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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或超现实

2021-10-13黑陶

红豆 2021年9期
关键词:朱生豪嘉兴

八柱石坊在积雨的灯彩街面显示倒影

江苏宜兴境内的渎边公路、新徐公路、东氿大道。从老104国道拐往善卷张渚方向,入安徽广德境。太极洞。祠山岗。漫长的光藻路,广德城南外环路。广宁公路(广德至宁国)。柏垫。曾在一首诗中追问,用柏木垫高的是什么理想建筑?杨滩。沿途大雨。雨刷器最快挡。从宁国上溧黄高速。空旷的雨中的青色群山间的新筑高速公路。虹龙隧道。霞西隧道。大雨的间隙,丛丛青山之袅袅仙气。仙气是雨水之气。雾白的或者乳白的。白色仙气自翠绿、黛绿的青山间升起。大团大块的雨云,像南方中国水墨画。

雨中青绿的万千丛山之间,还有白色徽州民居。朴素又强烈的色彩对比,让我感动。自然。人类。胡乐、甲路出入口。金沙出入口。绩溪出入口。诞生胡适和徽菜的绩溪。群山间数不清的大小溪水,如绩如麻。

歙县东出口下。往歙县古城,十二公里。练江。青年时候到过的古徽州府治。住歙县饭店。二楼餐厅,满墙夸张的图片菜单。晚餐。土咸肉炒笋尖、碎肉羹、螺蛳烧土鸡、长豆角烧茄子。四瓶啤酒。饭毕二十点。雨黑却闪亮的古城夜。穿天润发超市。乘三轮车到古城。六元。香烟壳子自制的名片:客运三轮。13355598198。许。歙县许姓。古城中的许国石坊。明人许国,歙县人,皇帝老师。当年,有人曾劝官场不顺的汤显祖来徽州找许国。“吴序怜予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汤显祖的诗,他极倔“我的‘痴绝处”,是做梦也不会去到黄金白银的徽州找人说情。跨街的八柱石坊(八脚牌楼)此刻在冷清、积雨的灯彩街面显示倒影。昔年我住过的徽州旅馆哪里去了?夜之古城内街。充满各式小店。书店内,淑和童各买本子。旗袍店的色彩玄幻。仍在营业的蜜雪冰城。似乎像超现实主义的红色消防车,在街头,实兀显现。

液体巨兽

洪水是土黄色的液体巨兽。这只巨兽,最早曾被伟大的大禹驯服过。不过它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尤其是在夏季,它偶尔会显露兽性,在人类的世界肆意虐行。其形不定,其色斑黄,其声恐怖。它轻轻狞笑,稍稍扭摆庞大的身躯(它的躯体内,藏有无数土黄色的利刃牙齿),便冲垮建筑,淹没城镇,便变身泥石流,引发山崩地裂。人工智能、无人驾驶、火星计划……骄傲的人类在它面前,仍然何其渺小!在蓝色浩瀚的海洋母亲最终收纳它之前,这只土黄色的液体巨兽,顽皮地展示着它野蛮的破坏力。

存录:二〇二〇年七月六日,安徽旌德明代乐成桥被洪水冲毁。

《安徽日报》微博:七月六日,安徽宣城,旌德县三溪镇境内古桥乐成桥被水冲坏。原本十一孔的古桥,截至今天下午一点半左右,只剩四个桥孔长的桥体,洪水依然凶猛,后续可能还会出现损毁。据悉,乐成桥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距今有四百多年历史,是宣城境内现存最大的古桥,也是皖南第二大石拱桥。二〇〇四年被确定为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存录:二〇二〇年七月七日,安徽屯溪明代镇海桥被洪水冲毁。

《新安晚报》微博:七月七日上午近十时,黄山市中心城区屯溪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明代镇海桥(屯溪老大桥)被山洪冲毁。镇海桥去年被公布为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也是黄山市中心城区最古老的明代石桥。

三座楼阁

古云梦大泽仍然存在的蒸腾之力,让湖南岳阳楼浮停在低低半空。

李白登臨过的湖北黄鹤楼,因为有梦中万千神鹤的托举,慢慢地,飞动上天。

只有江西滕王阁是端重的一方印章。站在黄昏的阁前,我在想,谁会把它提起来,将它的篆字,盖在眼前这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暮色宣纸上?

