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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短篇小说)

2021-09-23胡小平

湘江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顺德贷款

这下,周小梅真的急了。都快半夜了,徐一可怎么还没回来。周小梅一连打了他好几次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下午,徐一可给周小梅打过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有事要去……她刚要问他去哪,什么事,他已将电话挂了。徐一可有个习惯,只要不回家吃饭,一定会提前打电话给她。她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准会在家做好饭菜,等徐大可回家来吃。她常跟人说,人是铁,饭是钢,而胃就是合成钢,只有这合成钢好了,人才会健壮,又说胃是养出来的,而养胃的最好办法就是一日按时三餐,又不多不少,七分饱为好。

四年前的初夏时节,徐一可从两河市分行提拔下派去双清县支行任行长。辞行时,分行行长刘清远嘱咐他,要一手抓稳定,一手抓发展,在稳定中求发展,在发展中促稳定。当时支行刚发生过一起内外勾结的贷款欺诈案,人心不稳,存款下滑。他到任一个多月后,人心逐渐凝聚起来,存款止跌回升,可张伟生和丁小虎的贷款催收又成了工作上的拦路虎,让他好不头疼。

一个多月前,张伟生去支行兑换外币。柜员说对不起,暂时没有。他说钱箱里分明有,都看到了。柜员说看到了也不能给,他没有预约,那是人家预约好了的,等下就会来取走。他一拍柜台,撂了一句话就走了。半个月后,信贷员几次打他电话,想告诉他贷款快到期了,得准备资金按时归还,可他一概不接,或是一通就挂了。信贷员只好借用别人的手机打,问他怎么不接电话,他说不是不接,而是没有预约。支行行长去公司找他,他拒之门外,说没有预约的,一概不见。随后,他的贷款逾了期,眼看又要从正常变成关注,形成不良。

張伟生经营建材多年,口碑不错。一天下午,他正坐在办公桌前苦思冥想,叶大闯大步走了进来,指着身后的徐一可,说有人给他排忧解难来了。徐一可也不说自己是谁,只说张伟生做着好好的建材,却偏要跟风去涉足房地产,又没看准时机,还让人戴了笼子,把自己陷在泥潭里了,又说其实这也并不可怕,办法总是有的,而且出路已经给他找到,只看他能否抓住这个机会。

来这之前,徐一可已对张伟生做足了功课,知道他是因为投资房地产才造成资金紧缺,个人德行没什么问题,便找到了一家主营房地产的公司同意接手他在项目中的份额,将他的资金置换出来。一听有人愿意接手,张伟生满口说行,只是细节得好好谈谈,不能太便宜,不能吃亏太大,又说也怪他当初耳朵根子软,禁不起朋友的撺掇,可一旦自己陷在里面了,那些人又大多躲得远远的了,只有叶大闯靠得住,不躲开,不离开,也不说闲话,不看笑话,更不搞名堂,玩手段,真心是个好朋友,可惜他也一时资金吃紧,拿不出钱来相助,又说那天去兑换外币,其实他是借题发挥,好给自己日后应付催收贷款找个借口,以便拖延时间筹集资金。第二天,徐一可将张伟生和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请到一起,一番讨价还价下来,加上徐一可的极力撮合,双方签了一个彼此满意的协议。

就在张伟生的贷款即将转入次级,变为不良的前一天,置换的资金打到了张伟生的账户上。这让张伟生又感动又感激,说总算把自己最担心的贷款变成不良、出现不良信用记录的事情解决了,又说这钱先还了贷款本息,剩下的暂时摆在账上不动,也给银行添点存款,算是对徐一可的回报。徐一可说有存款对银行自然是好,可也不能让他吃亏,得早点让这资金派上用场,产生效益。半个月后,徐一可建议他在双清再开一家建材分店,同时调整经营品种,改变一些经营方法,以降低成本,提升效益。张伟生连连点头,说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下不了决心。

仲秋时节的一个晚上,徐一可和信贷员终于将丁小虎堵在了家中。信贷员说丁小虎要是不还了贷款,那就要拍卖他的车子,和这抵押了的房子。丁小虎一脚踢翻凳子,操了一把菜刀就要砍。徐一可甩开信贷员的手,挺着胸,笑着迎了上去。丁小虎连连后退,边退边说徐一可要是还要往前走,那他就要往自己腿上砍了。徐大可说他尽管砍,用力砍,没哪个阻拦。丁小虎愣了愣,扔下刀,爬上窗台,指着徐一可,要他马上退出去,要不他就往下跳了。徐一可哈哈一笑,说好啊,陪他一起跳,要死一起死。丁小虎傻了眼,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头一蔫,跳下来,扑通一跪,一连朝徐一可磕了三个响头,说徐一可是他爹,服了他了,贷款他还,卖车要还,借钱也要还。徐一可扶起丁小虎,帮他擦了脸上的泪,又要信贷员去楼下买来一瓶酒和一些下酒的熟食,一起坐下喝了起来。

