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皓

懋，勉也，《说文解字》里这样写道。勉者，努力也。

这也是奥运四金王施廷懋整个跳水生涯的写照。

20岁成为第一个以地方队员身份拿到世界冠军的跳水运动员，21岁入选国家队，25岁才参加第一届奥运会，30岁参加第二届奥运会。

8月1日的东京水上运动中心，施廷懋以383.50分问鼎女子3米板，成为继郭晶晶之后第二个蝉联奥运女子3米板单人和双人金牌的运动员。

4枚奥运会金牌、5枚亚运会金牌、8枚世锦赛金牌、6枚世界杯金牌以及各类全国比赛金牌……跳水全满贯和奥运金牌背后，是施廷懋登上跳板开始到现在八千多天的努力。

但能够站上奥运会舞台的运动员，谁不是在努力呢？

“看得见的努力，不算是真的努力。”施廷懋这样说。

而鲜为人知的是，在东京奥运推迟后，这位当今女子3米板跳水第一人，甚至一度不敢登上跳板，不能完成动作。

东京奥运会上，在女子单人3米板决赛拿到金牌后，施廷懋哭了。

“人生不是一定会赢，而是努力去赢，现在我做到了。”施廷懋说。

奥运延期让她心态完全崩塌

“终于熬到（奥运会）了，不容易”，施廷懋在出发去东京之前说道。

去年3月24日，东京奥运会正式宣布推迟一年进行，施廷懋回忆，“当时我刚练完，然后就看到网上宣布推迟举行奥运会，当然那时候刚练完还没有感觉，还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

第二天，当施廷懋从体育局的班车上走下来，踏入训练馆的那一刻，她的心态完全崩塌了。

“训练馆的门口不是有个倒数的牌子吗，昨天还没宣布延期之前，上面还是120多天，今天就变成了485天，”施廷懋说，“我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整个人就感觉今天不要说是面对训练，连这个跳水馆我都不想走进来了。”

一位已经进入到运动生涯暮年的老将，调动所有的能量，精心准备了四年全力向东京冲刺的时候，奥运会却延期了。训练中的施廷懋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所有动作几乎都无法完成。

“那个时候感觉任何人都能赢我，不要说比赛了，就连训练你都没办法跳下去。”施廷懋说。

一般人很难相信，从2013年起包揽自己参加的所有世界大赛女子3米板单人和双人的冠军，从世界三大赛到亚运会、全运会，完成跳水全满贯第一人，五届国际泳联最佳女子跳水运动员，现在居然连跳水都完成不了。

可这件事，就是发生了。

无奈之下，中国跳水队的教练想出了一个“奇招”。

一天，中国跳水队的队员们看到了这样一个景象，他们的队长、奥运冠军施廷懋，像一个初学者一样，站在1米跳板上，身上绑着平时在陆上训练才使用的保护带，在教练的帮助下，起跳，入水。

“每一个动作都要去克服，心里的那种恐惧，越怕越要跳，越跳越害怕，然后你要知道，你没有办法做任何的选择，”施廷懋笑着说，“其实现在想想，还是可能已经选择了，你选择了往板上走，那你就要往下跳”。

后来跟队友、教练和领导慢慢地沟通，施廷懋才逐渐走出了心理低谷。

2020年5月，在中国跳水冠军达标赛第三站上，经过短暂调整的施廷懋在恢复训练后，依旧发挥稳定，女子双人3米板拿下336.60分排名第一，单人比赛中386.60分排名第二。

施廷懋，又回来了。

“必须要做出点成绩”

尽管长期在北京训练，但家乡重庆仍是施廷懋运动生涯一个重要的起点。

从4岁进入体校，8岁从体操改练跳水，施廷懋笑称，“我跟教练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还长”。

在施廷懋8岁改练跳水之后，爷爷就想给本名为“施廷婷”的施廷懋改名，因为“廷婷”听起来很像“停停”，跟体育运动不太搭。最终他翻了好几天的《新华字典》，选中了“懋”字。

努力、勉励、盛大、美好、高兴，含义丰富的“懋”字，也给施廷懋带来了一些困扰，每到大赛，都有很多人在问，这个“懋”字到底怎么念？

2000年，10岁的施廷懋第一次离开重庆到北京训练，一待就是六年。“想父母了，就用公用电话给爸妈打个电话，五毛钱一分钟。没有钱，还会找队里的姐姐借钱打电话。”