极轻微的银质的声音

一条清澈的山溪,从山中,经平缓的山坡曲折流下来,溪水两旁,逐渐建起马头墙的房子,溪上也陆续架起了石板铺筑的简易石桥——于是,一座古老的皖南村落就诞生了。枯水期时,人们为了方便取水,还在溪滩上开挖了方形水井。久而久之,“九井十三桥”就成了这个村落的标志。“井水不犯河水”这句中国俗语,据说就出自这里。

溪水进村处的山中,溪岸的石头缝隙间,生长着鱼腥草、车前草、绿苎、野燕麦、蛇莓、野菊和蜡质毛茛,有时一丛突然出现的茂盛野蔷薇,像花的微型瀑布,让你惊艳。桥头,一位农妇正在出售刚从山里采来的野樱桃,半竹篮新鲜娇嫩的红果子,晃耀人的眼目。十元买了一小袋,在溪水中略略冲洗,吃在嘴里,是暮春山野的清甜。

有廊棚的溪边,年过八旬的王姓老者,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在敲剥紫藤子。和精神健硕的王老汉聊天,他是此间神人。他神秘又自豪地告诉我,紫藤子是神药,能治世上一切癌。他和小儿子的病,都是紫藤子治好的。他从观音老母讲到太阳神,再讲到菩萨。他特别分享了紫藤子的具体吃法:将紫藤子塞入小鲫鱼的肚子里,烤干后碎成粉吃。“我自己得过胃癌,吃了四颗后,连吐了两三次,就好了。”他还说他的妹妹也有病,但她不肯吃,这是“菩萨神仙施了法,未到时候”。王老汉最后叮嘱我,第三次世界大战假如爆发,这个紫藤子能治世上人、救世上人。

晚上借宿的房子,就在村落水口处。皖南山夜,一切皆是天籁。激荡的溪涧之声,此起彼伏的蛙鸣之声,漆黑天宇上群星的移动之声……人家场院之畔,大丛的金银花正在吐放香气,仔细听,金银花吐放香气的过程,也有极轻微的、银质的声音。

看见

那个沉默男孩,正在用收集的家乡雨珠,耐心地,擦拭夏日那一道寂静的闪电。

嘉兴二十八小时

嘉兴南门头美食广场。庞大,却又有亲切、温暖的江南民居氛围。木柱。四仙桌。长条凳。散布的红色元素。无数铺子的灶头厨房连接在一起,曲折,漫长,热腾腾的香气弥漫于这样人影幢幢的迷宫。之前的上午十点,在高铁嘉兴南站,嘉兴日报社沈秀红接站。入住城南沙龙国际宾馆2520房,见到已先至此的老友嘉兴小说家薛荣。安顿毕,秀红、薛荣和我三人,便到南门头美食广场午餐。称为广场并不夸张,此处有各种嘉兴美食,如海宁宴球、文虎酱鸭、老王特色烧饼、刘同兴泡泡馄饨、老南堰春卷、阿二伯缸肉、三阿姨麦芽塌饼、桥头堡面馆、四新春嘉湖细点,等等。植根民间的嘉兴饮食文化,在这里仍可完备领略。

朱生豪先生故居,就在南门头美食广场北侧。饭后秀红和薛荣兄领我进故居一看。有人说,朱生豪的整个人生,只做两件事:翻译莎士比亚作品和爱宋清如。朱生豪(1912—1944),浙江嘉兴人,其人“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夏承焘),“沉默、聪敏,心中似乎有隐痛”(黄竹坪)。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三年,朱生豪就读于杭州之江大学。宋清如(1912—1997),江苏常熟和张家港交界处人,才貌双全之江南女子,被誉为有“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宋清如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六年期间,同样就读于之江大学。朱生豪在大学最后一年认识了宋清如,两人志趣相投,相知相许。一九三三年朱生豪大学毕业后,与宋清如开始长达近十年的通信、相恋。一九四二年,他们在战火中的上海结婚,携手进入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世界。一九四四年末,婚后仅两年,朱生豪即因贫病交迫,在完成三十七种莎剧中三十一种的翻译后,抛下深爱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十年的分离,战乱年代仍然运作的邮政系统,彼时以书信为主要载体的通讯方式,客观上帮助朱生豪和宋清如完成了他们的完美爱情。朱宋之恋,可以称作是最幸福又最凄美的爱情典范。因为拓路,故居据说是向东作了平移,不过格局未变。在故居内,看到朱生豪用过的已然衰朽的手提藤箱,看到两人的照片:宋清如秀雅端庄,朱生豪白衣少年。展示橱窗中有朱生豪致宋清如情书的影印件,朱称宋是“好人”,自己落款为“小三麻子”。后来曾咨询秀红(《嘉兴日报》“好书有约”公益阅读推广品牌的主要发起人和主持人),朱生豪情书哪种版本较好,她推荐了由朱生豪宋清如儿子朱尚刚先生整理的《朱生豪情书全集》手稿珍藏本上下两册,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我的快乐即是爱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这就是朱生豪。

