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木作坊

2021-10-13吕群芳

少年文艺 2021年10期
关键词:作坊木匠木头

吕群芳

(一)

秋天的午后,天空干净得像洗过一样,风吹过来,凉意十足。我张开手掌,风从指尖掠过,流水一般。有时,掌心会留下一片落叶,那是远山的风带来的吧。

随着远山的风,木作坊运来了几车大木头,一根根整整齐齐地堆在院子里,树木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让我想起山林里的落叶、果子,还有枝头漫步的小松鼠……

此刻,我也是小松鼠,在木头上跳来跳去,从栎树跳到檫树,又从楝树跳到乌桕树,单脚,双脚,跳——跳——跳……咦,松树长出了褐色的“耳朵”,我小心翼翼地挖下它,贴在耳边听……

木耳还未说话,天上却传来朗朗清声,我抬起头,有鸟排成“人”字,叫着飞着,飞着叫着,我知道,它们是大雁。

正当我看得入神,木作坊的林元师傅和包师傅拿着墨斗、卷尺、矩尺走了过来。

“包师傅,我替你拿墨斗!”说完,我立刻从木头上跳下来,一只鞋卡在了木头缝里,我只好单脚站立,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

包师傅替我取下那只不听话的鞋子,顺手在我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小丫头,急什么呢!”

木作坊里的每个师傅都有一只墨斗,它是最基本的木匠工具之一,由墨仓、线轮、墨线、墨签四部分构成,只要在需要的位置拉出墨线牵直拉紧,再提起中段弹一下,就可以在木头上留下笔直的线条。

每只墨斗的墨仓都有不同的形状,有桃形、鱼形、龙形……包师傅的墨斗最好看,是樱桃木做的,纹理细腻,一圈一圈,像春天池塘里的涟漪,墨仓是一条鲤鱼,鱼嘴微微张开,尾巴向上翘起,我感觉总有一天,它会跳出墨斗,飞到云端去。

林元师傅手里除了墨斗还有一本笔记本,铅笔夹在右耳朵后面,可从来不会掉下来,只有一次,我用力一跳,拉了拉他的耳朵,铅笔才终于掉了下来。

他们开始工作了,一边丈量木头,一边计算着有多少立方,然后记录在本子上,还用墨签和矩尺在木头上做记号。

我跟在后面数木头,一、三、五、七、九……数到第五层时,铁匠铺的永康师傅在铺子门口大声问:“小丫头,烤麦饼要不要吃啊?”

“我要吃甜麦饼。”我头也不回地答道。

糟糕,数到多少了?三十二还是三十六?我把墨斗往包师傅怀里一塞,算了,算了,吃麦饼去了。

(二)

第二天午休时,木作坊的师傅来看木头了,铁匠铺的师傅、竹编社的师傅、裁缝店的蓝姨也来看木头了,厂子里喜气洋洋的,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姐姐拉着我穿过人群,坐在高高的木头堆上。

“啪”的一声,一串楝树籽落在我身旁,抬头望去,有着扇子羽冠的戴胜鸟正穿过树枝飞翔而去,是人们的吵闹声惊扰了它。

师傅们有的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有的捧着搪瓷杯斜靠在墙边,食堂的何爷爷戴着老花镜,披着黑色的薄棉袄蹲在柴垛上,活像一只大眼睛的猫头鹰。我为自己的想象不由笑出声来。

只有蓝姨随身带了把小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为衣服缝扣子,那是一件粉色的外套,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姐姐的生日礼物,下个星期就是她的生日。

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回木作坊可以做多少新家具。大人们说着,我听着,扳起手指数着:樱桃木衣柜、樟木箱子、松木桌椅、栗木梳妆台……

“这棵栎树有十五年了,那棵老杉木年轮通顺,密度均匀,也有十年以上了,嗯,还经历了两次霜打。”林元师傅总爱像看书一样看木头,一圈圈地读树的年轮,最善于判断木头的年份。

包师傅不太爱说话,嘴里衔着烟斗,只默默地看,不时用手抚摸木头的外皮。我也学他的样子将手滑过树皮,粗糙、坚硬,手心一阵刺痛,我赶紧放在嘴边直呵气。

宝谦师傅走到一根灰绿色的木头跟前,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曲起手指关节叩了几下,对身旁的小徒弟说:“声音松透,是不是听起来很舒服?”

小徒弟点点头,宝谦师傅又说:“世有嘉木,心自通灵……这是梧桐树。”

梧桐树啊!那是凤凰喜欢的树!我和姐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你们把梧桐树砍了,我到哪里去找凤凰呢?”我很不高兴地问。

宝谦师傅指着院子里的苦楝树告诉我:“楝树的果实叫楝实,传说是凤凰的食物,你可以在树下等凤凰。”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们姐妹俩好好读书,金凤凰就会飞来了。”

“好!我现在就回家写作业。”

跑到半路,我又折回来对宝谦师傅说:“宝谦师傅,你要记得用梧桐木为我做一张小桌子,一定不要忘记哦!”

