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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

2021-09-26铁流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1年9期

编者按:

1949年11月,新中国刚成立不久,著名的战地记者西蒙诺夫来到中国。他对中共指挥的60万军队战胜了国民党的80万军队感到惊奇,特地提出要到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徐州进行实地考察。当听说还有543万名民工为解放军织起了一条条强大的补给线时,他大为感叹:“这是人类战争史的一个伟大的奇迹,是真正的人民战争!”陈毅元帅说:“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著名作家铁流的最新纪实文学作品《靠山》,全景式地呈现了革命年代尤其是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人民群众踊跃支前的动人场面。

1939年年初,被中共中央视为重点区域的冀察鲁三省就分别接到了延安来电,中央在电文中强调:“我党必须坚持独立自主原则,在冀察鲁三省放手发展与扩充武装部队,建立与扩大民主政权。”时隔不到两个月,毛泽东又在电文中批评山东分局不主动,手脚没放开,在省府专员、县长西逃时,没有及时委任自己的县长。毛泽东说这番话后没几天,中共中央就指示山东分局:“今后如有专员、县长逃跑,我即委任专员、县长。要建立坚强的抗日民主政权,不让任何人撤换。”

刚过6月,日军两万余人就开始了对沂蒙山的“扫荡”,国民党各级政府都脚底下抹油,闻风而逃。拔了萝卜落下了坑,中共山东分局见时机已到,马上部署建立了专署、县、区、乡抗日政权。是年冬天,中共山东分局为了推动山东政权的发展,决定召开山东省各界成立联合大会。

在中共山东分局紧锣密鼓地筹备联合大会的时候,根据形势的需要,中央军委和八路军总部给山东来电,撤销了八路军第一纵队的番号,纵队司令员徐向前回延安参加党的七大筹备工作,原八路军山东纵队名义随之恢复。

1941年8月底,日军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就开始酝酿今冬的“大扫荡”计划,目标是华北晋察冀一带的广大山区,在他看来,这些地方是八路军活动最猖獗的地区,也是八路军最牢固的后方。从11月1日拂晓开始,台儿庄、泗水、蒙阴等地的日军就开始纷纷出动,数公里的公路上,全是行进中的坦克、汽车、马队和士兵,在呼啸的寒风中,腾起阵阵尘土。老一辈的人说,日本鬼子的飞机,就像在天上飞过的一群群大雁,而漫山遍野的日本鬼子就像一群群蚂蚱。

刘大娘马大爷

在沂蒙山大大小小的山里,很难找到成片的村庄,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通常都散落在各个角落中,有的在坡上,有的在山脚下,还有的在谷底,或是在高高的崖上。在费东县(今费县)的五彩山、大青山、黑山一带,就散布着很多类似的村庄。其中,在五彩山北麓的山谷中,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与之相邻的另一个更宽阔的山谷里,还有一个大一些的村庄。由于山谷都形似口袋,这个人户多的村就叫大布袋村,另一个叫小布袋村。

1941年,过了霜降,特别是进入初冬后,五彩山的色彩好像更烈、更艳了,且比深秋时多了一份凝重。可这一切,对从小就生活在大山里的小布袋村党支部书记刘苦妮来说,早就司空见惯了。

刘苦妮出生的时候,正逢春荒,本来全家人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地主还三天两头地来催租子。苦妮的娘饿得两眼昏花,根本就没有奶水喂她,只能抹着眼泪说:“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呀,可真是个苦妮子。”苦妮的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去求地主,却被地主的家丁吊在梁上打得皮开肉绽。苦妮还在娘怀里的时候,娘就喊她苦妮,苦妮这个名字就是这样喊起来的。后来,村里来了共产党,地主不仅被打倒了,苦妮家里还分得了土地,苦妮的娘笑了,这是苦妮第一次看到娘笑。苦妮见共产党是替穷人说话和做事的,就很拥护他们,也成了积极分子。苦妮嫁给小布袋村的马大宝后不久,小布袋村也来了共产党。没过几年,苦妮也入了党。

日军到了沂蒙山后,刘苦妮当上了党支部书记,是秘密的,马大宝则当上了村长,是公开的,是据点里的汉奸点名让他当的。马大宝开始不同意,他对刘苦妮说:“俺给他们当这个村长,那不就是汉奸了吗?”刘苦妮说:“你要当!咱表面应付日本人,暗地里为了共产党,为了老百姓。”前几日,县里的交通员来告诉苦妮,说有些八路军伤员很快就要过来,他们都是在反“扫荡”中受伤的,“扫荡”还没结束,只能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交通员临走时还嘱咐,要把伤员藏到地洞里,不能放到家中。交通员走后,刘苦妮就召开了小布袋村党员会,让家家户户马上做准备。马大宝和儿子铁柱当天就行动了,爷儿俩借着自家的地势,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地洞。铁柱还拿着土枪专门到西山上打了几只野兔,说是给伤员吃。

刘苦妮站在山谷里的高处向远处看着,连续几日,她都要在这里看上好一会儿。可交通员说的那些伤员,一直没有来。刘苦妮不时搓揉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寒风一阵阵打在她清瘦的脸上。刘苦妮盼着,盼着,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盼來了伤病员。伤员们大都由民工用担架抬着,伤轻一点的就坐在骡子上,或是自己走。领头的八路军叫荣斌,是鲁中军区教导一旅卫生所的所长,才17岁。这时的鲁中军区还只是个形式,自山东纵队在几个月前开始组建鲁中军区不久,日军“扫荡”就开始了,刚任命的军区司令刘海涛不幸牺牲,组建军区事宜也就随之停止了。

五彩山、大青山、黑山一带有5条山谷,在这些山谷里,像小布袋村这样大大小小的村庄就有六七个。在山谷口,各村的村干部早就等在那里了。刘苦妮对荣斌说:“荣所长,多给俺村一些伤员。”荣斌说:“你们村住户少,一家两个就行,别太多了。”刘苦妮说:“俺家要6个。其他人家都很积极,怎么着一家也给他们分两个吧。”荣斌没办法,就给了小布袋村20个伤员。可最后还没等刘苦妮分派,有的村民背起伤员就跑。马大宝抢了4个,就这样苦妮还怪他关键时刻没蹬起腿来。

70多名伤病员就这样很快被各村的老百姓领走了,所长荣斌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平均每户人家要掩护两名以上的伤病员,开始我们还担心,群众能否自愿承担起这么重的担子,谁知伤病员到达各村之后,没等分配,各家都争先恐后,领的领,抬的抬,背的背。有的老乡迟到一步,没能领到伤员,还和村干部吵嚷起来。

民兵马石山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二人,母亲还病重,刘苦妮就没给他家分配伤员,马石山火了:“婶子,这可不行,光你一家就4个,俺家为啥就一个没有呢?俺娘说了,俺家照顾得了。”刘苦妮说:“你还得站岗放哨呢。俺家人多,身体又好,照顾4个没啥。”刘苦妮让马大宝到各家看看,千万别出什么差池。民兵连长马铁柱晃了晃手里的枪,对马石山说:“看你娘娘们们,可真啰唆。走,咱们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情况。”

刘苦妮家的房门朝西,3间房子都是石片垒的。院子里靠南墙的地方是间顶部像瓢形的草屋,俗称瓢屋,这在沂蒙山的老百姓家里随处可见。正房的南间有一盘炕,炕头和锅灶连着,刘苦妮早在灶下点上了火,锅里煮的是南瓜,从锅盖下飘出一阵阵香气。灶底的热量很快进了炕洞里,炕头慢慢地热乎起来,坐在上面的4个伤员都感受到了一份暖意。医疗组设在小布袋村,所长荣斌还有通信员小徐今晚都在刘苦妮家吃饭。刘苦妮的侄媳妇山花也来帮忙了,还带来了几个鸡蛋。两个女人干活都很麻利,很快就把饭做好了。桌子上除了一盆南瓜,还切了一点平时不舍得吃的腊肉,再就是一盆炒鸡蛋。马大宝和铁柱正好也回来了,大家都坐下吃饭。荣斌让苦妮也吃,苦妮说等会儿再吃,锅里还有。其实这时锅里已经空了。苦妮拿过伤员张大强的棉袄,借着油灯缝补起来。灯光映着她少许的白发,额头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荣斌一边吃着饭一边问苦妮:“大娘,你多大年纪了?”苦妮笑笑,说:“42岁了,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吃过饭,荣斌说还得到每家每户去看看伤员,马大宝和铁柱就陪着去了。

在“大扫荡”中,日伪军开始并没有把这些散落在山谷里的小村庄作为重点,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可就在他们突击大青山后没几天,一股日伪军来到了五彩山、黑山一带的各个小村庄驻扎。黑山口村有200多个日伪军,与之相隔不远的小布袋、大布袋等村,也驻扎了不少日伪军。刘苦妮家的那4个重伤员,早就被安排在了村西的地洞里,平日里都由苦妮和张卫生员照看着,山花来回送饭。谁都没有想到,日军竟把帐篷扎在了刘苦妮家的梯田里,而地洞就在梯田的一侧,这天正好荣斌来洞里,也把他圈在了里面。洞的顶部是块大石板,日军来回走动的声音包括夜晚发出的呼噜声都听得很清晰。危险的是,日军每天早上都到沟里打水,来回正好经过洞口。荣斌很着急,他对苦妮说:“他们要是再住下去,咱们就危险了,夜里我出去把他们引开。”刘苦妮道:“千万别,这么多鬼子,你不能冒这个险。”张卫生员也说:“对,搞不好还暴露了伤员。”

大布袋村十多户人家基本都隐落在山脚下的树林里,日军没到沂蒙山之前,这里的人家虽然很贫穷,可过得都是恬静的田园生活。村里村外,都栽上了柿树、梨树、桃树之类的果木,每到开春,满山谷的梨花、桃花,白的一片,红的一片。大布袋村都是谭姓人家,这会儿谭大爷正站在院中央,看着远处的山路,对老伴说:“这伤员也该来了吧?”谭大爷和老伴无儿无女,老伴看看他,笑道:“一大早起来你站在这里都看了8遍了。”谭大爷摸摸胸前的胡须,笑了。谭大爷长方脸,身高一米八还多。别看他60多岁了,可腰不弯背不驼,身体还很硬朗,站在那里就像一棵苍劲的老松。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谭壮实”。

中午,谭大爷一下子就领回了5个伤员,其中3个吃喝拉撒都得别人照顾。伤员进了院子,看着眼前一棵棵石榴树,都说谭大爷家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在大布袋村,谭大爷的勤快是出了名的。他在院子的北边专门开出了一块菜园子,还用篱笆围了。为了随时能浇灌,他竟把山上流下的水引到了他的菜地里。谭大爷勤快,谭大娘也闲不住,她不仅养了一群鸡,还养了一头猪。谭大爷对老伴说:“老婆子,你喂的这些活物可派上大用场了,给同志们好好补补身子。”谭大娘听了就咯咯地笑。没过几日,谭大爷叫来几个年轻人把那头肥猪杀了,又让年轻人把猪肉送到了各家各户,说是给伤员养身子,他还反复嘱咐大家:“一定要把肉炖烂了,要不同志们受不了!”伤员张金贵笑着说:“大爷,我好久都没闻过荤腥味了,不用炖烂了,就是给我头生猪我也能一口气把它吞了。”大家听了一阵大笑。谭大娘说:“孩子,大娘保准让你吃好了。”谭大娘平日里攒了一些鸡蛋,本是要拿到集上卖了贴补家用的,现在也拿出来给伤员吃。伤员刚来的时候,荣斌问谭大爷要把伤员藏在什么地方,谭大爷笑笑说:“俺这里保险着呢。”说着就把荣斌带到院子附近的一块墓地里。谭大爷走到一个坟头,把坟前的供桌石搬开,下面露出了几块青砖,拿掉砖头后,又抽掉了木板,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谭大爷笑着说:“这是俺和老伴往后的去处,没儿没女的,不早做打算不行。”说着,两人进了墓穴。谭大爷把煤油灯点上了,荣斌一看,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踩在上面软软的。谭大爷指着一个篮子说:“你大娘把吃的喝的也准备好了,万一鬼子来了,在下面待个三两天都渴不着饿不着。”荣斌很感动,说:“大爷,您和大娘想得可真周到。”两人爬出洞口,譚大爷又把荣斌带到菜园东边的沟崖下,指着一个大洞神秘地说:“别看这个大洞子一眼能看到底,里面也能藏人呢!”荣斌伸头一看,洞底一览无余,他急忙说:“这可不行,藏在这里一个都跑不了。”谭大爷摸摸飘在胸前的白须笑了,说:“洞底一侧还连着一个洞呢,藏在里面就是手榴弹也炸不着!”随后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东岭说:“那边也有个山洞,乍一看是个大石头缝子,其实是个洞,侧侧身就进去了。里面俺都收拾好了。”