此次来嘉兴的缘起,是秀红主持的“好书有约”和薛荣兄所在的嘉兴市作协为我张罗的“公共的江南与个人的江南——黑陶‘江南三书分享会”。从朱生豪故居出来,秀红直接去会场,薛荣兄和我回宾馆。几乎同时,嘉兴两位青年作家草白、简儿也到了沙龙国际。稍坐,四人便一起步行去下午的活动地方:嘉兴文联所在的高家洋房。这是一处占地很大的中西结合的典型民国建筑,青砖、红砖相间,典雅漂亮。据介绍,这处私家宅院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当时嘉兴城中最宏伟富丽的住宅。始建人高仲兰,光绪举人,留学过日本,创办嘉禾布厂等实业,曾任嘉兴县商会会长。高家洋房坐北朝南,平面布局呈“回”字形,二层楼房,砖木结构,中间围住的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庭院。高家洋房现在已经是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二〇一九年底,嘉兴市文联入驻此间办公。

分享会在一楼的咖啡书吧。来了众多新朋旧友。有嘉兴文联的陈双虎兄长,有诗人、嘉善老友张敏华,有作家、律师采菊,有嘉兴学院熊芬兰教授等。嘉兴市作协主席杨自强带队在外地采访,自强兄还特意打来了电话。我的分享助阵嘉宾是两位小说家:薛荣兄和草白。薛荣兄注意到我书写中“火”的主题意象,他说:“黑陶在中国散文作家之中,是一个拜火教徒,一个拜火教徒的文本,是非常有辨识度和个性的。”草白认为:“在黑陶的书写中,加入了很多传统江南没有的元素,比如大海、火焰,这些元素跟小桥流水,构成强烈的对比感觉。”

分享会结束,一众人到薛荣兄二楼的办公室聊了一会,然后吃晚餐。晚餐就在住地沙龙国际宾馆,21号厅。各色啤酒。嘉兴文联副主席傅琦红到,秀红和薛荣兄还请了他们的朋友:一位是正在翻译波兰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传记的年轻“裁缝”,一位是当年著名的秀州书局老板范笑我兄。宾主尽欢。饭后,琦红主席先回,敏华兄也告辞,他开车回嘉善,其余人去范笑我兄家。这是薛荣兄和秀红特别安排的,他们知道我敬慕嘉兴文化耆宿吴藕汀先生(1913—2005),而藕汀先生与笑我兄,是亦师亦友之关系,情谊深厚,笑我兄收藏有众多藕汀先生的字画手稿。

范笑我兄家在嘉兴市区天河街,某幢住宅楼的503室,他自命为“吾彾山听吅(古同‘讼)楼”或“多晴楼”。笑我兄当年所开的秀州书局,业界有名,特别是他编辑的系列“秀州书局简讯”,更在全国书友中传为美谈。“吾彾山”内,环壁皆书。我们有幸目睹了吴藕汀先生的众多册页。除此,还看到了王国维手迹、钱仲联手迹、陈立夫手迹、宋清如手迹等。王国维所书内容已忘。钱仲联书“秀州缘”,落款“钱仲联”,盖阴文“钱仲联印”章;陈立夫书“相见亦无事,不来忽怀君”,落款“笑我先生撰句属书陈立夫时年九六”,盖阴文“陈立夫印”和阳文“弘毅斋”章;宋清如书“惜花春起早,爱书夜眠迟”,落款“宋清如”,盖阴文“清如”章。

事后,范笑我兄在他的新浪博客,记载了当晚相聚:

