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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麟囊

2021-09-26贾新城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1年9期

贾新城

三月中旬的繁花镇,天不晴不阴,乍暖还寒。大河上的冰雪已经开化,天空时不时还会飘起雪花。

上午九点一刻,王木多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来电。他正准备开口骂娘,却发现这并不是骚扰电话。听到一半的时候,王木多的表情由一开始带着些许愠怒的不耐烦,逐渐变成递进性的惊喜。当真?对方答,当真。果然?对方答,果然。“哇呀呀,‘5号,你且听着,就是天塌下来了你都待在原地别动。我不到,你别死!”

王木多喜欢京剧,情绪一激动,有些唱词里的字眼儿就会从嘴里冒出来。他挂断电话,高声喊来了新调来任职的副所长马伯乐:“备马,去县局。”

马伯乐深谙这个大所长的性子,来之前在县公安局法制科当科员的时候,他就知道浪花乡派出所所长有两把刷子,干事说一不二,八头牛拽不回来不说,结果总是他牵着八头牛走,最后踩出一条星光大道来。局长都评价过王木多,说这小子是“三路”干部:不走寻常路,处事有思路,看上去挺格路。王木多办公桌背后的墙上,就挂着一幅某县级书法家的字: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写得不咋样,他还挺稀罕。

路上,王木多告诉马伯乐,很有可能他们要出一趟远差。七年前,派出所管辖内的红旗村出了一起命案。他刚刚得到一个线人的信息,犯罪嫌疑人衣而三有了下落,据说这小子漂白了身份,活得还挺滋润。分局批准后,就尽快动身。马伯乐表示对红旗村这个案子不太知情,王木多说案子肯定是案子,但也可以说不是案子,七年前你还上警校呢,不知道这个事也正常。马伯乐疑惑,怎么能说是案子又不是案子呢?王木多说以后再详谈。马伯乐又问这次抓捕要带谁去,王木多说就咱俩,再加上内勤潘红,让她带些文书用纸。仨人、一副铐,足够。

马伯乐对县局门儿清,这使得他们二人不费周折就堵到了正准备出去办事的副局长孙孝安。孙孝安主管刑侦,浪花乡派出所刚好是他的联系点。孙孝安给两人发烟,提示王木多有些事电话里说就可以了,没必要什么事都要亲自跑一趟。

“事关重大,”王木多含着烟咕噜着,“必须当面请示。”

孙孝安一听摸到了衣而三,并未显得有多兴奋。这个案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说差不多忘了也不是诳语,似有还无,似无还有。

“我差不多都忘了。”孙孝安把自己跌进大靠背椅,“你的意思是,去抓?”

“我的意思是去抓。”王木多语气坚定,“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不抓住他,这口痰一直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孙孝安没了音儿,一边抽烟一边眨着眼睛盯着王木多。王木多也不言语,被传染了似的时而眨两下眼睛。半晌,孙孝安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正式指示王木多,既然信息准确,那就跑一趟,有个了结也好,但赴外省抓人一定要注意安全,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征求王木多意见,是否需要他派两个侦查员跟着,王木多说不用,一来这个衣而三他熟悉,用不上;二来尽最大可能降低办案成本,他会更加心安一些。最后,孙孝安拍板儿决定,同意浪花乡派出所进行抓捕的请示,回头他再向局长汇报。说着话,他一直把两个人送出公安局大院,目送汽车驶远。

回到派出所,王木多让马伯乐把教导员、另一名副所长和内勤潘红请来,召开了一个五人会议。这次抓捕行动,由他亲自带队前往,知情范围仅限于他们五人,可称为一次秘密行动,这也是孙副局长的意思。

距最早到省城的一趟火车还有近九个小时,王木多决定干脆开车去,坐火车点儿太死,倒来倒去也麻烦。汽车开到省道上,王木多突然让马伯乐掉转车头去趟红旗村。马伯乐稍显犹豫,王木多就笑着说,你这是做贼心虚,有些事情需要反其道而行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欲擒故纵。他说,不但要去红旗村,还要去趟衣而三家,去看看他老娘。马伯乐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嘟囔:“‘三路干部。”潘红坐在后座,嘴对着手机讲着微信:“放心吧,这次培训时间不长。”

衣而三的老娘名叫苏怀瑾,今年六十有七,独子潜逃后,她独自一人生活,也是派出所重点扶贫对象。经过村里的小卖店时,王木多让马伯乐买两桶豆油捎上:“你开车,就能少喝酒,省出来了。”

衣而三家还是老样子。衣而三原来住的西屋锁着门。外屋飘着午饭后的菜饭余味,锅台边的窗台上码放着大葱和白菜,碗架旁边的木架子上立着一袋米一袋面,还没打开封口。灶坑里闪着微光,轻烟氤氲,冷清而不乏烟火气。老太太比起年前似乎又瘦了,目光神采也不如前。从东屋里出来把三人请进屋,坐到炕沿儿上,她攥着潘红的手告诉大家:“村主任刚走,给拿来了大米白面。”王木多询问了一些生活情况,逐渐把话题转到春耕,顺势说到衣而三:“老三还没啥信儿吧?”