在小布袋村,当被围困在地洞里的刘苦妮和荣斌等人正着急地商量对策时,洞外刘苦妮的老伴马大宝也很焦急。过了中午,马大宝觉得再也不能等了,他把儿子和几个民兵叫到一起说:“铁柱,咱们得把鬼子引开,他们要是再住下去,万一发现了地洞咋办?到时候伤员可就都没命了。再说,吃的喝的也送不进去呀。”马铁柱明白,小布袋村加上自己就7个民兵,却只有自己身上这一杆步枪,其他人背的都是打野兽的土枪,真打起来,那就是鸡蛋碰石头,搞不好连命都没有了。此时,小布袋村的民兵连长马铁柱一点都没犹豫,他看了一眼马大宝说:“爹,你放心吧,俺明白了!”说着,他带着大家走了。马铁柱他们摸到鬼子跟前开了枪,当时就打死了两个日军。其他日伪军,一边还击,一边包抄过来。马铁柱他们边打边撤,顺着山谷向远处山梁跑去。

马大宝还在附近等着随时应付突发的情况,不料被一群日伪军抓住了。马大宝急忙喊道:“俺是小布袋村的村长马大宝,这可是皇军任命的呀!”日伪军根本不理,把他带到了小队长后岛面前。后岛还在为自己的耳朵被八路军咬了而耿耿于怀,他看了马大宝一眼,大声叫道:“你们小布袋村,八路大大的。”马大宝说:“太君,俺是村长,是给皇军效劳的,村里有没有八路,俺门清着呢。”林翻译说:“你们这里有八路,肯定也有八路军伤病员!”几个日伪军押着马大宝来到了村口,一会儿的工夫,小布袋村的村民也都被集中到这里,后岛和林翻译说了几句话,林翻译就开口說:“刚才打枪的八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布袋村有没有八路军伤病员?只要你们交代了,皇军会重重有赏!”林翻译转过身,对马大宝吼道:“你先说!”马大宝笑笑:“俺们这里确实没有八路,也没有伤病员。”后岛盯了马大宝一眼,气咻咻的。一个日军上来一枪托子捣在了马大宝的下颌上,马大宝的下颌顿时血流如注。林翻译瞪了他一眼:“快说,敢和皇军耍花招?”马大宝擦擦嘴,还是说“没有”。后岛拔出长刀,一下一下地挑开了马大宝身上的羊皮袄扣子,一个伪军上来就把他的羊皮袄脱了,其他日伪军往马大宝身上一桶桶地泼凉水。见马大宝还是不说,林翻译转过头对村民吼道:“你们谁说?只要有人说了,就饶了这个老不死的一条命。”寒风里,马大宝上身被冻紫了,嘴唇也打着哆嗦。他看看这些同根同族的乡亲们,像是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说:“没有就是没有,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不往后咋去见俺们先人?”后岛大怒,又把一桶汽油浇在了马大宝的身上。林翻译捂着鼻子道:“再他妈的不开口,就点了你。”这时人群里有个中年汉子叫了一声“大哥”,欲言又止。马大宝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说:“别忘了咱们现今的光景是怎么来的!”后岛啪的一声打开了火机,一下子触在了马大宝的身上,马大宝的胸前顿时跳起了一个火球,火球滚动了几下,又在他全身蔓延开来。马大宝惨叫着扑倒在地上,来回滚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枪声停了,外面平静了下来。刘苦妮高兴地说:“俺那个老天,这下好了,小鬼子可走了。”她和荣斌爬出地洞,刚把洞口堵好,远处就有个女人一路哭着跑了过来:“婶子,婶子,不好了,俺叔他出事了!”刘苦妮听了,急忙迎上前去,问:“山花,你叔咋了?慢慢说。”山花一头扑进刘苦妮的怀里,放声大哭。荣斌顾不上等她们,拔出手枪就往村口跑去。村口还站着很多乡亲们,见荣斌来了,村里的女人都一下子哭出了声。有人喊道:“荣所长,马村长被鬼子烧死了,这帮狗日的,太狠了!”荣斌走上前来,一下子就跪在了马大宝身旁。他刚掀开盖在马大宝身上的那件沾着血迹的羊皮袄,就一下子睁大了双眼,眼前的马大宝已经被烧成了黑黑的一团,根本就看不清他原来的样子了。如果不是他平日里穿的这件破羊皮袄,谁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马大宝?刘苦妮在山花的搀扶下来到了老伴面前,她揭开羊皮袄看了一眼,又一下子盖上了。她坐在地上眼睛直直的,好像是看着远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一副麻木的样子。山花哭着说:“婶子,你别憋着,哭出来吧。”刘苦妮没说话,也没有哭。荣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泪水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村里一个老人道:“老嫂子,你这样就把自己的身体憋坏了,好好哭一场吧。”周围的人听了,都啜泣起来。刘苦妮摇摇头,声音颤抖着说:“老汉子,你死得好惨哇!”随后她又道:“铁柱他爹,为了保护伤员,你死得值,一点都没给咱山里人丢脸!”说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朝四周看了看,急急地问道:“山花,铁柱呢?还有俺侄子铁栓他们呢?”旁边的一个人道:“俺看到铁柱带着几个人引着小鬼子往西跑了。”山花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俺这就去找找他们。”说着就跑远了。荣斌站起身来,跟了上去,村里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荣斌是第一个发现情况的,凭着经验,他判断铁柱带着民兵应该上了西山,因为小布袋山梁最高的地方就是西山,居高更能有效地打击日军。西山南端与五彩山的主峰相连,荣斌爬到西山后,往五彩山主峰方向走了不远,就看到地上躺着几个被打死的日伪军。他又往前走了走,在西山和主峰之间的凹沟,发现了一具老百姓的尸体,一支土枪也摔碎了。在附近的一块巨石下,还横卧着几具尸体,尸体上伤痕累累的。山花和村里的人紧跟着来了,山花指着一具尸体哭着对荣斌说:“这就是铁柱兄弟!还有马石山。”荣斌嘴唇嚅动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山花以为自己的男人马铁栓也死了,可没看到他的尸体。正当人们四处寻找的时候,马铁栓从远处来了,他的左胳膊被打了两枪,已经断了,走路时袖筒晃来晃去的。山花见自己的男人还活着,不禁又惊又喜。马铁栓说:“小鬼子一直追着俺们打,后来还把大布袋村的鬼子也引来了。”

荣斌听了大布袋村几个字,心一下子悬空了,他对通信员小徐说:“你带着乡亲们把这几个牺牲的同志抬回去,我马上到大布袋村去看看。”小徐带着几个人把马铁柱他们刚抬到村口,刘苦妮和乡亲们就迎了上来。看到自己的亲人躺在那里,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哭声。刘苦妮一眼就看到了马铁柱,她带着哭音叫道:“铁柱,俺那个儿呀!”接着踉跄几步,一下子扑上去号啕起来,其他村民也都在各自的亲人身边哭着。乡亲们上来劝说着,说大冷天,别哭坏了身子,刚扶起这个,那个又哭倒在了地上。悲恸笼罩着小布袋村,哭声在山谷里回荡着,伤病员们也都纷纷抹着眼泪。张大强对刘苦妮还有乡亲们道:“刘大娘,乡亲们,我们的命都是你们给的,我们都是你们的儿子,等伤好了,我们一定要多杀几个鬼子,给马大爷和这些兄弟们报仇雪恨!”刘苦妮含着泪点点头。

日伪军在山下扎下帐篷的时候,卫生员小黄正在给伤员换药。谭大爷把烟袋锅子往肩上一搭说:“咱得赶紧把同志们送到洞里,鬼子离这里不远,说来抬脚就到了。”小黄说:“不会那么快吧?他们还在搭帐篷呢。”谭大爷说:“早打算,比什么都强。”他和小黄先把轻伤员送进山洞,很快又把重伤员送到了墓穴里。伤员来到这一带后,民兵和儿童团都被派到山顶放哨,站在最高处,日伪军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谭大爷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向山顶上看着,果然不出他所料,伤员刚藏好不久,山顶上的信号树就倒了,一队日伪军很快就到了。他们先是发现了菜园子里的那个洞,一个扛机枪的日军探着头看了几眼,随后就抱着机枪向洞里打了几梭子子弹,另一个日军又往里扔了几颗手雷,爆炸声过后,他们大笑着走了。几个日军发现了谭大爷家散养在地上的鸡,顿时喜出望外,瞄准就打,有两只鸡被打死了。几个日伪军进了谭大爷家的院子,一个伪军说今晚就住在谭大爷家,还让谭大娘烧水秃噜鸡毛炖鸡吃。话还没说完,远处就传来一阵枪声。这是小布袋村的民兵马铁柱他们和日军接上了火,日伪军带上谭大爷家的鸡匆匆走了。

荣斌赶到大布袋村的时候,谭大娘已经烧好了艾叶水,平日里老百姓都习惯用艾叶水来消毒消肿。谭大娘托着张金贵那条受伤的腿,轻轻地放进水里,然后撩起水慢慢给他洗着,张金贵道:“大娘,我又不是纸扎的,你咋这么小心?”谭大娘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们这些孩子呀,就是粗心大意的,这怎么能行?你娘没在眼前,俺就像你们的娘一样,俺疼你们。”张金贵听了,一下子沉默了,用力吸着鼻子。一个伤员对荣斌说:“荣所长,谭大爷可真是个谭诸葛,比诸葛亮还能掐会算呢,说鬼子要来,鬼子很快就来了,要不是我们早藏好了,还不知会怎么样呢!”谭大爷笑笑说:“俺可不是什么诸葛亮,只是这把年纪了,多长了个心眼。俺老兩口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闭眼都一样,可不能让小鬼子害了同志们。”荣斌和伤员听了这话都很感动,荣斌沉重地说:“下午枪响,是小布袋村的民兵和鬼子打的。这次为了保护伤员,他们村死了5个民兵。马大爷也被鬼子活活烧死了。”

荣斌说完,扭头就走出了屋子,站在寒风里,他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就有伤员请求回部队去,荣斌劝阻不了,只得答应了。他和卫生员一一检查了他们的伤势,最后批准了9个伤员归队。刘苦妮和众乡亲一直把他们送到了村口。临分手时,伤员们都齐齐跪在了乡亲们的面前,张金贵对刘大娘说:“大娘,我们就不向你们表决心了,看我们的行动吧,等赶走了小鬼子,我们再回来看你!”刘苦妮把张金贵拉起来,含着泪说:“孩子们,你们都起来吧,大娘信得过你们!只是你们回去后,还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你们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呢!”

月亮出来了,月色洒满了山谷……

谁说女子不如男

1945年5月日军尚未投降时,蒋介石在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打着有力的手势说:“今天的中心工作,在于消灭共产党……只有消灭中共,才能达成我们的任务。”

蒋介石胃口很大,他自恃兵力雄厚,又有精良的美式装备,从1946年6月下旬开始,就向全国解放区发起全面进攻,投入兵力160余万人,虽然陆续占领了105座城市,但受到更多的是重挫。8个月的时间里,蒋介石损兵71万有余。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今日之共军,已与当年走在长征路上的工农红军大不相同了。不仅兵力多了,关键后面还有越来越多的民众在不遗余力地支持着他们。

蒋介石知道,不能把兵力再放在共产党的整个解放区了,胡子眉毛一把抓,战线太长,兵力也不足啊!很快他就改变了战略部署,实施重点进攻,一只拳头打向陕北解放区,另一只拳头打向山东解放区。

1947年3月,国民党就开始动手了。

滨海区竹庭县城头区(今江苏赣榆县城头镇)董青墩村的董力生听说要打孟良崮了,村里要出两副担架,立刻就去找村长报名。董力生一路到了村长家,村长听了很痛快便答应了,他道:“按说是不让女人去的,可你这身板一个大男人也顶不上。去吧,抓紧回家收拾收拾,这就要出发了。”董力生笑笑,甩开两张大脚片子走了。回到家里,娘听说她要去抬担架,立马急了眼:“大妮子,你再能干也是个女的,怎么非得要能上天?”董力生说:“去支前不分男女!打小鬼子据点的时候,俺又不是没去抬过!”说完就一阵风地走了。

村里董大明、董洪强、董高兴见董力生也去,都急了。董大明说:“村长这不是瞎闹腾吗?”村长老远听到了,眼一瞪道:“就是你仨捆在一起也不如她一个。”几个人翻翻白眼,什么都不说了。到了区里,区长道:“这次可是要和老蒋好好干一场,谁也马虎不得,我看看你们这些庄都派了些啥人?要不到县里集合的时候咱们区可交代不过去。”区长一个个看着,还不时用力拍拍对方的肩膀,点着头说:“行,身子够结实的。”拍来拍去,就转到了董力生这边:“咋,这又不是去当兵,你怎么还要来送一送?快回去吧,一会儿就得往县上赶了!”区长说完,村里那几个抬担架的就笑。董力生大辫子一甩说:“区长,你搞错了,俺不是来送人的,俺也是到前线抬担架的。”区长当时就黑下脸来:“什么?抬担架是女人干的活吗?你就在家好好缝军鞋磨军粮吧,这也是支前!”董大明说:“区长,她是俺们庄里的董力生,前些年还是滨海区的劳动英雄呢!”区长是外地人,刚到这区的,他看看董力生,语气好了许多:“你就是董力生呀?过去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也看到了,这抬担架,都是清一色的爷们,去了你一个女的,路上住宿啥的都不好安排。”董力生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的,俺又不是金枝玉叶,也不是王母娘娘,还得大家伙供着,俺什么苦都能吃。”董高兴急忙说:“区长,你别看她是女的,身子壮实着呢,一车就能推个500斤。”区长还是有些为难,一面嘟哝着又去拍别人了。董力生担心区长还坚持,就独自一口气跑到了前面路口等着担架队,等队伍上来了,区长见她站在路边等着,不禁笑了:“你真不愧是劳动英雄,可真有你的。我同意了!”董力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次竹庭县支前民工5000多个,就董力生一个女的。县长对区长说:“董力生同志能干是能干,可她是个女的,你们一路上可要照顾好她!”

