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21-10-15云讷

青春 2021年10期
关键词:事物理念世界

云讷

最初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窗外吹来的热风中混合着外边街市烧烤摊的烟气,电风扇的叶片在室内缓慢地转动,轴轮生涩单调的吱呀声贯穿了整个下午,楼下孩子军的吵闹声不断打断我的思绪。我坐在桌前,保持着三个小时前的姿势,一道证明两三角形面积相等的几何题在纸面上横亘着,仿佛在夸耀数学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幽默,而我只想撕碎这张试卷,再从窗子跳下去——像在这一个小时内想象了三百次的场景中一样。她从阴凉的客厅走出来,说:

“姐姐,给我画一个圆吧。”

我并不很喜欢她,这个脾气古怪的邻居小孩。不过是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却不爱说话,不爱笑,更不会使别的孩子惯用的伎俩来让别人喜欢,仿佛有什么沉重得不得了的心事,占据了她小小的脑瓜。平时她躲在一边,看起来呆呆愣愣的,但一旦从出其不意的地方掘出了什么问题,又能追着别人一直问到别人束手投降。

至于这孩子怎么进入了我家,这便又是父母做老师、小孩受罪的一个典型案例:你家不再是你家了,必须要和无数来补课的、或者纯粹无人照看的小孩共享你的书房和客厅,谁知道他们的脚丫在来你家之前是在哪个草坪上踩过,他们的手又在哪个肮脏的小卖店桌子前联机打游戏呢!在那个补课和托管机构还没有深入到学制底部的年代,如果你所在的小区或公寓楼里有许多小孩,那就更要当心了,千万别让他们的父母知道你的爸妈中居然有一个是老师,这无异于在一群寻回犬面前展示一个红色的球,还做出准备投掷的姿态。

我想打发她去找我妈,本来便是她收了别人的钱,应该忠人之事;却又记起中午她说要去外面办事之前,转手把这任务抛给了我,她的原话是:“好好照顾妹妹哦”,我刚想说你从没给我生过妹妹,并且打算用作业的难度和数量来为自己申辩,她却已经甩门离去。我宣布这种蛮横的渎职行为荣升为可恶的父母行为排行榜第一名。

我接过她手中那张白纸,随手画了一个圆,只盼她能赶快满足。

她认真地摇头说:“这不是圆,这和我们昨晚吃的土豆饼长得一样。”

真不好糊弄。我只好拿起圆規在旁边重新认真画了一个圆。她把纸拿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像转方向盘一般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我的作品似乎通过了验收,她看起来满意了,拿着它回到客厅。

事情并没有像我希望的一样就此告一段落,她又走过来,说:“这个圆还是不对劲。”

我不明白一个由圆规画出来的圆能有什么不对劲,如果她要拿它来画太阳、人脸一类的儿童画,随便一个圆都能行得通。

她强烈地抗议我的说法:“必须是一个完美的圆才行,因为我要自己把派给算出来!”

完美的圆?派?我表示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看着我,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笨,转身拿来一本初中数学书,指着书上的一页:“书上说,一个圆的周长应该等于二乘以派乘以半径。那派就应该能够由周长除以二,再除以半径算出来。你看,我用绳子围着你的圆”,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尼龙绳,在纸上比画着,“再用尺子量,就得到它的周长。”

她接着演算,我惊讶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居然能如此熟练地做小数除法,而且能将圆的公式理解得如此透彻。然后她指着算出来的结果说:“你看吧,是3.3,不是3.14。这说明,要么是你的圆不对,要么书上说的数是错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对整个运算过程的骄傲,好像人类整个过往的经验都不足以压倒这一刻她的发现。她用绳子环绕圆的动作是这么细致,从尺子上读数的神情看起来这么一丝不苟,对公式的运用是正确的、运算也是没有丝毫错误的,那除了这个圆不够完美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她看起来这么热情、这么自信,一点也没有我被这些图形和数字所压倒的阴影。我是否应该直接指出她这种简陋的方法从最开始就是行不通的,让她别再想这个问题,乖乖去做那些练习册上的题目,就像有些大人会做的那样?我很想回答“我不知道”或者干脆把这个问题不负责任地再抛给我妈。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首先是测量工具的问题。你看,我们的尺子只能够量到毫米,但是实际上圆的周长并不仅仅是一个精确到毫米的数字,在小数位上还有更多位,甚至是微米、纳米,这都不是我们靠尺子能量出来的。”

她撅起嘴来表示不服气:“无限小数,书上说过,这个我知道。”

我好奇她是否真的理解了无限这个概念,但还是接着说:“而且,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完美的圆。”

她看起来困惑了,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我现在就能看到一个完美的圆,”她用手指比画着,“它在那里,就是画不出来。”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手足无措:“你看到的那个圆是另一个世界的圆。那个世界是理念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是感知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是不一样的。”我想尽办法来解释,“对于感知世界里的图画、蛋糕和亲人,我们能用眼睛来看、用嘴巴来尝、用身体来触碰到它们,你能感知到它们的色彩、味道和温度。但是对于理念世界里的事物,我们就不能靠眼睛或者嘴巴这些感官了。”

她露出不解的神情,问:“不用眼睛,怎么能看见呢?”