三杯酒一下肚,丁小虎便说他知道贷款是要还的,也不想赖皮不还,更不想贷款逾期,有不良记录,只是祸不单行,自己病了一场,病刚好,一台车又出了事故,伤了人,司机也挂了彩。这一来,哪里还有钱来还贷款,可银行催得又紧,没办法,只好跟银行扛上了,没想到他横,徐一可更横,他不怕死,徐一可更不怕死。徐一可笑了,说见他舞刀要砍,其实心里瘆得慌,也怕,之所以敢那样,那是他职责所在,不能一怕就缩了脖子,加上心里有底,知道丁小虎是吓人的,舍不得死。丁小虎抹了抹泪,拍着胸脯,说这贷款要是在一年之内不全还了,那他就是徐一可的孙。此前,徐一可已对丁小虎做了多方面的了解,摸清了他的行事套路和个性脾气。

半年多下来,支行已是面貌一新,一派蒸蒸日上的喜人势头。可就在小年前两天,徐一可住进了医院,患了严重的胃溃疡,有一处都差点就要穿孔了。周小梅一得知消息,立马撂下手上的事情,急急忙忙从两河赶到了双清。第二天,刘清远随同市长来双清调研,抽时间去医院慰问了他,并劝他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他说春节前后正是抓存款的黄金时节,不能离开双清。见他态度坚决,刘清远也不再勉强,只是反复叮嘱他要吃好、睡好,不要太劳累,多休息。周小梅只好将店子交给店员去打理,留在双清照顾徐一可的起居饮食。三个月后,见徐一可的溃疡已基本康复,徐一可又老催着她回去,别耽误了生意,她才回了两河。回到两河后,她每天都要跟徐一可打电话,说胃是养出来的,一定得吃好饭、睡好觉,少熬夜、少喝酒。

可在县支行当行长,求人是家常便饭,哪能不喝酒、不熬夜?又哪能按时三餐,不饱一顿,饿一顿?结果才一年多下来,徐一可的胃溃疡复发了。周小梅找到刘清远,一抹眼泪,说徐一可如果还不回两河,只怕命都要丢在双清了。刘清远表扬了徐一可一通,又夸奖了周小梅一番,要她放心,会考虑的。半个月后,分行公司部主任陈有奇去接了徐一可的手。徐一可回到两河,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坐上了原来陈有奇的那张椅子。

眼下对徐一可来说,那是关键时段。半个月前已有传言,省行近期会来就两河分行一名副行长人选进行民主推荐。有人分析,徐一可和陈有奇、汪海波这三个人都有可能,因为他们都工作出色,也各有优势,又各有门路。陈有奇省行有人,徐一可得到刘清远的赏识,汪海波是市长的亲戚。

好几个人来鼓动徐一可,机会难得,竞争激烈,得想想法子,走动走动。周小梅也三番五次在枕边吹风,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落后一步就步步落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天晚饭后,她又拉着徐一可郑重其事地坐下来,先迂回说了两个励志的故事,接着比较分析了徐一可的优劣长短,然后讲了一大堆上了的好处和没上的坏处,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回徐一可只能上,也一定能上。

对大家的议论、猜想、劝说等等,徐一可都是泰然处之,一笑了之。在周小梅面前,他也一般不置可否,总说人要知足,不要太贪,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大,当年他能进银行工作已是万幸,后来能当上副科长也出乎他的意料,几年前能去双清支行当行长更是他没想到的,是祖上积了德了,现今又坐在公司部主任这个重要岗位上,自己已是十分知足,要她别去做梦,梦做多了,做得太美了,到时候一旦破灭了,难以承受。可笑归笑,说归说,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几分在意的,希望自己这回能上一个台阶,却又不想走动。这基于他的某种自信,还有对世事、对人情的某种认识。

七八天前的晚上,同事老王跑到徐一可的家里,神神秘秘地说要告诉他一个情况,眼下是只有他还在按兵不动,好像跟自己无关一样,而别人都在跑,都在动,就连三人之外的另两个都沒有闲着,在找这找那的,忙得不可开交了。徐一可先任他怎么说,只是微笑着,等他说完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说话。他挠了挠脑袋,恍然大悟似的说,原来徐一可是已成竹在胸,稳操胜券,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徐一可哈哈大笑,说老王想多了,也高看他了,抬举他了,他可没那么高深,更没那么世故。