担架队一路前行,傍黑住进了大朱笃和其他几个小村,村里的女人见了董力生都指指点点,笑着说:“咋还有个大闺女抬担架?可真稀罕。这来来往往的,没有两膀子好力气怎么能行?”董力生也不吭声,心里想:这回俺一定立下大功劳给你们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几千号人,每家每户都住满了,就董力生一个女的,一时不好安排。董力生又不能拉下脸来和男人挤在一块,她四下里看看,见院子里有个猪圈,里面也没有猪,就说:“俺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区长急了:“这可不行,这样让我们一帮大老爷们的脸往哪里搁?”董力生道:“这算啥?俺还住过狗窝呢。”说着,她抱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倒头就躺在了上面。第二天,担架队刚出发不久,遇上了国民党的飞机,大家都有些惊慌,怔怔地看着空中,眼看飞机要飞过去了,有的说,没事了。谁知,飞机调转头突然向人群俯冲而来,接着打出了密集的子弹,还扔下了几颗炸弹。大家惊叫着四处乱跑,董力生一头就趴在了地上,一面大喊道:“不要暴露目标,快趴下,趴下就打不着了。”大家听了,就势趴在了地上。董大明还跳着脚在地上乱蹦,子弹一直追着他打。董力生忽地站起身来,弓着腰跑了几步,一下子把董大明扑倒在地上。她气呼呼地说:“枪打出头鸟,你还站着乱蹦跶啥?”飞机飞远了,大家这才站起身来,董大明还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双手都插进了土堆里。董力生说:“该趴的时候你不趴,这会你倒是趴得实在了。”大家听了,都哈哈笑,笑过后都说董力生真不简单,要不是她让大家趴下,他们肯定得让老蒋的飞机扫倒几个。区长从远处跑了过来,对董力生连连伸着大拇指说:“这次幸亏你了。关键时刻你们这几个老爷们不如一个女的。”区长看了董大明一眼说:“你这担架二小队的队长不要当了,让董力生当吧!”董大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行,她就是一个花木兰,俺们都听她领导!”董力生说:“咱们的担架都是白色的,还有一些人也都穿着白布褂子,这样太显眼,飞机一下子就瞅见咱们了。”区长觉得有道理,问怎么办?董力生说道:“咱们用草灰把担架和白褂都染成灰色的就行了。”区长说这主意好,他马上报告上级,把全团的担架都染了。董大明有点不乐意,说:“好好的褂子染了多可惜。“董力生说:“八路军舍命为咱们打仗,与他们相比,咱们这件白褂子算什么?伤员本来就受了伤,要是因为这个暴露了目标,受二次伤,咱们对得起同志们吗?! ”

董力生这年24岁,方脸,宽肩膀,胳膊粗壮,还有一双厚实的大脚。过去,董力生没有名字的时候,大家都喊她董大姐。董力生出名是因为她能干,十里八乡都知道董青墩村有个董大姐。过去,董力生家三天两日揭不开锅,全家6口人只有三亩薄地,一年忙到头也填不饱肚子,董力生六七岁就跟着大人下地,重的活干不了就干轻的。1935年,遇上了春荒,锅灶一下子凉了。董力生的娘董王氏说:“到东家借点粮吧。”董力生的父亲董玉文道:“东家的粮有那么好吃的?光这利滚利就能把咱们压死了,借粮不如减口。”董王氏一听,有些疑惑:“咋叫减口?”董玉文说:“让一个孩子到青岛找她哥去,家里少一口人就少一张嘴。”董王氏一听眼眶就红了:“咱这小儿才几岁,难不成你要让丫头们去?”董玉文嗯了一声低下了头。董力生看看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低着头不敢吭声。董力生说:“俺姐姐她们都是小脚,平日见了人说话都脸红,还是俺去!”董力生从小就泼辣,男孩爬树都没有她爬得高,小时候娘给她裹脚,她一下就把布撕下来扔了。听她这么说,董王氏点点头:“姊妹几个,就你嗓门大,能应付点事。”

就这样,董力生来到了青岛,找到哥哥的住处。哥哥打开门一看,见是妹妹,急了:“三妹,你这么小来青岛能干啥呀?”董力生看看哥哥:“别人能挣口饭吃,俺也饿不死。俺出来了,家里日子还能好过点。”哥哥一听,摸摸董力生的头说:“三妹,都怪哥哥无能,真难为你了。”没几天,哥哥就托人给董力生在日本大康纱厂找了份童工的活,董力生没有想到,童工的活比种地轻松不了多少,每天在车间里工作的时间都不低于12个小时。有一次,她站在那里竟然睡着了,然后就被身上的一阵疼痛惊醒了,原来是被一个粗壮的日本人用鞭子抽的,胳膊和后背上顿时泛起一道道血印。董力生的哥哥见了,一把抱住她哭了,董力生道:“哥,把眼泪憋回去!”

后来,青岛地下党组织号召工人罢工,董力生也参加了,还站在队伍前面。领头的说:“小妹妹,你还小,前面危险,到后面站着。”董力生很执拗,不仅站在前面,还大着嗓门喊口号。董力生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还时常给青岛地下党送信送情报。不久,大康纱厂大罢工,日本人不得不停产,军警四处抓人,车间的那个大姐又找到了董力生,对她说:“小妹妹,你也被盯上了,青岛不能待了,你还是回老家吧。”

1937年冬天,董力生回到了家乡,董玉文问她缘由,她就讲了。董玉文跺着脚道:“你呀你呀,让你出去找口饭吃,你造什么反呀?!”董力生一撸袖子,指着胳膊上的伤疤道:“俺也想安安稳稳的,可安安稳稳行吗?”董玉文见了,叹了口气道:“你弟弟有病,没钱治,死了。你又回来了,这老天怎么就不给咱穷人一条活路呢?”

董玉文有痨病,出不了大力,董力生觉得自己该撑起这个家了。她对娘说:“俺跟着庄里的男人去兴庄盐坨挑盐吧,这样也能换几个钱。”娘一听急了,说:“男人干男人的活,女人走女人的道,这样的活你干不了。”董力生说:“干不了也得干,要不全家就得饿死!”赣榆靠海,可离董青墩村也有四五十里的路程,天还不亮,董力生就跟着董大明他们出发了。到了海边兴庄,他们就看到了一堆堆的盐坨。董大明对董力生说:“你第一次来,还不知章程,咱们先吃口饭再挑,要不走不多远就饿了,还耽误赶路。”大家吃了干粮,又说了会儿话,就开始挑盐。董大明他们挑100多斤眼都不眨,董力生开始装得也跟他们一样,可挑了几次也没挑起来,只得又倒出来一半。这样来来回回一天下来,董力生才赚了5斤粮,而董大明他们都得了50多斤。董大明说:“你真不行,明天就别来了。”董力生摸摸肿痛的肩膀说:“俺要不来,这点粮也挣不着。”第二天,董力生又站在了董大明家门前。一年工夫,董力生练出了一副铁肩膀,也有了一身的好力气,100多斤的担子上了肩,她腰不弯、背不驼、气也不喘,推起500多斤的车子比有些男人走得还稳还快。董力生这样能干,董家的日子有了明显好转。村里人见董力生这样能干,也有翻白眼讲闲话的,说她一双大脚像蒲扇,往后谁敢娶她?董力生听了也不言语,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1939年,日军占领了赣榆。有一天晚上,村长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董家,村长介绍说:“这位是张同志。”张同志握了握董力生的手说:“董大姐,自从日军来到咱们这里以后,无恶不作,你们这些挑盐出大力的,还得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董力生道:“可不是咋的?昨天俺还让小鬼子打了一枪托子呢!”张同志说:“这么多挑盐的,就你一个女的,要是你发现鬼子有什么动静,随时告诉我们一下。”董力生点点头:“这没说的,有什么事你们尽管让俺干,俺在青岛的时候,还为地下党送过信呢。”张同志一听高兴了:“那太好了,这里有封信,明天到了盐场后,会有人去找你。暗号是那人问这盐你一天送几趟,你说5趟。”

刚刚转过年来,八路军就在赣榆开辟了根据地,董青墩村也时常有男男女女的八路军过来。女八路到的当天,就教村里的妇女识字,可叫这个不来叫那个也不来,都说妇女识字没有用,最后只有董力生来了,董力生对女八路说:“俺去叫她们。”一会儿工夫,董力生就叫来了杏花、槐花还有一些妇女。上级接着号召减租减息,董力生就挨家挨户宣传,最后组织了一群男男女女。到村里地主刘大富家让他减租减息,刘大富开始嘴很硬,董力生说:“你要是不答应,俺们这一大群人就住在你家不走了。”双方对峙到半夜,刘大富这才松了口。

没几天,县里来了一个女的,叫王新宇。王新宇是诸城人,1938年参加的八路军,后来到了赣榆,担任县妇救会会长。王新宇比董力生大两岁,一见面就说:“我比你大,本应该你叫我大姐的,可听说人家都喊你董大姐,我也叫你董大姐吧。”王新宇拉着董力生的手接着说:“咱们虽然靠着盐区,可现在老百姓吃盐却很困难。如今盐区咱们基本控制了,可大多数人还不敢贩盐,你得多发动人去贩盐,再就是号召更多的妇女搞生产。这些年,你们家靠你过上了好日子,我听说你姐姐的嫁妆是你给置办的,事实证明,妇女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完全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咱们赣榆县的妇女要是都像你一样,那才算是妇女解放了。”董力生一听,笑了:“俺就这么重要?”王新宇点点头:“对。你再把贩盐这个头挑起来。对了,往后为了开展工作,你得有个名字了,总不能一直董大姐董大姐地叫吧?咱们抗日也好,发展生产也好,都得自力更生,我看你就叫董力生吧。”董力生听了,说:“这名字可真好,你可真有学问。“王新宇说:“我家也在农村,后来出来念了几年学,又参加了革命,没文化可不行。”王新宇走后,董力生就到各村去发动了很多人贩盐,赣榆县的老百姓和八路军很快都吃上了食盐。董力生不仅是识字班的班长,还被选为妇救会、农会的会长,过去被村里人嘲笑的“假大妮子”,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媒人也上门為她提亲了,再也不说她的脚像蒲扇了。董力生道:“等俺把二姐嫁出去俺再找婆家!”村里一些妇女也跟在董力生后面劳动生产了。1943年秋天,董力生参加了滨海区的劳模表彰大会,胸前戴上了红花,区里还奖给她一头小毛驴。一天,王新宇告诉她,说萧华主任要见见她。一听山东军区的政治部主任要见自己,董力生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她说:“俺就干了这么点小事,怎么还惊动首长啦?”王新宇笑道:“你是发展生产的模范,首长能不重视你?”

见面那天,萧华看到董力生,老远就伸出了手,他握着董力生的手道:“董大姐,果然名不虚传,你这双手很有力气,是一双劳动的大手。”萧主任打量她一眼,接着说:“听说你能挑100多斤重的担子,能推500多斤沉的车子,还像男人一样在地里风风火火地搞生产,我这个大男人也要甘拜下风呀!”董力生说:“首长,毛主席号召大生产,俺们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往后俺们要多打粮食,支援咱们八路军。”萧华很高兴:“你是咱们滨海区难得一见的女劳动英雄!”

