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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龄风度

2021-09-23石光明

湘江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李林甫张九龄开元

唐朝天宝十五年(756)的一个秋夜,蜀郡(今成都)行宫里,孤灯挑尽,夜雨闻铃,窗外,落叶满阶,秋草无色。因安史之乱仓皇入蜀的唐明皇,惊魂甫定,痛定思痛,想起昔日的开元盛世,满眼繁华,想起曾经的春宵苦短,芙蓉帐暖,想起自己最信任的安禄山举兵掀起“安史之乱”,最宠爱的杨贵妃在马嵬坡花钿委地,想起曾为盛唐大厦柱石、忠言逆耳的张九龄,不禁老泪如秋雨,几度失声。此时,被史学家誉为盛唐最后一位名相的张九龄,已经被贬去世16年。一想起这些,唐玄宗就后悔莫及,长恨不已,悔不当初没听宰相张九龄的意见,任用了李林甫、杨国忠等奸相,留下了安禄山这个祸根。

在唐玄宗的追悔怀念中,一位开元名相,一个诗坛领袖,一种盛唐风度,飘然走进了我的视野。

最早读到张九龄,是在《唐诗三百首》里。开篇便是他的两首五言古诗《感遇》,一写春兰秋桂,一写江南丹橘,借物喻人,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当时印象,是把张九龄作盛唐大诗人读,未当开元最后一个贤相看,对诗中寄意,缺乏质感,更别说他载入青史的功业,标榜一个时代的风度。

后来喜欢读张九龄,就不仅因为唐玄宗对他的念念不忘发人深思,也不止由于他的诗坛名望引人仰看,而是他的风度。想探究那个与燕国文章并列的曲江风度,是如何的有魅力,翩翩了千年。

曲江在今天的广东韶关市,现在的韶关是粤北重镇,千多年前却是待开发的蛮荒之地。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张九龄出生在韶州曲江一户官宦人家,是西汉留候张良的后人,西晋名臣张华是他的先祖。应该说,张家是较早到岭南地区开枝散叶的客家人。

张九龄还在娘胎里,就与别人不一样,似乎知道自己日后会成為代表盛唐风度的一代名相和大诗人。在娘肚里满了十月,还不肯降生,嫌始兴乡间太小,非等父母把家搬到当地人眼里的大地方曲江才落地。五六岁能吟诗作对。七岁在宝林寺与太守对联,一来一往,满座皆惊。太守出“白面书生袖里暗藏春色”,九龄对“黄堂太守胸中明察秋毫”,太守又出“一位童子攀龙攀凤攀丹桂”,九龄接对“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真实也好,后人附会也罢,两副联语确属佳对,趣味宛然。民间甚至把神童九龄神化了,至今韶关一带流传着少年九龄“捉鼠解朝廷”和“研墨泼天降雨”的故事。至于豆蔻年纪就写信给广州刺史王庆方,自荐诗文,此事唐书有记载,王庆方还称赞“此子必能致远”。

武则天长安三年(703),曾三起三落三任宰相的张说,因不愿为张昌宗作伪证,第一次被贬南海边的钦州。张说就是前面所说“燕国文章”的主人公,他因功封为燕国公,长于碑文,风格雄壮,诗亦有法,为当时文坛巨擘,与同时的许国公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他路过韶州,看到张九龄的文章,眼睛一亮,夸奖“有如轻缣素练”,能“济时适用”。从此开始了两人长达二十多年的密切交往。唐玄宗开元九年(721),张说第二次拜相,此时张九龄已是司勋员外郎,早对他心怀好感寄以厚望的张说自然赏识有加,还与他论谱叙辈,称赞是“后起词人之冠”。张说的看重和提携,张九龄名气大涨。不多久便擢为中书舍人内供奉。开元十七年(729),张说第三次被起用为宰相,又多次推荐张九龄做集贤院学士。

张说曾是唐玄宗当太子时的侍读和密友,为玄宗登基立下大功。玄宗虽然两次因人弹劾罢过他的官,但始终信任其忠诚。张说死后,唐玄宗想起张说之言,于开元十九年(731)把张九龄从岭南道按察使、桂林刺史任上召回京,提拔为秘书少监,兼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负责起草皇帝的敕文。一年后又升任中书侍郎,兼知制诰。开元二十一年(733),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主理朝政,还兼修国史,可见玄宗倚重之深。