四五天前的下午,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刘清远跟徐一可走到了一起,又随意地问徐一可近来听到什么没有。徐一可稍一愣,坦诚地说是听到了一些传言和议论。刘清远问他是怎么想的。他说还真没怎么去想,也没有必要去想,再说想也没用。刘清远意味深长地点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天,徐一可跟大旺公司的董事长叶大闯打了电话,告诉他公司的贷款快到期了,而公司现在账上钱不多,得准备好资金还贷。叶大闯满口说没问题,还早,不用急,到时候自然会有钱来的,绝对不会误事。前天上午,老王告诉徐一可,近半个月来,大旺公司账户上资金的流量明显减少,余额也在下降。这引起了徐一可的关注。

几天过去了,大旺公司账户上虽然有资金进出,但余额并没有增加多少。这一来,徐一可坐不住了,感觉自己好像是坐在了炸药包上。今年省行的考核指标又进行了调整,不良贷款在考核体系中的占比再度调升。

这天一大早,徐一可也没跟叶大闯打电话,叫上老王就直奔大旺公司。他在煤场、仓库等地转了转,问了问,正要去财务部看看,只见叶大闯从办公室快步走了出来,边打电话边走向停在门口的小车。叶大闯打开车门,刚坐了进去,徐一可从后侧跑过来,一把捞住了他的手。他扭头一看,忙跟电话那头说来人了,等会再说。

怎么?你这是想跑还是想躲啊?

好好的,我跑什么,又要躲什么?叶大闯下了车,扫一眼徐一可和老王,说,我又不知道你们来了。

真不知道?

你们搞的突然袭击,又没跟谁说一声,我去哪知道。叶大闯皱了一下眉头,看着徐一可,你这一大早的跑来,有事?

当然有事了。徐一可看着叶大闯,难道你心里不清楚我们是为何而来?

当然清楚。好,我也不多说。叶大闯指了指左右两侧的煤场,说,你只看看,那堆积如山的是什么?那可不是渣,更不是土,是煤,更是钱,是一堆又一堆的钱!

徐一可说,可我要的是摆在你账户上的钱,不是摆在这煤场里的煤,而且这钱是这几天就要,不是预期,不是遥远的某一天。

你放心,钱会有的,就别急着这一时半会。叶大闯看一眼响了的手机,是胡顺德又来了电话,便边说边往小车跟前走,我还有要紧的事,对不起,失陪了。

老王要上前去挡,徐一可摆了摆手。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老王说干脆让大旺公司账户上的钱只进不出,累积几天,也许就够了,不够也有多少扣收多少,先扣了再说。徐一可摇头不语。老王想了想,讪讪一笑,说还是徐一可考虑得周全,那样确实是有点不妥。

过了一会,开着车的老王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徐一可,将车停在了路边。徐一可问怎么了。老王咂咂嘴,扭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说他有一种感觉,只是不好说出来,怕说出来不好。徐一可呵呵一笑,要他不好说就别说,烂在自己肚子里算了。老王咽咽口水,开动了车子。可没开多远,他又停下车来,说他实在憋不住了,还是说了的好。徐一可不置可否。老王瞟一眼窗外,关严了车窗,说大旺公司的变化肯定跟陈有奇有关,准是他捣了鬼,而捣鬼的目的是针对徐一可的。徐一可脸一沉,要他这话就只说在这里,这样没根没据的话,不要随便去说。老王一怔,有点没趣地一笑,一时不再言语。

回到办公室,徐一可查看了大旺公司近年来的资金流量,发现公司确实还从没有现在这样资金紧张过,又了解到叶大闯在双清的业务虽然一直在有序收缩,但运转正常。他想打电话跟陈有奇交流一下情况,但终究没有打出去。

几年前,张伟生说的叶大闯也资金吃紧,那是当时叶大闯的煤矿刚出了事故,要善后赔钱,还要停产整顿,哪里还有钱去给张伟生打援手。

双清产煤。两家大的国有煤矿破产后,民营小煤矿一哄而起。听说挖煤虽然辛苦,风险也大,但赚钱,而且钱来得快,来得多,已在深圳打工五六年的叶大闯也就没听老板的挽留,回家在两家小煤矿入了股,五年后又退出所有股份,独自买下了一家小煤矿。经营几年后,小矿成了双清小煤矿的骨干企业之一,在银行只有存款,没有贷款。张伟生为他提供槽钢、钢缆等矿用材料,彼此成为了合作伙伴。丁小虎原本是开着小四轮,在街上跑点小运输,有时给张伟生送送货,自从认识叶大闯后,就在银行贷款,先后买了两台东风大卡车,专门给叶大闯矿上拉煤。