回到村里不久,区里就让董青墩村选新村长。为了充分发挥民主,董青墩村也是投豆选举。投豆选举,就是先选几个在村里有威望的人,作为候选人,接下来让全村人选,正式选举的时候,让候选人坐在一排,每人身后放一个碗,碗上贴上每人的名字,村民看好了谁就把豆子投到他后面的碗里。因为董力生碗里的豆子最多,她被选上了村长。董力生没忘记自己在萧主任面前表态的话,她也想开荒搞生产,可董青墩村没有河淤,没有山坡,到哪里去开荒呢?董力生四下里转了转,转到老村前的那片乱坟岗。她算了算,这片乱坟岗开出来也得有个几十亩。可动乱坟岗不是小事,董力生先去找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征求意见。老人一听,气得白胡子都翘起来了,有的说:“三妮子,你这是忘了祖宗呀!”董力生道:“咱们不是动坟头,是把坟子周围的地开出来。”这些老人还是不同意。董力生转头先去做农救会、识字班的工作,说八路军来了咱们才过上了好日子,现在上级号召搞生产,开荒地,要是咱们把乱坟岗开出来,一季就能多收几千斤粮食,咱们各家各户多了进项,还支援了八路军。大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分头给自家人做工作,后来就都同意了。董力生趁热打铁,一下子发动了几十号青年妇女。她们到了乱坟岗后,在每个坟头先烧了纸钱,又培上土,这才开始动手。一边的老人见了,都很满意。到了秋季,新开出的地丰收了,家家户户都得到了好处,上交的公粮比往年都多得多。王新宇专门介绍董力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担架队在去沂蒙山的路上,董力生小队就向各队发出了挑战,挑战书上写道:“一是坚决完成任务;二是坚决不开小差;三是在房东家住下后,要帮他们干活;四是照顾好伤员。”孟良崮的战斗还没打响,上级说先在村里住下来待命。男人都去支前了,董力生见一些军属家的地没耕,就动员大家下地帮忙。她和董大明先帮着房东起了猪圈的粪,又一人一辆车把粪往地里推。村里的女人见董力生像男人一样推了满满两篓子粪,走起路来还这么稳,一下子轰动了,大家都跑出来看热闹。董力生一边推一边说:“姐妹们,现在妇女都解放了,你们也能和俺一样。解放军在前方打仗,咱们在后方就得好好生产。”村里识字班的人听了,也坐不住了,都回家拿起头跟着董力生下了地。没几天,担架队就帮着村里完成了春耕。

董力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没事干就浑身发酸。她和大家商量,每个人拿出些菜金来,做点小生意。董大明知道董力生在这方面的能力,就积极支持。董力生把小队成员分成三组,一组拾柴,二组贩粮,三组炸油条做豆腐。其他小组开始还聚在一起抽烟、侃大山、掰手腕,见董力生带着人满大街地吆喝卖豆腐,都坐不住了,也打起了做买卖的小算盘。十几天下来,董力生他们赚了好几万,每人分了一些,还改善了伙食,余下一大部分,董力生说:“这个不能动,俺们买些白糖、鸡蛋、香烟、米面,将来慰劳伤员。”区长见了,很高兴:“你们支前还不忘生产,真是一举好几得了。”

5月14日夜晚,许世友的九纵和陶勇的四纵还有兄弟纵队,就向张灵甫的七十四师发起了猛烈的攻击。随着莒县籍小号手李全吹响的冲锋号,孟良崮战役正式打响了,国民党七十四师终于被围在了孟良崮。担架队闻风而动,冒着雨出发了。沂蒙山山连着山,一层层的没有尽头,大家又是摸黑前行,这些习惯了走平路的人,走在狭窄的山路上,都有些战战兢兢的。越往前枪炮声越大,脚下的石头都剧烈地抖动着。天亮时他们终于到了山下,但敌人火力太猛,担架抬不上去。董力生说:“把担架藏到麦地里,咱们到火线上去背伤员。”五月的小麦,几乎到膝盖了,大家觉得这办法好,都把担架放了进去,接着就往阵地上爬。董力生见董大明有点害怕,告诉他:“你跟在俺后面。”董力生刚跳进一个掩体,就听有人喊:“连长,连长,你醒醒!”董力生赶过去一看,那个被喊连长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胸口冒着血,腿部也受了伤。这时卫生员赶过来给他包扎,一边说:“虽没伤着要害,但也很严重,得马上送到后方医院去。”董大明说:“俺来!”董力生道:“还是俺背吧。”刚走出不远,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了,巨大的气浪把董力生推倒在地上。董大明急了,大声喊着,董力生慢慢睁开眼,说:“你叫唤啥?快把伤员背下去。”董大明这才清醒过来,背起连长就跑。董力生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担架队抬着伤员往山里走的时候,国民党的飞机还在追着轰炸,董力生他们抬着伤员有时隐蔽在树林里,有时趴在麦地里。董力生说:“大家伙都记住,人在伤员在,遇上危险咱们就趴在伤员身上。”飞机像苍蝇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担架队走走停停的,一上午也没走多远。孟良崮在沂南最西面,后方医院在孟良崮以东很远的地方,中间要过汶河、沂河,还要翻过数座山,抬着伤员爬山是最累的,个子矮的通常在前。为了保持担架平衡,有时也得跪着抬。在村里待命的时候,董力生给每个人都缝了护膝套,里面垫着厚厚的棉絮,可爬过一个陡峭的山崖,护膝套还是磨破了,很多人膝盖上的皮都磨烂了,血淋淋的。这些人直到晚年,双膝上还留着清晰的疤痕。董力生一米六多的个子,董大明身高和她差不多,每次董力生都抢着抬前杠,后来董大明急了,说:“俺好歹是一个大男人,你顾俺点面子好不好?”董力生说:“好,过下一个山的时候你在前。”

担架上的连长终于醒过来了,说:“咱们这是上哪去?”董力生高兴地回道:“同志,一路上俺喂了你好幾遍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俺们这是把你往后方医院送。”连长抬起头看看,看到了董力生,就道:“同志,你是个女的呀?”随后就有点生气了。他接着说:“怎么能让一个女同志抬担架呢?!是他们逼着你来的?”还没等董力生回话,董大明抢着说:“连长同志,区长不让她来,是她争着来的!”连长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同志可真不简单!”

山坡很高,连长不忍心,要下来自己爬上去,董力生急忙拦住:“同志,你为老百姓受了这么重的伤,俺怎么能忍心让你爬呢?!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连长见董力生赤着双脚,哽咽着说:“大妹子,你怎么还赤着个脚?”董力生笑道:“让老蒋的飞机撵得跑掉了。”连长就动了动身子,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说:“我看你的脚大小和我的差不多,快把我的鞋子穿上。”董力生说:“这可不行。”连长急了,说:“你要不穿我就从担架上滚下去。”说着话,进了一个村庄,村里的妇女一下子围了上来,有的手里提着罐子和碗,嘴里招呼着:“同志们,快喝口热乎水。”有的往伤员口袋里塞鸡蛋。一个老大娘攥着伤员的手,抹着眼泪说:“孩子,疼吧?你可要挺住,到时候医生给你修理修理就好了!”一个小媳妇背上背着十几双鞋,手里还拿着几根秫秸,上来就掀开连长身上的被子,用秫秸给他量脚,接着从背上拿下两双鞋,说:“同志,这两双鞋合你的脚。”说完,亲手给连长穿上了新鞋。小媳妇一抬头看到了董力生,不禁一愣:“女人也能抬担架?”董力生听了一阵笑。小媳妇见董力生赤着脚,急忙道:“俺背上这些鞋子都是给男人穿的,俺也是大脚片子,你穿俺的。”说着弯下腰脱自己的鞋子。董力生见她的鞋子做工很细,鞋脸上还绣着花,一看就是出自巧媳妇的手。董力生一把拽住她,连忙说:“不行不行。”小媳妇道:“你一个女的都到前线抢救伤员,俺这一双鞋算什么?!”小媳妇很泼辣,搬起董力生的脚就给她穿上了。末了,她又跑到了别的担架旁,继续拿着秫秸量伤员的脚。一个妇女对董力生说:“她刚嫁到俺村没几天,这双鞋是她出门子时给自己做的,你看她的手多巧!”

等董力生他们再返回战场时,孟良崮战役已经结束。蒋介石引以为豪的王牌军七十四师,不仅灰飞烟灭,还另外搭上了一个團。加上被俘的,敌方伤亡计3万余人。华野这次伤亡的人数超过莱芜等战役,有一万余人。双方伤亡对比为3:1。孟良崮战役,尽管华野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意义是巨大的。国民党损失的不仅仅是兵力,在士气上也受到了重挫。

小竹棍三尺三

到了1947年的6月,中共和国民党在各大战场上的较量已经基本满一年了。这时,解放军兵力已经到了190万人,国民党损兵112万,正规部队骤降到150万。蒋介石怎么也没有想到,国民党的进攻是以每个月平均损兵8个旅为代价的。就在刚刚,国民党参谋总长陈诚向他报告了国军伤亡的情况。蒋介石阴沉着脸道:“辞修,我记得去年10月17日,你曾在中外记者会上宣称:‘3个月至5个月内就解决共产党解放区的问题!我记得没错吧?”陈诚急忙回道:“校长记得没错,我让校长失望了。”蒋介石摆摆手道:“这不能怪你,今日之共军已经兵强马壮,愈加猖狂了,你我都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8月7日,蒋介石乘“美龄号”专机特地到了延安,他要让人们知道,特别是让美国人看看,尽管国民党失利了,却一举拿下了中共的首脑驻地延安。这天,延安城里的风沙很大,蒋介石没受丝毫干扰。他一身戎装,挺着腰杆,戴着白手套,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带着适度的微笑,向欢迎的人群频频挥手致意。之后,蒋介石提出要到毛泽东的住处看看,胡宗南等将领又陪着他来到了毛泽东的住处枣园。蒋介石吃惊地看到,这位与自己斗争了多年的中共领袖,竟然就住在一孔破旧的窑洞里,门窗陈旧不堪,墙体也斑斑驳驳的,靠墙放着一张粗糙的榆木床。蒋介石走到窗前的桌子旁,低头看了看,这张在老百姓家里随处可见的桌子,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点和污渍。蒋介石不禁说道:“他毛泽东竟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指挥千军万马的,在这样的破桌子上写文章的。”一旁的胡宗南笑笑说:“这些共匪头子就差茹毛饮血了。”蒋介石冷冷地看了胡宗南一眼,走出了窑洞。他在窑洞前站了许久,看着远处,一言未发。胡宗南指着另外几处窑洞道:“校长,那是周恩来、朱德和刘少奇他们住的窑洞,还进去吗?”蒋介石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就阴沉着脸走开了!

在边区延安外交宾馆,蒋介石特地召开了一场高级军官会议,他一扫白天在城里行走的威风,板着脸扫视着胡宗南他们说:“诸位,昨天我看了毛泽东的窑洞后,既吃惊又感慨,你们在座哪一位的住所不是富丽堂皇的?可你们哪一个取得了骄人的战绩?你们看着毛泽东的窑洞,相比之下不感到汗颜吗?不感到对不起党国吗?”胡宗南他们没想到蒋介石会口出此言,马上摆出了一副惭愧的样子。蒋介石咳嗽一声,又话锋一转道:“陕北是共匪首脑之所在,自然也是国军的主战场。你们一定要打起百倍的精神来,精诚团结,一致对敌,让毛泽东、周恩来插翅难飞。对他们这些首脑人物,如不肃清,就会后患无穷。我本来打算7月底彻底消灭他们,可鉴于形势发展,给你们再延长一个月的时间,8月底定当肃清。”胡宗南立即起身表态道:“请校长放心,我们定当齐心协力,按时完成校长布置的肃清任务,到时候您再亲临延安视察。”蒋介石唔了一声,说:“寿山哪,你是黄埔一期学员,外面都传言说你是‘天子门生第一人,你可要拿出百倍的精神来呀!待你们完成肃清任务之日,我还会来的。届时,我会慰劳诸位的。”胡宗南啪的一个立正,大声喊道:“绝不辜负校长对寿山的一片厚望。”

与此同时,在河北平山县西柏坡,中共另一位重要负责人刘少奇,正主持召开着一场与中国广大农民利益紧密相关的重要会议——全国土地会议。就在刘少奇、朱德等人东渡黄河,赶往晋察冀路上的时候,为了更广泛地了解农民对土地的愿望和想法,以及土地改革面临的一些问题,他们专门在晋绥停留了数日,进行了深入调查。即将离开晋绥时,刘少奇于4月27日专门给晋绥的领导写了一封信,信中他说:“没有一个有系统的普遍的彻底的群众运动,是不能普遍彻底解决土地问题的……目前你们的任务,就是要有计划地去组织这样一个群众运动并正确地把这个运动领导到底……”

时隔不久,1947年10月10日,中共正式颁布了《中国土地法大纲》。蒋介石听到这一消息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在这之前,解放区就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农民有了土地,而这之后,解放区更广大的人民群众得到了实惠。中共在与国民党集团的交锋中,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一刻没有忘记中国农民的利益。

1948年秋天的一个日子,山东胶东区莱东县(今山东烟台莱阳市)西陡村的村民唐和恩看着自家地里长势喜人的庄稼,喜不自禁。

还是在前一年的冬天,西陡村的农民都全部分到了土地。那时,满地都是刚刚竖起来的木桩子(插在地里的界桩),就像雨后春笋一样。村干部指着一块地对唐和恩的父亲唐正德说:“叔,往后这片地就是你的了。”唐正德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俯下身子,脸在冰凉的土地上贴了许久,又突然磕了几个响头,大声喊道:“俺的老天爷呀,俺有地了。自己的地,是共产党分给俺的!”喊完后他放声大哭。站在一边的唐和恩,被从不善于表达感情的父亲这一嗓子喊得泪汪汪的。是啊,从自己记事开始,家里就租种着地主家的地。有一天,正在地里劳作的唐正德,抓了一把土放在手里来回搓揉着,最后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哪怕自己能有一块巴掌大的地也好啊。”

西陡村的农民分到土地的热乎劲还没过去,上级又号召村里办冬学了。说光日子好了还不够,还得人人都识字。于是村里开办了夜校,让学校的老师甚至学生来教村民识字。

唐正德有三儿一女,都是党员。长子唐和恩,1911年出生。三子唐和志年少时就在外读书,不久就参加了八路军,同部队一起解放了家乡后,又北上打击国民党。队伍出发路过西陡村附近时,唐和志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警卫员到村里看望爹娘,临走时他对唐和恩说:“哥,接下来要和国民党打了,你可得好好支前呀。”唐和恩说:“看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落后过啦?往后咱兄弟俩好好比一比,看谁掉队。”唐和志刚走没几天,二哥唐和忠也穿上了军装。唐和恩的妹妹唐淑贞是支前积极分子,刚嫁到邻村没几天,见哥哥唐和忠参军了,就动员丈夫吕维欣报名。新婚第五天,吕维欣就随着部队开拔了。在后来的济南战役中,吕维欣耳朵被炮弹震聋,最后不得不复员。唐和恩對他说:“妹夫,你回来也好,正赶上分土地,就一门心思好好种地支前吧!”