“谁?”老太太一愣,然后慢慢舒展着揪到一起的五官,摇着头叹了口气:“唉,我的锁麟囊啊。”然后便不再言语。

汽车再次行驶到省道上,马伯乐喝了口“红牛”打破沉默,说:“王所,你要再不抖抖包袱,我就要憋死了。”

老太太是山东人,听口音也能听出来,20世纪60年代末娘儿俩闯关东过来的。这个衣而三,名字确实挺有意思,想必是一而再,再而三,再接再厉,多子多福的意思。可偏偏事与愿违,他爹在山东老家种地让雷劈死那年,衣而三才两岁多,所以大家虽然老三、老三地叫着,但其实他是老大。苏怀瑾本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自幼有藏书可读,有宣纸可画,长大了却违抗父母之命与衣而三他爹私奔。后来丈夫死了,她在老家众叛亲离无法生存,只好逃荒北上,来到东北。当时生产队集体出工,她家里没有顶硬的劳动力,仅靠挣工分显然难以维持生计。刚好,生产队小学缺老师,于是就双赢了。学校开学她当老师,学生放假她当农民,一直到本世纪初学校黄了摊子。几十年过去了,像村主任他们,包括儿子衣而三,前后两代人都是她的学生,村里的人都叫她苏老师,都很敬重她。

马伯乐说怪不得她说话文绉绉的,保不齐,“衣而三”这个名字就是她起的。潘红同意他的观点,说:“苏怀瑾这个名字就特好,看上去、读起来都特有文艺范儿。”随后,她就问锁麟囊的事,她显然更关心这个锁麟囊。不料,王木多卻让马伯乐靠边停车,说:“实在是憋不住了,撒泡尿回来再接着讲。”

两人下了车,潘红背过脸,气哼哼地噘着嘴。但听车外王木多扯着嗓子唱:“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当年被衣而三杀死的人,是一个履新不久的寡妇,名叫孙凤英,孙凤英三个月前死掉的丈夫叫蒋成福。四十多年前与衣而三同龄的二人,跟随一对孙姓夫妻从山东迁至本地。刚来时,人们都以为孙凤英和蒋成福是兄妹,但孙姓夫妻俩明确说,男孩儿是他们捡来的,姓蒋而不姓孙。对此大家并未过多理会,直到孩子双双长大成人,成婚而配,大家也便就此笃信不疑。

因为老乡的关系,孙姓夫妻与苏怀瑾老师一家走得很近,无论生产劳动上,还是家庭生活上,前者一直给予后者不计其数的帮助。两家人抱团取暖,日子虽苦,但也不乏温暖与希望。

随着时光的推移,孩子们长大了,都成了劳力,跟着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大成人后,三姓兄妹渐渐也有了距离感,特别是孙凤英与蒋成福、衣而三二人。二十五岁的时候,孙凤英与蒋成福完婚,三人的关系正儿八经地有了区别。虽然相互还是凤英、成福、老三这样叫着,但前二者毕竟是夫妻,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对此,衣而三有些转不过弯、别不过劲,但又感觉根本没什么弯可转、没什么劲可别。

反正无论如何,衣而三一直也没娶上媳妇。直到一刀捅进孙凤英胸口的那天,他也是光棍一条。一方面,他的家境在全村是最差的,特别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平均分给农户个人,母子二人所得的初始资源和自身的生产劳动能力,显然都不如别人家。穷,就不好说媳妇;太穷,就说不上媳妇。另一方面,衣而三不但丝毫没有继承苏怀瑾聪颖的天资,后天也和知书达理搭不上边,长相很一般,话少得可怜,学习还是全村最差的一个。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当老师的母亲面对一个气球样的儿子,一滴水也灌不进去。无才,就不招人爱;发傻,就惹人生厌了。第三,衣而三爱钻牛角尖,或许是与生俱来的自卑心理作祟,从小他就总认为别人都瞧不起他,极善于从别人哪怕非常正常的言行中挖掘出对自己的不恭甚至鄙夷出来,或多或少都不跑空。这些因素一综合,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是很说得过去的。

再說这个孙凤英。她从小就半拉眼看不上家里捡来的这个柴火棍子一样的男孩儿,本来一家三口就挣扎在饥饿线上,又添一张嘴是注定要更加挣扎的。在孙凤英的印象里,蒋成福是一个蜡黄的人,从小就是,一直到互相看着长大,到最后跟她的身体零距离接触,他也从没红润过。哪个女人也不会中意一个蜡黄的男人跟自己一起生活,特别是过夫妻生活。可是,孙凤英只能将这种怨怼像咽唾沫一样咽进肚子里。

于是,蒋成福一直受孙凤英的气。小的时候,蒋成福遭受孙凤英的打骂已然是家常便饭。虽然视若己出,但父母也只能无奈地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意识到毕竟女儿也被强加了种种不公。但他们总会在私底下的交流中达成共识,将来两个人大了,在一起了,日子好了,一切就都好了。然而,前提都如期实现了,结果却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小两口婚后不到一年,老两口一个罹患癌症不治而死,一个自缢身亡紧随而去,孙凤英愈加肆无忌惮起来。从那以后,蒋成福毫无家庭地位不说,面对妻子“欠下的债他一辈子也偿还不完”的说法,他也无力辩驳、无言以对。承担起家里家外一切重担也就算了,他还必须承受因为妻子的不检点传闻而产生的巨大心理压力,这就要命了。要知道,村里一共不到百户人家,那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面对妻子绯闻的男主角,蒋成福更是抬不起头来。对此,孙凤英并不为自己辩解,逼急了还直言不讳地跟他讲,有能耐你给我种个种出来。

自始至终,孙凤英的肚子一直也没大起来。生活在吵闹中继续,传闻也在不断地翻新。虽然从来也未见捉奸在床,但传得有鼻子有眼,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语言,有动作有细节,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杀伤力都是顶级的。于是人们担心,蒋成福会不会忍无可忍而无须再忍?会不会闹出人命?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我知道了,”马伯乐做出那种似醍醐灌顶而又如梦初醒的表情,“蒋成福终于要杀孙凤英,结果反被孙所杀,衣又杀了孙。”潘红左看看马伯乐,右看看王木多,紧张得不得了。王木多笑了:“马所,你更适合去写小说,但是太落俗套。”

