却带着天真的不知所措。

那是我与她的第一张三分之二合影。6岁,生命刚刚发芽,我们一起跳舞,一起拍照,童年的我们如此亲密。我们一起穿越童年的清晨,走进青年的正午,却在中年的午后渐行渐远。那张照片是记录我们相识的原始资料。

9岁那年,父亲买给我三本连环画,《西游记》《葫芦娃》《白雪公主》,一共花了五十几元。多年之后,我仍清晰记得那天买书的情景:徜徉在县城的新华书店,我小小的心灵被淹没在浩浩卷帙里,置身于文学艺术的大教堂中,仿佛成了牛顿叔叔所形容的在海边捡贝壳的小男孩。小男孩最后挑了三本书,父亲什么也没说就付了钱。那时父亲给人开车,工资一个月六百。我把书带到学校,同学们竞相传阅,如获至宝,那几本书俘获了不少小姑娘的芳心。

上世纪90年代的北方乡村,我们的童年没有电脑和游戏机,几本连环画带来的快乐和满足,让童年仿佛充满了七彩的阳光。城里的孩子接近艺术,我们亲近自然。今天,反观那个非电子化时代,那是一个纯粹的时代,那是最后的田园牧歌。我们的童年具有巨大的容量,其中包含了无数可供追忆和复述的细节。

2003年,初中毕业,我入读县城二中,她入读四中。两所学校之间几公里的路程,仿若天河漫长,遥不可及。

透过十八年的层云和暮雪,我还能感受到少年对女孩的思念,就像一头忙碌的耕牛,反刍出多年前青草的味道。木心用从前慢来形容过去:“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如今,世界日新月异,通信即时发达。过去收到一封信时的那种悸动,缥缈杳然,不可复制。那种悸动的体验包含了等待的焦躁、收获的喜悦和思念的无力,如此美好,又如此折磨人。

高中的每一天,从黎明前开始。此时,夜色是半透明的,带着深水的色泽。学生们起床、洗漱、奔赴教室。早自习是朗诵会,或者说是呐喊的集会。学生们精神亢奋,用力抱着书本,大声地念着背着,声音高亢而急促,好像发出的声音足够大,就可以把遗忘吓退,就可以把知识点牢牢记住。

每一间教室都塞满了学生。课间,教室就像一口煮沸的大锅,人类发出的声音在鼎中沸腾着,咕嘟咕嘟,冒出水泡,热气缭绕。墙上挂着历史名人的肖像和语录,林则徐怒目圆睁,正气凛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几年下来,看了无数遍,在我的知识体系中,这位民族英雄和这句话合为一体,难解难分。

周二下午是例行取信的日子。小陈个子颀长,身材瘦削得像一只驼背的螳螂。他喜欢集邮,自觉承担起到图书室取信的职务。作为报答,收件者把邮票撕下送他,他把邮票藏在一个铁盒里,那是属于他的宝藏。

万众期待的下午,只见他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载誉归来。我们望眼欲穿,仿佛盯着希望本身一样盯着他。分发信件的那一刻,他就是我们的王,一个高大慷慨的王。那些受到赏赐的臣民,脸上显露出激动与欣喜,带着令他人嫉妒的骄傲与满足。

2004年的春天,我收到她的第一封信。通信之前,对她的思念是断断续续的。通信以后,我与她产生了文字上的关联,随着一封封信的你来我往,文字让情感上的关联变得紧密,每个字都化成了一朵浪花,后浪推着前浪,而后海洋决堤,思念汹涌,漫无边际。等信、读信、写信以及对她的思念,那些行为和情感紧紧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与她通信的日子,是对她的思念最频繁、最热烈的日子。

我躲在高高的書堆后面,给她回信。那个画面常常让我想到《恋恋风尘》,那个写信和读信的少年形象,那如浮云一般的泡影往事,那种记忆里的美好和忧伤,与那时的我们何其相似。刚开始通信那段时间,我意气风发,我的家庭充满希望。通信第二年,我们通信的内容,以及我的状态发生了变化。

如今,我手里一共保留着她写给我的19封信。十几年来,辗转多城,聚散离合,那些信一直藏在箱笈中伴我远行。揣着那些信,就像一路揣着紫色的青春。

这是一篇关于记忆和思念的情感之书。

一封写于2004年8月的信中,她告诉我将面临分班,文科还是理科,这是一个问题。初中时,她的英文成绩一骑绝尘,青春期的少年们除了讨论她的成绩,还讨论她的长相。她说话时总是带着笑,苹果肌微微凸起,她的笑声像是语言的影子。她的眼睛里有光,有时无辜,有时惊讶。一个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的女生,很容易成为学校的焦点,这吸引了很多男学生在她班窗外踟蹰。

