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太古

2021-10-13牛利利

飞天 2021年10期

2015年,新宁职校被撤,带编的教师分流到新区高职,依旧做教师,并无波折。我属人事代理,领导便让我同职校共存亡。失业后,我弄了铺面在雷坛河,卖净水机。生意不景气,我自觉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托人进钢厂。一路上我不请吃喝,只送净水机,也不算浪费。我在厂报上班,做编辑工作。报纸不正规,准印号、报刊号、邮发代号等一应没有,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内部交流印刷物。报纸不定期,有时是周报,有时是月报。工作比当老师更清闲。

同事领导都热心,具体表现为给我介绍对象。男人年过三十,属相亲晚高峰,再耽搁就难上车了。有天,工会李主席凑过来,打开微信,翻出照片让我检阅。女孩叫李芊羽,感觉怎么样?他说。我想了想,说,太好看了,像网红,不像能过日子的。李主席说,都是男人,谁不想找好看的?我又问工作和学历。他打了个电话,交流几句,对我说,女孩子眼下没有工作,但年龄尚小,以后肯定能找上,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嘛;学历不高,女人学历高也不好,男人有压力,要有辩证的思维嘛。我说,算了。李主席坚持说,联系方式给你,加个微信,成不成另说,别有道德包袱;就算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聯系的嘛。我没搭话。李主席翻了会报纸,走了。下午,李芊羽主动来电话,让我请她吃饭。我盘算怎么拒绝。电话那头李芊羽咯咯笑,柳斯明,你该不会忘了我吧?

碰头的地方定在了雷坛河,地界偏远,没像样的美食。但我卖净水机时,在雷坛河长租房,押一付三,还有两月到期,房东不退押金,因此仍住那儿。下班后,我坐公交赶去,车上人越来越少,快到雷坛河时,只剩我和司机。外边飘碎雪,暮色中能见不远处的公墓。墓碑整齐列在矮山上,像排排麻将,仿佛随时会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倒,继而宣布和牌。李芊羽发来短信说,带了闺蜜来,不介意吧?我回复,不介意。我从小学开始回忆,想不起有叫李芊羽的同学,也没这么个亲戚朋友。我认识的美女寥寥,若有她,必定记忆深刻。

雷坛河街道空空荡荡。风雪中,路灯静立,纸屑飞舞在昏黄的光圈中。一溜商铺都是小门面,一大半卖水泵。我之前的店面就在其中。前两年,市里创办文明城市,铺面门头一律改成黑底黄字,夜里尤其瘆人。这时,我看到李芊羽和闺蜜站在路灯下。她穿米黄色贴呢大衣,跺着脚,抱肩张望。不远处是她闺蜜:身材高挑,一身白色长羽绒服,站在水泥台阶上。李芊羽小跑来,说,冻死了,你怎么才到?我说,下班晚了。李芊羽闺蜜在暗处向我笑着点头。

我们就近去了家川菜馆。菜馆简陋,只我们一桌客人。李芊羽点菜,我便和她闺蜜聊天。她闺蜜叫小林,福州人,父母离异,大专毕业后全国到处疯玩。俩人是在某男明星的应援团里认识的。后来,该明星未婚生子,俩人粉转黑,友情更笃。李芊羽便约她到此地同吃同住。我问她做什么工作。小林说,夜店做小蜜蜂。什么是小蜜蜂?我问。小林斜我一眼,不说话。李芊羽说,有代沟吧,他是八零后,老腊肉了。小林捂嘴笑了。李芊羽点完菜,说,你现在干得不错啊,管着厂报,厂里文艺青年不少吧。她流里流气的,跟我很熟一样。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李主席说的呗。你认识李主席?我问。她撇嘴,说,不认识。我问,你现在做什么?李芊羽手一挥,斜着脑袋,说,想做音乐,就是想不到词,找不着调。说完,她和小林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些不悦,觉得李主席有些儿戏了。当然,你觉得儿戏,也有可能是因为别人觉得你不配被认真对待。网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小丑竟是我自己。李芊羽哼唱了起来,曲调含混。她却沉浸曲中,出神地望着窗外。她下巴尖锐,鼻梁高耸,双眼皮,眼角显然开过。年轻的网红脸在我的眼前,背景是小餐馆脏污的壁纸,莫名的哼唱伴着窗外寒风的呼啸。我感到被陌生入侵,仿佛在回家的路上不经意转了个弯道,便迷了路,进了一片野地。

小林弯着食指,轻叩桌面,给李芊羽使个眼色。李芊羽瞄了眼手机,泪花都笑出来了。李芊羽手机递给我。小林捅下她,说,你这样,不跟你玩了!手机上是张老狗的图片。老狗瘦骨嶙峋,眯着眼,毛发凌乱,半张嘴。图片下写着:像不像你的柳老师?小林喝口茶水,望着窗外。她脸红了,手伸向包,又缩回。我在职校当过班主任,什么学生没见过,不觉生气,笑了笑,推开手机,劝她俩吃菜。我们刚吃完,听见“哐”一声响,窗户碎了,靠窗圆桌上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滴溜溜转着。收银台后面的老板忽地起身,冲出去。街上叫骂声传来。寒风裹着碎雪,从破窗中吹进,扫荡着小饭馆。我们都赶紧穿上外套。

这附近治安不好,多少年了,李芊羽说,我小时候见过抢劫。我说,九十年代挺富裕,号称小香港,铝厂倒了就不行了。她说,跟谁不知道一样。我说,铝厂熔铸车间死过人,冶化炉你知道吧?里面装废铝,再融成铝锭。〇二年熔铸车间爆炸,铝水浇在工人身上,当场死了三个,还有个重伤。后边新闻我没看,估计救不过来,人都快碳化了。李芊羽说,你们当老师的是不是都这毛病,觉得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得靠你们讲?小林说,冻死了,走吧。我起身,去了收银台。老板娘还在气头:明早得去买玻璃,这帮混混到处惹事,迟早挨枪子。我说,买单。老板娘说,全是下岗工人子弟,闲的,该拉去红星厂劳改!多少钱?我问。老板娘按着计算器,说,米饭送你们,一共九十六,他妈的!李芊羽砸下柜台,说,你他妈的就不能少说两句?

风停了,雪势更大,夜寒侵骨。沿街一溜儿火堆伸向远处的黑暗,烽火台一般。纸灰借热力高飞,上边火线蜿蜒,宛若叶脉,不久便消失,成为真正的灰。今天不宜出门,我说,才想起是老历十月一,要送寒衣。小林提议去KTV,说附近有家店便宜,大包一小时二十,小包十块。我忙摆手。李芊羽在一旁说,柳老师,有首歌你肯定听过,崔健的《假行僧》。我说,何止听过,上学时常唱,现在不唱了,改唱《卡路里》。李芊羽唱起来,小林跟着唱:我要从南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她问我唱的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声线太柔了,没那种黑冷和孤独的感觉,也听不出英雄主义。她说,对啊,我没唱出来,可我做到了,人们都看到了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她掏出煊赫门,抽出一支,点上,又递给小林。俩人同时喊:抽烟只抽煊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俩人哈哈笑起来,神经病一样。李芊羽转过身,喷出一大口烟,说,你看,我们之前认识,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但你就是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掏出烟,点上,说,不说了,去KTV吧,我请。

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一段回忆不起来的梦,一个想不起来的人。许多事不必纠结,转身走开即可。它们伫立在路的中间,屏息凝神,但道路永恒流淌。那夜后,我与李芊羽很少联系了。有那么几天,我都在琢磨她是谁,没有结果,过后便觉无聊。就像有人说夜里下了雪,可你推开窗,看不出雪的痕迹。雪或许下了,或许没下,问题都不大,没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李芊羽还暗示我,曾与我交情匪浅,我觉得她是想蹭饭,毕竟她没收入。她爱发朋友圈,日均三四条,多是吃喝玩乐之类,也有少女的感伤文字,还有骂男人是狗的。有天半夜十一点,她发微信说,想听我唱《假行僧》。我说,不唱《假行僧》了,自个儿唱吧。她说,《卡路里》也行。我说,也不唱《卡路里》。她问,那你现在唱什么歌?我说,在什么山唱什么歌,我喜欢《我们不一样》。我把她的微信和电话都拉黑了。