蒋成福的先死,孙凤英的后亡,都跟他受的压迫以及她的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传闻无关。对于衣而三来说,活得一败涂地的他,既没有任何能力去伸手帮一把憋屈、窝囊已久的老哥们儿,也没有勇气去指责这个孩童时曾经一个被窝睡过的老姐们儿。同时,除了母亲苏怀瑾多次以命相抵郑重警告外,他自己也铁了心决不会碰孙凤英一下。对此他既说不清是为什么,又知道是因为什么。当然,孙凤英从未主动去越衣而三的雷池。所以,衣而三根本就没有掺和进去。祸起无常,蒋成福先死在了酒上。

七年前的那一天,大雪。准确地说,是大雪片子飘了整整一夜,有打麻将一宿未睡的村民可以证明。早上起来,处于地势低洼人家的门都推不开了。老年人兴致勃勃地讲,开春下大雪,而且大雪封门,几十年都没有过。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的事情,无论吉凶,都会令人莫名兴奋,对于年年岁岁过着毫无波澜日子的人们尤其如此。大家内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犹如过年的兴奋。

雪再大,衣而三张罗的一桌酒宴也不能耽误。事实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张罗酒席,四十多年来他家一直既无大事,也无小情。他比别人更兴奋,不是因为要请别人喝酒,而是因为他要给苏怀瑾过六十岁寿辰。准备阶段老太太就一直反对,但眼见执拗的儿子陆续备好了酒菜,也就不好再反对。

这一场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太阳落山。正常来讲,这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终于散了酒场后,衣而三亲自把蒋成福送到了他家院门口,谁知夜半时分,孙凤英咣咣咣敲开了衣而三家的房门,衣发凌乱,满眼含泪,说直到现在仍未见蒋成福回家。

大雪纷飞夜,全村大人孩子齐上阵,手电筒光柱交相辉映,人喊犬吠声此起彼伏。

本来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渐渐天空零星飘起雪花,高速公路能见度更低了。王木多看了看手表,决定在最近的出口下道,睡一宿再赶路。讲述又一次中止,潘红满脸不乐意,要挟说不讲清楚锁麟囊,她今晚就不睡觉。马伯乐倒是满脸笑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所长酒桌分解。”

一杯白酒下肚,马伯乐的情绪上来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一直很不理解,喝酒喝死凭什么向人家索赔?你老公受人家盛情邀请去喝酒,酒是他自己一口一口喝下去的,谁也没打算把谁喝死。人固有一死,怎么就这么怨天尤人?我非常不理解。”马伯乐讲起话来喜欢首尾呼应。

“马所,你可能太理性了。”马伯乐讲话的过程中,潘红就一直夸张地摇着头表示不以为然,“听了蒋成福的悲剧,我就在想,站在寒风呼啸月朗星稀的夜空下,面对被大雪覆盖的山峦大地,面对雪地里像一只虾米一样四肢僵硬抱成团的丈夫,面对这样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换作哪个女人能不悲从中来、伤心欲绝?这难道不是活生生的人间悲剧吗?人啊,得感性一些。”

马伯乐坐直了身子,发现潘红眼圈红了,便又缩了回去:“我没说不是人间悲剧。正因为是人间悲剧,才需要咬碎了牙去吞咽人间悲剧,哭瞎了眼去忘掉人间悲剧,而不是想方设法再去嫁祸于人,继续延伸人间悲剧。”

潘红感觉到马伯乐态度的缓和,便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说她只是就事论事,不存在以下犯上。王木多笑着插话说:“暂且不定义为以下犯上。”潘红双眼挤了挤笑,随即歪着脑袋斜睨着马伯乐:“孙凤英应不应该获得补偿?”

马伯乐闻言眼睛一亮:“这个话题引得好!获得补偿和索要赔偿是两个概念。拿喝酒打比方,给予补偿是别人给你倒酒,索要赔偿是觍着脸非要让人家给你倒酒。两个概念。”见潘红没接话茬儿,马伯乐又接着说:“这个孙凤英就是作死。凭什么张口就管人家要五万元?凭什么三个月不交齐就以人家房子作抵押?刚才所长说了,不要说五万元,就是一万元,他衣而三也拿不出来啊。七年前她就有这样的心思,还美其名曰在场的谁也别想跑,凭什么每人均摊一万元?喝酒喝死人索要巨额赔偿,我看就是她开了华夏之先河。以后大家再聚会喝酒,还都得写保证书了?意外、意外、意外,重要的事说三遍,什么叫意外?我要是衣而三……”面对王木多突然伸到嘴前的手,马伯乐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最后还没忘了呼应一下开篇,“她就是作死。”

辩论到此結束。王木多拍了拍潘红的肩膀,说:“得抓紧说说这锁麟囊了,潘大内一宿不睡觉那还了得?”

那一年,王木多还是副所长,像现在马伯乐一样主管刑侦。没想到,出完蒋成福冻死野外现场后仅三个月,又得去出孙凤英被杀案现场。

接到报警电话时,正是骤雨初歇。王木多拉着两个民警刚赶到村里,县局的车也追了上来。孙凤英家院外围满了村民,门口两棵大杨树上都爬满了孩子。王木多部署民警保护好现场,不准任何人进院子。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进院子,虽然远远地就能看到孙凤英仰躺在院子里,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斜伸出去。移动迅速的几只鸡和移动缓慢的几只鹅,若无其事地做着平时该做的事情,或者漫无目的,或者一心觅食。王木多发现,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狗躲在它的窝内,眼光发蓝地东瞧西望。或许,只有它曾经探视过如此反常的女主人。

这场雨太大了,院子里铺了砖的地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孙凤英也一样。她面色青白,眼唇紧闭,头发像拖布一样散在脑后,浅色衣服湿透,紧紧贴着身体。身体外围,一米见方不见有血迹,扩大视线范围,才能在水迹中看出些许殷红。王木多正打算进屋里察看的时候,法医开口了,他鉴定性地说:“人已在大约一小时前死亡,心脏贯通伤,凶器为匕首类刀具,应该是一刀毙命。”

王木多感觉血往上涌,他转过身朝着人群大叫:“谁先发现的?你们谁第一个发现的?”

