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林

白老黑端出半盆小米汤，伸手试试热凉，便来到院东南角的羊圈。说是羊圈，只是用树枝围拢起来，找个背风地架个棚子，铺垫些干草，也就成了圈了。圈内羊并不多，一只母羊，领着四只十来个月的半大羊羔儿。羊羔按说也到了出圈的时候，今天要卖的母羊羔儿，白老黑给起名叫妞妞。妞妞犄角正欲露头儿，通身雪白，只有前额长了一小撮黑毛。看看妞妞，想想自己的名字，白老黑扑哧一声笑了，说：“敢情你就是冲着我的名字来的。”

白老黑家离集市不远，抬腿就到了。他给妞妞戴上脖圈儿，又用红布条系上个铜铃铛。这时候，白老黑眼圈潮湿了，像是十几年前打发闺女出门一样，心里依依不舍，有点儿酸酸的。

白老黑的老伴儿前年下的世。女儿家在附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外孙争气，考上了县重点中学，正读高一。娃娃懂事，逢双休日就会来看他。上次，白老黑见外孙的鞋开了口子，想给娃买双运动鞋，但银行卡“成撮儿”的钱，存的是死期，他不舍得动，计划将来给外孙凑个学费，就卖只羊吧。

揣俩玉米棒子，剥下几颗，黄黄的放在手心，叫声妞妞。妞妞看到吃的，颠颠过去，往白老黑的手里舔食着，舔得白老黑的手心麻酥酥，痒痒的。白老黑想顺势把羊绳拴在妞妞脖子上，谁知道妞妞没经过这阵势，晃着头想挣脱。白老黑一牵，妞妞身子往后坠，咩咩乱叫，引得圈里老羊和小羊们一阵骚乱。白老黑索性抱着妞妞出了村。

路是那种新修的水泥路，都说不宽，汽车错不开，白老黑却觉得过个人宽敞多了，再也不用雨天蹅烂泥巴。

白不啦唧的太阳，在半空中晃悠着，地里的麦苗才糊住垄，露珠儿眨巴着眼睛。白老黑弯下腰，给妞妞拽把麦苗，妞妞高兴了，从白老黑的怀里挣脱出来，自己在麦地里啃着，头也舍不得抬。羊是白的，麦田是绿的，戴着红脖圈儿黄铃铛的妞妞，像粒珍珠嵌在碧绿的田野。

集市就在街边，铁笼里有扑扑棱棱的鸡，红塑料大盆里是扑扑啦啦的鱼，几个经纪人掂着秤忙碌着。稍靠里有两个柱子绑条粗麻绳，白老黑自然懂得，那是拴羊的地方。白老黑想把妞妞拴在那里，看到妞妞目光躲躲闪闪害怕的样子，干脆抱着羊自己蹲在柱子旁。

带着一阵呛人的膻气，一个秃顶中年男人到白老黑跟前。没待他缓过神来，“秃顶”的胖手已卡住妞妞的脊背。秃顶问：“想换几个钱啊？”这时小个儿经纪人掂杆秤走来，接过“秃顶”的烟，说：“这羊也就二十来斤，二十块钱一斤，四百来块钱。”“秃顶”又要去抓妞妞，被白老黑拦住了。他边安抚着妞妞，边说：“妞妞不卖给杀羊的，它还不到一岁呢。”

“秃顶”见状，咧嘴笑道：“就这鸡娃子大点儿，摆治摆治顶多落张皮子，弄套下水，不值当的。”

街筒子里的人稀稀拉拉，一辆白色轿车驶过，喇叭声让妞妞打了个战。一个描眉画眼、衣着光鲜的女人，觅见宝贝似的，径直向白老黑和妞妞走来，香水味和“秃顶”身上的膻气一样浓烈。女人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几个经纪人都满脸堆笑向她搭讪，喊她“吉老板”。

吉老板一把抓住妞妞的脖圈儿，撇着腔调，叫声：“可找到了。”

又是那个小个儿经纪人，夹着秤问：“吉老板，你要羊？”女人说：“可不是吗？明天上头要来检查，乡里头交代要吃三白炖羔羊。”小个子问：“啥是三白炖羔羊啊？”吉老板说：“其实就是白萝卜、山药、白藕节炖不到一年的半大羊羔。——这人越吃嘴越刁，害得我跑了老半天了，可算找到了。”

白老黑听出来了，这个吉老板是要吃妞妞。

白老黑拨开吉老板的手说：“这羊，俺不卖给你。”

吉老板睁大眼睛问：“你这老头儿，为啥啊？”

白老黑嘟囔一句：“你忍心吃，俺不忍心卖。”

“嘿，”吉老板说，“牛羊一道菜，老天爷都不怪。我也不跟你上秤了，嘎嘣利落脆，六百块钱怎么样？”边说边掏出一沓钞票。

白老黑一时动了心，可一想到妞妞被捆绑着腿，发出惨叫、眼泪流出的样子，他横下心，不卖了。

吉老板埋怨声“怪老头儿”，悻悻离去。白老黑拍拍屁股上的土，抱着妞妞离开集市。

“老哥，”快出集市时，一个瘦女人叫住了白老黑，“你这羊卖吗？”

白老黑打量着瘦女人，估摸她年龄应该跟自己差不多，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袄裤，头顶蓝白相间的毛巾，头发灰白，满脸皱纹，个马篮子，里头装了一把菠菜、几根胡萝卜、一包腐竹。

“你想买？”白老黑问。

“一个人怪冷清的，想当个伴儿，说说话。”瘦女人声音细柔。

白老黑觉得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买家，像是给妞妞找到了婆家。

瘦女人姓田，大白老黑半岁，家在白老黑家西南方向，站在村口，搭眼就能望见。

白老黑像打发闺女一样，把妞妞送到了田嫂家。

田嫂三十岁上守寡，苦苦煎熬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两个儿子已娶妻生子。二儿子在山西卖菜，全家都搬走了。大儿子楼房一盖好，就把老娘赶到了村外。田嫂在村头搭了间草屋。看着村头那些高低的草屋，白老黑心里沉甸甸的，難受又气愤。草屋里要么是全乎的老两口儿，要么还剩单过的一人，都是被儿女们撵出来的。

田嫂满打满算找出了三百五十块钱，田老黑接到钱，说：“算啦，就恁些吧。”刚走出几步，白老黑扭头又回来了，他把零零碎碎的五十块钱又给了田嫂，说：“妞妞小，给它添点儿吃的。”白老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哽咽。

后来，妞妞怀上羊羔的时候，田嫂和白老黑也拢锅合铺搭帮过起了日子。被卖出去的妞妞，也回到了白老黑的羊圈，回到了老羊的身边。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