生活在继续。雷坛河的房子到期后,我在单位附近租了房,上下班更便利,幸福感显著提升。同事们仍给我介绍对象。李主席尤为热心,一周内给我介绍了七位女孩。女孩们性格各异,职业五花八门,有空姐、幼师、医生、律师等等。他手头资源如此丰富,我一度以为他表面是工会主席,实则是人贩子。我给李主席说,相亲像买彩票,靠运气,偶然性让人顿觉人生虚无。李主席抿了口茶,说,年轻人不能这么想,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为之开路!我说,哟,这话我像在哪儿听过。他笑着说,这是恩格斯的名言。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为之开路,确实有水平。

相亲和编辑稿件有点像,先得合适,再说好不好。过完年,我认识了王敏丽,微信聊了几次,相互展示,接着吃饭、喝咖啡、看电影,一套常规动作下来,便确立了关系。王敏丽是九〇后,相貌中上,家境普通。她新闻系毕业,在晨报当记者,工作五年,三年是优秀。优秀也没用,互联网冲击纸媒,都市类报纸经营困难。据王敏丽透露,晨报快倒了,有些记者会分流到省报,其余的各回各家。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职校撤并,有些过期的物伤其类。小报记者我之前见过几个,个个语速极快,见解肤浅,又好发议论,在道德至高点上琢磨占点儿小便宜。接触几回,我感觉王敏丽全无这些毛病,便有些意外之喜。

厂里发了绩效奖,我又添了钱,买了车。车是二手雪弗兰科鲁泽,雪白车身,一点五升四缸自然吸气发动机。我颇为自得,自己有车有房有女人,生活乐无边,虽然车是二手的,房是租的,女朋友是新认识的。和王敏丽确立关系后不久,我打算开车带她上山。周六,我早早洗了车,接着给她打电话,说去接她到半山亭吃烤肉。她犹豫了下,答应了,很快又来电话,说,部门开会,策划妇女节专版,时间不会太长。不想到下午三点,她还没动静,给她发信息,也不回。到了四点,她打电话来,让我去报社接她。

她上了车,我问,开个会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文人都话多?她说,讨论没两句,副主任提了分流的事,说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家炸了锅,吵起来,两个年轻人揪着副主任去了总编室,总编室周末没人,又去了社办。我问,最后呢?她说不知道,她趁乱溜了。她手机响个不停,她也不接,后来干脆关了机。

王敏丽不说话,嘴唇干裂,结了血痂。我伸手摸水杯,摸了个空,想起杯子落家中。我说,你等等,我去给你买瓶饮料。她说,不能喝凉的。她盯着车窗外,神情可怕极了。车堵成了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满眼衰草枯杨,荒凉得让人心惊。我说,很快就到,有家烧烤特好吃,羊肉特别嫩,也不膻,还有烤韭菜、烤腰子、烤生蚝。她说,全点补的,你很虚吗?说完,她掩嘴笑了,看来美食在前,心情也好了。

山路上落了不少碎石。我停下車,按了下喇叭。她问,怎么了?我说,车底盘低,有石头过不去。她说,没事,我去捡。说着,她便下了车。她疲惫极了,不一会儿,便扶着腰擦汗。我将车停一边,拉了手刹,下车到她身边,说,上车吧,我来捡。她不上车,也不说话,低头坐路边的水泥墩上。她身后是洋槐,昏黄的阳光透过枯枝,凌乱地洒下。山顶奶厂传来哞哞声。我扔了块石头,笑说,夜间观牛,其色皆黑。她抬头,问,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知道,工会李主席这几天老引用这话,说是黑格尔说的,内涵很深,大概是个批评的意思。她问,你想批评谁?我说,不批评谁,就是听到牛叫,又想到这句,挺可笑的。她瞪着我,说,我很可笑吗?我说,没说你,听到牛叫,看到天快黑,随口一说。她说,你的意思是你很幽默,很博学,还是很洒脱,或者兼而有之?我点上烟,说,这就没意思了。她说,是啊,没意思,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我脚搭在水泥墩上,膝盖支着肘弯,手掌撑着下巴颏,不说话。我脑袋蒙蒙的,像是雷雨前的空屋子。风卷尘土如帆,驶向山谷,暮色从低处聚集,升起,摇晃着生长,伸向最高处。低处已亮起了灯,遥远而清晰,像一颗颗在水底着了火的石子。她望向远处,一动不动。我说,走吧,天黑了。她坐时间太久,有点僵,上身晃了晃。我扶住她的胳膊。她望了眼我,说,我今天心情不好,对不起。我掐灭了烟头,说,理解,生理期嘛。

烤肉店倒闭了,门上贴着工商的封条。我停好车,俩人在半山亭逛,路上闲踢石头。我想找家饭馆,四处都是农舍,只找到小卖铺。我买了方便面,要了开水。老板搬出马扎让我俩坐。吃完泡面,我感觉又活过来了,眼见王敏丽脸色也好起来。老板说,你俩外地人吧?我问何以见得?老板说,这地路远人少,没景点,本地人不来。王敏丽转头对我说,来都来了,别白来,去转转吧。

我俩顺小路上山。两边农户都亮灯,房间里传出焦点访谈片头曲。王敏丽说,要想过得好,忘的就该比记住的多,你觉得对不对?我说,当然对,陈芝麻烂谷子没意思,得向前看,是这个意思不?她停顿了会,说,我让你忘记一些事,你能做到吗?我说,忘记的前提是知道,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她说,我是说如果。我们到了一处平地。地上是大片枯草,还挺高,能没过小腿,可见它们活着时是多么丰茂。

夜风吹过,野草起伏,发出干燥声响。荒地中央是盏太阳能灯,放出明亮的光。光圈中摆着旧家具,有铺垫好的行军床、桐木茶几、塑料椅,还有一面落满尘土的穿衣镜。王敏丽走进了光圈,到行军床前,拍拍床垫,灰尘飞扬于光中。她又拉过椅子,坐在红漆斑驳的桐木茶几前,斜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抬头对我笑。茫然空洞的笑。接着,她站到穿衣镜前,撩撩头发。我站在暗处,觉得有趣。她像是站在舞台上,表演一幕家庭剧。被黑暗包围的、野草丛生的家。我猛然心惊,仿佛看到某种真相。她一身暗红风衣在风中猎猎,低声说,我们结婚吧。

她身后出现了一个老男人。老男人拖着步子走来,巨兽搁浅般裸露在了光中。他穿深蓝旧工装,脸塌成半张。他半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半张嘴巴,鼻子是两个黑洞。他露出的皮肤都皱巴巴的,发紫发黑,右手向前伸出,没有五指。王敏丽娇嗔道,怎么,不乐意啊?我冲上前,把她拉过来。她轻轻捶了我两拳,转头看到男人,尖叫声,身体向下倒。我抱住她,向后几步,和男人保持安全距离。男人呜呜几声,声如兽号,缓缓退出光圈。男人走向远处的枯树,成为黑影的一部分。我感到了她的心跳。光照荒草,只听见沙沙声响。夜行的鸟,无声飞过。

我俩上了车。我点上烟说,是烧伤的,猛一看还挺吓人。什么?她问。那个男人,我说。车开得很慢,大部分山路没有路灯。车灯的光柱在山路上甩来甩去。我说,真是难忘的一天。她说,但愿我们都不要记得这么一天。她蜷在副驾驶座里,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我腾出手,去摸她额头,有点低烧。我说,去医院吧。她说不必了。我说,今天没安排好。她说,没事。她抱着肩,缩得更小了。

转过几个弯,路边有了灯,城区也可远望了。迎面驶来一辆黑摩的。山路狭窄,摩的停在路边,等待我们通过。司机脚撑着路边水泥墩,后边坐个女孩。女孩一头黄发飘扬,手提大塑料袋。女孩仰望着星空。王敏丽说,一看就不是正规职业。我说,我是正规人,没见过不正规职业。我哼起歌。王敏丽问,哼什么呢,像蚊子叫,要唱大声唱。我唱了起来: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她说,不好听,别唱了。摩托车上的女孩是李芊羽,不知深夜上山做什么。