我指了一指自己的脑袋瓜,说:“我们靠思想和心灵。思想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那个理念的世界,它就像是一个冒险家。你知道吗?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冒险家,因为它所面对的每一个事物都比我们所感知的世界里的事物更加完美、更加纯净、也更加充满奥秘。我相信你之前看到的那个完美的圆,就是你的思想发现的。同样的,无限小数、永不相交的两根直线、绝对平整的二维平面,都存在在这个理念的世界中。”

我又指了指纸上那两个现在看来不够完美的圆:“在感知世界里我们没有办法重现理念世界里的事物,我们只能用我们迟钝的眼睛、嘴巴、和身体来尽量做出接近它们的事物罢了。”

我只觉这番解释正体现了在理念世界面前人口舌的笨拙,有些怀疑这些话能否让她理解。她却像听懂了一般若有所思,然后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是说,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完美的吗?”

“是的,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事物和那个世界里的事物相比就像是影子面对着真身,”我意识到这说法有些拗口,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难以理解,“就像是花在阳光中的影子和花本身相比,显得单调而不美。”

她点点头,回答说:“上一次妈妈帮我把海棠花戴在头上去公园玩,叔叔阿姨都说,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囡。”

她好像挺满意这个回答。我为终于解决了这个困难的问题,心中松了一口气。现在她可以从数学问题上转移兴趣,去思考游戏之类轻松快活的事情,让我去独自对抗那道该死的几何题目。可是她没有离开,好像把“戴花”的事情告诉我,意味着她已经渐渐把我当成了一个朋友。

她在原地,背起双手,盯着地板,时不时抬头看我,踌躇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你说,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完美的家吗?”她好像对自己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不安,又赶快接道:“我也不要一个完美的家,就是……比现在稍微好一点就好了。”这句话里有一股远超她年龄的老成,让我心中有些不舒服。

我不清楚她家中具体的情况,但她家就住在我家楼上,有些夜晚,从天花板上方传来的拖动家具的声音和隐约的嘶吼,不可避免地透露了一些骚动的痕迹。

她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连我自己,也不知我的家能不能称之为好。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完美的家庭吗?

“一定有,一定是有的。”话说出口来,我不由感到口干舌燥,声音如此缺乏说服力,柏拉图一定会从地底下用骷髅的颊骨和下颌骨发出咔哒咔哒的笑声,“在理念的世界里,善是最高的统领,正义、美和勇敢,我们能够想象的美好的事物都围绕在他的周围。在我们的世界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在那里都有容光焕发的原型。所以那里一定会有一个更好、更温暖的家。”

她觉得我说的不够,接着说道:“另一个我就住在里头。”

“一定是的。”我点头说道。

她好像露出了高兴一点的神情,嘴角多了一点笑容,“我希望我也能变得和她一样。”

我说我也是这样希望的。

她想起什么似的,反过来对我说道:“你妈总是说你是书呆子,可是不是这样。”

我没想到自己会被她逗笑了。

后来她也来过我家几次。我妈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又或者是人家爸妈送给她的茶叶的品级让她良心發现,对这个一直被怠慢的学生感到不好意思,令我没有机会和那女孩子单独在一起,说话或者游戏,渐渐地,她好像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孤僻怪异的孩子,不屑跟别人分享她的世界,又害怕受到伤害。只有她的数学能力一直令我妈感到惊奇,有一次,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妈妈说:“人家小囡厉害的噢,你要是当初像她一样,数学这么好,我们也没必要四处求人了。”即使她对那女孩赞赏有加,当楼上的搬动桌椅的响动开始的时候(总是惊人地和我们家晚饭的时间相合),当那些男女吵闹的音量和远处的华灯的亮光一起上升的时候,妈妈总是和父亲在饭桌上交换一个戏谑而默会的笑容,然后说:“楼上又开始了。”

我说:“我们应该上去看看。”