“我!”树上传来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紧接着人群中传出一声怒骂:“你别放屁,再瞎说话我踹死你个兔崽子。”

答话的孩子并不买账,理直气壮地争辩着,由于人在高高的树上,声音听起来很悠远:“要不是我上树最先看到喊了你们,你们哪能知道?”

不等小孩儿说完,人群中那个男人就冲向大树:“看我不整死你。”王木多快步跑过去,喝住了那个男人,仰起头刚要说话,突然一阵风吹落大片雨水,刚好拍他一脸,树上便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王木多用手抹了一把脸,再次仰起头:“那你看到是谁干的?”

“谁也没看到。”小孩儿也抹着脸上的雨水,“我爬上树的时候,孙凤英就在那儿躺着了。我就大声广播,‘大家都来看啊,孙凤英躺在院子里睡觉啦。”

树上孩子的话音未落,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男女老幼混成一团的声波由内而外一圈一圈漾开,此起彼伏。

这种哄笑令王木多大脑一时短路。他怔怔地扫视着人群,一个又一个抖动的身体和脑袋在他眼前浮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自己带来的两个民警背对着人群跨立,他看不到他俩的表情。院里边,县局的人有的照相,有的四处搜寻,然后往小塑料袋里装着什么。大雨后,孙凤英家的房子显得很清新,看上去充满生机和希望。天蓝云白,只是远处尚有未飞远的乌云尾巴,太阳躲在后面,在这些乌云四周镶嵌着金边。

“这么小的村子,你们这么多人,一定有人知道是谁干的。”王木多收回目光,重新扫视人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目光所及,四目相对的人一概先是摇头,然后避开视线。

“王所长,别难为大伙儿了。”苏怀瑾蹒跚着从远处走来,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异常清晰。见王木多看到了她,苏怀瑾便停下看上去有些发软的脚步,向他招手,“你跟我来,到我家来。”

在苏怀瑾的家里,王木多看到了摆在衣而三西屋八仙桌上的那把沾着血渍的杀猪刀。苏怀瑾告诉王木多,赔钱的最后期限快到了,今天他儿子是带着五千块钱去的孙凤英家,那是卖牛的钱,之前已经付给了她一万元。他是想跟孙凤英商量一下,那剩下的三万五千元以后再慢慢给。她儿子说,如果孙凤英同意了最好,如果不同意,那这五千块就当作他的路费。苏怀瑾满眼是泪地说,她能听明白他要表达什么,但是她拦不住,在他扔下一把带血的刀要出逃的时候,她也依然拦不住。

“衣而三潜逃所带的五千块钱,”王木多再一次拍了拍潘红的肩膀,“是用苏怀瑾的母亲传给她的一个锦袋装的,锦袋上绣着麒麟。我们都知道,这东西就是锁麟囊。”

“当初报案的那个人,”马伯乐开着车,不时地侧过脸上下打量着王木多,“到底是谁?”

整理行装再次上路后,王木多一直闭目小憩。他保持着这一姿势喃喃地回答着马伯乐的问题:“准确地讲应该叫举报,这一家四口都死光了,没有人愿意报这个案。当时打电话那人,是时常去村里用面包换苞米的,谁也不知道他姓什么,从哪里来。”说完,他提示马伯乐专心看路,不要老看他。

马伯乐一听急忙转过脸,略显夸张地专心致志起来。他之所以提到报案这个问题,是想起了出发前王木多扔给他的那个“钩子”——既是案子,又不是案子。在他看来,这个定义显然不妥。他是法律科班出身,他知道这种故意杀人,哪怕是伤害致死案件,没人报案也得立案,这种严重犯罪行为,无论如何也要予以严惩。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案子还真挺特殊,挺纠结,挺……想到这里,他又憋不住了,说:“既然村子里没人愿意报案,也没人愿意作证,说句不好听的,可能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早点儿死呢。那么,王所长你再好好想想,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大家搞不好都已经忘记这码事了。这样说来,这个有点儿像林冲雪夜上梁山的衣而三,还非得勞民伤财地去将他抓捕归案吗?”见王木多没反应,他又接着说,当时他不了解案情,还纳闷孙副局长的态度为什么不积极呢,现在他也觉得,其实未必非得去抓这个人。王木多那边喃喃自语:“说完了?”马伯乐说:“说完了。”

“你小子的副词挺多啊!”王木多猛地睁开眼睛,“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话来。我还必须告诉你,无论付出多大代价,这个人都必须绳之以法!”说着,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后座的潘红,“有时候你看问题还不如小潘,真是太不理性了。”

“王所,”潘红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经早上起来相互打探,她基本一夜未眠,“马所刚才说的,其实……我也挺同意。”

“你俩都给我闭嘴。”王木多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

突然,随着一声巨响,刚刚从左侧超车的一辆紫色丰田“汉兰达”前左轮处爆出一股浓烟,随即撞击上了左侧的波形护栏。伴随着火花四溅又发出一声巨响,瞬间向右侧平直地横冲过来,重重地撞上马伯乐已经紧急刹车并急向右打舵的汽车。一百二十迈的速度,前车近在咫尺的爆胎,根本来不及进行更有效的躲避。

在这三四秒的时间内,潘红持续地尖叫着,直到滚落到座位下。王木多被安全带勒住的身体在副驾驶上前后左右弹了两个反复,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但右眉骨处还是磕破了皮,很快就流了血。马伯乐经过一连串加速度的手忙脚乱,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的头重重地撞到了左侧车窗的玻璃上,鲜血将车窗玻璃网格状裂纹勾勒出了殷红的色彩。