下山后,我送王敏丽去医院,到了医院,她又死活不去。我只得送她回房,嘱咐她多喝热水。我回去躺床上,总睡不踏实,乱梦纷然,梦里是高过人顶的荒草,破旧的家具和烧伤的男人。第二天一大早,我问她还退烧没?她没回信息。快到中午,我又打电话过去,她也没有接听。我打算去她单位看看,正要出门,她来了信息,只有两个字:有事。下午,我再打电话,她既不接听,也不回复。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我去了王敏丽单位,不见她人。她同事说,王敏丽请了假,几天都没来。编辑部办公室不到二十平米,分着十来个隔挡,办公桌堆着高高的报纸和书,电脑和人脑隐藏其间。只说办公条件,比我们厂报差远了。王敏丽的同事给我倒了茶,让我自己看报纸。我知道是在赶客,有点尴尬。我说,我们算同行。女编辑头都不抬,“噼噼啪啪”敲着键盘,说,哦,哪家呀?我说,钢厂厂报。她不抬头,继续敲键盘,说,不是正规出版物吧。我说,不是。我组织了下语言,说,敏丽说,同事都很照顾她,很感谢大家。她说,嗨,照顾什么,自顾不暇。我分析了下,女人都好奇,我又第一次到报社,她们再忙也会八卦几句,可是并没有。结论是,王敏丽在单位人缘不好。我翻翻报纸,说,妇女节马上到,忙专版吧。她抬眼说,我们是时政版,这事不归我们。我觉得心烦,点上烟。女编辑站身,厉声喝道,喂,你怎么回事?禁止吸烟,不识字啊?

我去了王敏丽租房子的小区,爬到五楼,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我蹲她家门口,发信息打电话,都没有回复。我蹲到脚麻,便背靠门,坐在地上。我琢磨了好一会,不知问题在哪,只觉人生如梦。恩格斯说,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为之开路。可这又如何,该惆怅惆怅,该迷惘迷惘,无可奈何。下午,我回了钢厂,继续选编稿件。要想过得好,忘掉的就该比记住的多,你觉得对不对?

我总回忆起荒草、旧茶几、铺好的行军床、太阳能路灯,还有落满灰尘的穿衣镜。生活的某种真相。让我有如此感触的,还有乌鲁木齐车站的一个瞬间和一根猛犸象牙。它们都在揭示什么,但我难以参透。

我在职校教语文课。语文课最受欢迎,不像汽修或电工课,学生站半天,还得动手。语文课没人听,男生玩手机、睡觉,长得凑合的女生对着小镜子化妆,和男生打闹,长得不凑合的女生睡大觉。我骂学生时声音大,读课文时声音小,有时读几句诗文觉得挺孤独。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大体就这么个意思。

我曾尝试和同学们聊文学。我让他们说出喜欢的文学作品,不要装,诚实最重要。同学们诚实起来没个底线,到底是群未成年。他们纷纷说,爱看书就不来职校,早上高中考大学了。我说,上职校也能考大学,年年有考的。有个男生说,大学不能读一辈子,还得找工作,不如早进入角色。他接着说,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我说,人各有志,我觉得上大学还是有好处,好处不一定在明处。学生反驳说,出任CEO,迎娶白富美,都是明处。我说,算了,我们继续聊文学,妈的,有看书的举个手嘛。学生都笑。有女生举手,表示喜欢看书。我问什么书?她说,网络文学。我问了问,大体是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书。

我说,不管读什么,读书就是好事,读着读着会反思,会追求更有价值的精神生活,如同识人,见多了才会渴望更好的人。我又问,除了网络文学,你们还喜欢读什么?没人说话。我说,想读但还没读的也可以说,又不是考试。有女生举手,说,我听说有个外国小说家写得很好,想找来看看,老忘,柳老师一提我才想起。我来了兴趣,问,哪个小说家?她挠头,说,四个字,卡壳了。我说,川端康成、樋口一叶、夏目漱石、村上春树?她摇头,说,不是日本的,我讨厌日本人。我又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莎士比亚、马克·吐温?她摆手,有点不耐烦,像被我乱了思路。我们都等着她。她眼睛一亮,说,想起来了。我说,哪个外国作家?她说,女作家,哪国的想不起来了,叫安妮宝贝。

喜欢安妮宝贝的女生叫小夏,家在雷坛河附近,职校未能毕业,不知所终。一天上课,我讲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讲完文章,剩十分钟下课,我让大家讨论。小夏说,鲁迅这么有名,他要纪念刘和珍君,刘和珍君就永远不会被忘记,我也想有个鲁迅一样的朋友。我说,你想让他纪念谁?她不说话,像回忆什么,长久地站立在吵闹的教室里。

晚上派出所打电话来,让我去接人。我跑去派出所,见贴墙站着六个学生,两女四男,小夏也在其中。警察问,你是职校的老师?我说,是。警察说,你的学生吧,认清楚了,别多领了。我说,都是,早上还上我的課,学的《纪念刘和珍君》。警察说,我中学时也学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对不?你们也学这篇?我说,很多课文和高中课文重复,话说,几个学生干嘛了?警察说,他们几个提着家伙,和水利学校的学生大眼瞪小眼。我说,回去我好好教育。警察笑着说,打架不看地方,就站派出所门口,我们就带回来了。我说,谢谢警察同志,给您添麻烦了。他摆摆手,说,事不大,没打起来,已经批评了,领回去就行。我瞪了眼学生,说,你们不复习考试,还有时间打架?警察同志摆摆手,说,时间像是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他抿了口茶,说,这话也是鲁迅说的,对不?

我领着学生回去,到宿舍楼下,小夏说,柳老师,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她走到我跟前,示意同行。我沉着脸,正打腹稿,准备批评她。小夏说,老师,我觉得你挺有水平的,给我们当老师屈才了。我说,不说这个,明天要考试,你们还有心思打架……她打断我,说,我有个问题,疑惑了很久。我瞄了眼手机,还有半小时熄灯。我点上烟,说,赶紧说吧。她说,我也想抽。我说,抽什么烟,你个未成年,说你的问题。她说,我一直在想,宽容和诚实都是美德,但是两者有时是矛盾的。我有些意外,说,接着说。她说,绝对的诚实能带来宽容吗?我们常被劝告做人要宽容,可这难道没有自我欺骗吗?我竟难以回答。她接着说,老师早上讲了鲁迅,他首先是诚实的,还是宽容的?我琢磨了好一会儿,说,他首先是诚实的,任何人首先都应该是诚实的。

自那夜之后,我开始关注小夏。但她很少再和我交流了。我见她和几个小混混在一起,就把她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句。她生气了,反说我虚伪。我有些失望。我找班长问小夏的情况。班长说,他不了解,大家都不了解,小夏没有朋友。

考试结束,小夏他们班去江苏实习。我是带队老师。正是三伏天,江南有如蒸笼,让北方人倍感艰辛。纵有良辰美景虚设。一个礼拜内,我生了湿疹,又中了暑,因而没去车间,白天躺宿舍里,晚上喝啤酒。一天夜里,厂里打来电话,说,小夏不见了,电话也关机,彻底失联。当时,我正在街边,赶忙回了厂。

车间主任拉着脸,说,这是学校的责任咯,跟我们没关系咯。我和同学们一起找小夏,兵分几路,去了附近景点、宾馆和酒店,找了一夜,毫无进展。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报警。警察输入了小夏的身份证号,发现她下班后去了家网吧,晚上十点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快捷酒店登记入住,凌晨四点二十,乘坐目的地为乌鲁木齐的火车。火车已过阜阳。我说,能不能联系乘警,把小夏扣下。警察瞪了我一眼,说,喂,你在搞笑吗?又不是绑架,她有民事行为能力,我们怎么能让乘警扣留乘客嘞?

我找出列车时刻表,计算时间,买了西安的机票,打算在西安截人。不想飞机晚点,当我站在咸阳机场时,已是凌晨四点。风很大,夜很黑,火车已过宝鸡。过了宝鸡就是甘肃天水,出了甘肃就是新疆。好在甘肃很长,来得及追赶。我立马买了西安到嘉峪关的高铁票。到了嘉峪关高铁站,我又打车去了火车站,上了小夏的那趟车。上车已是傍晚,透过车窗,能看到夕阳。无尽的戈壁上似生出黄金,壮阔而荒凉,让人瞬间沉浸于亘古的忧伤。我在车厢连接处找到了小夏。她正抽烟,凝望着外边。我喊了声,小夏!她有些惊讶,想把烟头掐灭,犹豫了下,又大大方方抽起来。我走过去,也点上烟。两人都没说话,靠着车厢上,尽情吞吐白烟,让颗粒般的阳光洒在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我捻灭烟头,问她。她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嘛。我说,就你他妈的语文好,你这是在害我,你知不知道?她说,不好意思啊,柳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她没有歉意,脸上有“都道歉了还要怎样”的意味。我说,你跟我回南通,批评教育,奖学金再不要想了;不回也行,直接开除完事,学校也没负责。她淡淡地说,开除吧。我说,行,那就定了。我又掏出烟,她给我点烟。我说,关什么机啊,电话里能说清楚,我也不必穿过三分之二个中国来追你。她说,我想过一种新生活,没人认识我的生活。我说,你想怎么过是你的事,不要给别人添乱,懂吗?