张九龄虽是张良之后,但并非望族,又偏处岭南,竟能从荒远的曲江,逆袭成为大唐帝国皇权核心的一代名相,引领盛唐诗风的诗坛大家,他的经历和成就,使寒门学子尤其是岭南的读书人励志了千百年,又被誉为“岭南第一人”。

张九龄现在成了韶关的一张名片,当时曲江也是张九龄的自然地理标志。唐玄宗嘉许他,授他曲江男爵位,他也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曲江集》。曲江,是流在张九龄血脉深处的一泓秋水,是飘在他情怀峰峦的一挂春岚,是他才学风仪的独有胎记。曲江风度呼之欲出。后世有人以唐玄宗之事,借唐玄宗口吻,写了一联:“蜀道铃声,此际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孰如之。”人们还将曲江风度与燕国文章相提并论,来褒奖人物,以张九龄与张说并列,褒扬衡重,如定盘的双星。

辞海对风度的解释,是指人的言谈、举止和仪态。这些是直观的外表形象,偏重形而下的东西。张九龄用一生诠释了“风度”一词。他不仅注重个人“耿直温雅、风仪甚整”的仪表,更追求自己品格性情、胆识气质的修养,既显形而下,又彰形而上。《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为现象,道为本源。可以说,九龄风度体现了器与道的完美结合,为世人树立了一个综合审美评价标准。《全唐书》评价,“九龄风度酝藉,在相位,有骞谔匪躬之诚。”用现代白话解读,九龄风度含蓄,深厚宽和,担任宰相,正直敢言,舍己尽忠,不计个人得失进退。史家点评列位开元贤相,谓“姚崇尚通(善于应变,因势利导),宋璟尚法(守法持正),张嘉贞尚吏(精通吏治),张说尚文(擅长诏令敕文),李元紘、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正是这些名相各尽所能,各展其长,接力而为,形成了“三年一上计,万国趋河洛”(张九龄《奉和圣制送十道采访使及朝集使》)的盛世局面。

唐玄宗不仅看重九龄的才气和仪表,最使他铭心的,是九龄的高远见识和刚直品格。后来,唐玄宗追赠张九龄为司徒,派人赴韶州致祭,于《赠司徒制》定论:“谠言定其社稷,先觉合于蓍策”,褒扬九龄是正大厦的柱石,昌帝业的辅臣。张九龄肯定是想做一个魏征一样的宰相,所以当李林甫等人都在揣摩阿谀唐玄宗心思时,他依然故我,坚持自己认定的正确意见,哪怕因此而忤旨。开元后期的唐玄宗,已经陶醉盛世光环,沉湎声色犬马,励精图治的朝气消失殆尽,虽然仍需要张九龄耿直尽忠,但开始反感逆耳之言,对九龄的据理力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毕竟玄宗不如他的曾祖父唐太宗,于是在著名奸相李林甫不断谗言下,罢了张九龄的宰相,还把他赶得远远的,贬到长江边的荆州做长史,最终把好端端的盛唐局面玩丢了。虽然唐玄宗罢黜了张九龄,对其节操、品质、度量,仍然念念不忘。每逢宰相推荐官员,玄宗都要与九龄作比较,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在他心目中,九龄风度已成为衡量人才的尺度,使用官员的标准。开元二十七年(739),还加封张九龄为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这正是唐明皇可爱之处,也是他可悲之处。悲剧人物身上总是有些喜剧戏份。

过去读白居易《长恨歌》,被诗中唐玄宗和杨贵妃那升天入地的爱情感动,为唐玄宗的“长恨”唏嘘扼腕,认为他是对爱情执著的情种。再读《资治通鉴·唐纪》和新、旧《唐书》时,把他的“长恨”放在盛唐兴衰的历史和治国理政大背景来看,梳理他与张九龄的君臣关系,方读出他晚年不重江山爱美人,不重贤臣用小人,荒淫误国的“长恨”来。后来的北宋诗人晁说之作《题明皇打球图》一诗,“宫殿千门白昼开,三郎沉醉打球回。九龄已老韩休死,明日应无谏疏来”。晁说之本是借古刺时,讽喻宋徽宗的,却形象点出了唐玄宗宠信阿谀逢迎的小人,排斥直言诤谏的贤臣,淫乐无度、荒废国事的病根,烘衬出张九龄忠直敢谏、无私无我的风度,颇值得后人深思。