“记得,记得,做张小书桌,你好好写作业,长大变只金凤凰。”宝谦师傅笑眯眯地答应着。

(三)

转眼就是冬天,夜里会落霜,早晨起来,看到木头上薄薄的一层霜。跟着姐姐去菜园里,挖起一棵青菜,轻轻抖净叶片上的霜粉,放进身边的小篮子。这时,才感觉手指间寒气逼人,呀,真冷。

母亲在宿舍里生火盆,她用旧报纸引燃薄木片,火一下子蹿起来,燃着了上面的细树枝,再往上面轻轻放木块,一个结实的树桩可以慢慢燃烧两三个小时。

前几天捡回的白果,正好可以埋进炭火里,片刻后听见啪啪的声音,白果壳炸开了口子,果肉軟糯喷香。才吃了三两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整齐有力的号子声。

母亲告诉我,今天是木作坊开料的日子。开料,就是将木头按照用途锯成几段,然后去掉树皮,去掉质地疏松等不好的部分,为以后的工序打好基础。

这样的粗活,往往是由年轻木匠做的。他们先将木头抬到木架上,然后两人一组,分别拿着大锯的一端,一上一下,配合默契。他们的血气随着手上的青筋一路奔腾,贯通到木头的每一个疙瘩、每一条纹理之中,细细碎碎的木屑纷纷而下,很快就堆满了地面,踩在上面软绵绵的。

大家一边锯木头,一边根据木料的大小、长短、厚薄,估算着师傅们会制成什么家具:单人凳、两斗桌、三门橱、八仙桌……

木匠们手脚快,还未到下班时间,一天的木料都锯好了。他们轻轻松松坐下来,喝杯茶,抽根烟,准备收工把家回。

这时,竹编社的小青姑娘与同伴拖来一根长毛竹,要麻烦木匠们锯开来。

小青姑娘长得好看,我一直很喜欢她,喜欢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喜欢她秀气的脸庞,喜欢她身上穿的那件浅绿色的灯芯绒翻领外衣,更喜欢她长及腰间的麻花辫。

小青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越剧也唱得好,据说,原来是南山越剧团的,越剧团解散后,才来到竹编社学编织。

木匠师傅们就说,你唱一段越剧,我们就替你锯毛竹。小青姑娘和同伴商量了一下,俩人大大方方唱起了越剧《九斤姑娘》里的《对桶名》—

张木匠:要箍有盖无底桶,要箍有底无盖桶。

九斤姑娘:有盖无底是锅盖,有底无盖是豆腐桶。

张木匠:还要箍只直笼桶,两只耳朵翘耸耸。

九斤姑娘:过年过节都要用,无盖无底叫蒸桶。

张木匠:还要箍一对恩恩爱爱夫妻桶,问侬阿囡懂勿懂?

九斤姑娘:这对就是挑水桶。

……

小青姑娘唱完这一长段越剧,又碎步走了个圆场,才斜靠在门框边微微地喘气,细细的腰肢呈一道优美的弧线,看得我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那边,十几个毛竹筒已经均匀平整地锯好,下班时间也到了。

(四)

天气越来越冷,小溪变瘦了,变清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就抓了溪鱼来卖。母亲买了一些,然后将洗净的小溪鱼放在铁丝架上,用锯木屑的微火慢慢地熏,一直熏到小鱼两面金黄,鱼香袅袅。

一日清晨,母亲让我去木作坊再拿一筐锯木屑。走进去一看,木作坊已经很忙碌了。

每个木匠师傅的工具箱都已打开,锯子、斧子、凿子……最多的是刨子,粗刨、细刨、光刨、线刨、槽刨,一溜儿排开,足有十多个,墨斗放在案板的醒目位置,像是领头的大雁。

林元师傅戴上老花眼镜,审视着一块块木板,仔细地读着每一片木板的纹理、质地,一丝一毫都不漏过,读熟了,读透了,他就知道这些木板最适宜变成什么,是衣橱、大床、桌椅还是梳妆台,余下的边角材料,可以做几块砧板、几块洗衣板、几个木勺,甚至是几根筷子。

包师傅站在无边的刨花堆中,拉开弓步,一刨子推过去,头、背、腿拉成一条坚韧而刚劲的直线,随着均匀的“咝咝”声,一条条淡黄色的刨花带着清醇的木香味翻卷上来……它们像一朵朵长在木头里的花,神秘而自在地开放着。

宝谦师傅已经打磨好木板,正用截锯锯榫头,又用凿子凿出卯眼,木作坊的老师傅们组合木板从来不用打钉子,榫头、卯眼就能使木头聚拢成形,严密扣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我常常听到师傅们教导徒弟:做活儿,要刀到手到,心到眼到。此刻,师傅们埋着头,眼里没别的,只有手上的那份活計,也没人跟我说话,但我能真切地听到木头说话的声音,每一声都真实而纯正,我不自觉地张开手,想把这些声音都收拢在心底。

在我眼里,木作坊成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师傅们在里面变魔术,把一根根木头,变成一截截,又变成方块、长条、椭圆,让椅子长腿,让桌子镶上抽屉,让衣柜可以直立……就连那些落在地上的刨花也有着奇妙的花纹,感觉拿在手中的就是牡丹巨大的花瓣。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子里的木头堆渐渐变矮,木作坊里的家具越来越多,简直成了木头的宫殿。有时,我会带上自己喜欢的童话书,躲进大衣橱里,橱里散发着非常好闻的木头的清香。我蜷缩着坐在里面,打开手电筒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了:

“有一个拍球的女孩,球儿拍啊拍,拍一下,长一岁。”

读着,读着,北风吹过,雪花飘落。

寒假第一天,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梧桐木小书桌,精致光滑,桌面漆成淡绿色,漂亮的木纹像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更是觉得幸福与温暖。

窗外是十万雪花,但掌心化雪,心已在春天了。

发稿/赵菱

猜你喜欢

作坊木匠木头
嘻哈跆拳族
嘻哈跆拳族
嘻哈跆拳族
同行是冤家
同行是冤家
同行是冤家
Archaeological Discovery Confirms the Ancient Past of Yin County
老城区的作坊:手工劳作的记忆
为什么木头可以浮在水面上?
木匠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