小夏的卧铺是下铺。我坐在她那儿打算休息会,毕竟两天没休息了。我靠着被子睡着了,醒来已是清晨。我一时疑惑,不知身在何处。火车已到乌鲁木齐。窗外是独属于北方清晨的幽蓝。我站起身,小夏不见了踪影。我随人群走出了车厢,站台上干燥凉爽的风吹来,让人清醒。我想起篇文章,上边说,乌鲁木齐是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城市。

建厂五十周年的晚会已在筹备中。领导指示,生产部门少出节目,机关上的同志有才艺的要上,没才艺的创造才艺也要上。大家平日都是穿工装的受气包,谨言慎行,不见本事,等到报节目时,各个身怀绝技,如一夜间基因变异。有拉大提琴的,有用飞镖灭蜡烛的,有唱意大利歌剧经典选段《今夜无人入睡》的。我没才艺,可以参加大合唱,曲目是《明天会更好》和《团结就是力量》,曲子简单,张嘴不发声也行。但我和工会李主席参加了诗朗诵。诗朗诵一般都是四人以上站一排,举个文件夹,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大家一起念两句。不过,我们的诗朗诵只有我们两人。我给李主席说,两人诗朗诵怪怪的,像二人转。李主席说,全厂就我俩懂诗,要别人干什么。

排练开始,单位处处莺歌燕舞,热闹非凡。我和李主席对了词,又定了伴奏曲,到时登台念稿就行了。这次汇演由办公室和工会牵头负责。李主席让我陪着他,端个保温杯,四处审节目。

李主席的兴趣由马克思主义哲学转向了中国哲学,逢人就号脉,批八字,开方子,关心别人祖坟何处,方位地理如何。他不再给我介绍对象。找什么对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听说过没?他抽着烟,一脸玄妙地说,古人都知道找对象不好。我回去上网查了查这两句话,发现是北宋张载说的。张载说的大概是对立统一,和找对象无关。

晚上,我和李主席欣赏了设备采购部的歌舞节目《荷塘月色》。李主席神神叨叨地讲了几句,鼓了几下掌,又坐下抿茶,吐出茶梗,挥挥手,示意接着奏乐接着舞。手机响了,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人。你好哇,柳斯明,她说。我说,你好哇,你是?对面生气了,冷冷地说,敢删我的号。我听出了,说,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刚取消了来电显示。她说,取消了干什么?我说,眼瞎了,用不着了。她沉默会,说,认识我就是眼瞎了呗?

打电话的是王敏丽。通话持续了一个小时,到了后半程基本都是她在說。我只是说,嗯,啊,是,没错。回到礼堂,我找回保温杯。歌舞散尽,舞台空荡,灯光明亮。我坐到评委席上,望着台上,总结了王敏丽的话。她首先表达歉意,说自己长时间消失是因为有事,至于什么事,别打听。她又表示我的问题也不小,作为男友没有坚持的态度,让人难免怀疑这段感情。通过长时间考虑,她打算再给我次机会,望我把握好,继往开来,不负期望和厚爱。最后,她问,没再找女朋友吧?我说,没。她说,以我的了解,情况属实。话说完了,她想了想,觉得该关心我两句,又问,还好吧?我说,凑合吧。她哦了声,挂了电话。

夜里躺床上,我觉得该拒绝,又犹豫,思量许久,便放弃了思考。睡个安稳觉需要几步?答:三步。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取出啤酒,关上冰箱门。第三步,把酒倒进自己的肚子里。喝完最后一杯酒,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宽容和诚实究竟哪个是第一位的?谁知道呢。

第二天,我正编稿,王敏丽打电话来,约下班去吃烤肉。晚上,王敏丽穿白底碎花连衣裙,显得面白身长,笑靥如花。她兴致不错,甚至还带着为我高兴的意味。吃完烤肉,我们手拉手,来回压马路,同所有的情侣别无二致。我站住,望着远处的灯火。它们在漂浮。她的脑袋靠过来,问,想什么呢?我说,在漂浮,四周是透明的黏液,一种不真实感。她“嘁”了一声,又说,和我在一起,你觉得哪个瞬间最真实?我说,当你站在荒草中,独自面对一面落满尘土的镜子时。她问,什么时候的事?我说,梦到的。我问她,报社现在怎么个情况?她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刚卖了地,还能苟活。我按了下车钥匙,不远处的白色雪弗兰闪闪灯。一切重新开始。

主管生产安全的刘副厂长亲自挂帅,督导晚会筹备。刘副厂长过了遍节目,表示了肯定,同时感谢大家的辛勤付出。客套话说完,刘副厂长果然来了个“但是”:但是,个别节目明显在糊弄,归根结底,是对事业的不负责任,没有做到干一行爱一行,上一个高度来讲,这是对我们的事业丧失信心。刘副厂长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可耻的!我打算鼓掌,见大家神情肃穆,便收回手。刘副厂长说,比如说那个诗朗诵,念的是什么?不中不洋,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似是而非!李主席的脸色铁青,鼻翼一张一合,眼中冒出火来。刘副厂长停顿会,多云转晴,又笑了,表示自己还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

他说,五十年前,第一代钢厂人响应国家号召,来此三线建设,这里当时可是荒地啊。因此我想,我们的晚会是否也可以找一片荒地,搭个舞台表演,以示我们不忘历史呢?最好再找几个探照灯,灯光笔直朝上,射向天际,展示出豪情壮志。我们还应该打破舞台和观众的界限,让观众们也参与其中,观众们每人拿个小旗,按照节奏,起来坐下,造出人浪的效果。刘副厂长说得兴奋,面色潮红,如饮美酒。他还说,他已在党组会上汇报这个想法,并获支持。刘副厂长说,想到和得到之间,还差个做到,这得仰仗大家了。

李主席的诗朗诵被毙了,也不必负责晚会。我被安排去寻找荒地。刘副厂长给了我四十天时间,让我放下手头工作,以此为重中之重,望不辱使命,找到一块壮阔、艰苦,但又饱含着希望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荒凉地。我觉得这事有难度,大体相当于给他找出一块五彩斑斓的黑。不过我喜欢这工作,不用去单位,可以驾驶着二手雪弗兰四处逛。

我从未以如此方式观察过城市的边缘。我看到落日下的丹霞地貌、破败的钢结构厂和水泥厂,月下的石林、村落和古镇,烈日下的收购站里整齐码着无数啤酒瓶,瓶身反射阳光,如一片光明海,而另一边汽车残骸堆积如山。河上有羊皮筏子,岸边芦苇茂盛,水鸟惊飞,山河寂然。我不必说话,只是目睹,内心感到充实。如果不是这项工作,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游荡。

如果下午结束早,我就去报社门口接王敏丽共进晚餐。她絮絮叨叨讲起单位破事,也问我的工作。我讲起城市边缘的荒野。她不感兴趣,认为是领导整我,目的是让我脱离本职工作。她觉得有必要送点东西。我说,没必要。她又说我不思进取,危机在前还傻乐,像一千七百年前的刘禅。总体说来, 我和王敏丽之间进展顺利,像准点的列车。上站是“相亲”,这站叫“恋爱”,下一站“结婚”,再下站“生子”……未来可期,但一眼望尽的生活让人倍感空虚。