十二月十九日晚上,黑陶等八人天河街吾彾山茶叙,看吴藕汀的画。来之前,采菊问:“听吅楼可以坐几人?”笑我说:“有大小凳椅二十只。”在听吅楼,笑我出示了所藏吴藕汀《宋人词意》《秀州十景》《药窗词画》《苏小小墓》等尺(册)页。谈到“吴藕汀的题句,是画面的点晴之笔”;谈到吴藕汀的画“近看看笔墨,远看看意境”;还谈到吴藕汀九十二岁时,对黄宾虹过于注重效果的批评,因王伯敏曾有回忆说“黄宾虹将画作挂在墙上,过几天觉得不好,又添了几笔”。有问:“吴藕汀的后人,没有继承他的绘画?”笑我说:“能够继承的只是技术,不是艺术。所以,吴藕汀后人,都不画画。”从黑陶的《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谈到嘉兴蒲华蒲邋遢,谈到药窗吴藕汀。薛荣认为可以做《口述历史:忆吴藕汀》。笑我认为:“从我的角度,做《口述吴藕汀》没有意义。记录与口述相比,回忆毕竟是靠不住的。一九二一年嘉兴南湖一大亲历者的回忆,多有靠不住内容,尤其是所谓的‘卫士所言。”从宋清如所书的对联,谈到《朱生豪情书集》,谈到陈立夫与湖州;萧乾、文洁若夫妇,梁实秋、韩菁清与梁氏译莎,谈到钱锦堂(君匋)与钱镜塘……笑我分别送黑陶、施奇平、熊芬兰、草白《嘉兴·1921》,其他(她)都曾送过。另外还送了黑陶《笑我販书三编未删稿·秀州书局简讯(2003.10—2005.1)》。施奇平谈到记忆中的秀州书局,说:“今天终于见到了秀州书局的范笑我。”熊芬兰教授说:“谈到的很多内容,都可以申报嘉兴的研究课题。”笑我说:“《嘉兴·1921》,就是为了便于专家们的课题申报。”沈秀红抓拍照片,还翻阅了《项圣谟精品集》。笑我还推荐了周明校注的清代嘉兴人姚东升所著《〈释神〉校注》。黑陶当场在孔夫子网下单购买。薛荣在与黑陶的交谈中,提到正在撰写的《南湖传》。采菊仔细翻阅了《〈释神〉校注》。笑我与薛荣、黑陶在多晴楼合影。沈秀红、采菊分别为八人拍合影。

辞别笑我兄,回到宾馆。草白、简儿、熊教授、薛荣兄和我又去朱生豪故居附近吃夜宵。五个人喝一箱啤酒,抢着买单的简儿点了许多菜。午夜告别。午夜的嘉兴古城,寂静无语的夜空,似乎闪烁着南湖水反射上去的银色寒意。

次日晨,和薛荣兄一起吃早餐。早餐之后,秀红和采菊过来。他们带我去陶仓。陶仓位于嘉兴下面王江泾镇的田丰村,邻京杭运河。冬日平坦的田野之上,两座过去年代体量巨大的红砖老粮仓,夺人眼目。奇特造型的红砖建筑,湛蓝天空,浓烈的建筑阴影,切割成各种几何图形,形成奇特的西方绘画效果。粮仓现在已改辟为艺术展陈空间。近侧的一个小村,民宅全部做了装饰改建,整村以民宿村的格局呈现。这里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项目称为运河陶仓理想村。围挡墙上,有图案和大幅标语“这里有一万种生活”。于是对薛荣兄说,“一万种生活”可以用作书名,或者以此为题写一篇小说。天气虽然有些冷,但晴空万里,冬阳灿烂。在某间民宿的屋顶露台上,环视浙北乡野,四人晒太阳喝咖啡,享受了一刻浮生之闲。