张九龄虽出身官宦世家,却是岭南寒门士子,他曾自称“岭海孤贱”,意即偏远地方的寒微之人。他的仕进,是一路考过来的。武则天长安二年(702),登进士第,即被考功郎沈佺期赏识。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并称“沈宋”,是武则天朝的著名诗人,人称唐代七律第一人。唐中宗神龙三年(707),又参加吏部举行的“才堪经邦”科考试,这是吏治类科目,当时只张九龄等二人及第,被授秘书省校书郎。唐睿宗景龙二年(711),太子李隆基监国,亲自面试天下文藻之士,张九龄又应试道牟伊吕科,也是考吏治,但级别高些,他对策优等,由校书郎升为右拾遗。第二年,即唐玄宗先天元年(712),玄宗8月即位,12月在东宫举文学士,张九龄又名列前茅,再擢左拾遗。才学超人的张九龄正是从这一次次科考逐渐引起唐玄宗的关注。

左、右拾遗都是谏官,分属门下和中书省,主要职责是向皇帝奏论政事,捡拾遗漏,谏议得失。唐代以左为上,左拾遗隶属门下省,虽是正八品,经常侍从皇帝左右,顾问应对,所以被称作“清要官”,很有发展前途。张九龄为报答唐玄宗的知遇之恩,尽心竭力,公忠体国。从左拾遗干到当朝宰相,一直保持了谏官本色,展现了不可多得的政治才干,为发展开元中前期文人政治局面,巩固中央集权,推进开元盛世作出了积极贡献。甫任左拾遗,就上疏谏议,主张重视地方官选任,纠正重朝官轻州县的风气。选官要“循良择人”,重贤能,考察德才情况。那时玄宗正当而立之年,一心励精图治,他采纳九龄建议,制定了官吏迁调制度,从京官中选有才识者,到地方任都督刺史,又从都督刺史中选拔政绩卓著者调任京官。重视吏治,亲自考核县令,颁布《整饬吏治诏》。这项人事制度改革,增进了中央与地方的沟通,提高了官吏整体素质,为开元盛世开辟了人才通道。这是张九龄崭露头角的一幕,也是唐玄宗开元之治的得意之笔。

开元二十一年(733),担任宰相的张九龄,敏锐看到开元全盛之时隐伏的种种社会危机,针对社会弊端,提出行“王道”替“霸道”的施政方略,以保民育人为重,反对穷兵黩武;主张轻刑罚,薄徭役,扶持农桑,在河南地区实行屯田,推广水稻;重视读书人,以德才兼备为用人标准选贤任能。为此,坚持直言进谏唐玄宗,多次规劝玄宗居安思危,整顿朝纲,少玩乐,多理政。唐玄宗五十岁的千秋节,百官上寿,多送珍异,唯独张九龄进《千秋金鉴录》五卷,尽言兴废之道,劝玄宗励精图治,不要耽于逸乐。

张九龄耿直如一,甚至不考虑自我保护,这便给了李林甫可乘之机。李林甫不学无术,但特别有心术,尤其嫉恨有才华的人。每当张九龄的意见与唐玄宗相左,犯颜相争,李林甫就会迎合玄宗心思,趁机谗言中伤九龄。玄宗要废掉太子李瑛,另立宠妃所生皇子,张九龄谏阻,李林甫就对玄宗说,废立太子是皇帝的家事,臣子不能多嘴。秋收之时,玄宗想从东都洛阳摆驾西返长安,张九龄认为会影响农民生产,建议等一等,李林甫却对玄宗说,陛下在自己的东西宫往来,不需要选择合适的时间。张九龄不赞成玄宗随意任用宰相,李林甫便打小报告:为人臣子只要有才识,不需要读多少书,天子用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九龄之所以反对,因为他是书生见识,不识大体。没找到史料,张九龄奏议按朝廷典章处斩安禄山时,李林甫又给玄宗说了什么,结果我们都知道,玄宗没采纳九龄意见,还责怪他“误害忠良”,为示皇恩,把安禄山释放了。李林甫的推波助澜,使唐玄宗慢慢疏远张九龄,听不进也不愿听九龄的意见。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进《千秋金鉴录》时,尽管玄宗也赏赐了一面“千秋镜”,但已面露异色。就是这一年,九龄被免知政事,迁为尚书右丞相。李林甫执掌朝政。到开元二十五年(737),监察御史周子谅在朝堂妄言吉凶,被唐玄宗当场处斩。偏偏他是张九龄荐任的,李林甫马上弹劾张九龄荐人失察,唐玄宗怒而株连,把张九龄贬去荆州大都督府任长史。五百年后,南宋诗人徐钧咏其事,直刺唐玄宗,“禄山必兆边陲祸,林甫终贻庙社忧。二事眼前君不悟,何须金鉴录千秋”。