责任认定没什么好说的。“汉兰达”和派出所的车一块儿去修,司机和马伯住在同一间病房,两张床并排而卧,输着同样的药液,脑袋上缠着同样的绷带,处于同样的昏迷状态。

在医院后院,王木多和潘红坐在一个长条木椅上,一个抽烟,一个发呆。王木多右眼眶上方,粘着药棉和纱布的橡皮膏呈一个“井”字,他眼睛眯着,既像橡皮膏的作用,又像被烟熏的。

潘红叹了口气问王木多下一步如何打算,王木多说不需要打算什么,也没啥可打算的,意外已经发生了,汇报也汇报了,工作还得继续往下做。说着踩灭烟头站起来,让她留在医院护理马伯乐,一会儿车修好了,他自己开车赶路。

潘红不同意留下来,她跺着脚说马伯乐还在昏迷中,生死未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王木多被她气乐了,说作为一名警察,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没什么好商量的。虽然“5号”那边确定,衣而三绝对没有闻风而逃的可能,但为了防止夜长梦多,还是要尽早赶去。至于马伯乐,已经做过全面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所说的护理也不是那种全方位护理,就是身边要有个人照应着。估计不到晚上他就能下地了,弄不好还要酒喝呢。

正说着,电话打进来,修理厂特事特办,通知可以提车了。于是,二人就此分道扬镳,一个别别扭扭地上楼护理病人,一个快步赶往汽车修理厂。

进了病房,潘红发现马伯乐果然已经醒了,见到潘红竟然扑哧一声乐了,说要不是大夫及时告诉他具体情况,他还以为有两个人民警察已经光荣牺牲了呢。没理会潘红红了的眼圈,他问王木多干吗去了?潘红说他先回去了,马伯乐说那不是他的性格,潘红也就没再瞒他。

“你赶紧给所长打电话,”马伯乐看了看输液瓶子,“让他把车开到医院来。等针打完,咱仨一起去。”

“那不是他的性格。”潘红说着,弯腰端起病床下的脸盆,打水去了。

早上六点,王木多把“5号”调到了他所住的一家小旅店。他是两个小时前抵达这个目的地小镇的,尽管开了近一宿的夜车,他的劲儿还很足。王木多先是称赞“5号”办事得力,然后感谢他付出的艰苦努力,这么长时间坚守阵地,着实辛苦,精神可嘉。“5号”表现得很受鼓舞:“那必须的。你不来,我也不敢死啊。”

王木多上去就给他来了个脖溜子,力道不大,“5号”显得很是受用。他对王木多说:“那啥可以表示了吧?”王木多说:“这当口你提这个就是找抽,赶紧讲情况。”

衣而三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六年多。该镇是一个煤城,某种程度上还比较闻名。作为一个潜逃的杀人犯罪嫌疑人,无论从经济来源上,还是从心理暗示上,下深井挖煤都是一个上乘选择。这么多年来,衣而三基本不见天日。在地面上行走的短暂时间,衣而三也比较坦然,一张黝黑锃亮的脸连他自己都有点儿认不出来。再说,那种上下班的当口儿,满大街都是一样的人。头几年,衣而三把自己井下工作的班次增加到最大限度,把自己在那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吃饭睡觉的时间减少到最低值。就像每一次下到七百米地下深井,都会体会一次与世隔绝一样,随着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推移,他感到经过这一次又一次的小隔绝,已经基本上实现了与前半生的大隔绝。过去的一切全都死掉了,他的整个世界已经翻新了。这种感觉很缥缈,却又十分清晰。

来到这个小镇之前,衣而三不惜花重金漂白了身份,成功地拿到了一张名字为赵化勇的身份证。从此,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赵化勇,这让他感觉很幸福。有两个工友还曾经拿他打过赌,一个说赵化勇不是他,另一个说赵化勇就是他,最后工长连同保安一同作证就是他。按照约定,赌输的工友依赵化勇身份证上的生日,在当天请几个人喝了顿酒。那天赵化勇有点儿喝多了,大家都为他送上诚挚的生日祝福,他却哭了,为此还遭到了一顿嘲笑。当然,赵化勇哭得挺矛盾,挺纠结。

到小镇后的第五年,也就是前年,赵化勇在小镇一个比较偏僻的地点买下了使用面积六十三平方米的楼房。对于一个基本不咋花钱的掏煤工,这个投资并不大。简单装修完毕,赵化勇把一个叫金三妮的女人接了进去。没有举行仪式,二人登记后,吃了顿涮羊肉就睡在了一起。

实事求是地讲,金三妮的智商有点儿问题,但体力毫无问题,她是矿上的一个装卸工,就是在煤场用铁锹往一些零购者的小货车上装煤,活儿很累。金三妮的个子不高,但颜值不低,回到家里洗白净了,应该说长得还挺好看。可是总体上,一般的男人是不会选择她的。经过一个时期的认真观察,面对一个对自己外甥女如此上心的小老爷们儿,面对一个从来未曾对男人欲语还羞过的傻妮,金三妮的舅舅没阻拦这门亲事。后来,赵化勇问起金三妮这个舅舅,金三妮对他俩这一关系的来龙去脉并不能讲得十分清楚。金三妮问及他,他说:“跟你一样,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

这就是衣而三前六年的逃亡生涯,也是赵化勇六岁的生命历程。这期间,逐渐趋于淡化的前四十年的时光影像,时而也会毫无征兆地闯入衣而三的脑海,有时是在骑坐缆车由光明降到黑暗和由黑暗升至光明的时候,有时是在把头盔和矿灯戴在脑袋上的时候,有时是盯着手持采煤机撕裂矿石的时候,有时则是躺在床上,在梦中。这是赵化勇所深恶痛绝的,这时候他总是要恼羞成怒地命令衣而三立即打消念头,每一次深入井下都有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而挣扎着一次次重见天日、又活在这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死死忘记过去而获得新生啊。赵化勇想,命由天定,福祸由命,既然这么多年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几次矿难他也都没赶上,看来阎王爷不想收他。