转年到了春天,西陡村一片片冰封的土地解冻了,男女老少都在地里翻地播种。唐和恩对母亲说:“今年秋天一定大丰收。”唐和恩的母亲高兴地点点头,说:“这可是咱们自己的地打的粮食呀!唉,好日子来了,没承想你爹说没就没了,年前还打算着开春种什么呢!”

唐和恩中等个子,瘦瘦的身材,眉宇间总是挂着一缕和善。西陡村的老老少少平日里都称唐和恩为“圣人”。唐和恩念过5年书,聪明好学,写得一手好字。打快板,扭秧歌,样样在行。去年冬学,他还给村里的男女老少当过先生。他爱动脑筋也好记,平日里还结合支前写一些小戏。每次参军、支前,他都打着快板走街串巷进行宣传。

在这个即将收获的季节,立在沉甸甸的谷穗前的唐和恩一会儿摸摸这棵,一会儿又托起那株。忽然他听到一声喊,是村里的人叫他回去开会,说又来了支前任务,让西陡村出3个民夫。在支部会上,唐和恩提出参加,村长道:“你支前刚回来,这次就别去了。”唐和恩说:“我家是军属,只要能动,我就要参加。”大家听了,只得依他。唐和恩舞文弄墨是把好手,可不是一个推车子的好把式,他想了想,觉得村里的郭世德和姜学海都人高马大的,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有一把子好力气,车子推得也好,就叫上了他们二人。

很快区里就来了通知,说这次支前要出远门走远路,大家都要准备妥当了。唐和恩是个有心人,平日里有什么新鲜事都喜欢往脑子里和小本本上记,他想既然是出远门支前,走的路多,经过的村村镇镇肯定也少不了,应该准备个小本本记下来。可他又一想,一路上风风雨雨的,小本本保不准就毁了。怎么办?唐和恩看到墙角下有根小木棍,就在木棍上动了想法,可木头软,不适合刻字。他拍拍脑瓜,突然想到邻村的山坡上有片小竹林。竹子质地硬又光滑,是刻字的好材料。很快,他就去邻村讨来了一截竹棍。此时的唐和恩当然想不到,他的这根小竹棍后来作为国家一级文物,摆在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展厅里。

别看唐和恩才37岁,可已经是4个孩子的爹了。最大的孩子唐芝兰1932年出生,14岁就入了党,还参加了妇救会。这天一大早,唐芝兰一边给爹收拾行装,一边说:“爹,你往前线送军粮,俺在后方和姐妹们多磨米磨面,咱们也比赛。”唐和恩笑道:“我要和你三叔比赛,你和你爹比赛,好,咱们父女俩就比一比。”1948年9月11日,唐和恩他们来到了莱东县陶漳区集合,一阵锣鼓声又把他们送到了县里。动员会后,唐和恩被任命为第四车队小队长,管着10辆车,21号人。第二天,唐和恩就率领着他的车队上路了。

几个月前,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副司令员粟裕远赴阜平县的城南庄参加了中共中央书记处扩大会议。中央决定,陈毅出任中原野战军副司令员,毛泽东让粟裕统领华野,粟裕当面请求保留陈毅司令员在华野的职务。毛泽东点点头道:“这样也好,那你在华野就代司令员代政委好了!”

唐和恩一行从莱东县赶到桓台县的时候,济南战役就已经打响了。他们开始的任务是从桓台向张店运送服装,尽管固若金汤的济南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不到10天时间济南就解放了。驻守在济南的国民党九十六军军长吴化文率部起义。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济南战役的总指挥王耀武化装出城后被俘。济南战役一役,国民党损兵84000余人,另外还有2万余人起义,华野伤亡26991人。消灭的国民党的数量,超过了解放战争以来初期全国各战场一个月歼敌的总和。12万国民党军驻守济南,短短数日就灰飞烟灭了,这是解放战争开始两年后国民党受到的一次重击。

随着济南的解放,国共双方的较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国民党的气势已不似往昔。解放军的兵力由之前127万人,上升到280余万,国民党由过去的430万兵马,减少至360万,蒋介石不得不改变策略,由进攻转为防御,解放军则由过去的防御转为战略反攻。为了应对不利局面,蒋介石在南京特地召开了“军事检讨会议”。会上先反思了与中共开战两年来的种种不足,接着确定了今后的军事方略,蒋介石道:“今后,在东北的局面上我们力求稳,而华北我们要巩固再巩固,在华东我们则加强进攻,一手阻止共匪南进,一手攻打共匪的主力。”这次会议,史称“八月会议”。一个月之后,中共在西柏坡也召开了一个会议,史称“九月会议”。会上,毛泽东在讲到新的战略任务时说:“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把我们的军队发展到500万之众,有足够的能力消灭国民党正规军500个旅,用5年左右的时间,彻底打败国民党。”

蒋介石要是听了毛泽东的这一构想,心里又不知是什么滋味了。他也没有想到,他竭尽全力阻止解放军南进的棋盘,不久就被打乱了。

济南战役结束后,在张店一带的支前民工暂时休息,大家一时都有些不明白,济南都解放了怎么还不回家?姜学海问刚开会回来的唐和恩,唐和恩神秘地说:“可能有大动作了!”唐和恩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说:“现在新任务还没明确下来,可我看上级的举动,肯定还有一场比打济南还要大的硬仗。我在会上表态了,小车不倒尽管推,不到地头不卸牛。咱们都刚分了地,眼看丰收在望,说不定咱们还没回家粮食就进仓了,想想这样的好日子,咱们就一刻都不能放松。要反蒋、保田、保饭碗,不把国民党彻底消灭,不把老蒋彻底打趴下,咱们的好日子就不保险。”副队长王桂一听了说道:“老唐说得对,老蒋一天不倒下,咱们就不能捂着被子睡大觉,咱们到手的田就有可能还回到地主手里。”大家都说:“对,那就安心听上级的号召了。”姜学海伸着脖子问唐和恩:“你说说,什么大动作?”唐和恩说:“有什么大动作,那得咱们的毛主席来定啊!”

唐和恩他们自然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任务,但远在西柏坡的毛泽东的确正在酝酿着一个“大动作”。9月24日,在济南战役即将落下帷幕时,华野代司令代政委粟裕就向中央提出了发起淮海战役的建议,他在电文中说:“为更好改善中原战局……建议即进行淮海战役……”第二天下午,华野和中原野战军负责人就收到了毛泽东起草的军委复电:“我们认为举行淮海战役,甚为必要。”

结合粟裕提出的建议,原本之前设想的“小淮海”转化成了“大淮海”。

淮海战役由此拉开了序幕。

这时,中央已经初步估计到了淮海战役的规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背后自然需要大量物资和民众的支援。济南战役一役,工程解放军参战人数也就14万余人。虽然打了很短的时间,可山东解放区就发动了后方临时民工和随军民工93万人之多。支援粮食1.6亿斤,肥猪200余头,蔬菜7万斤,麻袋7万余条,门板接近5万块。淮海战役集合了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及江淮、苏北、鲁中南、豫西、冀鲁豫军区等各部,兵力达60万人,作战时间将要大大长于济南战役。中央军委致电华东局负责人饶漱石、粟裕、谭震林时就格外强调:“这一战役比济南战役规模要大,比睢杞战役的规模也可能要大……”

淮海战役发起是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今属江苏连云港),西至商丘(今属河南省),北起临城(现为薛城,今属山东枣庄市),以及淮河的广大地区,牵扯面大而广。从现行区域上看,就涉及山东、江苏、安徽、河南等地区。中央指示,中共华东、中原、华北三个中央局,以及华中工委及其所属的渤海区、胶东区、豫皖苏、冀鲁豫行政区、连云港等众多地区,都要行动起来。为了保障战时后勤供应,华东、中原、华北中央局和华中工委都进行了支前动员。1948年10月2日,中共华东局专门召开了后勤供给会议。中央还把富有后勤经验却远在豫皖苏中央分局担任财经办事处主任的刘瑞龙,调到华野担任后勤部部长。

刘瑞龙来到华野后,风尘未洗,立即组织华东支前委员会主任委员傅秋涛和张雨帆等委员连夜研究支前方案,最后根据华野主力南下情况,制订了7条补给线。条条补给线就像大动脉一样从滨海专署日照县(今山东日照市),以及曲阜、诸城等地伸向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徐州等地。到战役发起时,上有支前委员会,下有支前指挥部,直至乡和村,也都设了后勤委员。犹如人的毛细血管一样,一张支前的大网已经铺开了。

不久后,在条条补给线上,数百万老百姓将和他们手中原本作为农具的独轮车、扁担、钩担以及耕田用的毛驴、牛等,把各种给养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去。

就在中央军委同意发起淮海战役的第三天,唐和恩他们就推着粮食出发了。到了莱芜县颜庄附近,夕阳的余晖已经铺满了原野,村里也升起了缕缕炊烟。唐和恩见大家累了,就说:“咱们先吃饭,也歇口气,争取当晚赶到新泰去。”唐和恩和副队长王桂一、于炳川通常是拉车子、推车子,比较辛苦。为了让他们歇息好,平时做饭大都是唐和恩和两个副队做,这次唐和恩安排了宋殿国、王财起埋锅做饭。他要召集大家开个会,等大家都坐好了,唐和恩说:“接下来支前任务就越来越多了,咱们得开个节粮的小会。”唐和恩指著车上的粮食道:“这些粮食都是各解放区的父老乡亲们从嘴里一口口省出来的,咱们不仅一粒不能动,还要把上级配给咱们民夫的也节约着吃,把省下来的粮食都一起送到前线去。上级每天每人配给咱们的是一斤四两,过去咱们都是按足量吃,这样节省不下来。”王桂一吸了口烟说:“这话有道理,前线粮食越多,子弟兵就越有力气打仗。可咱们一个个都是壮汉,每天推着车子要走这么远的路,这一斤四两本来就不足,大家伙饭量又这么大,怎么能节省下来呢?”一群人听了都点点头看着唐和恩。唐和恩笑着说:“过去咱们在家中,不干活的时候就喝点稀饭,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现在我们也不是天天都在推车子,有时候还要学习啦,休整啦,这样咱们就多少吃点垫补垫补就行了!”王瑞云说:“队长,你点子多,就出出主意吧!”唐和恩笑笑说:“从现在开始,要做多少吃多少,不能吃多少做多少了。要是吃多少做多少,每人一天2斤也不够吃的。白天不推车的时候,咱们一天吃两顿饭(以干粮算),早上喝稀饭,这样5两就够了。”有人问:“要是晚上走的话,肚子里东西少了可没力气推车子呀。”唐和恩说:“咱们通常都是夜里走,晚上咱们就吃干饭,每人7两。这样一个人每天就能节约2两粮,一个月下来,那就是6斤,21个人就是126斤呀!”大家听了都很振奋,王瑞云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100多斤可够咱们一个战士吃两个多月的了。”王桂一道:“这贡献可不小哪。”唐和恩笑笑说:“是呀!咱们饭量有大有小,饭量小的匀一点给饭量大的。”说着他指指王桂一和于炳川,接着道:“我们几个拉车的出力小,就少吃点。”王瑞云摆摆手道:“这样可不行,你们出力一点都不少。除了拉车,你们还要做饭。我们睡觉的时候,你们还轮班看着粮食呢!”唐和恩摇摇头,看看大家,问:“咱们这办法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都点头说行。唐和恩从腰里解下搪瓷缸子,拿在手里晃了晃,说:“咱们这缸子,装满粮大约就是半斤,我这一路上都有数了,咱们就按这个来!”姜学海说:“部队在打仗,大米、小米和白面都送去前方了,咱们吃的基本上都是高粱米,这东西吃时间长了就拉不出屎来了,咱也得想想办法。”唐和恩道:“说得是,咱们本着节粮,但也得吃好,吃好了才有力气把粮食送上去。等到了下一站,咱们拿些高粱米找乡亲们换点大豆、胡萝卜、红辣椒,调整着吃,又可口又省粮。”