一天中午,我开车西行,抵达城市边缘。我下车,走在荒野上,热气顺裤腿上行,脑中蒙蒙一片,似能听见遥远的叹息。脚下无数野花,近看星星点点,远望如潮如海。两座高耸的搅拌站,上灰下绿,上边是圆柱形,下边为圆锥,在荒野上陌生如遗迹。附近是破败的平房,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寂静压迫一切。我回到了车上,取出保温杯,吹着空调,见一条金色的蛇缓慢穿过公路。远处,一个单薄的红色身影,如同波纹,轻轻晃动。人影近了,是个女孩,面目仍不清。她漫无目的地走,甩着竹棍,扫荡着草叶,以惊扰毒蛇毒虫。她在旷野里唱歌,听不清歌词,只有模糊的调子传来,听来颇觉忧伤。我长久地注视烈日下的女孩,直到困意袭来。我调低座椅,窗户留了缝,闭上眼睛。

醒来时,天阴了,我伸个懒腰,去摸烟和火机。红裙在挡风玻璃前翻飞,猎猎作响,其间是两条光洁笔直的小腿。我坐起来,敲敲玻璃。女孩盘腿坐在车前盖上,凝视我,露出微笑。她做出个夹烟的姿势,示意给她递根烟。女孩是李芊羽。喂,别坐上面,小心压坏了!我推开车门,喊道。我走下车。碎草打在我脸上,声音被风吹成丝缕。她又站起来,低头看我,下巴有些婴儿肥。从下向上看,俗艳的网红脸反而显得娇憨。她下来,荒草中捡起白鞋,拉开车门,理所应当地坐在副驾座上。我摸了摸她站過的地方,完好无损。

李芊羽的头发又染回了黑色。我递给她一根烟。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她吐出白烟,故作沧桑地说。脚放下来!我说。她把脚从仪表台上挪开。我说,鞋穿好。她又穿上了白鞋,说,烟抽完了,想敲玻璃叫醒你,看你睡得香,忍住了,我是不是特善良?我没接茬,停了会,说,这儿鬼影子都没,你待这儿干嘛,你闺蜜小林呢?她说,别提她了。我说,怎么了,掰了?她说,没掰,联系少了,小林应聘去报社广告部了,对,就是你女朋友的那个报社。我说,我的事你怎么都知道?她说,我也不想知道,正好又知道,巧了不是。她笑了笑,接着说,造化弄人呐。我说,造化弄不弄人我不知道,造化可能要弄我。她说,你可是一帆风顺,别矫情了,造化懒得弄你。

乌云压迫旷野,巨型闪电划过,如光明的枯枝败叶在天空显形。隆隆雷声贴地滚来。草叶随狂风起伏,浪潮般扑向这辆雪弗兰克鲁泽。碎草叶飞舞,涌向远处。我瞄了眼手机,四点刚过,说,我要回城了。李芊羽说,我也要回城了。我说,你怎么来的,怎么回,我不接待。回不了啊,她说,搭了顺风车,司机大叔可猥琐了,要我微信我没给,他把我扔这儿了。我说,别乱坐陌生人的车。她说,你一边想扔下我不管,一边又假惺惺讲道理。我说,我去接女友,进城就把你扔路边。她说,我没钱打车。我说,我不是你爹,你没钱不关我的事。她说,你给我钱,我打车,不然我告你女朋友,说你强奸我。我说,别拿这个吓唬人,挺没意思的。她说,你会给我钱,至少两百。我说,凭什么?她说,因为我了解你,而你不了解我。我按了几下喇叭,摸出两百块,放扶手箱上。她拿上钱,一脸得意。车子发动起来,从荒野走向寂静的公路。雨落了下来。

雨变大了,白色雨幕横绝四野,雨刷不及刮走雨水。我不敢把车开快。李芊羽在刷短视频。我问,还没工作?她说,没啊。我问,那你怎么生活,啃老?她说,对于充满想象力的人来说,如何生存并非最大苦恼。我说,那你苦恼什么?她说,苦恼多了,来,给我烟。我说,你不是有了两百块吗?自己买去。车开进峡谷,浅水漫过公路,路两边是丹霞山。丹霞山被雨水冲洗,更加艳丽,如永不死去的火。我对李芊羽说,声音关小。她关掉了视频。过了会,她手机响了起来。她说起话来,声如融化的糖,甜得发腻,腻到黏牙。天边又划过闪电。我大声说,打雷了,下雨了,再打电话小心被劈了。她捂住手機,瞪了我一眼,接着打电话,说,没,亲,别生气,我拼的车,旁边有神经病。

开过峡谷,视野再度开阔。工业园到了。路两边一律是两层高白色彩钢的车间,蓝色的瓦片波浪板,寂寥的旗杆,高耸的烟囱。李芊羽打完了电话,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我看了眼时间,八成来不及去报社了。水泥道路笔直,路面上一层水雾。前面是拉橡树皮的解放车。解放车转弯时,一捆橡树皮掉下来。我赶紧刹车,险些撞上。李芊羽醒来,看了看前面,反应几秒,骂了声“靠”。接着,她抱肩,盯着橡树皮,仿佛通过凝视便能让它消失。卡车没发现掉了东西,继续向前。我把车停路边。我可以绕过去,可我决定下车。

雨水温润,将我的衣服浇透。橡树皮轻盈,一捆不过百斤。我将树皮拖到路边,脚踩上面,遥望远方。目光所及,除了工厂,便是青翠的水蒿。青色的鹿站在雨中。它跑开了,消失于雨雾。李芊羽哼起歌。我凝望鹿消失的方向,涌出一种渴望:我想要脱去衣服,在雨中行走,打量一切,假装自己才是青鹿。

回到车上,我找毛巾擦脸。李芊羽说,你手机响半天了。我取过手机,上面七个未接来电,五条未读信息。我正要翻看未读信息,王主任的电话过来了。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工业园附近。他说,回趟单位,路上别太快,注意安全。我又问什么事。他说,老李没了,去看看吧。我问,哪个老李?还有哪个老李!王主任有些生气,又叹气,说,工会的李主席。

记着它,直到混凝土建筑的表面生出暗绿的苔藓,直到浩荡的山林腐朽,直到无数的钢铁生出红锈。乌鲁木齐是离海洋最远的城市,我是它短暂的旅客。那天清晨,乌市的车站被无限的幽蓝笼罩,晨风轻盈得像是在同时穿透无数个灵魂。漫长追寻的终点,车站向四处延伸,灵魂从其中飞升。人的一生中,这种感觉不会多:使一个人失踪,把船凿沉,将谜底销毁,让井深不见底。我点上烟,走到站台一头。列车正在到来。我做出打算:登上来临的火车,在终点站开始新生活。

我掐灭烟头。人群涌动,火车渐近。我不去看车身的标识,拒绝知道终点。我随人群上车,接着去办补票手续。哪一站?列车员问。一张硬卧,终点站就行,别告诉是哪儿。列车员轻声说声“靠”,接着又是温暖亲切的声音:好的,先生,请出示下身份证。我走进硬卧车厢,躺下。轮缘撞击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车厢内喧嚷的人声。外边落雨了,我不与人交谈。铁轨在细雨中闪光。兴奋不见了,冷漠到来,我不再做判断。我感到陌生,此刻对于上一刻陌生,或相反。我盘腿枯坐床上,听风雨声,内心寂寥,天地荒寒,顿觉人生荒废,又无可奈何。一觉醒来,车已停,终点到了。我走出车厢,为四周景象震惊。终点站正是我生活工作的这座城市。

我放弃游荡,打车回了单位。我坐在办公室,给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去了电话。副校长说他正值班,有事当面汇报。我去了他办公室。他为我倒茶,赞我处理得当,又说,学生随他去,我们做了该做的,尽力就好。他打个哈欠,说,辛苦,来回有三千公里?我说,近五千公里。他说,不易,现在放假了,开学去财务报销吧。我说,谢谢校长关心,不着急。他说,学校安排其他老师去江苏,你好好过暑假吧。说完,他取过文件,哗哗翻起来。

我走出校门,见几个警察往派出所走,中间夹着四个青年。三男一女都戴手铐,头套黑布袋。警车停路边,警灯在阳光下闪烁。树间蝉鸣如沸。最前面一位警察我见过,正是上次我去接人时的警察。忙着呢,我笑着向人家打招呼。能背诵鲁迅名言的警察忘了我,瞪我一眼,提起警棍远远指着,喝道:看什么看,走!我点头,笑着走开了。生活回归正轨,惯性磨平一切,让人怀疑过往真实,自嘲突兀的瞬间。

