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颗柿子
2021-09-26曹文轩
曹文轩
金叔看到了阳光下的橘花，他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可爱的女孩呢。弯弯的眉毛，黑黑的眼睛，乌亮乌亮，眨巴眨巴，好像会说话。脸色有点儿苍白，上面还有污痕，但能想见，那原本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一觉醒来，她的另一根辫子也散了，乱乱的黑发把她的小脸又遮去许多。
橘花也看清了金叔。她还从没有见过一个人长着这么长的脸、这么长的鼻子和这么大的嘴，也从没有见过这么亮的眼睛。她根本不知道，那双眼睛是一个喜欢月黑风高时才出来“活动”的江洋大盗才会有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处在阴暗的囚室中，它们变得更亮了。但这双眼睛没有使她感到害怕。这双似乎能把暗夜照亮的眼睛，让她有了这几天以来一直没有的安全感。
阳光下，金叔好像把眼前很大一块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请橘花帮助，痛饮了水缸里的水；他还让橘花用手捧起水来，好好洗了洗脸；他也用那只潮湿的袖子用力搓擦了自己的脸。然后他们一俯一仰，互相看着，都傻乎乎地笑了。
“现在，这整座城市都是我俩的了！叔叔什么事情都会做，可叔叔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你来做了，叔叔可以在上面指挥你。”
她点点头。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赶紧找到一些吃的东西。”他用手指着，“往那边看！看见了吗？那边有一棵柿子树，那上面有二十三颗柿子。这几天，我一直在数着呢，本来有二十五颗，一颗熟透了，掉在了地上，还有一颗被乌鸦啄了。你往前走，往前走，那边有一根竹竿，你可以拿着它，去那棵柿子树下，打下几颗柿子。”
但橘花站着没动。
“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呢，不会走丢的。”
橘花还是站着不动。
“你饿吗？”
她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打柿子呢？ 多好吃的柿子呀！”
橘花说：“那是人家的柿子。”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爸爸妈妈姥姥姥爷说，人家的东西是不能动的。”
金叔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儿可笑，心里想着，情不自禁地在铁窗口笑了起来：“小丫，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几颗柿子是谁的？是你的，是我的，是我们的！”
橘花突然想起来，邻居何叔家的一棵柿子树，有几根长长的枝条越过院墙，伸展到她家的院子里。那枝头上结了十几颗柿子，到了秋天，一颗颗柿子红得像灯笼，她眼馋了好几天。那天，她终于搬了一张椅子，然后爬到椅子上，踮起双脚去摘柿子，被爸爸看到了。爸爸说：“橘花下来！这是人家的柿子！ 人家的柿子怎么能随便摘呢？”她说：“在我们家院子里呀！”爸爸说：“在我们家院子里，也是人家的柿子。想吃，也要对何叔说，人家同意了，你才能摘。”爸爸不由分说，将她从椅子上抱了下来。妈妈也过来说她，把她说哭了。
她看着金叔：“这是人家的柿子。”
金叔没有立即回答橘花，因为他眼前出现了那个大江上的深夜。他带着几个弟兄，驾着一条快速行驶的帆船，突然逼近一只正在航行的大船。帆“哗啦啦”落下之后，他们的船很快就靠拢到大船旁，还未等大船上的人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身轻如燕、凶神恶煞般登上了大船。盖在船舱上的帘子马上被揭开了，趁着江上明月，他们看到了满满一船舱柿子！那些柿子像打了蜡一般，闪耀着橙色的光芒，犹如一船的橘红色宝石。他抓起一颗就吃，柿子特有的甘甜，立即顺着喉咙滑到他的肚子里，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流遍他的全身。
他知道这些柿子来自何处—— 一个出产柿子的地方，那地方出产的柿子闻名天下。每年这个季节，装载着柿子的大船就会顺流而下，将这些柿子卖给大江下游地区的水果商人。他们将帆船拴在大船的船尾，然后让大船上的人统统进入尾舱，他们驾着这条大船，于凌晨在一座江边小城靠岸。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们将一船的柿子卖给了那些随时等候在江边码头上的水果商贩。将大船的后舱门打开之后，他们立即驾着自己的帆船消失在正变得浓厚起来的晨雾之中。
金叔看了看远处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心里笑了： 这几颗柿子算得了什么嘛！
可是橘花仍定定地站在那儿不动。
“你不是也吃了人家的饼子了吗？”
橘花说：“我饿了……”
“所以，你吃了人家的饼子。难道你现在不饿吗？”
“叔叔，我饿……”
“那就赶紧去摘柿子呀！”
“柿子是人家的。”
“饼子也是人家的呀。”
“我数了，我一共吃了人家十三只饼子，我会告诉姥姥的，姥姥会给人家钱的……”
“我的天哪！我碰到了一个什么古怪的小女孩呀！”金叔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我们都得饿死。小丫，你想饿死吗？”
橘花用力摇了摇头，眼泪立即汪满双眼。
“那这样吧，你不是在心里记了账吗？叔叔也记个账，一笔一笔都记个清清楚楚，等以后统统还给人家，给人家钱——叔叔有钱！”他只是说说而已，心里并不当真，只想让橘花赶紧放弃那些奇怪而固执的想法。他要带着她一起活下去。
橘花很快就点了点头：“我去了？”
“去吧，去吧，快点儿……”
橘花用竹竿打落了五颗柿子，其中一颗因为熟得太透，落地后，就像蛋黄般流进地上的碎瓦碎砖里。她用衣服兜着剩下的四颗柿子，高高兴兴地来到了铁窗下：“叔叔，四颗，你吃三颗，我吃一颗。”
但金叔坚持他和橘花各吃两颗。
金叔的两颗柿子，是橘花在他的指导下，用那只衣袖包裹好，他再用布条慢慢提到铁窗口的。
这是四天以来，金叔第一次进食。当然，这之前他在餓极了的时候，曾嚼过从墙上抠下的几块石灰。此刻他恨不能一口吞进一颗柿子，可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要慢慢地、慢慢地吃，不然是会出问题的；再说，下一顿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下一顿不知道还有没有呢，要慢慢吃呀！
“小丫，不着急，慢慢吃……”
橘花正吃着，不放心地问金叔：“叔叔，你记账了吗？一共五颗柿子。”
“记了记了，叔叔用指甲刻在了墙上。”其实，他并没有这样做。他觉得这样做很好笑。
“不是四颗吗？”
“我说了呀，有一颗掉在地上坏了呀。你记的是五颗吗？”
“是是是，五颗五颗。”不知想到了什么，金叔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他往下面看去，橘花正低头美美地享受着她的柿子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