“出来的时候10岁，回家已经16岁了，再次回去时，外公和婆婆都去世了，当时我就告诉自己，必须要做出点成绩，不然也对不起这么多年的付出。”施廷懋回忆说。

2010年9月，也是在重庆奥体中心游泳馆，施廷懋在全国跳水锦标赛上夺得一米板银牌，随后第一次入选了国家队名单征战2010年广州亚运会。

一个月后，施廷懋与王涵联袂夺得广州亚运会女子双人三米板的金牌，此时，施廷懋的身份还是一名国家队的“编外人员”，仍属于重庆队。

2012年6月，施廷懋再度“入选”国家队名单征战上海世锦赛。7月，她夺得女子一米板冠军，成为第一位以地方队员身份夺得世锦赛金牌的中国跳水运动员。

在施廷懋父亲施晓林的心目中，这块金牌也超越奧运金牌，成为他最看重的一块金牌，“因为这帮助女儿打开了国家队的大门，意义非凡。”

但此时施廷懋的整套动作还缺乏难度，直到在教练刘犇的帮助下，在大田湾的跳水训练馆刻苦攻关，拿下了107B，并在2012年10月的全国锦标赛上夺得两金两银，施廷懋才以21岁的“高龄”正式进入国家队。

不在意“一姐”的称谓

说施廷懋“高龄”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在跳水梦之队，一向是“出名要趁早”。

伏明霞14岁就参加了奥运会，郭晶晶是15岁，吴敏霞是19岁，陈若琳24岁就已手握五块奥运金牌，而施廷懋25岁才第一次参加奥运会。

“有人说我是大器晚成，但我觉得晚一点不是坏事，有时候年少成名，也会容易迷失。”施廷懋说。

“虽然进国家队晚，但我这一路还是比较顺利和幸运的，因为还有很多人训练多年，也没有入选国家队。”施廷懋说，“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取得的成绩不仅靠自己的努力，还有团队的付出。无论是做运动员还是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我都必须保持谦虚的态度。”

在里约夺得双人跳水奥运冠军后，施廷懋一再强调，“要向霞姐（吴敏霞）学习，奥运会只是个开始。”以绝对实力夺得个人项目冠军后，施廷懋仍在说“奥运会对我来说只是个开始”。

里约奥运会后，两位奥运五金王陈若琳和吴敏霞相继宣布退役。

正如当年吴敏霞从郭晶晶手中接过“一姐”称号一样，拿到四块奥运金牌，施廷懋实际上已成为了新的“一姐”。

之前的“一姐”，伏明霞参加了三届奥运会拿下4金，郭晶晶参加四届拿下4金2银，吴敏霞参加了四届拿下5金1银1铜。

而2020年东京奥运会唯一的遗憾是，这是施廷懋的第二次奥运之旅，也将是最后一次。

对于东京奥运会整个周期，她给出了这样一种形容：“上一届可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一届则是十分耕耘一分收获。”

短短一句话里，包含的是太多日复一日的艰辛。

这就是施廷懋的奥运终点。美好的东西一定要付出代价，施廷懋说，在很多时间里，她不仅是在和跳板上的对手作斗争，更是在和自己作斗争。

“好像心里有两个我一直在打架，一个说，这么累，算了吧放弃吧，你已经是奥运冠军了；另一个我又觉得不甘心，放不下，不舍，因为我确实对这个项目有热爱，不然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最终，施廷懋坚持下来了，并且得到了回报。受限于年龄，施廷懋很难像吴敏霞一样，完成参加四届奥运会的壮举。但能够在两届奥运会上就取得如此多的荣誉，施廷懋已经没有遗憾。

“跳水这个项目来说，我可能是年纪偏大一点，但是站在人生的角度，我其实很年轻呀，之前我老是站在跳水的角度去看，所以有些患得患失，但从人生的角度去看，心里其实就轻松很多嘛。”

所以，施廷懋对于“一姐”的称谓也不太在意，“‘一姐只是别人心中想象的我，我心态跟里约奥运时还是一样的，不是说非要去战胜谁，我只想做我自己。”