可正当红火的时候,矿上出了事故。这事故让叶大闯元气大伤,还是托人上下疏通,好不容易才免除了刑事责任,煤矿没有被关停。事后暗中查出,事故是为争夺资源,有人蓄意报复,但没想到会闯出那么大的祸来,只是那被收买实施报复的人也在事故中死去,死无对证,许多隐情也就成了一个谜。

就在叶大闯心灰意冷,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之际,徐一可来到了双清。一见面,徐一可就说这煤矿还得开下去,而且要尽快恢复生产。不到半年,矿车又从井下拖出了煤来。几个月后,徐一可要叶大闯抓紧注册一家公司,专做煤炭贸易。过了半年,徐一可建议叶大闯尽快脱手煤矿。叶大闯不解,也不舍,但还是卖了。脱手不到一个月,煤矿价格陡跌,成了烫手山芋,成了鸡肋。这时,叶大闯明白了,对徐一可是又感激又敬佩。

在徐一可离开双清两个月之前,叶大闯跟张伟生一番商议之后,在两河注册了一家煤业公司,之后逐渐收缩了双清的业务,重点放在了两河。

丁小虎卖车还贷之后,去叶大闯矿上当了铲车司机。看着来来往往的运煤车辆,他时常叹息、感慨。一天上午,徐一可去矿上,看到丁小虎坐在石块上,望着来往的卡车发呆,就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可以再贷款给他买车。他眨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徐一可,以为是逗他。叶大闯也问,怎么当初要催得那么紧还贷,现在又要再贷款给他。徐一可说,此一时,彼一时,两个事,两回事。叶大闯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丁小虎欢欢喜喜地去了银行,高高兴兴地买回了一台载重卡车,乐乐呵呵地又给叶大闯拉起煤来。

只差三天贷款就要到期了。老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跑到徐一可的办公室,问怎么办,说他倒是没什么,最多扣一点绩效工资,评不上先进,就怕影响了徐一可的前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不能授人以柄。徐一可嘴上说没事,别急,办法总会有的,心里也是急得慌,却又一筹莫展。

思来想去,徐一可给张伟生打了个电话,说想见个面。没想到张伟生一开口就说,对不起,没时间,他正忙着,又说他知道徐一可见面是为了什么。徐一可忙问他知道什么。他说无非是想要他借钱给叶大闯周转一下。徐一可说正是这样,只用一天,最多两天,贷款得先还后借。张伟生说来个先借后还不就得了,何必那么机械。徐一可说那是制度、规则,是改变不得的。张伟生说叶大闯是他的好兄弟,如果有钱,他二话没得说,多少都给他,只是他现在别的都不缺,缺的也就是钱。

老王说,既然别的办法都想尽了,那就只有去逼叶大闯了。徐一可说如果他真是没钱,那再怎么逼也没用,逼紧了反而还会生出麻烦来。正说着,刘清远进了门,一开口就问大旺公司的贷款有沒有问题,是不是能够到期归还,可千万别冒出新的不良来。老王别过头去,却竖起耳朵听着。徐一可说早就在催了,只是难度有点大,但正在想办法,一定争取到期归还。刘清远点点头,背着手,默然走了。

就知道做指示,也不帮着出个主意什么的。老王望一眼走出门的刘清远,嘟哝着。

如果他什么事都做了,那还要你我干嘛。徐一可笑了笑,拍了一下老王的肩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会有的。

老王头一摇,不以为然地走了,边走边心里想,照这样子下去,这回徐一可只怕是完了,真没戏了。到了办公室,坐了一会,见没有其他人,就想给陈有奇打个电话,但抓起听筒,在空中停了一会又放下了。

在办公室闷坐了一会,徐一可下了楼,独自找叶大闯去了。见到叶大闯时,他正蹲在煤堆脚下,手上拿着一块煤矸石,在地上圈圈点点地画着,算着,思考着。徐一可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又咳嗽了两声他才扭过头来。

你开口闭口说钱会有的,可钱在哪?你告诉我,快告诉我!一见面,没说几句,徐一可就有点火了。

哎呀,我说了钱会有的,你急什么呀!

你知不知道,贷款只差两天就到期了?

知道,当然知道。

那我问你,你的钱在哪?

在……哎呀,到时候自然会有的。叶大闯站了起来,将煤矸石一扔,你放心好了,不会短你一分一厘。

自然会有的?徐一可指着叶大闯,那请你告诉我,钱到底在哪?

你别问了好不好?

你不说我就得问。

那……叶大闯手一挥,那你问你老婆去!