张九龄29岁进士,宦游39年。对进退看得淡泊,有一身秉公守则的正气和傲骨。正如他在《感遇其一》所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庙堂之高,他三进三出。一次是请辞归乡,二次为被贬外放。开元四年(716),因“封章直言”,招致宰相姚崇不满,43岁的他以秩满为辞,去官归养。他第一次被贬,是开元十四年(726),宇文融和李林甫等人弹劾张说,张说罢相,张九龄被指亲附张说,先由中书舍人改太常少卿,不久又调任外官,初拟冀州刺史,后改任洪州(今南昌)都督,三年后转任桂州(治所今广西桂林)刺史、岭南道按察使,直到开元十九年(731)再被召入京。

张九龄毕生功业系于大唐,如风筝高飞,牵着风筝的长绳永远拴在岭南曲江,拽着他割舍不了的孝心,放不下的乡愁。八千里路山和水,张九龄不知多少次跋涉。从长安或洛阳到曲江,过长江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东线,从入鄱阳湖走贛江,过大庾岭,张九龄早期北上应试及辞官归养,走的这条路。一是西线,进洞庭溯湘江,再翻南岭,张九龄奉旨祭南岳南海,由洪州转任桂州,从荆州回乡,应是走这条线。两条路九龄都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大庾岭留下的是一条惠民的梅岭古道,在湘江,则留下了一路诗风韵味。

梅岭古道,又叫大庾岭古道。秦始皇统一中国,南征南粤(今广东)和西瓯(今广西),在南岭一带则开凿水陆交通,以利四路大军开进。以当时技术,在南岭大山修路,格外艰难,因此与灵渠同时开辟的大庾岭古道,十分狭窄崎岖,主要服务军事,并未考虑商旅需要。

开元四年秋天,张九龄请辞归乡。弃舟陆行,一路跋涉,又一次体验大庾岭梅关段的坎坷难行,目睹了往来商旅的“人苦峻极”,一边走一边思考,百姓出行,是民生大事,商旅运输,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疏通梅岭驿道瓶颈乃当务之急。虽是辞官归养,但他没闲着,才回曲江,就向朝廷写报告,请求改造拓宽大庾岭路。当时的广州已成为大唐帝国海外贸易大商港,开凿梅关古道,改善南北交通,已显得十分迫切,九龄的上奏与朝廷一拍即合。得到朝廷批准后,张九龄立下军令状,主动担当责任,不辞劳苦,亲自爬磴道,披荆棘,踏勘现场,指挥施工。修好后的梅岭古道,长十几公里,宽十七米,路两旁还夹植梅树。从此,梅岭古道成了连接南北最快捷的主要孔道。

在当代作家王剑冰的散文《驿路梅花》里,我跟着文字走过这条梅岭古道。“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像一层层云,驿路在云中伸展”。“路前面出现一个弯儿,而后又一个弯儿,拐过去就看到了融在风景中的风景。”王剑冰的笔下是现代的梅岭古道,青山层叠,花团锦簇,富于诗意,如风景中的风景。他形容这条古驿道,是宰相诗人率民工在梅岭写下的一首平平仄仄的经典。

开元十四年6月,任太常少卿的张九龄奉命祭南岳及南海。过了长江,浮舟洞庭,将入湘水。为赶路程,未夜泊岳阳,两岸山林葱郁如画,天空青苍幽远,如此美好的风光,却不能与好友、监察御史赵二见面,一同欣赏,心怀戚戚有所思,“湘岸多深林,青冥昼结阴。独无谢客赏,况复贾生心。草色虽云发,天光或未临。江潭非所遇,为尔白头吟”。(《将至岳阳有怀赵二》),这一年,九龄已近50岁,故有“白头吟”一说。