经历了过往种种，30岁的施廷懋更成熟、更淡定了。她说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更加深刻了：“其实这次奥运会我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好，我就是去拼的，不管双人和单人都是这样，我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保留。人生就是这样，不是一定会赢，是要努力去赢。”

“从小就不服输”

生活中的施廷懋是一个很有个性的重庆妹子，而且很喜欢家乡的味道。

里约奥运会的时候施廷懋就带着火锅底料、麻辣鱼调料，施晓林说，“这次去东京之前我就给她寄过去了，尽管她出去很多年了，但还是喜欢吃辣，因为不常回家，家乡的味道也是一种寄托吧。”

而到了赛场上，喜欢麻辣的施廷懋就像换了一个人，冷静沉稳，这样的气质不仅来自于长期的艰苦训练，更来自于之前的人生歷练。

“作为重庆人，我的性格比较豪爽和火辣。我觉得运动员要有个性，但你不能让性格大于成就，所以要收放自如。”

施廷懋说，从小自己就不服输，9岁第一次站在跳台上时，也没有像其他小队员那样，因为太害怕不敢往下跳，“之前练习了很久，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是要跳下去的。”

施廷懋这样能沉下心来吃苦拼搏的个性，从她小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小时候练体操时拉韧带，别的小孩都在哭，她却没有。后来练跳水门牙被膝盖顶掉，她也硬是没有掉眼泪，让教练都感到惊讶。

2008年返回重庆时，因为手续等问题，施廷懋经历过一年多的无薪训练，后来才拿到1000多元的工资，直到进入国家队才有所改善。

每次拿到大赛冠军，施廷懋都会短暂返回两路口桂花园的家，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施廷懋甚至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其实早在2010年，施廷懋拿到亚运会冠军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拿到奖金后为父母换房子”，而当时施廷懋父亲施晓林的想法是“先存起来，等你拿到奥运冠军再买。”

2014年，施廷懋才在北滨路购置了一套大房子，不过因为一直没时间回来忙装修的事，父母还是住在老房子里。

2016年拿到奥运金牌后，施廷懋才敲定了新房的装修事宜，直到2019年，施廷懋的父母才搬进了新房。

“看得见的努力，不算是真的努力”

“难度不是最大，但却是最稳定，甚至稳定到可怕。”这是跳水界对施廷懋的一致评价。

施廷懋也坦承，“有一个字我觉得是我进入国家队以来，一直在点醒我的，就是稳。”

“当站在跳板上时，我也会紧张，甚至能感觉到心跳在加速。”如何排解这种压力，施廷懋戏称“我不是一般人，我会让自己先安静下来，不去想技术，平复心情，让心跳慢下来。对手的发挥，场内的欢呼声和掌声，这都会影响到心态，所以我会逼着自己不受外界的影响，这也是我多年比赛经验的总结。”

随着年龄增大和腰部伤病的影响，30岁的施廷懋如今的训练也不会像过去那么拼命，但并不意味着她对自己的要求会有所降低，“现在我会练得更精，在有限的时间内，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因为毕竟随着年龄增长，体力恢复需要的时间更长。我得按照自己的身体状况来制定训练计划。”

随着年龄的增长，施廷懋也在寻找自己的榜样，而之前她的榜样是吴敏霞。“我平时会关注一些老运动员的比赛，例如网球的大威廉姆斯和费德勒。他们能有今天的成绩，运动生命一直在延续和燃烧，肯定需要付出更多。”

“真的，看得见的努力，不算是真的努力，只有长期的自律才能够保持这样的一种竞技状态。”施廷懋说。

夺得这枚奥运金牌之后，施廷懋还要继续参加全运会，那么之后呢？

谈到未来，施廷懋有着很多的希望，“自从我有印象至今，我几乎每天都过着集体生活，跳水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以后我会先去读书，因为对于运动员来说，书本的知识还是比较欠缺的，我想先过一下校园生活。”

如今，施廷懋已是西南大学的博士研究生，但基本上都是老师通过网络进行指导，甚至她的硕士答辩都是特意在北京举行。

而施廷懋最希望的还是回到重庆陪伴父母，“有时间，我想跟家人一起去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