新学期刚开学,又出了怪事:有人向学校捐赠,且是匿名。捐赠物是象牙化石,确切点说,是成年猛犸的左门牙,近两米长,比一般象牙更弯,弧度在大笑与微笑间。象牙存放于校办会议室,躺在圆形会议桌上。象牙刚到,校委领导就先尽情抚摸。随即,书记发表了不知所云的感言:太糙了,还是艰苦,还是现代文明好,不费牙。几天后,中层领导也摸了象牙。又过了一个礼拜,终于轮到教师摸象牙。单位里干什么都是先大后小,有序而无聊,如俄罗斯套娃。象牙静躺桌面,盖红布,露出牙尖约二十厘米,以供抚摸。大家排队,缓步走去,若有哀乐奏起,便同领导的遗体告别。我前面是教汽修的王老师。他转身给我科普:猛犸象是世界上曾生活过的最大哺乳动物之一,是古人的重要狩猎对象,远古岩画上有不少描绘捕杀猛犸的场景;有古生物学家认为最后一批猛犸象灭绝于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其时埃及人正修金字塔。校办的李秘书走过来说:保持安静。轮到我了,我用指尖从左至右轻拂,只抚摸一下,不觉同石头有区别,或许更凉,更粗砺。

套娃之外,也有人想要染指象牙。机电班的某男生去撬会议室的,被保安当场抓获。学校没有为难他,只是让写检查。大家的好奇心淡了,领导也觉象牙是个负担。职校被撤的消息已传出,人心惶惶,大家没事凑一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将象牙转赠省博物馆。省博有猛犸化石,立在古生物展厅正中,颇为雄武。美中不足的是猛犸象化石缺左门,而转赠的象牙正是左齿。

单位的好事者去省博,发觉猛犸左牙仍缺失,便批评省博作风懈怠懒散,未将捐赠的左牙安装,并表示要曝光此事。省博工作人员一头雾水,费了半天劲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工作人员解释说,化石不能随意拼接,而且博物馆的是幼年草原猛犸,而捐赠的是成年西伯利亚猛犸象牙。工作人员继续说,象牙已收仓库,不便展览的原因首先是因为省博好东西多,单个象牙不算什么,二来象牙被刻了字,被破坏了。好事者问,写的什么内容?工作人员说不知道。那人追问。工作人员只好又打电话询问保管部,挂了电话,说,上面刻着: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可以了吧。

有关此事大家尽情发挥想象。我听到了三个版本,分别是少女复仇、少妇复仇和老妇复仇故事。故事主题一样,都是某女性被某负心男伤害,怒火升腾,打算报复,手段目前还不明朗,象牙则意味着以牙还牙(讲少女版本的是政治马老师。他说,愤怒是唯一对革命有正面作用的负面情绪)。不论哪个版本,结论都是:这仅是开头,大幕才拉了个缝,好戏在后头。大家都知是胡扯。学校风雨飘摇,大家不再相信坚硬的一切,怀着隐秘的恶意,期待偶然。

师生离校后,校园显出恐怖。没什么死去,不过是人的消失。夜里,我打着手电,走進宿舍楼,随意走进一间宿舍,躺在床板上。这里曾住着我的学生。手电照亮上铺的床板。我的汗毛立起来。

上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王敏丽打来电话,说,记得半山亭的荒草里,我说了什么吗?就那次你约我吃烧烤,结果烧烤店倒闭了,我们吃了泡面。我说,不记得。她挂了电话,过会又打来:再给你次机会。我说,记得你让我最好忘掉,我记性不差,执行力更好。她说,这就没意思了。我说,是没意思,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她不说话了。我想起这段对话之前也发生过,也是在半山亭。她说,你在哭吗?我说,不至于。这时我才发现我真在流泪,喉头阵阵发紧。女人就这样,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能敏感地把握你的语气。她说,完了打电话,我等你。

我转过身,看到烛火跳跃。李主席的遗照摆桌上,烛光下表情阴晴不定,似喜还悲。我和同事在灵棚外闲聊。大家在回顾李主席的一生,都说李主席是好人。雨小了,雨丝划过碘钨灯的光圈,像是一道道夜晚的刻痕。王主任拍拍我肩膀,说,你是老李的忘年交。我说,人生无常,没想到李主席会跳楼。他转过身,下巴一抬,朝向灵棚,低声说,还不是因为他老婆。我俩向着小区外走,仍有吊唁的人来。

王主任讲了起来。李主席的老婆没文化,又是母老虎。李主席刚当工会主席那会,大家让他请客。饭桌上,有人起哄,非要李主席把老婆喊来。李主席推辞不过。他老婆来后,对李主席颐指气使,一看就是个二百五。他坐李主席旁边。李主席抱怨失眠,一宿宿睡不着。他说,失眠不能小瞧,省人民医院有个睡眠中心,专治失眠。他老婆说,你睡不着,我怎么不知道?他说,你挨枕头就睡,怎能知道。李主席失眠严重,枕边人竟不知情,足见感情淡漠。李主席不理老婆,接着说,失眠确实痛苦,感到自己像茧,世界越来越小,越来越空虚。李主席老婆说,别提你的屁事了!大家都愣了。她又说,你失眠关别人什么事,让人心烦!大家都不说话,一时冷场。有人想活跃气氛,说,现在有了新政策,男人当领导能娶两个老婆,嫂子,你要做好准备。不想她嚎啕起来。李主席说,开玩笑也当真。他老婆说,趁大家都在,你发个毒誓,要是再娶,不得好死!李主席说,胡闹嘛。他老婆抬手给他一耳光。大家都不做声。李主席摸摸脸,忽然笑了,喝尽杯中酒,说,我干了,你们散了吧。

我说,也太过分了。王主任说,我见李主席喝药,精神类药物,确是抑郁症。我叹息说,我新来单位,不知道李主席家事,能早点安慰就好了。王主任说,作用不大,他不是冲动,而是被耗干了。我俩往回走,雨小了,淅淅沥沥的雨滴落树叶上,地面反着灯火,更显凄清。到灵棚前,我同别人打了招呼,看着远处低语的人,感到压抑。这时,李主席老婆出来。我说,嫂子节哀顺变。她抹着泪说,唉,我不伤心,你是文化人,应该懂这个道理,自私自利的人才自杀,对不?他为了害我,才自杀的。过了一辈子了,我不怕他。

我开车回去,快到小区门口,转弯时同一辆直行的出租车相撞。人没事,雪弗兰保险杠弯了。出租车受损更严重,前盖掀了起来。司机骂骂叨叨的,我回了句,接着便捉对开打。司机打不过我,挨了记重拳,晃了晃,险些摔倒。他回身开后备箱。我上车,锁死车门,正要逃离。司机拦车前,手拿棒球棍,猛砸车窗,喊我下车。我盘算着,就算我下车,他未必敢给我来一下,但做人还是稳当些好。警察很快来了,带我俩去验伤,都无大碍。出了医院,我俩又被带去派出所。我和司机认错态度都好,表示今天心情不好,冲动了。我和司机握手言和,还留了微信和电话。司机被拘了,我让他好好改造,出来再赔我车的维修费,都是厚道人,不着急。

出了派出所,我在小摊上叫了碗羊杂,刚喝汤,王敏丽的电话过来,问我人在哪?我说,刚出派出所,吃羊杂呢。她说,你这一天很充实啊,去派出所干嘛?我说,打架。她问,没事吧,我来接你。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就回了。她说,你今天必须来陪我。

我到王敏丽家时,已是夜里两点。她化了妆,穿酒红色长裙,坐在饭桌前。我说,还不睡,是不是报社倒闭了,明天不用上班?她说,明天礼拜六。我说,我都忘了。我知道她有话,可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取了罐啤酒,瘫在沙发上。她过来,抱住我。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她笑笑,小声说,我买了试纸。我说,做实验啊?她嘴唇几乎贴到我耳朵上,说,两道杠。我心不在焉地说,两道杠是中队长,三道杠大队长,有个小学生是五道杠,牛逼,总队长。她笑说,钢铁直男啊。我说,睡吧。她说,等了你一天了,陪陪我。