徐一可一下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叶大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想做解释又怕一时说不清,引起误会,见徐一可还愣着,胡顺德又来了电话,催他快去,便悄悄走了,心想改天再跟徐一可去解释。

徐一可回过神来,四下一看,不见了叶大闯,不由得恼怒顿生,一脚踢得煤屑飞扬,洒了自己一脸。

你快给我说,你干的什么好事?憋着一肚子火的徐一可一回到家,就一拍桌子,怒问周小梅。

什么呀?正往桌上端菜的周小梅一怔,汤水洒了不少在她手上和地上。她放下碗,一脸莫名其妙。

什么?你自己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徐一可又拍了一下桌子。

周小梅看徐一可一脸铁青,又连拍了两下桌子,吓着了,张着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在她的记忆里,徐一可的脸色还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更没有这么拍过桌子。

你说,你是大旺公司的什么?

财务顾问啊!

公司是不是有钱在你的手上?

没。周小梅本能地摇着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徐一可瞪一眼周小梅,一把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可才扒了两口,就见老王轻轻推开门,将一袋水果往墙角一放,嘿嘿笑着走了过来。周小梅忙给他倒了茶,看了座。老王挪了挪椅子,靠近徐一可坐下,凑近徐一可的耳朵,悄悄说,陈有奇可能在活动,得小心了。徐一可碗筷一放,瞟一眼老王,欲言又止。老王嘻嘻一笑,说他特意来也没别的,只是给领导提个醒,得抓紧了,说完起身就走。周小梅忙放下碗,拎了水果就往老王手上塞。老王躲闪着。徐一可朝周小梅摆了摆手。周小梅犹疑一下,放下了水果。走到门口的老王回过身来,说他刚才其实早来了,就站在门外,没敢进来,但他什么也没听见,更不会跟别人去说什么。他朝徐一可哈了哈腰,轻轻将门掩上。

这老王……

见徐一可使着眼色,周小梅忙把话咽了下去。老王出了门,往前走了几步,又蹑手蹑脚退了回来,猫在门外一侧,竖起耳朵听着,却只偶尔听到勺子或是筷子碰到碗的声响。过一会,他又踮着脚,伸着脖子,朝窗户探了一眼,见徐一可和周小梅都在埋头吃饭,便摇头一笑,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老王,猫一样的,来去没一点声响。老王一走,徐一可就朝周小梅这样说。

我可是压根就不知道他来了。

这就是隔墙有耳。

他该不会到外面去乱说吧?

嘴巴在他身上,说不说随他去了。

那可不行!周小梅看一眼门口,眨了眨眼睛,说,噢,也不怕,反正没什么给他说的,随他去了。

徐一可瞟她一眼,扒了饭,放下碗,出了门。周小梅追到门口,问他去哪。他说没去哪,就随便走走。她说早点回来。他说知道。

周小梅大专毕业后托人进了当时还令人羡慕的市物资局的下属公司。徐一可是信贷员,免不了要去局里搞信贷检查什么的。有人说徐一可跟周小梅挺般配的,就牵线撮合,还真就成了。只是公司没好两年就走了下坡路,接着是破产,周小梅分得几千块钱回了家。

回家没几天,周小梅赶上了银行面向社会招收代办员。见自己基本符合条件,只是年龄大了一岁,周小梅就去报了名。刚提拔为行长助理,还兼着人事科长的刘清远让周小梅将表上的年龄改了,又录取了她。徐一可却找到刘清远,说这样不行,不能让人说闲话。刘清远说其实也没什么,职工家属适当放宽一点条件也在情理之中。可徐一可就是一根筋,不同意录用周小梅。刘清远只好作罢,改为录用了老王的妻妹。为此,周小梅跟徐一可怄了半个月的气,三天没跟他说过半句话。一个月后,徐一可任命为城区一个分理处的副主任。

在家闲了两个月后,周小梅跟人合伙租了一间门面,做起了建材批发,但一年下来,老本就亏了一半,只好关门大吉。周小梅十分心痛,也羞愧万分,走路都勾着头,老捡僻静处走。徐一可倒是不但不怪她,反而安慰她,说没关系,没哪个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就当是交师傅钱了。这样一来,周小梅心中更是难过,只想徐一可狠狠骂她一顿,同时也暗自起誓,下回一定要做出一个样子来。这次开店前,徐一可曾劝她先别忙着自己当老板,可先到别人那里打打工,熟悉了一些做生意的基本套路,懂得了市场的基本规律等等之后再开不迟。她赌气没听,仓促之间就将店开了。

半年后,周小梅聽了徐一可的,没跟人合伙,租了一间小门面,开了个服装店,卖的是大路货,走的是薄利多销。一年后,她换了一个大门面,开始经营品牌服装。三年后,周小梅在两河有了两家连锁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徐一可也回到机关,当上了个人金融业务部的副主任。