古时江特指长江,河专谓黄河,湘江只能称为湘或湘水。这条漂漾舜皇二妃传说,浸润屈原贾谊故事的湘江,美丽神奇,风光旖旎,船行其间,让张九龄欣喜异常,回乡的归帆,更激发了诗人兴味,他提笔写下《初入湘中有喜》:“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望鸟唯贪疾,闻猿亦罢愁。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却记从来意,翻疑梦里游。”温雅的张九龄,难得放飞自己的心情,望见飞鸟愿它飞得更快,听到猿啼也能祛除旅愁,枫岸迎面而来,橘洲擦肩而过,竟怀疑自己在梦中游。使命在身,归心似箭,张九龄催促船家日夜兼程,读这首《自湘水南行》,你也会被他激动雀跃的心情所感染。“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间”。“暝色生前浦,清晖发近山。中流澹容与,唯爱鸟飞还”。即使这样,九龄还不停问船夫,到哪了?“归舟宛何处,正值楚江平”。“乡郊尚千里,流目夏云生”(《使还湘水》),啊,情牵梦绕的家乡尚有千里远,望眼总是被夏日的浮云遮挡。

归途漫漫,张九龄有大把的闲情,饱览两岸风物。6月离京,辗转行到湘江,已经入秋,“江间稻正熟,林里桂初荣。鱼意思在藻,鹿心怀食苹”。看着鱼米之乡的大好秋光,他不由想起,从上次辞归到这次奉命祭岳海顺便归省,又是十年,这十年的成就在哪里呢?他问自己。“拙宦今何有,劳歌念不成。十年乖夙志,一别悔前行。归去田园老,倘来轩冕轻”(《南还湘水言怀》)。

九龄祭祀南岳后,还顺便访问过一位司马道士。“将命祈灵岳,回策诣真士”。这只是一次礼节性拜谒,九龄关心的是国家社稷,对道教的黄老学说兴趣不大。“斯言眇霄汉,顾余婴纷滓。相去九牛毛,惭叹知何己”(《登南岳事毕谒司马道士》)。下南岳,继续南行,船进入了湘江最大的支流耒水。这是通往桂阳郡的水道,后来中唐刘禹锡第二次被贬,与柳宗元在衡阳分手赴任连州,北宋秦观削秩徙放郴州,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都是走的这条路。与后两位比,九龄的心情好了许多倍。刘禹锡、秦观是被迫去不知归程的风雨远方,张九龄是返回春晖灿烂的家乡。乘夜行舟,月色下的山岭,树木默立,是那么安宁幽静,无一丝风的嘈杂,只听见水流和船桨的声音,水面不时有雾气飘来,月如霜华,在衣上浮动,入夜的猿声从远处传来,好似夜归人的招呼,不是离家时的愁绪了。在《耒阳溪夜行》里,我们与九龄一样轻松愉快。

曾看到一种版本的文学史,讲述初唐到盛唐的诗歌时,将旗手标为陈子昂,忽略了张九龄。初唐以来,扫除六朝绮靡遗风,推进文学变革,主要是一群社会地位不高的文人,如初唐四杰和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变革步履艰难,缺乏一呼百应的效果。恰恰是张九龄,以执宰大臣和诗坛领袖的双重身份,继陈子昂之后,力排齐梁颓风,高举汉魏风骨,首创清澹之派,扛起了这面大旗,影响了孟浩然、王维等一批又一批盛唐诗人。他的直播带货能力远远高于陈子昂。说他是打开盛唐诗歌局面的第一人,毫不为过。

张九龄不愧开元前期的“词人后起之冠”,他诗文俱佳,尤以诗歌艺术成就为高,甚至超越提携他的张说。作为玄宗近臣,免不了写应制诗,《曲江集》收入200多首诗,其中应制诗只有30首,官场酬唱答赠之作也不多,大部分诗作是感遇言怀,写景纪行。他擅写五言古诗,也长于五言律诗,语言素练质朴,诗风雅正冲淡,寄意超逸深远,论者都说,最能代表盛唐气象。他的《感遇》《望月怀远》已是千古传颂的名诗。