陶仓之后,驱车去嘉兴辖内的新塍古镇。看过众多江南乡镇,但新塍我还是第一次来。此镇始建于唐,历史上曾有新城、柿林、新溪之称,是名副其实的古镇。到达新塍,正是午饭时间。之前薛荣兄已联系了一位当地朋友,这位朋友介绍了吃饭的地方,是他相熟的秀塍饭店。饭店不大,但很有特色,生意也好。我们在楼上雅座。红烧羊肉,鱼籽烧咸菜,酱鹅,荸荠,鳜鱼烧咸菜,等等。薛荣兄和我喝西塘黄酒。特别是鱼籽烧咸菜,非常鲜美,大家一致称好。席间言及新塍是一美食古镇,它的月饼、馄饨、羊肉、烧饼都非常有名。采菊有事提前撤。待我们吃好饭,想去买单时,老板告知采菊已付掉饭钱了。饭毕,秀红、薛荣兄领我逛古镇。新塍古镇人烟稠密,生机勃勃。先去看镇上能仁寺的古银杏。此银杏栽植于公元五〇三年,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据称是浙江省年纪最大的银杏树,它栽种的年份正是能仁寺初建之时。古银杏金黄色的落叶铺满地面,镇上的大人、孩子多有在树下拍照者。能仁寺所在的小蓬莱,是新塍镇占地颇大的公共园林,非常有气息。园林池沼,曲径通幽。其内遍布百年以上古树,如侧柏、枫杨、樟、紫藤、枸骨等。新塍古街格局仍在,南大街与北大街夹一条很长的镇河。人家门上的手书对联仍清晰可读,“漫天酥雨泽万物,连夜春风暖千家”。走北大街经凤舞桥转回南大街。桥堍西南侧有一水塔状高耸建筑,一看就是过去年代的旧物,不知何用。江南乡镇之遗迹。因我要赶车回无锡,秀红和薛荣兄送我返至高铁嘉兴南站,时为下午两点。就此,告别嘉兴,告别古老的吴、越分疆地。此回在嘉兴的时间,共为二十八个小时。

友人言

古称白岳的皖南齐云山,实是红岳,因为它的山体,为赤红丹霞地貌。皖之齐云,与赣之龙虎、鄂之武当、川之鹤鸣,并称中国四大道教名山。十多年前,和数位师友曾专程瞻拜过此山。“红石奔象驮经函”,红色山岩如奔象,驮来道教经函,在咏齐云山的诗赋中,这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

看微信,知当年同游的章为民兄又重上齐云。他的个人公众号云烟供养居记:“傍晚时候,和芸坐在客栈前的悬崖边,看夕阳慢慢在归鸟的清响中熄灭,看八分满的月亮,踱到齐云山的最高峰。人心天宇,般般洁清。”读此,又想起昔日在齐云山上黄连树下喝啤酒看白云的美妙时光。此篇文字中,为民有一段议论特别好,特别深恰,兹录如下:

吾生有涯,吾躯亦微,在浩浩天地间,再泼洒开去的人生,亦只有限。那么,将深情注入有限,用文字、线条和思考,观照无穷宇宙,为自己的人生赋意义,使笃定、安宁弥漫身心。

波浪和金蟒

清澈的山间野湖内部,有静静移动的大团云朵,有粼粼微漾的孤单黑瓦和灰白马头墙。当然更多的,是草蓝色天光,是春天发情般爆发出来的山乡新绿。

循着蜿蜒曲折的石板古驿道,行至又一座山顶。回望,满山谷盛开着油菜花,在低低却又广阔的云天底下,像翻腾的金黄波浪,又像一条闪耀光泽的金色巨蟒,从山谷远处,一路奔来我的眼前。我的背包、衣裤上,此刻,已经沾满了童年熟悉的那种金黄、逼眼的油菜花粉。

周铁镇

因周朝设铁官于此,故称周铁。这座江南古镇,坐落在形如蜷缩胎儿般的太湖的西岸。或隐或显的湖风味道。参差残荷。公路边自发的鱼市,塑料盆筐中,常有银色的鱼身跃起。田野中的金黄稻穗,透出收获之美。

土黄的城隍庙前,挺立千年古银杏。粗壮,枝繁叶茂。白果成熟时,会自己掉下来,闲坐的镇人就会捡拾。两个老年男人坐在树下。乐心介绍,其中一位会画道士的符。送他们新采的橘子尝尝。河岸老宅连绵。清代残损的牌坊立于其间,粗糙黄石构件。周铁老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水泥单拱,高高的。桥下是有些急的横塘河,一直通向太湖。

下桥。老镇之东街。遇人乐心皆熟。香烛店老板七十多岁,完全不像,看起来五十多岁。乡邻都信赖他,据说他保管了周围邻居的七把钥匙。长脚,头发吹得油亮。“跳舞去。”他是泥水匠,长得高,所以人称“长脚”。理发店男人也看着年轻,刚从常州回。“小辈在那里。”东街40号,是属于乐心的牧笛书屋——友人“老农”所书隶字。单开间。靠壁书架。一张长木茶桌。两层,由木梯可上。窗口挂有两只小葫芦。