吃过晚饭,趁大家歇息的时候,唐和恩用铁钉打的小刻刀在竹棍上刻下了“颜庄节粮”四字。先前,他的竹棍上已经留下了一串地名和村名,唐和恩抚摸了一下上面的文字,对大家喊道:“吃饱了,也歇好了,咱们得上路了!”大家答应了一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为了握车把不滑),推起车子出发了。暮色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乡路。这个时候,战役还没打响,山东就已经动员了近百万的民夫。在各条补给线上,都是涌动的人潮。唐和恩他们行至不远,天上下起了小雨,大家急忙停下车子,有的拿出雨布盖在粮食上,有的干脆脱下自己的外衣遮在粮上。车队到了目的地后,已是半夜,中队长让人跑来通知:今晚就在刘庄住下,明天各小队组织学习。

每一个时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后面,都有着众多的民众支持和帮助。随着历史发展的进程,支援的民众也越来越多,支援的力量也越来越大。但在支前的路上,也有些民夫开了小差。在第二天上午学习的时候,唐和恩说:“咱们一路走下来,大家的劲头都很大,热情也很高涨,还没有一个开小差的。过去有是因为啥?一是有些人胆子小,再就是村里对他们关心不够,有的村干部不仅自己不带个头,还不让自己的亲戚出夫。”王瑞云说:“是这样的,前几年我们有支前的,出去后家里的田没有帮着种就撂荒了。”还有的说:“去年我支前,村长告诉我就几天时间,可去了后一下子就待了大半个月,弄得俺爹俺娘都以为俺牺牲了呢,连着哭了好几天。”唐和恩道:“这次不同了,上级都下了号召,村干部要带头支前,家里的农活村里有人帮着干,支前路上也设了民站,隔不远就有一个,样样对咱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支前队,在日照县就受到了很好的接待,他们还写了个快板书表扬日照呢。我就记下来了,我说给大家听一听……”

1948年11月1日,车队一路到了沂水县青驼寺。从唐和恩他们出发那天算起,已经近两个月了。他们从田野上的变化,看到了季节的更替。从莱东出发的时候,庄稼地里还都是待收的庄稼,一片片稻谷,都黄澄澄的。进入了10月,原本覆盖在大地上的庄稼几乎都没有了,有些还没来得及推回家的玉米秸,都三三两两地堆在田头上。再往后走,慢慢看到,广阔的土地上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麦苗,随着天空飞过的大雁,这些离家数月的农民兄弟知道,冬天已经临近眼前了。

村村都在忙支前,唐和恩他们看到村庄的墙上,写满了鼓舞人心的大标语:咱们运粮多流汗,保证部队吃饱饭;部队同志吃得饱,前方战斗打得好;咱靠部队保家乡,部队靠咱运军粮;男人去支前,妇女后方忙支援。

村村妇女几乎都在通宵达旦地磨米磨面,有些妇女三五成群在一起缝军鞋。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鲁中南妇女就做了100多万双军鞋。

1948年11月6日,早已集结在临沂等地的解放军主力部队,接到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的命令后,几个纵队一路奔袭,向驻扎在新安镇的黄百韬兵团发起了突然攻击,隆隆的炮声顿时响彻了淮海大地。

唐和恩他们是在中午接到往邳县(今江苏邳州市)牌庄运送军粮的通知的。出发的时候,天上已经飘下了雪花,他们踏着泥泞的小路,一口气赶到了牌庄的东河岸。问了问附近的老百姓,说要是从桥上过的话还得跑20多里的路,连长(民工按照部队编制)王大强把各小队队长集合在一起,问怎么办?有的说还是走桥吧,这水深有好几尺呢,河宽也得40多步远呢。上面都结冰了,下去人也要冻个半死。唐和恩说:“前方急着要粮,咱们不能让解放军饿着肚子打仗吧?解放军枪子都不怕,咱们还怕这点水?”大家听了,都说过河,咬咬牙就过去了。说完,大家都把棉袄脱了放在车上,8个人抬着一辆车下了河,来来往往把车都抬到了对岸。唐和恩冻得直发抖,让大家快穿衣服,衣服还没穿上,远处就传来了飞机声。连长让快跑。大家再也顾不上别的,推起车子就跑,等跑出了半里路,听不到飞机声了,这才停下车来穿上衣服,一个个都冻得浑身又青又紫的。

随着季节的深入,天气越来越寒冷。唐和恩是个仔细人,出发的时候,他说要带件厚袄,媳妇就给他找了件厚的。经过河南一地的时候,虽然阴历也就10月底,可气温骤然下降了。队员张大明年龄大,只穿了单衣,他对唐和恩说:“出门的时候老婆还让我带件棉袄呢,我说到时候什么都能发。”因为战斗进展得迅速,部隊向前推动得快,后方的供应一时滞后了,棉衣也还没送上来。唐和恩就把自己的棉衣脱给了他,张大明不肯要。唐和恩道:“我才30多岁,火力还大着呢。”豫皖苏一个专区派民工给他们送来了一部分旧棉衣,说供应上来了,就给他们换新的。唐和恩数了数,还不够穿,姜学海和郭世德还有几个年轻人,都说自己还年轻,先让给年纪大些的穿。唐和恩对王瑞云道:“这里面就咱俩还会些针线活,咱一会儿去找些棉絮,把大家换下来的单衣改成棉袄,剩下那几个没有棉袄的就有的穿了。”

到了下午,两人就找来了一些破旧的棉絮,在屋里点起一堆火,先让姜学海把单衣脱了,给他缝棉衣。到了下半夜,两人才把几件棉衣缝好。趁着大家呼呼大睡的时候,唐和恩又看了看大家的袜子,又掀起被角看看大家的脚。连续行军,一些人的袜子都磨破了,脚上也起了泡,唐和恩就把自己的单衣用剪子铰了,和王瑞云又缝起了袜子。

天还没亮,姜学海先醒了,他揉揉眼,看看马灯下的唐和恩和王瑞云,迷迷糊糊地说:“你们可真行!”说完,一翻身又睡了过去。

尽管中央军委对淮海战役的规模做了初步估计,但战斗打响没几天,形势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蒋介石知道,此役一旦失败,长江以北的局面就被中共完全控制了。不仅如此,还使中共华东、中原、华北的根据地连成了一片。“徐埠会战”(中共称淮海战役)没多久,林彪率领的东北野战军就发动了攻势。在这之前的辽沈战役,国民党军队以失败告终,损兵40余万,这让蒋介石在“八月会议”上讲的稳定东北局面的话,变为空谈。蒋介石在部下面前反复强调:“这次‘徐埠会战,断不能再让中共得逞。”

还在济南战役发起前不久,蒋介石为了巩固徐州一带广大地区,以防华野南下,特地将徐州中华民国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升格为徐州“剿总”。任命刘峙为总司令,副总司令杜聿明、孙震、刘汝明等达6人之多。蒋介石决意一搏,授予刘峙专断之权,供他调动的就有多个主力兵团和两个绥靖区部队。之后,蒋介石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增援徐州,东有十二兵团司令黄维的4个军驰援,驻扎在汉口的国民党数个军也在赶往徐州的路上。届时,徐州“剿匪”总司令部总司令刘峙可指挥的主力兵团达7个,加上绥靖部队,共34个军、82个师,兵力达80万之众,一场更大规模的战役已经凸显。

战役发起前,中央军委只是电令华野等方面:需准备两个月至两个半月的粮秣用品;华东、华北、中原三方面应用全力保障我军的供给。

国共双方开战第16天,中央军委的电令明确提出:中原、华东两军,必须准备在现地区作战3个月至5个月(包括休整时间在内),吃饭人数连同俘虏在内,将达80万人左右,必须由你们会同华东局、苏北工委、中原局、豫皖苏分局、冀鲁豫区党委统筹解决。

为了统一领导这场战役作战和支前,中央专门成立了前敌委员会,中原野战军政委邓小平担任前敌委员会书记,委员有: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

从11月6日到22日,淮海战役第一阶段历时11天,仅华野就歼敌14万人,加上中原野战军消灭的敌人,国民党部队损失了17万人之多。第七兵团司令长官黄百韬在麾下第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和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的簇拥下突围不远,就遇上了解放軍,化装成普通士兵的黄百韬万念俱灰,开枪自杀。面对解放军战士的大声询问,杨宴廷脱口说道:“俺是伙夫,死了的是伙夫头,俺哥哥!”随后刘镇湘和杨宴廷被俘,在押送中,杨宴廷侥幸逃脱。随着战役规模的扩大,1948年11月23日,中央军委又发出了由毛泽东起草的致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等的电令:……必须准备全军部队及民夫130万人左右,3个月至5个月的粮食、草料、弹药,10万至20万伤员的医治……

中共中央考虑到在大量调动民众的同时,还要充分保障他们的利益,在电令中要求:“对人民必须实行耕战互助的方针。”

唐和恩他们明显地感到前方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运送任务也越来越繁忙。有时候都顾不上埋锅做饭了,他们饿了就啃一口窝窝头。窝窝头冻得硬邦邦的,咬一口就满嘴的冰碴子,唐和恩因为碰掉了一颗门牙,就吃得格外吃力。这天,唐和恩车队刚返回宿县驻地不久,上级又通知他们往店集送粮。因为一路上都是往来的支前队伍,雪路被踩得又黏又滑,更加泥泞难行。车队歪歪扭扭地在路上走着,姜学海喘着粗气道:“这真是推着车子扭秧歌呀。”话还没说完,车子就一下子陷进了一个大泥潭里。唐和恩说:“你这个家伙,我还靠你推车呢,没想到你这一咧咧就进了泥潭,你白长了个大个儿了。”姜学海道:“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说着,他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来,我用力推,你用力拉,保险一口气就把它推上去了。”唐和恩弯下腰,把拉绳搭右肩上,双脚站稳,猛一用力,只听嘭的一声,绳子断了,唐和恩飞扑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泥坑里,顿时感到嘴麻了,可没觉得疼。他伸手摸了一把嘴,又咂吧了一下嘴,觉得里面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颗门牙。后面拉车的王桂一急忙跑过来扶起他,又找了根绳子拴在车头,对唐和恩说:“看你这牙都碰下来了,先歇口气吧,我来!”唐和恩说:“这算啥呀?等解放了我正好去镶颗金牙!”说着,他从泥潭里摸出一块石头来:“嘴就碰在这家伙上面了,不摸出来还会糟蹋咱们。”接着他和王桂一齐用力,把车子拉出来了。车队又向着炮声响的地方赶去。晚上,等大家睡了,唐和恩在竹棍上刻下了“店集磕掉牙”五个字。

风雪路上

支援淮海战役粮食的号召刚到董青墩村,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动了起来。村长董力生挨家挨户走,挨家挨户地看,有的乡亲就说:“三妮子,你这是不相信俺咋的?放心吧,解放军打仗是为了咱,俺肯定把最好的麦子给解放军吃,孬的留给自己。”董力生说:“俺放心,俺放心!”出了门,董力生又举起铁皮卷的喇叭筒子喊道:“乡亲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还得加把劲呀!”一会儿工夫,家家户户就把粮袋子扛出了家门。董力生早就做了分工,有记账的,有过秤的,一上午的工夫,全村集中了数千斤优质小麦。

从孟良崮支前回来后,董力生就剪了短发,更显得精干。村里的妇女说她更像男人了,董力生也不生气。等粮食装上独轮车,马上送到粮站去,她推着车子走在最前面,车子上还插着几面小旗,上面绣着一串串的口号: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支援前线!