可是,随着网上购物和电商的兴起,实体店的销售每况愈下,利润空间不断缩小。无奈之下,周小梅只好逐年收缩业务,将三家门店整合成了一家。

在双清照顾徐一可期间,周小梅将店子交给了店员去打理。回到两河后不久,她转让了店子,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项目,又闲得无聊,就听了朋友的,也征得徐一可的同意,给两家民营公司做起了会计。

一天下午,周小梅给一家公司做完账,正准备要走,公司老板和叶大闯一同谈笑风生地走了进来。老板一见周小梅就向叶大闯推荐,说她不仅业务能力强,而且非常负责。叶大闯说他的大旺公司刚成立,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去他那好了。

第二天上午,周小梅去了大旺公司,见已有财务人员在那办公,就说要走,不能抢了别人的饭碗。叶大闯说她不是普通的财务人员,是公司的高级财务顾问,只要十天半月的来指导一下就行了,跟他们没有冲突。

半年后,叶大闯说周小梅是公司的功臣,尤其是在税务和成本管理上做出了突出贡献,要奖励她公司的股份。她一想,自己确实是在为公司减少支出,降低成本上出了一些点子,产生了效益,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后来,叶大闯又问周小梅手上是否有闲置资金,如果有,可以放到公司来,公司按月支付利息。见公司运转正常,效益也不错,叶大闯人又厚道,就将转让店子的部分资金放到了公司。这事她跟徐一可提及过,但没具体说放在哪。徐一可也没细问,只是提醒她要注意风险,这是民间借贷,虽然收益比银行存款或理财要高,也是较为普遍的现象,但风险大,麻烦多,说不定就是你贪图人家的利息,人家要了你的本金。

徐一可出了门,找到叶大闯的住处,敲了好一阵的门也不见应答,便跑到公司,只见公司大门紧闭,打他电话,又关机了。

这是怎么了?他会去了哪?琢磨了一阵,徐一可叫了的士,去了城郊大旺公司的煤场。在煤场门口,借着淡淡的月光,他隐约看到左侧小山似的煤堆下有一个红色的亮点一明一暗地闪着,又模糊地看到有一个人的剪影。

夕阳西下的时候,叶大闯领着胡顺德来煤场看了。胡顺德说这煤场的煤他可以全部盘下来,但价格得听他的,钱款要分三次支付。两人谈了一阵,没谈拢,价格和付款方式都没能达成共识。胡顺德走后,叶大闯就一直坐在那煤堆下的石礅上抽烟。

你果然是在这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叶大闯抬头看着徐一可。

徐一可没说什么,在叶大闯旁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

一阵沉默。

那天的话,我是给你逼急了,也说急了。叶大闯瞟一眼徐一可,说,周小梅没拿公司的钱,公司也没钱在她手上。

不要隐瞒,如实说。

是我请她来公司做的财务顾问,公司也是奖了她一点股份。这事张伟生和我商量过,是出于对她工作的肯定,也是出于对你的报答。做人得讲良心,得知恩图报。没有你,他和我,都没有今天。

徐一可浅浅一笑,又轻轻摇了摇头。

以前周小梅不认识我们,但我们认识她。那天在一个朋友的公司碰到她,我是事前安排好了的,而她是一无所知的。当然,这些我都没跟你说起过,就怕你责怪我,也怕你指责她。叶大闯说着递了一支烟给徐一可。他犹豫一下,接了。叶大闯给他点上火,再给自己点上。

我虽然是大旺公司的法人代表,但公司真正的老板不是我,是張伟生,他才是公司的大股东。当初你帮衬他挺过去以后,他又资助我渡过了难关,后来再一起创办了大旺公司。这一年多来,公司都是我在打理,他全力以赴在村上修水渠,建电站。

叶大闯这一说,让徐一可心里一惊,又被烟呛了,连咳了几下。

是这样的。叶大闯望了一眼远处朦胧的山峰,说,前年秋天,在一次爱心活动上,张伟生当即决定资助偏远山村两个贫困孩子上学,由他来承担他们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费用。一个月后,他去了村上,当村支书领着他走到一个孩子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孩子提着半桶水,从房子一侧的小路上艰难地走上来。他忙跑过去,接过孩子手中的桶,送进屋里。支书说春夏雨水多,村民饮水还没什么问题,一到秋冬季节,有的村民就得到附近的沟里,或是小溪里去挑水了。站在屋前的小地坪里,张伟生隐约听到了远处“轰隆轰隆”的声响。支书说那声响来自两里多路之外,那边山腰的悬崖上有一眼山泉喷涌而出,跌落到潭里。张伟生说那要是能修个渠,把水引过来,那就好了。支书一听就兴奋起来,说修水渠那是他多年的梦想了,一直没能实现,如果修好了水渠,那不仅解决了村民的饮水问题,也解决了庄稼的灌溉难题,一举多得。没想到没过几天,支书就找张伟生来了,问他修渠的事想得怎样了,村民们可是都在盼着早点开工,要是张伟生不答应,他就不走了。张伟生一时哭笑不得,自己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村民却当真了。他跟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得再去村上看看。他去了,只是一去,却出不来了。说起来,也不是村民硬要留着他,拖着他,不准他走,而是他不想走,不能走了,因为从村民的眼神里、言语中,从村民的生活里、劳作中,他有了一种责任感、使命感,觉得自己应该和村民们一起,共同把水渠修起来,让水渠变成村民的致富渠、幸福渠。