王木多点着一支烟,问“5号”是怎么一步一步摸到这里来的。“5号”说,也不用什么一步一步,一共就两步。一个哥们儿是专业玩身份证的,微信聊天时,无意中说起七年前他给一个叫衣而三的人办过事。这名字太邪性了,当时王木多交代他的时候他就记死了,哪怕过了七十年也忘不了。于是,八面玲珑的他顺藤摸瓜找到了赵化勇。人跟照片差距确实不小,但就是他本人没错。外围的工长、保安、工友,内部的舅舅、金三妮,他都摸过了,绝对是铁案。

王木多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边揣手铐一边说:“那就好,既然人在家,那就收网。”“5号”愣了愣,说也好,然后不无埋怨地怪王木多掐电话就像掐人脖子,一直不给他详细说明一些重要细节的时间,那就到了再说。

两人蹲下穿鞋的时候,“5号”又认真地问王木多是否确定非得抓人,王木多反问他啥意思,他哂笑着说去了就知道了。“其实,铐子好像都不太用得上。我还真担心你带把枪来呢。”说着,“5号”脸上露出一丝他们那类人特有的狡黠。

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女人打开了房门,王木多心想这一定就是金三妮了,又黑又胖,跟介绍的情况出入挺大。“5号”迎上去跟她握了握手,说:“金三妮同志你好,很抱歉总打扰你们。这一次人口普查,领导亲自来了,需要问赵化勇几个关键问题。”金三妮连忙恭敬地看了看王木多,腼腆地笑笑,就把他俩让到了屋里。

房子是一厅一厨,客厅也不大,粗略目测怎么也不够六十平方米,王木多于是乜斜了“5号”一眼。卧室虽然拉开了窗帘,但由于窗户近距离地正对着另一栋楼房的侧墙,光线有些暗淡。床上倚着一个面色红润的人,一見金三妮领进屋两个人,立即欢天喜地地招呼她,兴奋地晃着脑袋,然后看着床边的轮椅,示意她赶快扶他坐上去,并连声说他要出去招待客人。

眼光放亮、喜上眉梢的脸庞,词句连贯、逻辑清晰的话语,活泼好动、热情奔放的动作,令王木多浑身起鸡皮疙瘩:人绝对是他,可和以前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啊。另外,他想象过当四目相对时,衣而三身上可能表现出的一万种情形,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相见甚欢”。显然,看上去他完全不认识自己了,虽然从前两个人并不陌生。而更加令王木多全身汗毛耸立的是,他线衣的两条袖子、线裤的两条裤管都是空的,空荡荡地耷拉着。

王木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眼神显得无比晦涩。“你叫什么?”他突然发问。

“秦叔宝。”床上的人满面笑容,说完热情地冲着“5号”打着招呼。

“秦叔宝?!”王木多嘴里叼着烟,看惊悚电影一样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躯体,紧皱眉头,一时忘记了呼吸。

“5号”眼珠一转:“秦叔宝同志,你先在屋里待会儿。俺们仨先谈,然后再找你。”

“好嘞,那我再休息会儿。”一对一答很是爽快。

“5号”示意金三妮把屋门关上,苦笑了下,一手揽住王木多的腰,一手指着沙发:“咱们借一步说话。”王木多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屋门,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示意金三妮也坐下,然后用下颌示意“5号”:“看来也不是啥紧急事了,这回有时间了,你说吧。”

在赵化勇的生活圈子里,人们相安无事,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日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矿车间、菜市场也好,澡堂子、理发店也罢,见了面人家一口一个化勇地叫着,大家都不讨厌甚至挺喜欢他这个人。回到家,金三妮也是一口一个化勇地叫着,从娶进家门,拥有六位数存款的他就没让她再去装一锹煤,因此她无法不对他爱如婴儿,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她不太能看懂电视剧,也搞不懂啥叫幸福,她只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就跌进了蜜罐子里。她也时常神智开化一般,建议丈夫不要再下井挖煤,举例说可以像楼下那些炒栗子、卖瓜子的人一样,也干点儿这样的活计,人家也不少挣钱,最主要的是他一下井她就担心,担心敲门的人不是他。赵化勇反驳说,他下井挖煤一个顶俩,等攒够了钱他就可以永远活在上面,天天坐在家里。

没想到一语成谶。一个月后,煤矿“1·23”重大瓦斯爆炸事故发生,这一次被赵化勇赶上了。省里派来工作组组织的搜救行动整整搜寻了18天,幸存者仅三人,其中就有他。医生说,再晚挖出半个小时,遇难者就是百分之一百,重大就变成特大了。

救出的三人中,赵化勇的伤势最重,特别是心脏,几近衰竭。为了保住赵化勇的生命,政府出资为他移植了指标最佳的心脏,手术非常成功,上了当地日报的头条。命是保住了,可四肢最后全都未能保住。

面对躺在病床上四肢皆无,身体变化如此巨大的丈夫,金三妮罕见地哭了。领导们真诚地劝慰她,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同时鼓励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光明的日子还等待着他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幸福工作,快乐生活。随即评价说,化勇同志与死神顽强斗争的精神,为全镇“咬牙坚持、誓挖到底”的煤矿人精神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全县人民学习的榜样。最后,不容推辞地塞给她一个装满钱的信封,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

出院回到家后,金三妮不顾舅舅反向的劝导,对赵化勇的爱更是无可复加,与生俱来的母性意识促使她不分昼夜地像对待自己刚刚分娩出的婴儿一样伺候他。没错,他的生活没什么可以自理的。

金三妮认真地听着“5号”的介绍,接受着“普查”,除了时而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外,在好几个关键环节还予以补充和纠正,在此期间不时关切地瞄两眼紧闭着的屋门。