董力生手中的这辆小推车,后来被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收藏,一直陈列在展厅里。

送粮回来没几天,区里通知董青墩村组织一支毛驴运输队往前方送弹药,董力生把滨海区奖给她的毛驴牵出棚,又找了两个大篓子。董玉文支前很积极,说要是自己没痨病,也报名去,可用驴他有点不舍得。董玉文知道闺女的脾气,他不敢明说,就旁敲侧击地道:“三妮子,这驴你刚牵来的时候没有膘,看俺喂得多好!”说着,他摸摸驴又道:“现在是一身的膘,带它支前,可轻点使唤。”董力生笑了:“俺明白你的意思,到时候一根毛也少不了地给你牵回来。”听说送弹药,董大明他们也报了名,很快就把各自的毛驴从棚里牵到了大街上。董高兴也来了,在孟良崮抬担架的时候,他伤了膝盖,走路一直一瘸一拐的,董力生说等解放了给他找最好的先生治疗,实在不行,村里照顾他。董力生看到董高兴,让他别去了,董高兴说:“俺不就是瘸点吗?走路和小跑都还行。”董力生道:“咱们就去11头毛驴,你不去正好。”董高兴听了,这才作罢。董力生先招呼大家在每头驴身上绑上了篓子,一边一个,接着就带着毛驴运输队出发了。到了莒南县,他们把一箱一箱的弹药放到篓子里,趁着夜色就出发了。董力生嘱咐大家道:“苏北是敌占区,咱们送的是弹药,很危险,到了那里咱们都得走夜路。”雪很深,人困马乏,毛驴越走越不积极,董力生他们就牵着毛驴走。前面有条河,有人说绕路走,董力生看了看天,说:“俗话说,隔河千里远,绕路就耽误大事了。过吧!”大家准备一番,就把毛驴往河里牵,可驴的前蹄刚一沾水,就一下子缩了回来,再拉就抬起前蹄抻着脖子嗷嗷地叫。董大明说:“这毛驴还怕水怕凉呀,这可咋办?”董力生说:“把毛驴的眼睛蒙上。”大家听了,都脱下棉衣蒙在了驴脸上。前边拽,后边赶,毛驴总算是下了河。上了岸,风一吹,大家身上的棉裤很快就结冰了,硬邦邦的,走路腿都不好打弯,还磨得皮肉疼。

前方伴随着隆隆的炮声,闪过一道道的亮光。董力生就给大家打气:“看这样子前方打得很凶,咱们把弹药越早送到,小国民党就越早完蛋。”大家听了,虽没说话,可脚步一下子快了。前面是国民党的封锁线,探照灯扫来扫去的,毛驴冷不丁被灯光一照,一下子受了惊,又蹦又叫的。董力生赶忙让大家把驴脸蒙了,可还不行,只得又把驴嘴绑住了。毛驴很快就安稳下来,几个人差点笑出了声。大家牵着驴,很快就穿过了封锁线。

1948年12月初,一场大雪覆盖了淮海大地。雪还在下着,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中原、华东野战军很快就集中到了豫皖苏第三专区一带对敌,作战部队连同支前民工足有150多万人,除了急需弹药和棉衣外,每天消耗的粮食就达500万斤。前敌委员会命令:“务必确保陈官庄、双堆集、蚌西北三个主战场的一切物资供应。”1948年12月14日,粟裕收到了毛泽东亲自为中央军委起草的电报,电报中要求:“你们围歼杜、邱、李各纵,提议整个就现阵地态势休息若干天,只作防御,不作攻击,待黄维歼灭后,集中较多兵力,再举行攻击。”

淮海战役胜利在望,作为华野后勤部部长的刘瑞龙尽管心底也泛起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可此时他更不敢有丝毫懈怠,谁都没想到战役的进度会如此之快,相比较而言,对前线的供给却有些迟缓。这从刘瑞龙12月24日的日记中得到了印证:

……大规模的战争必须有着大规模的粮食供应。初期因前运不及,应着重就地筹集,但必须紧接着大量的后方运输。靠一个地区供应不了,就必须多方面组织供应才行。供应大规模的战争必须有最大的决心及充分的准备。在运面中要克服两种顾虑:一怕运费大,二怕面袋子费用大……

在这一点上,刘瑞龙是深有体会的。还是在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时候,随着华野节节胜利,快速南下,粮食供应告急,刘瑞龙带着一干人马四处调度粮食。在宿县地区,恰巧遇上了江淮区委副书记李世农,刘瑞龙顾不上寒暄,急忙问:“世农同志,布置给你们的粮食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李世农道:“刘部长,我们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有些老百姓把自己的麦种、稻种都拿出来了!”刘瑞龙舒了一口气,又紧锣密鼓地召集了一个华中支前临时会议,华中工委书记陈丕显和华中支前司令员贺希明等人都来了。陈丕显道:“老刘,我看你这些天腿都跑细了,嗓子也喊得冒烟了,放心吧,我们华中第一阶段保证5000万斤的粮食供应,只多不少!”贺希明亮着嗓门说:“刘部长,我们华中支前司令部绝不放空炮。这里的老百姓支前劲头大着呢!我们一定每天把100万斤的粮食送到前线去!”刘瑞龙高兴地笑了,说道:“你们都拍着胸脯表态了,我还能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吗!”

中央军委也充分考虑到了战役末期支前问题,早在12月20日,就致电刘陈邓粟谭并华东局、中原局、晋鲁豫区党委、华中工委:粟陈张(粟裕、陈士榘、张震)亥删关于战区粮食供应情况电悉。如刘陈(刘伯承、陈毅)尚未动身,请小平同志考虑召开一次总前委会议,讨论今后三个月的粮食供应、弹药补给、交通运输及其他有关后勤支前的工作等等。从刘瑞龙的日记中得知,总前委决定联合支前会议12月26日在徐州召开,特地指定刘瑞龙出席。参加会议的有:华东局代表傅秋涛及华支各部长,华中代表曹荻秋、贺希明、李干臣,中原代表杨一辰,中野苗科长。当天是预备会议,刘瑞龙先行做了报告。在12月28日这天,大家就粮食供应等其他支前问题形成了共同意见。

1949年新年的第三天,刘瑞龙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萧县蔡洼村,华野指挥部就设在村中杨家院子里。刘瑞龙端起缸子刚喝了几口热水,就向粟裕等人报告了联合支前会议的支前意见,粟裕请他尽快写个书面的东西报给总前委。夜幕降临,刘瑞龙匆匆吃了几口饭,就伏案动笔了。一直到窗子放亮时,劉瑞龙揉了几下眼睛,最后在给总前委的报告结尾处,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句号。他顾不上休息,就带着警卫员驱车到各地调度粮食了。

董力生就是在前线急需要粮食的时候接到任务的,区里让她组织人马上给前线送5000斤白面。小麦在店子庄,要先去把粮食运来,再抓紧磨面,要求6天完成任务。董力生过去干事从没犯愁过,这次却一下子犯了难。青壮年都上了前线支前,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还有一帮子妇女,董力生召集识字班和儿童团开了个会,说:“三个臭皮匠,赶上一个诸葛亮,大家都想想办法。”槐花说:“庄里的好驴也都被老爷儿们牵着上前线了,这店子庄离咱们也不近,靠咱们这些人能行?”菊兰道:“怎么不行?咱们就来一个蚂蚁大搬家,能推的推,不能推的抬,怎么着也能把粮食运来。”董力生道:“行,千难万难,咱们也不能让前线断了顿,一顿也不能断。”董玉文和几个老汉也来了,说:“推不了200斤,还推不了100斤?”董力生看看董玉文,说:“爹,把毛驴也牵上吧。”董玉文一听急了:“上次支前,你说保证不让毛驴掉一根毛,可毛驴掉了膘,还病了,到现在还站不稳呢!”董力生道:“要是站稳了,早就让它上前线去了。路也不远,驮些粮食没啥!”

第二天吃过早饭,董力生带着识字班、儿童团就出发了,后面还跟着几个老汉,董玉文则牵着那头病歪歪的毛驴。到了店子庄,装上粮食,大家抬的抬,推的推,挑的挑,一路又往回赶。董力生一下子推了600多斤。家里的小毛驴也驮了两袋子。运粮队回到董青墩村时,已经是半夜,董玉文心疼毛驴,放下车子就给它卸下粮食。毛驴出了一口长气,接着倒地而亡。董玉文蹲在驴身旁直抹眼泪,一遍遍地喊着:“俺的驴呀,俺的驴呀!”董力生也很难过,可她顾不上,一边招呼大家,一边道:“爹,咱现在可顾不上哭驴,先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去,明天就得把粮食淘了,等一干就得抓紧磨面。”粮食干了后,家家户户都响起了磨面声。妇女都连轴转,两天两夜没合眼,孩子没有人带,都是儿童团来照看。区里让6天完成的任务,5天就完成了。董力生又从别的村借来了几头毛驴组成了送粮队,很快就出发了。

在通往陈家庄的路上,就有几十万支前民众,他们身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操着南腔北调。队伍中有肩背的,有扛着的,有挑着的,或推着独轮车的,或用骡马驮的,或吆喝着牛车的,还有来回穿梭的担架队,像潮水一般涌向前方。陈毅司令员正打马向前,看着滚滚向前的民众,不禁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几十万,民工走不通。

骏马高车送粮食,

随军旋转逐西东,

前线争立功。

担架队,几夜不睡,

稳步轻行问伤痛:

同志带花最高贵,

疼痛可减退?

唐和恩的小竹棍上有一处地名叫濉溪口(现属于安徽濉溪县),他在旁边特地注明“飞机炸”。这段时间,是前线需要粮量最大也最急的时候。江苏宿迁县(现为宿迁市)大兴区姊妹团团长朱永兰接到送粮任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急急赶回家中,对父亲朱寿全说:“爹,我们要去前线送粮食了,夜里就走,你给我把车子收拾一下。”朱寿全问:“远程还是短程?”永兰道:“得好几天的行程呢。”朱寿全看看女儿道:“你一个女娃能行?”永兰喝了口水说:“在家里我也推过车子,咋就不行?前线急需粮食,现在还分什么男女?”

朱寿全知道女儿的脾气,说一不二,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就到一边给永兰收拾车子了。

朱永兰这年才18岁,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生了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朱寿全很是自豪。朱寿全之所以对女儿格外疼爱,是因为妻子去世得早,永兰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那一年,永兰的母亲正在地里劳作,被日军的飞机炸死在地头上,当时永兰才9岁。共产党的队伍到了大兴后,从没进过学堂的永兰在识字班里学到了文化。她能说能干胆子也大,常给村里的穷人打抱不平,连村里的地主都惧她三分。有一次地主对朱寿全说:“你一个老实人,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张牙舞爪的丫头呢?!”

永兰15岁就当上了大兴乡姊妹团的团长,她经常带着姐妹到各村发动妇女支前,认识了周大专村的青年周德立。周德立一米八高的大个子,是村里的民兵,曾打死过两个鬼子。周德立喜欢永兰,常常在她眼前晃荡。周大专村的妇救会会长笑着对永兰说:“看这小子对你有意思。”永兰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永兰的朱专村离周德立的村不远,有时周德立就借口找永兰谈工作,一来二去,永兰对身材挺拔的周德立也有了好感。周德立见火候到了,就托妇救会会长去提亲。永兰说:“现在男女老少都忙着革命,他急什么?他应该报名参军打老蒋。”周德立早就有当兵的想法,听了永兰的话,一跺脚就到队伍上去了。永兰在向前线送粮的路上,周德立正在东北的战场上呢!

朱寿全收拾好了独轮车,永兰也找出了几双鞋子,说:“这雪天泥地的,得多带几双鞋。”朱寿全看看女儿,突然道:“我也跟你们去。”永兰说:“您就不用去了,中队长说人数足够了!”朱寿全道:“这样的天气人越多越好,我虽然40多岁了,可力气还够用的。”正说着,刘秀生来了,一进门就道:“永兰,我还是要去,发点烧算什么?庄稼人还在乎这个?说什么我也得去,咱們这一片的人都分在你这个小队了,你是小队长,我就找你。”永兰说:“你还有眼病,咱们多是走夜路,你能行?”刘秀生急忙说:“只要两个眼没都瞎就行!再说,跟着你们走,我还能翻到沟里去?”

这次上级给大兴区的任务是往前线送9万斤大米,区里很快就发动了1000多个民夫,集中独轮车907辆,还专门成立了运输大队。大队下设3个中队,一中队队长是李永祥,有民夫370人、独轮车350辆。朱永兰是一中队一分队的队长。队伍集结到倪家渡村时,多出了一个人,是王青云的老婆刘英莲,王青云还在赶她:“快回去,你一个娘们跟着跑什么?”刘英莲指着永兰道:“她是不是娘们?唵,她是不是娘们?这时候谁都要出些力,不分爷们娘们!”周围的人一听都笑了,李永祥道:“打老蒋都得有这样的劲头,去吧!”英莲听了,得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又拽了一下永兰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说:“妹子,你不算娘们,还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呢,嫂子不该这样说。”永兰笑道:“就咱两个女的,正好做个伴。”

队伍刚刚出发,天上就飘起了雪,大家都把雨布和外衣盖在粮食上。入冬以后,天上就零零星星地飘过几次小雪,可大兴区运粮队刚到睢宁地界的时候,阴沉的天空就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来,风很大,雪花也越来越密集,漫天飞舞着。前几日的雪大都化了,泥路上只冻了表层,脚落在上面,泥水就一下子漫过了鞋子。开始时大家试探着往前走,后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都甩开了步子。没走两天,队伍分成了三路,各自向战地东南的三个接收站赶去。到了下半夜,朱永兰和中队副队长高全忠带着一路人马到了张湾河,朱永兰说:“你们先不要下来,我先试一试。”说着,她提着马灯就往前走。河岸坡度很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朱永兰刚走了几步,就踉跄着滑了下去,河底的淤泥顿时没过了她的膝盖。永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对岸,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回来。她大声说:“河里没水,就是淤泥太深。我探了探,这段浅,还硬些。我在前边带路,抓紧过吧!”高全忠对大家道:“过了这道河,前边还有一段山路,老蒋的飞机一直盯着那地方,三天两头就炸几次。咱们过河后,都要快速跨过那段路去。”说着,他就带着几个拉车的先下到了河底。