烟头烧疼了徐一可的手指。他忙扔了烟头,吹了吹烧疼的手指。

叶大闯接着说,水渠开工之前,张伟生又跟我打了个电话,说投资规模看起来不算太大,资金也是县乡支持一点,驻村扶贫队的单位资助一点,剩下的由他负责,但修建中会有不少不可预测因素,得有心理准备。我说这事反正他做主,我支持配合。果然如此,在修建中,投资预算不断增加,后来张伟生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利用那山泉的落差,修建一个小水电站。他这一想法又得到了村上和县乡两级政府的支持,电力等部门也表示全力配合。这样一来,投资规模不断扩大,他只好从建材公司抽调了部分资金过去,后来又不得不从大旺公司抽走了一些资金。

是这样啊!徐一可看着叶大闯,说,那这事你怎么看?

这钱嘛,本来就不姓张姓李,无非是在你手上过一下而已。再说那钱他也不是拿去玩了,赌了,而是干那利国利民、积善行德的好事。叶大闯吸了一口烟,说,抽走那些资金,对大旺公司来说,本来是没问题的,不会影响公司的正常经营,更不会造成现在这个资金紧张的局面。让人想不到的是,半个多月前,一家电厂,也是公司最大的一个客户出了问题,说是一个窝案,厂子停产整顿,接着是另一家电厂又因为亏损,也停了一半的机组,煤的销量一下降了一大半,又屋漏偏遭连夜雨,近来煤价一路下跌。胡顺德下午来看过了,煤他可以盘下,但价格压得太低,我……

叶大闯摇摇头,长长一声叹息。徐一可跟着也在心底一声叹息。

说心里话,我可不想贷款逾期,更不想公司和自己有不良记录。叶大闯看一眼徐一可,低下头,说,其实只要他再加一点,我也给他,亏了就亏了。只是亏得太多,面子上过不去,以后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那我问你,是亏得多一点没面子,还是丢了诚信,有了不良记录更丢脸呢?徐一可盯着叶大闯。

叶大闯低下头,默然不语。

徐一可问,张伟生去修水渠,建电站,怎么从来就没听你们说过?

叶大闯说,他要我也不跟你说,怕你又说他跨领域、跨行业投资。

徐一可说,他这修水渠、建电站,跟他上回投资房地产可不一样。这是做社会公益,是帮助村民脱贫致富。

你不说他?

他这是有情怀,有担当,有作为,我为他点赞呢。

可是,这贷款眼看就到期了,如果还不了,那你还点赞不?

这……这可是两回事。徐一可拉着叶大闯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一方面,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公司越做越兴旺,公益越做越宽广,另一方面,我又多么地希望你们能如期归还贷款,不失诚信。

叶大闯含着泪,点着头。

走吧,我们回家!徐一可说着站了起来,又拉了叶大闯一把。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直到徐一可快下车的时候,叶大闯才说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也只能将煤低价盘给胡顺德了。

徐一可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刚走到电梯口,丁小虎从一旁闪了过来,说他在这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徐一可一愣,问找他有什么事。丁小虎拉着徐一可走到电梯一侧,说也没别的,就是不要再逼叶大闯了,如果硬要逼着他将煤低价卖了,那他就亏大了,只能跳楼了。

如果他真要跳了楼,那你就是凶手!丁小虎鼓起眼睛,盯着徐一可说。

是吗?

当然是。你要不逼,他是不会跳的。丁小虎咽了咽口水,说,还有那个姓胡的,真就不是个东西,人家有难,他不但不帮,还要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将人家往死路上推。这样的人,狗屎一堆,我最瞧不起。他呸了一口,又说,哪天我真恼了,有他好看的。

可是,叶老板都说了,他宁肯低价卖了,也不愿失了诚信。徐一可试探着说。

不会吧?丁小虎将信将疑。

怎么不会,他可是一个非常看重诚信的人。在他眼里,诚信跟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那……,丁小虎一跺脚,那就是他答应了,我也不会同意!

是吗?

是的。他愿意亏,他去亏,我不能亏,也亏不起。他愿意跳楼,他去跳,我不陪。

你?