妈妈扬了扬筷子说:“别人家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

高三的学业几乎用尽我全部的心力,月底,我从学校回来才知道那一场变故:妈妈说,那一夜桌椅挪动的声音比哪一次都强烈,整个房间都像迪斯尼的《美女与野兽》里面一样开始跳舞,那个男的咒骂的声音和那个女的哭泣的声音从一个房间交织到另外一个房间。“亏他还是当警察的”,我妈像个客观而充满正义感的邻居一般评价说。然后一声巨响,墙灰仿佛都掉了一层,那女人跑出她家,摔上家门。听着她穿着拖鞋啪啪啪地跑下楼梯,我妈赶快套上外套,出门抱住她,像所有热心邻居大姐会做的一样问“怎么啦”,“怎么啦”,那女人只是不应声。她男人下来叫她回去,“很不客气”“且很生硬地”对我妈说:“谢谢你啊,没事了。”

我爸坐在饭桌最上头的位置,仿佛给故事收尾一般一锤定音地说:“我听得清清楚楚,晚上两点多钟吵得我在床上睡不着觉。那女的在我头顶上,估计就是他们卧室床上,唱‘爱真的需要勇气。”

我生怕他们的笑把我真正关心的事情盖了过去,赶快问:“那他们家小孩呢?”我妈说,送那女人上去的时候,只看小孩的房门关着。我想象着她在床上或者别的地方——那些在年幼时,我与我妈争吵时,曾经给过我安全感的地方——浮游在理念世界之上。我希望她能得到一点安全感。

我的眼中总是她戴着海棠花在黑暗的房间里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看得见。我希望能跟她说些什么,但站在她家门前时,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希望她能再问我一次那个圆的问题。

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从出租房回到了自己家。小区还是老样子,水流顺着截断的排水口从墙面上流下,加深了红色砖面上的黄渍;空调外机的轰鸣声依旧形成了此起彼伏的交响,只有松动的螺丝显露出老化的痕迹。小区里的树木,几个月前被新来的物业截断了枝条,现在也已长出了新的枝叶。从前的那队孩子军,仍然集结起来,在树下拿水枪射击顶端的树叶,只有射得最高的那个,才能获得“神射手”这个称号,然后在水沟旁跑来跑去,玩起打仗的游戏。也有一些旧成员已经厌倦了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又或者只是因着年岁渐长,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世界的压力。“快上初中了嘛,不补不行”,“你家孩子还没去?”在大小路的转角,传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们彼此试探的声音。我走到自家楼前,双手叉腰,对孩子军的头头说,从这栋楼向前都是我的地盘,你们以后得经过外交允许才能过界。他翻了个白眼,说,你是谁啊?然后领着他的手下们飞快跑向他们家长的方向。

我发现我妈的学生人数骤减,从前一到夏天就围坐在桌边的那些孩子不知了去向,甚至连客厅都显得宽敞了起来。我说,她的教学水准和手段不过硬、又让人发现了天生的惫懒,所以才让网课老师和兼职大学生抢走了学生。她说,你懂什么,这是时代变了。

这时,我又想起楼上的那个女孩,问,楼上的人家现在怎么样了,还吵吗?

电视上的画面夺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随口回答说:“几个月前就搬走了。估计过几周新来的住户就要装修,我才管完你高考,这会儿又要和装修队斗智斗勇,可真是遭罪。”

我并不会经常想起这个女孩。她也只是妈妈诸多学生中的一个,因为一点偶然的事情才产生了交集。这交集在纷繁的事务中显得太过弱小,容易被忽略过去。

只是有时候,很偶然的有时候,比如在路口,遇到一个爷爷,骑自行车载着刚放学的小孙女,小孙女在后座上突然把手上那块冰激凌形状的橡皮丢了,她一下子失了笑容,哭着喊道:“爷爷,爷爷!冰激凌掉了。”爷爷忙着在绿灯变红前骑过路口,没有回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哭声,自行车淹没在突然涌起的车流中;或者是一个收废品的汉子,在路口停车等待,脸上流淌着可见的疲惫,那架小小的三轮车顶上绑着一层又一层的木材,让人担忧它们岌岌可危的平衡。他只不过是在擦拭额头的汗水,一个小小的动作,没有任何征兆地,那些木材发出了犹如冰层开裂的声音,像冰山落入海水一般向车道上散去——这些时候,马路上人群的声音就从我两侧的耳后散去,而眼前是如此空旷,如同无人的荒野,我感到只有它,只有它是永恒、绝对和无限的。我又听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说:

“姐姐,给我画一个圆吧。”

主持人 汪雨萌

责任编辑 菡 萏

猜你喜欢

事物理念世界
美好的事物
浅谈中西方健康及健康理念
奇妙事物用心看
彩世界
奇妙有趣的数世界
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是自找的
用公共治理的理念推进医改
TINY TIMES 3: A REAL HIT
中医理念的现代阐释
春天来啦(2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