大家七手八脚,刚把一辆辆车子滑到了河床上,朱寿全的车子也下来了,永兰问他:“爹,您能撑住吗?”朱寿全大口喘着粗气,半天才说:“还有年龄比我大的,他们能行我也能行!”朱寿全说的那个年龄大的,是50多岁的李奤。本来这次是不让他来的,可家里刚分了几亩好地,他说什么也要为革命出把子力气。李奤在河底淤泥里推车,加上前边拉车的,与其说推,还不如说是抬。李奤推到一半,终于坚持不住了,干脆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前面拉车的大勇一时猝不及防,也坐在了泥里。等到大勇站起身来一看,灯影里,李奤几乎是半躺在泥里,脖子抻得老长。他对大勇说:“让——我——喘口气吧。”王青云推着车子,一面吼英莲:“老娘们,你使劲,再使使劲!平日里那些能耐呢?!”英莲顾不上回话,只是低着头往前拉,可车子只是摇晃着,还是没能前行。英莲也一下子瘫坐在泥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不禁放声大哭:“我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腿也冻得不听使唤了,你还这样说,你有没有良心?!”王青云见妻子这样,有些于心不忍,就说:“你先等着。”说着,他从车上扛起一袋子粮食,往对岸送去。来回了几次,车子少了一些重量,终于推到了对岸。永兰举着马灯,来回走动着,一会儿帮帮这边,一会儿又帮帮那边,已经成了一个泥人。

雪花本来是轻飘飘的,可被风赶着,也有了些分量,不时打在脸上,也迷住了大家的眼睛。在上对岸的坡时,刘秀生本来有眼疾,平日里就眯着眼睛,这下更看不清了。他心里着急,脚下打了个滑,车子一下子退了回来,他也摔在了河里。朱永兰和大勇在前面给他拽车,也跟着跌了下来。大勇火了,吼刘秀生:“你是怎么架的车?想腾云驾雾呀?”刘秀生被车把撞了一下脑袋,半天没说出话来。朱永兰手里的马灯也摔在了泥里,幸亏还亮着。她和大勇把刘秀生拉起来,这时又过来了几个人。大家一齐动手,连推带抬的,终于到了岸上。

一条并不多宽的河道竟然用去了两个多小时。高全忠在村里当过民兵队长,这一次主要是负责安全的,他见大家都上了岸,就喊道:“天快亮了,大家先别松劲,抓紧过了前边那道山梁子。”人们听了,顾不上歇息,又推上车子往前赶。东方已经有了一缕亮色,催得人更急。大家上岸后,浑身都冻得麻木,只顾着张嘴大口喘气了,并没有留意到他们中很多人脚上的鞋子已经被淤泥拔掉了,有的还剩下一只鞋子。山路上,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碎石,朱永兰赤着双脚,只觉得脚好像比之前轻快了,并不知道鞋子没了。有的人脚上的鞋子磨破了,走起路来吧嗒吧嗒直响,朱永兰一边举着马灯,一边借着这节拍喊着顺口溜:“同志们快点赶,不远就是收粮站,前方将士吃饱饭,齐心协力打老蒋!”

天空突然响起了飞机的引擎声,车子大都走进了安全地带。王大强年纪大,跟在后面,高全忠接过他的车子,一边推着一边说:“你快跑,跟上大家。”正说着,国民党的轰炸机已经到了上空,飞机打了个盘旋后,就俯冲下来,接着从机头射出了一串串子弹,又扔下了一颗炸弹。炸弹与空气摩擦,发出了瘆人的嗤嗤声。泥地太滑,车子跑不快,这时前面的人喊:“快放下车子,快放下车子!”高全忠舍不得放下车子,还是挣扎着往前跑,最后连人带车滑到了路边的一条沟里。飞机又投下了一颗炸弹,高全忠下意识地扑在车上的粮食上。爆炸声过后,高全忠头部被一块弹片击中了,血流如注。朱永兰他们跑了过来,见高全忠已经不行了,嘴里冒出一股股的血。高全忠眯着眼艰难地说:“粮——食,粮食……”永兰急忙道:“高队长,你放心,粮食都好好的!”高全忠嘴角嚅动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不远处就是黄庄,为了防止飞机轰炸,朱永兰带着一百多号民夫来到了这里,黄庄的乡亲们看到支前的民工,都把他们往家里领。黄庄是个小村,各家各户都住满了,朱永兰让大家在房间歇息,自己和爹住进了乡亲们的牛棚。这时很多人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脚都肿了,血淋淋的。缓过劲来后,又是一阵阵钻心的疼。英莲抱着脚说:“这肯定是过山路的时候被石头片子划的。”乡亲们给大家煮了姜汤,又烧了一锅锅热水洗脚,还找来了一些鞋子。朱永兰这次带了3双鞋,见英莲和几个人没有,就给了英莲一双。给刘秀生时,刘秀生笑着说:“你这是女人鞋,穿着大家伙还不笑我?”永兰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刘秀生点点头,看了看还流着血的脚,就一把接了过来。可他穿了几次,怎么也穿不进去,只得作罢。

支前分常备民工和后备民工,常备民工随着队伍行动,后备民工随时组织,人数、任务不固定,时间也短,一般不给他们配备用品。常备的有严格的组织,军事化管理,全程任务完成后,称“复员”。

永兰向房东借了把剪子,回到牛棚对朱寿全说:“爹,把你身上的马褂脱下来吧!”朱寿全疑惑地看着女儿。永兰说:“好几个人没鞋穿了,铰几块布给大家包脚,这布经磨。”朱寿全当年在澡堂里给人搓澡,一个有钱的主顾是他的常客,每次他都把主顾伺候得很受用,主顾就把自己的马褂送给了他。朱寿全一直没舍得穿,这次他怕遇上大风雪,觉得马褂压风,就带了出来。听女儿这样一说,他还有些不舍,永兰笑道:“爹,等咱们解放了,别说马褂了,就是牛褂也有的是。”女儿一句话就把朱寿全逗笑了,他脱下马褂道:“就是不舍得也得拿出来。打老蒋的事大,这算啥?”吃饭的时候,朱寿全从粮袋里摸出了两个窝窝头给女儿。永兰道:“我这里有。”朱寿全说:“你袋子里没几个了,我看你给刘秀生的袋子里偷偷塞了好几个。你自己也不能饿着肚子不是?咱们爷俩匀着吃。”永兰听了,嗯了一声,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雪还在下,夜色就好像来得比平时晚一些。为了早日把粮食送到目的地,朱永兰带着队伍又早早上路了。他们像之前一样,走过了一个个泥荡子,车队离粮站也越来越近了。到了半夜,一个更宽的泥荡子挡在了眼前,永兰还是举着马灯先下去探路。河里有水,还结了一层冰,水深淤泥也深,踩到里面没到了腿根。朱永兰告诉大家,这次得抬着推车过去了。每车5个人,一个架着车把,两个在车头,另外两个在中间。岸坡比以往的更陡,推车的都不敢把车绊套在脖子上。大家来来回回抬了数次。那些破了的冰碴子,在人的脚下、身边来回攒动着,像刀片一样锋利,很多人都被划伤了。在往对岸的坡上推的时候,一辆车子翻了,车把子一下子打在了朱永兰的头上,朱永兰当时就倒了下去。大家把她从泥地里抱出来,怎么叫她都不应。朱寿全听说了,赶忙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永兰,连声叫着女儿的小名小兰。喊了几遍后,朱寿全哭出了声:“孩子,你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你娘走了,你可不能再扔下我呀!”朱寿全叫着喊着。一会儿,永兰突然道:“爹,我又没死,你哭啥?!”

天剛亮,车队终于到了目的地,很多人脚上的鞋子又没有了,裤子也破烂不堪,有的裤腿还短了一截。朱永兰也是一样,因为她来来回回在树丛里还有河里指挥,而且要探路,两个裤腿至大腿根部都挂没了,就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腿,站在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恰好遇上一辆军车拉粮食,战士们都赶过来帮着卸粮,有的还拿来了棉衣和鞋子给民工穿。粮站也有医生和护士,一个女护士看到永兰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又见她大腿内侧有一道清晰的血迹,赶忙脱下大衣给她穿在了身上,悄声问:“妹妹,你来月经了吧?”永兰点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那个女护士双眼含泪,一下子把永兰拥进了怀里,哽咽着说:“你真是受苦了!”说完,她拉着永兰的手,把永兰推进了驾驶室,接着很快给她找来了一身棉衣和一双鞋子,让她换上。英莲也穿上了一身棉衣,正高兴地笑着,恰好陈毅司令员从这里经过,他下了车信步走了过来,老远就喊:“民工同志们,你们好哇,你们辛苦喽!”过去支前的老百姓都被称为“民夫”,陈毅司令觉得这个称呼不好,就下令改成了“民工”。

那个女护士把永兰推到陈毅司令面前,说:“首长,她叫朱永兰,是运粮队的队长,还是村里的妇救会会长呢!”陈毅司令一把握住朱永兰的手,大声说道:“小姑娘,不简单呀,是我们真正的巾帼英雄!”永兰伸手把英莲拽了过来,说:“来了我们两个女的。”陈毅又握了握英莲的手,说:“你们都不简单,都是支前路上的巾帼英雄,没有你们,我们的指战员就要饿肚子喽!”随后他对朱永兰说:“你留下来当兵如何?”还没等永兰回答,朱寿全急忙道:“首长,我就她一个孩子,真不舍得。”陈毅哈哈一笑说:“那就算了,在后方也是一样革命的嘛!”

朱永兰支前回来后不久,当了大兴区的副区长,可干着干着,觉得自己没有文化怕耽误事,就让了出来,最后当了妇女主任。后来她随战斗负伤的丈夫南下了。那次支前,给她的身体留下了很多的病痛,痛经、关节炎,脚后跟也结成了硬块,每到冬天,裂的口子都深可见骨。晚年朱永兰生活有些拮据,不得不在外面摆地摊,可朱永兰即使再没钱,也忘不了每个月该交的党费。儿子周东波对朱永兰说:“您为革命出了力,总得让组织上照顾照顾吧?”朱永兰听了,坚决不同意。她说:“那次和你姥爷去支前,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回来,能活到现在已经比什么都强了。”接下来几天,朱永兰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开口对儿子说:“你们兄弟几个过得都很困难,我不能让你们给我养老,可我身体不好,地摊也慢慢摆不了啦,你替我去问问组织,看看能不能给我恢复点待遇。不过咱们说好了,千万别让组织为难。”朱永兰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如果没有周东波这次替母亲四处去寻找有关证明,朱永兰的照片连同当年她用的小马灯,会依然在淮海战役纪念馆烈士厅里陈列下去。

她原来是一个活着的烈士。

周东波是在一个深秋的日子陪着母亲来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的。朱永兰颠着当年支前冻伤的脚,在儿子的搀扶下一路蹒跚着来到了纪念馆前。夕阳的余晖把“淮海战役纪念馆”几个红色大字映得殷红,犹如烈士鲜血凝成的一样。朱永兰抬眼一遍遍端详着,秋风里,她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了。恍惚中,她看到在泥泞的雪路上,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姑娘,手里摇晃着马灯,正指挥着独轮车队一路前行。

这时周东波突然道:“妈,看样子人家要下班了,咱们赶紧进去吧。”朱永兰一下子醒过神来,她点点头,一步步挪到了纪念馆门前。保安把他们拦下了,说马上就要关门了,不能再进了。朱永兰一下子激动起来,晃着满头银发道:“我是支前模范朱永兰,怎么就不让进呢?”保安听了一怔,又细细看了看眼前这位跛脚的老妪,怎么也难以与展厅里挂着的那张朱永兰的照片重叠起来。可他见老人这个样子,又不敢怠慢,急忙给馆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工夫,馆长跑来了,他握着朱永兰的手道:“大娘,您就是朱永兰?您还活着呀?”朱永兰笑笑说:“我这不还喘气吗?如假包换!当年支前,我跑烂了四双鞋子,还立过支前一等功,陈毅司令员还要留下我当兵呢!”

那名保安对陈列在纪念馆里的故事也是烂熟于心,他听了朱永兰的话,闪身到一边,啪地打了个敬礼,大声说道:“向大兴区支前大队第一中队副队长朱永兰同志敬礼!”

朱永兰走进烈士纪念厅,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当年用过的小马灯,以及荣立支前一等功的证书。在她的名字旁,注有生辰年月:1930年10月,还有她“牺牲”的时间:1948年12月。

朱永蘭看着自己的名字,笑了,笑出了一眼的泪水。她又走了几步,看到了一串串烈士的名字,里面大都是陌生的,可也有她熟悉的。

熟悉的烈士,当年曾从她的手里接过了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朱永兰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字道:“我记得他比我还小一岁呢,一脸的孩子气,从我手里接过馒头的时候,还叫了我一声姐。”

说到这里,朱永兰一下子哽咽了……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著名的战地记者西蒙诺夫来到了中国。他对淮海战役中解放军以少胜多的战绩感到不可思议,作为一名苏联著名作家和诗人,西蒙诺夫也听到过斯大林对淮海战役的评价,他想来一探究竟。在中国期间,他不仅专门赶到了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徐州等地进行了实地考察,还采访了国共双方众多的指挥官和普通士兵,以及淮海战役、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渡江战役的一个个支前模范。

他后来说:“已经找到了答案!”

兵民是胜利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