最初目睹衣而三惨状的时候,王木多差点儿转身去踢“5号”的屁股,这也叫活得“挺滋润”?听到这里,王木多原谅了他,这个小子说得也不无道理,衣来伸头,饭来张口,不能说不滋润。只是,什么叫“不太用得上手铐”啊?根本是完全用不上,这往哪儿铐啊?正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来电话了。

电话是潘红打来的,说是要给所长一个惊喜,她和马伯乐已经到了小镇,向他索要具体位置,提示说用微信发个位置就行。王木多嘴一歪,照办了。请金三妮给两人倒杯开水之后,他又一次用下颌示意“5号”接着说。

令人没想到的是,发生在赵化勇身上的变化,还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这个历经九死一生的人苏醒过来后,就不认人了,连金三妮都不认识了。

医生解释说,这种现象并不罕见。从医学角度说,病人大脑损伤导致器质性或功能性障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有待对患者进一步观察治疗。从精神角度,毋庸赘言,那个大家可以想象也难以想象的长达18天的非人经历,说这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或者已经死过一回,也不是什么疯话。反正,既惊奇,又不离奇。面对医生的专业阐述,大家也不再说什么,金三妮也只能无奈地默默流泪。

然而,赵化勇并没变成植物人。他开口讲话了,医生也无语了。虽然赵化勇平时说话总像含着一口痰的声音没变,平卷舌不分的特点也没变,但讲出的一切内容,与他平时工作、生活和人物完全不搭边,却又并非胡言乱语,并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简而言之,就是绝大多数时间他会进入古典故事里边,虽然自己的身份时常变换,比如有时候是秦琼秦叔宝,有时候是岳飞岳鹏举,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包括许多大家不了解的细节都言之凿凿。看来,他以前没少听评书。然而,有一回他突然又说自己叫王小波,在保险公司工作,他还有一个女朋友叫周艳玲,连她的手机号码都说得清清楚楚。院方调查了一下,居然真有这么个周艳玲,男朋友也确实叫王小波,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促销员。也就是说,他说的并不是胡话,除了他不再是赵化勇以外,其他的身份都很准确。

这样一来事情就比较复杂了,毕竟治病救人的地方把病人治疗成了精神病是说不过去的。为防止家属闹,院方对金三妮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但金三妮有点儿别不过来劲,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她舅舅的一句话奏效了:“化勇养一养就好了,但不能让他碰手机,要不然他就娶别的女人,不要你了。”金三妮点头答应,同时喃喃地说,他现在没法儿碰手机。

院方一块石头落了地,对舅舅和金三妮的大力配合表示赞许,同时很高兴地意识到,幸好这个人失去了双臂与双腿。倘若这种形态的王小波——或者以后还会不会有李小波、张小波——去聯系人家,抑或亲自去找人家,那显然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由于马伯乐和潘红赶到的速度极快,通过聆听“5号”和金三妮的详细讲述,以及王木多画龙点睛的穿插介绍,两个聪明人基本弄清楚了刚刚在这个小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七年来在衣而三和赵化勇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最后,王木多不无感慨地说,这个“1·23”重大事故他是听说过的,也专门上网搜过相关信息,连救援人员往外抬伤员的图片他都看了,还是放大了看的,但真是一点儿也没认出衣而三来,再说又怎么会有此联想啊!看来,责任心还是不强,工作还是不够细啊。

在王木多的授意下,赵化勇被金三妮推到大家面前。端坐在轮椅上的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副准备一吐为快而又苦于没有机会的样子。马伯乐站起来围着他转圈,一边转圈一边摇着他那缠着绷带的头。潘红好像防备着什么,一边从包里往外拿公文用纸,一边不时用余光关注着周围事态的变化。王木多制止了她的动作,说现在用不上这个。

马伯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让金三妮把赵化勇推进屋里,赵化勇显得很失落。马伯乐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严肃地开始了他的宣讲——问题来了,法律究竟要惩罚这个人什么?一方面,肉体上,赵化勇暂且放一边,先说衣而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整体上属于衣而三的地方已经不多了。用来逃跑的两条腿没了,用来杀人的手甚至两条胳膊也没了,不管他当时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那么,是要惩罚这个人长方形的躯干吗?另一方面,说脑袋,思想上。经过每一次井上一生、井下一死的这六年多,他的大脑是否早就混沌了,也暂且放一边,关键是这个人已经完全没有正常思维了。大家想想,不要说衣而三,他现在连赵化勇都不是了,那么,是要惩罚“秦琼”的思想呢,还是“岳飞”或者“王小波”的思想呢?

“5号”听马伯乐说了个开头就一直不住地点头,显得很兴奋。潘红一边听一边皱着眉头,做出像解答数学题一样的分析判断、再分析再判断的表情,最后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看向王木多。

“伯乐啊,”王木多不无嘲讽地说,“你重伤不下火线,千里驰援就是来说这个的?”思忖了片刻,他拽着“5号”向卧室走去,对马伯乐和潘红说,“你俩给我老实待着。”

在煤矿党委会议室,听了王木多的详细介绍,得知赵化勇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在逃杀人犯罪嫌疑人,煤矿和医院方领导以及该县警方人员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震惊与懊恼。

县局刑警队长对工作中存在的疏漏作了检讨,说衣而三漂白身份化名为赵化勇,虽然人证合一、天衣无缝,但暴露出他们对进入本县的外来人员的审查管理还有不到位的地方。举一反三,吸取教训,在下一步的工作中,要专门开展一次大清查行动,坚决不给这些违法犯罪分子提供藏身之地,还人民群众以平安与和谐。王木多说:“队长言重了,不知污垢,谈何藏纳?坏事就坏在了这个真假难辨的身份证上了。”由于案情紧急,他态度诚恳地说:“没第一时间与你们沟通,还望海涵。”