最近的一次测试,她的英文考了班里第二。她分析过文理科目上的优劣后,选择了文科。高考后她报了日语专业,一直到大连外国语大学读完硕士。她在信里还谈了一些关于小学阶段的事情,她偷看了一个女生写给我的卡片,本来就很害怕了,结果我还去找她清算,令她惴惴不安。

9月初,她在來信中显得很生气。之前,我给她写信,语气带酸,说她收到情书太多,暗喻她对待感情的态度。我还将她与另一个女孩做比较,这一点让她更加生气。我想象着她写这封信时,双唇紧闭、蹙眉聚睛、腮帮鼓鼓的样子。

《围城》里,汪太太对赵辛楣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赵辛楣听到这话,脑袋就像被打了似的发晕。我那时还小,并未读到钱钟书先生的忠告,也没有察觉到那样的比较有何不妥。她形容数学老师授课犹如蚊子嗡嗡叫,那声音让她痛苦不堪。数学课上,她差点睡着,一个本来对准她的粉笔头,在划出了一条抛物线后,提前降落在她前面学生的后背上。

我与她的通信,无形中记录下21世纪早期高中生的阅读取向。10月,我收到她两封信,我们在信中讨论了熟悉的作家,鲁迅、余秋雨、郭敬明等,她读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有种想把它吞下去的感觉。”那时,郭敬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风,风靡中国的校园。我们还谈到写作,她认为我写的信像作文。她不知道,提高写作能力的方式其实很简单,阅读、模仿和失恋。那时我虽没有失恋,但对她的思念,让我的语言变得温热,让我的词汇变得丰富。当彼时已成往事,纵然此后我读了更多的书,进行了更多的写作训练,给她写信时的所思所感只存在于彼时彼刻,时过情迁,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信件了。

父亲常年在外,驾驶卡车行驶在中国广袤的乡村与城市,我告诉她,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似乎总是要经过母亲的传达,我为这种疏远感到难过。她说她回家也几乎不和父亲讲话,但看到他在院子里干活,会心痛,会感动。我的父亲开车,她的父亲修理汽车。这封信的最后,她送我一句话:“唯有风,可以穿越荆棘。”

我们谨慎地谈论了恋爱这个话题。“十几岁的恋情是善变的,其实那根本不算是什么恋情,对吗?那是爱上爱情本身,来找一个替代品寄托一下而已,不是吗?”这一次,她在数学课上睡觉,被老师抓住了。

等待的日子最是煎熬,等待每个周二的到来,就像等待盛大的节日。这一天收到她的信,满心欢喜,感觉这一天的阳光格外与众不同,食堂的饭菜是美味的,暖瓶中倒出的水是甘甜的。睡前把信拿出来看一遍,看完躺下,夜里醒来,打开手电筒再读一遍,然后终于睡一个安稳的觉。

如果这一天收不到信,仿佛一整条瀑布浇在头上,我湿漉漉地走在人间,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当然明白,怎么会每个周二都收到信呢,一封信寄出去,她收到信,然后躲避着班主任的突击检查,写出回信,这一来一往,半个月就过去了。

有一回,我有近两个月没有收到回信,后来辗转联系上,原来先前的几封信丢掉了,她根本没有收到。想到那些流浪的信件将永远消失于人间,除了难过,我无能为力。

等待回信的日子,我把来信翻来覆去地看,仿佛从字里行间还能发现没有觉察到的暗语和秘密。我只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昼夜与她对话。

时间来到2005年。2月,她来信说寒假见到我,我一副死了没埋的表情。春节期间,家里卖掉了代表父亲荣光的汽车,车款全部用来还债。父亲变得一无所有,他的骄傲,他的价值,都随着那辆汽车被人开走了。他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追着母亲大喊大叫,像和整个世界宣战。父亲的疯狂闹剧,传遍村庄,她肯定听说了。她在信中鼓励我:“你是强者,你就应该把这次不幸当作磨炼自己的机会,而不是堕落放弃的借口,对吗?”

5月,她随信寄来期中考试成绩单。这次她成绩下滑,心情沮丧,唯有132分的英文给了她些许安慰。她班内排名26,年级排名134。有人向班主任打小报告,说她恋爱了,班主任把她调到了第一排。这件事的影响就是:写信没有那么方便了。

后面的两个月,我们聊的大多关于家庭。父亲的暴戾,让我对家产生了畏惧。她开导我:“其实家不是你想不想回的问题。它毕竟是真情所在。对于家,我们是风筝,会有一根无形的线牵住我们的心,如果飞得太远,绳子就会变紧,我们的心也会被扯得很痛。”我说我羡慕你的家庭,她说她羡慕我的劫遇。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相信我,我总会站在远方望着你。那段艰难的时光,她的那些文字,是牵引我走出暗夜沼泽的星光。

夜里,我打着手电读《红楼梦》,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看完。秋天来时,我引黛玉的诗写给她:“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秋雨淅淅沥沥,思念比这秋雨更加绵长。秋雨滴在房顶上,滴在铁皮车库上,滴在全世界的草地上,少年的愁绪充满了教室、宿舍和食堂。

她给我回信,在信中引用了沙白的一首《红叶》:

风,把红叶

掷到眼面前

噢,

秋天!