她打开电视,找出部职场剧。该剧豆瓣评分只有四点九,还有很大提升空间。我平时不看电视,只有除夕夜打开,听个响,和放炮一个意思。我忍着困意,看了半集,不但清醒了,还生出了有关文艺的思考:永恒的是经典,但经典的形式和内容总在变;烂片生命力短暂,但套路一样,所有烂片都是一部烂片。由此推导得出,经典如渣女善变,而烂片贞洁永恒。我跟王敏丽说,我一看就知要演什么。她说,那你说。我说,男主和她闹矛盾,男二和她有缘分,男三跟她天天混,多角恋爱很滋润。她咯咯笑起来,说,接着看吧。她一会喂我水果,一会又刷微博。电视上,女主角躲进洗手间,不一会冲出来,捏着一张纸片,站在闺蜜面前,咋咋唬唬地喊,天啊!女主闺蜜长得倒好看,声音柔柔地说,怎么了呀?女主说,你看,不会吧,才一次就中了,两道杠。我转过头,见王敏丽正削苹果,刀很稳,长长的苹果皮快要垂到地上。我说,不会吧?她盯着苹果皮,仿佛削苹果是一场有关意志力的活动。

我紧抱着王敏丽,入睡已是黎明。梦里,我站在陌生的站台,火车轰隆隆驶来。我上了车。火车晃了两下,就停了。我还没来得及坐下。乘客欢呼起来:到了,终点到了。我向车窗外看去:终点即此地。

我和王敏丽开始筹备婚礼,期望在她显怀之前,完成所有仪式。最终,婚礼定在厂庆后。筹办间隙,或者心烦时,我仍开着车,去考察荒地,并且拍照供刘副厂长选择。雷坛河附近要建古生物主题公园,目下只是平整了土地,还未开建。这里地势开阔,远处青山为景,近靠墓园,显得格外幽寂。我拍了几张照,发了过去。刘副厂长很满意,表示这就是理想的荒地,荒凉中蕴含着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况且要建公园,用电有保证。刘副厂长指示:尽快落实,场地费用都可以商量。敲定了地方,我的任务算顺利完成了。同事都在准备五十年厂庆,一会去排练,一会去租演出服。我在单位见不了同事,来回碰到的都是和我一样闲的领导,干脆翘班不去。五十年厂庆,机会难得,若不翘班,非蠢即坏。

婚礼前争吵难免,无非细节上的分歧。王敏丽却上纲上线大哭大闹,挽袖怒斥如红卫兵,向隅而泣同琼瑶女。一天夜里下大雨,王敏丽发烧,量了体温,三十七度五,尚属低烧。我说,去医院吧。她说,不严重,算了吧。我想了想,毕竟是孕妇,小心为妙,拉着她去了省人民医院。她坐在椅子眯着。我拿她的身份证去挂号。她忽然睁眼,从椅子上跳起来,恶狠狠地说:身份证还我!我说,挂号得用身份证啊,怎么了?她说,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身份证还我!我想起半山亭那次,她也生病,送她去医院同样被拒绝,她还玩起了失踪。她瞪着我,伸出手,说,身份证还我,快!

我后退两步,环顾着四周。她向前一步,仍伸着手,说,你考虑清楚,如果不给我身份证,我就跳楼。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第二天,她退烧了。我为她做了荷包蛋,热了牛奶,烤了面包。她说,昨天看到有个男人头上全是血,太可怕了,而我不过是感冒,不该挤占医疗资源,对吗?我说,医院有分诊,你不会挤占车祸病人的资源,你不会到脑外科,也不会去骨科。她放下杯子,说,不信我?我说,信。

荒野上,十六道光柱分作四方,笔直射向天际。经过领导漫长的讲话,大家对于晚会兴趣全无。第一个节目是歌舞《荷塘月色》,由设备采购部选送。女主唱红裙猎猎,嗓音清亮,能洞穿黑夜,一旁男歌手挥着手,复读机般喊:哟哟,切克闹,哟哟。小头目们在观众席里跑来跑去,让大家挥舞小旗。零星的旗子竖起,又倒下,又试探性地举起,如尴尬的对话。王敏丽的微信来了:产检结果出了,一切正常。“正常”之后,句号之前,是亲吻的表情。起了大风,有人趁乱怪叫一声。巨大的红布低飞过来,波涛般涌动,像要覆盖一切。观众都伸手去够,却差着一点。红布变换形状,飞到光柱处,猛然向上,像一个高音,接着消失于荒野,成为无边暗影的一部分。

我离开座位,维持秩序的小伙喊住我。我说,小便啊,大哥。他挥手放行。我向着红布飞去的方向走去。红布不见踪影。音乐渐低渐远。光柱外,十一辆通勤大巴整齐排列。继续向前,我看到了那辆二手雪弗兰克鲁泽。我发动车子,驶向黑暗的深处。夜鸟惊飞,尖叫着,箭一般射向摇曳的树。草叶沙沙作响,星辰稀疏明亮。在一个转弯处,我看到了高耸的黑影。我调转车头,让远光灯照向黑影。巨大的虫子俯视我。这是尊三米高的虫子的石像。它身体弯曲,俯首凝视,如被黑暗遗弃在光中。

我下车,点烟,靠车门上,侧头打量它。水泥基座上有简介:三叶虫,属节肢动物门,三叶虫纲;生活在距今五点六亿年前的寒武纪,至二点四亿年前的二叠纪完全灭绝,共在地球上生活三亿多年;此为在国内发现的三叶虫之一种,莱得利基虫。

莱得利基虫附近,立着不少石像:始祖鸟、巨型蜻蜓、马陆、剑齿虎、猛犸象……我游荡着,在车灯的光和石像的阴影之间。有人走来,石像前仰头。我喊道,你是不是跟踪我?到哪儿都能碰到你。李芊羽说,跟踪你干什么,图你长得帅?这我的地盘。你的地盘?我笑了,烟盒抛给她。她抽出一根,点上,说,我喜欢这儿。她双手抱肩,长裙猎猎作响。

我们走向远处,漫无目的,如无人的船行在海上。她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这附近埋了酒。我说,你是狗啊,东西埋土里,没事还在附近逛。她说,你快结婚了,请你喝酒。我踩灭烟头,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小林说的吧。她说,管谁说的,爱喝喝,不喝拉倒。我说,开车呢。她说,开毛线。我说,一提结婚,我还真想喝点。她笑笑,黑暗中潇洒地一甩头,说,走吧。

她大步走着,不说话,烟头红亮,发丝被风吹乱,扫过我的胳膊。她说的附近并不近,我们走了好久,走出荒地,又爬上土山。我们坐山顶上,看到十六根笔直的光柱,大地上舞台孤独。她坐我旁边,望向远处,说,有趣,在这办晚会,你提议的吧?我说,扯,我能说上话?领导一张嘴,下边跑断腿。她说,低估领导了,这种轻微的神经病挺可爱。我说,你还年轻,领导有神经病并不可爱,谁有神经病都不可爱。她站起身,一手指地,说,挖吧,酒在下边。我说,我随便找个地坐,酒正好就埋在下面了?她说,对啊,就这么巧。

山的另一边,月亮缓慢升起。山脊线上一排老树,风中摇曳。她从荒草中拖出铁锹。铁锹涂着红漆,是防火锹。我说,变魔术呢。她说,挖吧。我说,挖出尸体或枪,我都不意外,可不信能挖出酒。她说,少废话,留劲挖土,埋挺深的。挖了会,我感到有东西,伸手去摸,是一角布料。我说,不会真是尸体吧?她说,别一惊一乍的。我扔过铁锹,手去刨,刨出件夹克,里头包着东西,沉甸甸的。她说,喏,就这个。我把夹克放地上,打开,果然包着两瓶酒。我举起酒,对着月光。是白瓶铁盖的河州酒,有年份了。她说,取一瓶就行。我把一瓶包好,扔进坑里,回填。干完,我出了汗,有了点现实感:風是冷的,夜是黑的,酒是老的。我拧开盖,酒瓶递给她。她说,你来。我喝了一大口,酒味冲,泛酸,有塑料味,绝非好酒。她也喝了口。我喝了酒,觉得兴奋,背诵起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我点上烟,长叹一口气。明月在天,风吹过山林,野草沙沙作响,不知今夕何夕。她说,手机震了。我掏出手机,关机。

她说,每次闲逛都能遇到你。我说,一切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为之开路,恩格斯说的。她“嘁”了一声。我说,闲逛的人想放下石头。她又“嘁”了声。我说,有个朋友在医院工作。她说,然后呢?我不说话。她说,话说出来,事就定了,没想好就别说。有理,我说,你觉得,宽容同诚实,哪个重要?