老镇格局依存的十字街头。往北街走。传统的江南乡镇的杂货店。灰尘般冷落。程天民,第三军医大学校长,周铁镇人。木楼上的镂空雕花砖砚。与横塘河垂直的小河。老石桥。竺西书院。在竺山之西,故名。书院内供奉乡中前辈、南宋词人蒋捷。书院清末建,培养乡中人才累累,其中有中国首批留英人士。书院内植有樱桃和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传世名句。两河汇合处水面宽敞。桥与亭台。风筝博物馆。乡镇上的博物馆。周铁是风筝名镇。鹞笛与鹞灯,风筝饰件,一个会响,一个会亮——在风中,在夜晚。物质之后的精神性娱乐。江南之富足象征。馆内志愿者小伙,据说身体有疾。

沿河向南走。美人蕉。菊花。蟋蟀草。桷树。枣树。天竺枝。种在盆里的青菜大蒜。那人的茶杯放在河沿栏杆上,脚也搁上去,朝对面城隍庙前小广场喊:“吴司令,好开始了。”对面的他们在练“十番锣鼓”。横塘河水。曾经和现在都可以扳银鱼。新镇区。高桥桥堍。农贸集市。老凌卤菜。各式时尚店铺。新镇区十字街头。往北走,到群英饭店。乐心乡邻,企业家宋广州请。陈大哥。“镇长书记的话有的可以听,有的可以不听,但陈老兄的话,错佬也要听。”宋说。还有红卫,比乐心小四天的老弟。自小就同学。灵山大佛的吴国平是他们一个班的。红卫是人物,七百多万卖掉自己的厂,现在是镇风筝协会的秘书长。据说他有一手好厨艺。皇家黄色、矮瓶的白酒,招待用酒。红烧老鹅。花瓣状的茄汁鱼片。香菜牛肉片汤。油爆再紅烧太湖虾。红卫与宋。上海滩往事。“借了两千块钱,先安排他们吃住。”红烧面。宴散。走回东街牧笛书屋吃茶。镇街古老的静。一盏孤零零的路灯。说话。乐心的病。光滑细腻的青石板路。和马汉穿过夜街,回住处。宋老板开的快捷酒店。我410房。窗外市声不歇。

早上七点半。乐心来。酒店的三张早餐券,需在店外的无锡小笼包早餐铺用餐。我要的鸡蛋面一般。马汉粥。乐心赤豆汤。早饭后。开车到小学门口。前文化馆长岳老师在等待,他是岳飞之子岳霖后代。去看镇西稻田当中的岳飞衣冠冢和岳霖墓。岳家与宜兴缘深。岳飞第二位夫人是宜兴人李娃。生有岳霖等。岳飞在宜兴剿湖匪。此地的衣冠冢,比杭州西湖边的岳坟早。成熟稻穗之香。广大稻田,当年岳飞演兵场。四面环水。有四顶桥与外界交通。看见青龙桥、武昌桥。河对岸人家累累欲坠之红柿。有老妇在割稻。有中年西装男在清理空心菜根。青石老桥上,晒满新稻草把。特别清香。稻田中间蜿蜒狭窄的乡路,汽车犁开稻浪。

辞别岳老师,去儒芳里。莫淼渊先生,乡中收藏人士。藏品有陈立夫字,有清朝宜兴词论家周济(止庵)四个立轴画。莫先生父,系苏南兄弟道房领头人,画有十殿阎罗。另有剑人者,工笔画极佳。莫先生自己爱画葡萄,带拙朴乡土气。儒芳里,与苏东坡有关。当年坡翁从太湖上岸,路经此地,赞叹“孺子可教,儒风芳菲”。吴冠中一九八一年在此地画过一幅油画。所画村中白墙夹成的小巷,如今犹在。莫之收藏,还有唐三彩、宋碗等,他还帮人设计工厂生产流水线。他与杨仁恺等友善,送我打字复印本兄弟道房书。村中对联全系他撰。某联中有一字不工,但文气尚浓。乐心带领我们去一农庄吃饭。红烧鸡,一网鲜。包间窗外,是苏南乡野间的寂寞大河。

祖先之书

群山之中,这个格局很大的徽州祠堂完全破败不堪。天井绿草萋萋,青石板缝隙间已经生长出数棵一人多高的杂树。轩敞却岁月般幽暗的享堂中,众多高大的银杏木柱,依然挺立在覆盆形的黟县青柱之上。享堂的屋顶残破一块。正午,近似四方形的光,从天而降,照耀着爬满苍苔的享堂砖地。破败祠堂中的银杏柱子,像一位位肃穆、嶙峋的氏族长老,围聚着,正在俯读这一页发亮的、深渊般的祖先之书。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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