還有两首诗不能不读。一是比兴妙用、寓意深长的咏物诗《归燕诗》,“海燕岁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全诗叙述平淡,质木无文,如不了解何时写,写给谁?就不知为何把燕子与鹰隼放在一起互文。据成书于唐宣宗大中九年(855)的《明皇杂录》,诗应是写于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前夕。初秋时节,玄宗叫高力士赐白羽扇给九龄,隐喻他该歇凉了。九龄知道李林甫在谗毁自己,便作了这首《归燕诗》送给他。《明皇杂录》是时任校书郎郑处诲所撰,他后来官至检校刑部尚书,宣武军节度使。诗中以燕子自喻,把李林甫比作鹰隼,告诉他,自己出身微贱的民间,无意久居玉堂,也无心争权夺利,你不必猜忌。诗名为咏物,实乃抒怀,既写燕,又写人,颇费艺术匠心。

另一首是“赋得”体诗,《赋得自君之出矣》。赋得是一种诗体,古人常津津乐道,今人已不多用。这种诗体要求,凡摘取古人成句为题作诗,题首必冠以“赋得”字样,属于命题作诗,自由发挥空间小,有一定难度,考验作者构思技巧和文字驾驭能力。因为有难度,后来引入科举,成为“试帖诗”,并多用于应制之作和文人宴集分题。我第一次认识赋得体诗,是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诗题即《赋得古原草送别》。难怪他去干谒当时著名诗人顾况,顾先以其名为戏:“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读完此诗,马上嗟叹赞赏:“道得个语,居即易矣”。“自君之出矣”是古乐府杂曲歌辞名,写女子思念丈夫的。最早见于东汉末年“建安七子”徐干的《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以流水喻思念,诗经早已有之,了无新意。张九龄摘取古人成句为诗题,并作为首句,沿用其意,表现手法却别出心裁,高出一筹。“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用满月来比喻女子的满腹思念,纯洁忠贞,又以月亮由盈渐亏,暗喻因思念而憔悴,读者在美的感受中,体会到思妇的心理活动,有虚有实,含蓄婉转,真挚动人。我读“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怀远》),曾感动叫好,但在“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面前,依然情不自禁,抚掌不已。没想到这个在皇帝跟前谠言敢谏、耿介刚直的岭南汉子,面对爱情、亲情和友情,内心竟如此柔软。

对张九龄的诗,历代学者多有评论。刘禹锡写《吊张曲江序》,认为张九龄被贬之后,诗的格调“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词草树,郁郁然与骚人同风。”明代著名学者胡应麟评论:“曲江清而澹”“含清拔于绮绘之中,寓神俊于庄严之内”(《诗薮》)。与其同时代的唐诗研究大家胡震亨则说,九龄诗“结体简贵,选言清冷,如玉磐含风,晶盘盛露,故当于尘外置赏”(《唐音癸签》)。这些评价颇有代表性,读过《曲江集》,就能感受到,哪怕在被贬之后的幽暗日子,张九龄的诗也不悲观,充满了诗性的阳光,高扬对美和理想的憧憬,洋溢潇洒飘逸、清淡超然的风范。

要读懂张九龄的诗,必要读懂张九龄其人,读懂张九龄其人,又不可不读懂张九龄其诗。其诗其人,构成九龄风度的高度宽度和丰满度。使九龄风度不仅成为中国诗史里一个动听的声韵,更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时代的亮眼绝版。正是有了这个绝版,才有了中国文化史不绝于途的传承。至今我们还熏陶着范仲淹“先忧后乐”的情怀,仰望苏轼“大江东去”的豁达,无比敬仰南宋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明朝于谦“要留清白在人间”、清代谭嗣同“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忠贞和壮烈。

很佩服蘅塘退士,他编选《唐诗三百首》,标准和眼光超前了几百年。他当过官学教习,主持过乡试,选诗既重诗品才气,也重人品风度,讲求德艺双馨,认为唯张九龄其人其诗最能代表大唐气象,使得他在唐诗三百中独占鳌头,是他千年后的知音。

张九龄一直活着,活在唐明皇无尽的悔恨思念,活在唐诗三百首的诵唱,活在中国文化史的深处,活在人们倾慕的曲江风度里。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南省总工会党组书记、副主席,十一、十二届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湖南省人大民族华侨外事委员会主任委员。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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