是的,我有个朋友在医院工作。王敏丽伸手要身份证时狰狞的表情让我难以忘记。我给朋友发了王敏丽的姓名和身份证号,告诉他,这是我女友,近来状态不好,似有旧疾未愈,我想查查她在省人民医院的病历。朋友说,不好查的。我说,打算买补品给她,怕不对症,帮个忙,成人之美嘛。朋友说,讲究。晚上,朋友打电话来,说,查病历没意义。我说,帮忙嘛。他说,要保护病人的,打胎是隐私,不能透露。我说,靠!他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忙了一整天,我脑子乱,我是口误,别当真。我挂了电话,盛了碗鸡汤,放到王敏丽面前。王敏丽问,怎么了?我说,想起一句话,宽容同诚实哪个更重要?她说,都不重要。我说,你觉得什么重要?她说,明天重要。

李芊羽问,酒怎么样?我说,品不来。她说,领导爱喝酱香型,看样子是喝不习惯。我说,我上初一时见过这牌子,白瓷瓶,上面三颗金星,卖得挺好,后来酒厂倒闭了。她说,你就这毛病,觉得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得靠你说。我说,你真不找个正经工作?她提着酒瓶站起身,说,大好夜色,少管闲事,走走吧。我坐在地上,见她走向高处,身后是枯木摇晃。她蹲下,仰头喝酒,好似《东方不败》里的林青霞。她蹲下,长裙在风中熄灭。我追随在她的身后。晚会结束,十六根光柱灭了。通勤车一辆接一辆离开。她说,这儿要建个公园。我说,古生物主题公园。一只狐狸跑了过去,顺山势向下,不离开月光下洁白的山路。我向前追去。

风高路斜,月影横斜,狐狸不见踪影。我回头,见李芊羽模糊的黑影。我大喊,我认出你来了!她哈哈大笑,笑声如同野草放肆。她大声说,那你讲讲看。我说,你是小夏。她站在那儿,反问,谁?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停顿一会,说,接着讲啊。风吹草动,似有无数魅影在草茎下潜行,万物向此聚拢,迅速完整起来,宛若虚构。我深吸一口气,说,你叫小夏,本地人,家住铝厂,幼时父母离异。你对母亲全无印象。父亲不爱说话,好喝酒,有几个朋友,分散城市的各个角落。话少的人想得多,你父亲就是这样。你父亲是小夜班,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但他并不着急,而是在游荡,直到黎明回家,为你煮一碗面。国家产能调整,铝厂属于被淘汰之列。话少的人喜欢放大痛苦,同时也放大希望,当洪水到来时,他们握着稻草,想象一艘船。厂子里风声鹤唳,你的父亲想象出了一只远古的巨兽。他得到了一根兽骨。

李芊羽来到了我的身边,说,有意思,但是……我打断她,说,不要肯定,也不要否定。她说,哦,那你接着自我陶醉吧,话说,故事得有个名字吧。我思考会,说,就叫《太古》。她说,成都有个太古里,特繁华,好多国际一线大牌,你去过没?

我没有理会,继续讲:父亲保存着兽骨,仿佛怀抱匕首的刺客,冷眼打量一切,知道审判将来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工友听闻此事,来找你父亲,拿着两瓶酒。工友说,老母亲有癔症,古方说得用龙骨粉。工友又说,古代龙骨不同现在的龙骨。你父亲说,直说吧。工友掏出小刀,说,帮个忙。你父亲点头。工友取过张白纸,仔细折成三角,又用刀在兽骨上刮下一层细粉,抖入三角中。工友走后,你父亲把酒裹进夹克,背着防火锹出门了。

李芊羽笑说,原来酒是这么来的。我又喝一口,抖擞起精神。就像你开车进深山。你迷路了,没有路标,没有导航,也没有同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得把车继续开下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故事继续。

铝厂停产了。你父亲找来朋友,打算铸造一只全铝的巨兽,然后按上那根兽骨。崭新中唯一的古老,也是唯一的真实。你父亲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做点事,以超出日常之外。你父亲在兽骨上刻上了字。他读书不多,年轻时翻阅过一本外国小说,那是印在扉页上的话。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刻上后,他觉字迹难看,深自惭愧,想擦掉,可刻得太深,只得作罢。夜里,厂区寂静异常。你父亲同几个朋友,干了瓶白酒,开了工。废铝锭被扔进熔化炉,电源被打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你父亲轻声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熔化炉爆炸。只有你父亲活了下来。他的半张脸被毁,失去了左臂,右臂情况好些,剩残破的手掌。父亲出事后,你便寄住在姑姑家。隔段时间,你会去看父亲。他住在半山亭。他费力地将家具拖进荒草,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李芊羽说,半山亭我熟。我说,我去过,还见你了,你坐着辆黑摩的,提着一大包东西。她说,也不打个招呼。我说,不方便。她说,和王敏丽呀。我说,摩的不安全,和出租车一个价,没必要。她说,可是当你下车,摩的师傅愿意用车灯给你照亮。她说,接着讲吧。

你学习不好,上了职校。还有一年毕业,你意识到生活又要注定了。毕业后,你会去一家工厂,不过是在南方,同样需要倒班。你会结婚生子,工厂说不定也会破产。在江苏实习时,你做出决定,买了去往乌市的硬卧票。你要诚实的生活。你的老师追上了你,车窗外正是阳关。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说。你从这句诗里,品味出了悲凉、落寞、豪迈、不舍等等。课本上关于这首诗的解读包含着这些形容词。可你也感到了新的东西,比如解脱的愉悦。在乌市待了两个月后,你又回到这里。你将兽骨捐给职校。你做了手术,换了容貌,同时换了名字。你是城市的故人,但没人认识你。你喜欢这种感受,像完成了真正的隐身。你追求着新奇的生活。但你知道,一旦有人喊出了你的真名,你的快乐将会烟消云散。你不知生活在何处,因而在城市的边缘不断游荡。一天夜里,你来到了太古公园,看到了之前的老师,柳斯明。你们走上一座小土山,喝下了兽骨粉末换来的白酒。你的老师打算讲个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你不想听,你更喜欢所有的影子能沉入水底。

她说,讲完了?我说,还没有。她说,算了吧。她起身,喝完酒,空瓶抛向远处。她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我打开手机,十五个未接来电和二十条未读消息,都是王敏丽发来的。我回过去电话,她迎头一句:你死了吗?我说,喝酒呢。她说,和鬼喝酒呢。我笑了起来。她问,你有事瞒我。我说,没有。她说,我讨厌你这个样子。我说,诚实和宽容哪个更重要?明天重要,她冷冷说,不必这样,我可以打掉孩子,我们各自重新开始。说完,她挂了电话。两分钟不到,她又打过来:柳斯明,我做到了诚实,也做到了宽容。她长呼一口气,说,一个月前,你汽车副驾驶前的车窗上有一枚脚印,女人的脚印。我说,哪天啊,什么脚印?你的好朋友李主席死的第二天,她说,脚比我小,是个妹子吧。我说,哪有的事?我脑袋小,扣不了屎盆子。我挂了电话,看到李芊羽,想起她那天搭我的车,并把脚搭在车上。

我们走到了二手雪弗兰面前。我上车,开车灯,石像出现。李芊羽站在光中,说,我不是小夏,你猜错了,她不在这座城市。她转过头,目光穿过石像,伸向无穷的远方。光中许多飞虫,混乱地飞舞。我想起了李主席。李主席总是一句名言重复多日,有句话他却只引用了一次,那是马克思的话:普遍性的太阳落山之后,飞蛾便开始寻找各自的灯火。

四野有风,光中巨像高耸。女孩看着石像,陷入沉思。我降下车窗,大声说,往前走,我为你照亮。她回头看我一眼,在风中笑了。远处是一片凝固的夜,那是山的黑影。我闭上眼,想起半山亭荒草中的旧家具,我的未婚妻对着落满灰尘的镜子整理头发。我想起乌市车站上灵魂起飞的瞬间,想起猛犸象牙。

我将这座公园和小夏的故事命名为“太古”。命名的瞬间,一切成为陈迹。我在等待明天,此刻哪兒也去不了。我还有明天,一个过分古老的明天。车载音响开启,黑冷、粗犷的《假行僧》响起。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牛利利,1989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上海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飞天》《清明》《西湖》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小说集《兰若寺》入选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