在听取介绍的过程中,矿长的脸持续保持着红一阵白一阵的状态。轮到他表态时,他略显羞赧地谈道,他们的过错在于把魔鬼当成了模范。前年五一劳动节前夕,矿工会授予了这个人“年度先进生产者”荣誉称号,虽然经过了严格的民主推荐和资格审查,但终归是良莠不辨,善恶不分,混淆视听,令人痛心。王木多笑了笑说:“这个荣誉的获得者是赵化勇,不是衣而三,这是两码事,问题不大。”矿长眼睛发亮,压着王木多的尾音,伸出左手大拇指为王木多点了个赞。他右手一直拿着铅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划拉着什么。

医院副院长不无感慨地谈到赵化勇的心脏。副院长人长得文静,声音也有些尖细:“大家都知道,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是很低的,作为一个县级医院,我们的首例手术便获成功是创造了历史、书写了辉煌的,虽说是省里派专家来做的。要知道,治疗费用是很昂贵的,移植再加上后期治疗花掉了近八十万元。当然,钱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谁都知道心脏提供体有多难找,没想到无论从政策、法律和人道主义的角度,还是在血型匹配和健康程度上,当时从天而降的堪称完美的器官提供体创造了奇迹。但是,即便手术如此成功,大约80%的病人术后仅可存活两年。也就是说,已经挺过一年有余的赵化勇……”副院长说到奇迹的时候就开始哽咽,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

稳定了片刻,副院长声调颤抖地继续说,病人整个身体已经七零八落不说,还患上了神经错乱,可能是他在矿井下垂死挣扎、奇迹般存活的过程中,有过脑死亡的经历。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种报应。所以他觉得,这个人虽然犯了罪,但得到的惩罚也折抵得差不多了。“那么,把这样一个情况如此特殊的病人关进大牢,再砍掉他的脑袋,大家想想,究竟是否划得来?”副院长情绪几经波动,最后定格为意气风发。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王木多身上。

王木多点了点头,说虽然“大牢”一词和“砍头”的说法稍欠准确,但副院长一番话的确令人深思。但是,他话锋一转,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不是大家举手表决的问题,更谈不上什么划得来划不来。至于犯罪嫌疑人衣而三目前极为特殊的情况,究竟会被判处什么样的刑罚,那是司法机关的事。对于公安机关来说,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实施抓捕,押解回犯罪实施地。衣而三非常有可能等不到法院判决结果出来的那一天,生命就走到尽头了。但是,哪怕犯罪嫌疑人只能活一天,这一天他也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也必须受到法律理应给予的惩罚。

刑警队长看着天花板微微点头,嘴里叼着的烟上下抖动着。矿长放下铅笔,表情麻木。医院副院长摇着头流下了眼泪,有些窘迫地用面巾纸擦拭着。潘红结束了她的记录,从副院长那边拿回自己的面巾纸包,抽出一张,快速地按在了眼睛上。王木多提议散会,然后拿起手机拨通马伯乐的电话:“我已经跟孝安副局长汇报过了。做好抓捕准备,我们现在从矿上回去。”

按照王木多前期部署,马伯乐和“5号”顺利地做通了金三妮的工作,一起收拾好了衣而三的行李。他们耐心地跟她讲,这次“人口普查”很成功,他们是赵化勇的老乡,得知他的病情,家里的亲人都非常担心,要把赵化勇接回老家生活。领导带人去煤矿是跟他单位进行交接的,回来后就启程。

这期间,赵化勇一直询问这是要干什么?“5号”告诉他,他们这次决定带他回老家。赵化勇一听,长久地表现出沉思状,一副不解的样子。金三妮显得很听话,干起活儿来动作麻利。她略微埋怨了一下赵化勇不跟她讲实话,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自己怎么办?马伯乐鼻子一酸,抓住她的手说:“先别急,这个得由领导定。”

说到这儿,刚好王木多的电话打了进来,马伯乐待王木多说完,连忙问他金三妮怎么办。王木多回答说,他已经跟她舅舅沟通好了,善后事宜交由他办理,保持信息畅通,随时等候消息。“金三妮,一起走。”马伯乐放下电话,激动地说,“快快快,收拾东西,你们夫妻二人一起回老家生活。”“5号”一听,一把抱住了金三妮和马伯乐。

绿皮火车速度不快,时速也就一百公里左右。列车通过一个铁路道口的时候,王木多指着被道口防护杆拦截住的车流,示意潘红快看,马伯乐载着“5号”的汽车就停在队伍里。潘红惊喜地朝窗外招手,但火车很快就驶离了道口。

下铺的另一边,金三妮在给衣而三喂方便面,他声音很大地吸溜着,时而傻笑两下。

潘红转脸看了一眼王木多,继续给他发微信:“当初‘5号为什么那么敢确定,这个赵化勇就一定是衣而三呢?”王木多笑了笑,放下手机,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见方、颜色深红的空锦袋,穿口的黄绳两头坠着红穗子。

锁麟囊!潘红惊喜地一把抢过锦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美丽的画面锁绣在布面上,一匹麒麟须尾飞舞,脚踏祥云,麒麟背上驮着一位头戴锦冠的粉衣仙人,表情生动,栩栩如生。

正欣赏着,她收到王木多的微信:“没错,锁麟囊。我跟‘5号最后一次进衣而三的卧室拿到的,一直压在他枕头下面。懂了吧?”她回:“懂了,彻底懂了。”王木多又发:“留给衣而三的时间不多了。哪里有妈,哪里才是家。”

潘红抬眼望向体积不是很大的衣而三,久久难以收回目光。她又发:“苏怀瑾老太太看到她的锁麟囊,一定会很激动。”王木多回:“对的,这个锁麟囊不能烂在衣而三手里,它必須物归原主,然后代代相传。”

潘红看罢,心头一热。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金三妮,转脸再看王木多时,只见他眼望窗外,硬着嘴唇,小声地憋着程派唱腔:“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