绿色的生命也有鲜血

经霜后我才发现……

她说,初读这首诗,便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好像风吹起头发,拂过脸面。她感慨:“十年以后,我们这一群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还会像现在这样吗?希望不会变成那种见面后只能相视一笑吧?”

沙白曾是江苏省作协的专业作家。学生时代,我对这位诗人并不熟悉,她摘抄的这首诗,我只当作一首咏秋的诗歌来读。然而,命运产生的神奇勾连,冥冥之中,伏线千里,有着意想不到而遥远的回应。12年后,我进入江苏省作协工作,看到柜子里的沙白文集,才将柜中的沙白和信里的沙白联系了起来。无限往事涌向心头,一股悲伤如大海淹没了我,我站在柜子前,默然而立,许久许久。

2006年的元旦还是来了,这意味着我们离高考只有半年之距。1月14日收到她的来信,寒假将至,她满心忧虑,说有种不祥的预感。期末考试成绩将是寒假的全部话题,成绩决定了能否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新年。还有一件事让她很郁闷,元旦她收到了两个男生的礼物,两条围巾竟然一模一样:“这不等于浪费钱嘛,真气人。”她照了相,说洗出来之后寄给我一张。

铁打的校舍,流水的学生,我们在学校度过一段或悲或喜的日子,有的人收获了友谊,有的人提高了成绩,有的人留下了噩梦。人来人往,冬去春来,花开了花败了,树叶冒出枝头而后秋日跌落大地。

二中就像一个牢笼,囚禁了我,无论我怎么努力,也飞不出去。当我逃离那里以后,又像从未到过那里一样。那些机械的、重复的日子,把无数个清晨和黄昏都摁成了一天,好像随机抽出一天,就可以概括所有的日子。高三下学期,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围绕“高考”两个字,令人窒息的气氛排山倒海而来,我们的通信放缓了。

今天,当我重新去閱读那些书信的时候,我们在信中交流的话题,无非是高中生关于学习的烦恼、对偏科的头痛、对恋爱的渴望,以及小心翼翼的试探、莫名其妙的吃醋和假装镇定的掩饰。可是啊可是,那些被成年人看作幼稚的言语和文字,正是记录高中时代真实的史料。那里面记录了一代人的心灵成长史。

当那个阶段过去以后,我便丧失了刻骨铭心去想念一个人的能力,似乎所有的想念都在那两年里耗光了。那种想念如此地刻骨铭心,几乎每个夜晚,她都要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在一条大河边走着。她乘巴士驶过,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她,她就坐在那里,目光望向前方。她没有看到我,我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即使我用尽气力,所有的声音仍然被吹到了河里。巴士越行越远,我气喘吁吁,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就像一只弓着腰的虾米。巴士消失在一片迷蒙之中。

还有一个梦。我来到四中,见到了她,她对着我笑,我在梦里感到了巨大的喜悦和幸福,就像顾城的诗:“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我和她的周围,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我们就那么站在人流中,一直交谈着,交谈着,直到我醒来。

后来,她在信里说:“马克思说得对,世界是普遍联系的,总是会有事情将我们扯回过去。”

2012年春天,我到北京参加研究生复试期间,她在一家日企上班。一个下午,我和她还有大斌,约在中国人民大学见面。我们踩着春日的落花,在校园里走了很久。通信的日子成为过去式,我终于可以与她面对面、肩并肩地在校园里走一走。这样的画面,是曾经通信的日子里我夜夜希冀的。我们就这样说着、笑着,从四月的黄昏一直走到夜晚。

我在北京待到五一,大斌组了一个局,在北京的朋友们一起去了香山。此时春光是如此盛大,在我们二十几岁的年华。我和她在双清别墅前合影,她笑容灿烂,比起剪刀手,与2006年寄给我的照片,保持着一样的手势。

诗人说,往事如驶离的大船,过去的我们与此刻的我们正在告别,互相辨认。我与她曾产生关联的证据,正是那十九封恍如隔世的信件。还好有那些信,记忆可能被磨蚀,转述可能被篡改,那些一笔一划写在信笺上的文字,是客观存在的,无法被忽视的,是最有力的证据。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喜欢过我。

作者简介

朱未(本名朱军),文艺学硕士、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青春》《太湖》等刊物。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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