我怎么?我无情无义是不是?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徐一可看一眼来往的行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那我告诉你。丁小虎腰一挺,说,没错,张伟生和叶大闯是大旺公司的股东,可我也是,只是他们是大股东,我是小股东。我虽然没什么发言权,但公司赚了也好,亏了也好,都跟我有关。给我股份的时候,叶大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我不能再自己跑运输,只能给公司做运输方面的管理。这是他们对我的关照,却也是将我跟他们捆绑在了一起。

你不愿意?

我不仅愿意,而且是十二分的愿意。不瞒你说,这一辈子,除了父母之外,我还只感激三个人,一个是张伟生,一个是叶大闯,还有一个是你。

我?

没错,是你。丁小虎看着徐一可,说,不过,这一回我不会听你的了。上一回,听了你的,我把车卖了,还了贷款,那我不后悔。因为那是我承诺了的,承诺了的,那就是一堆屎,也得吃了。这一回,要低价卖了那煤,那就是他们同意了,我也不会答应。

上一回你要不是卖车还贷,那就没有现在的你,更不可能有这大旺公司的股份。你就因为有了那个承诺,又兑了现,才赢得了诚信,才得到了别人的尊重,才有了后来的一切。你说是不是?

这我知道。

好,知道就好。

好了,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了。丁小虎手一挥,说,我就一句话,谁要敢去动那煤场里的煤,那我就敢打断他的腿!

我知道你敢,可你不能那样。

还有你,你要是再逼叶老板,那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

丁小虎横一眼徐一可,鼻子一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徐一可下意识地追了几步,站在台阶上,看着丁小虎消失在夜色里。

徐一可一进门,周小梅就问他去哪了,怎么去了那么久,都要发寻人启示了。他也不说,只是一脸阴郁地靠在沙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心里明白,刚才丁小虎表面上是在为自己考虑,实际上是在替叶大闯说话。

周小梅偏着脑袋看着徐一可说,哎,你怎么了?出门中邪了?

徐一可还是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哎呀,你到底怎么啦?周小梅边问边摇着徐一可的肩膀。徐一可“啊”了一声,拍了拍沙发,示意她坐下。她稍一迟疑,忐忑着坐下了。徐一可坐正了,开门见山就要她明天退了大旺公司的股份,退了公司的分红。她一愣,说不行,那是公司奖的,不是她索要来的,更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徐一可执意要她退。她抹着眼泪,坚持不退。

一阵沉默。

小梅。徐一可拉着周小梅的手,说,与客户之间,不管在什么岗位,不管在什么时候,在服务上要零距离,在情感上要有距离,在经济上要远距离,自己必须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这我是不是跟你说过?

嗯,你是说过。周小梅点下头,说,难道你还不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可是,有了你这股份,有了你这分红,那就打折扣了。

那也不是给你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可我们是一家。

你又不知道。

可我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

知道了那就不一样了。徐一可脑子一转,看着周小梅,说,我说的那不只是我,也包括你。何况现在是关键时候,你能保证老王不到外面去说什么?

周小梅一怔,站了起来,在地上边走边说,这老王也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偏要那个时点来。他那张嘴,我可不能保证他不去说什么。

就是啊!徐一可说着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嗯,倒也是,他聽到的就那么两句,也不知头不知尾的,真不知道他会添油加醋地说些什么。周小梅坐下,想了想,说,可是,你不退,人家还不知道,你一退,那人家反而知道了。

你退了,人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法就会不一样,你要不退,等老王在外面说开了,那就晚了,也说不清了。

那是光明正大的事,也没什么说不清的。周小梅脸一沉,说,你要这样说,我还真就不退了,随他说去,看他能说出个什么样子来!

好吧,你不退可以,只是到时候别后悔就是。徐一可站了起来,在地上踱着,说,你应该知道,目前大旺公司经营上碰到了困难,资金比较紧张,张伟生和叶大闯又在村上做了扶贫项目,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在这个关口,如果你退出钱来,那不仅支持了扶贫事业,也堵住了别人的嘴巴,还……

徐一可故意不说了,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周小梅。她扭过头去。徐一可捧起杯子,慢悠悠地喝起茶来。

哎,这扶贫倒是好事。周小梅回过头,碰了一下徐一可的手,只是我那钱也不多,公司每年的分红我没全要,只拿了一小部分。就为这,叶老板还几次问我,是不是有意见。

好,这样好,还不贪。徐一可放下杯子,朝她竖一下大拇指,钱不在多少,都行。

周小梅想了想,亮了亮两个指头,说,那我再添一点,凑上这个整数,行不?

行!当然行!徐一可说着一把将周小梅搂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她闭上眼睛,一脸的幸福。徐一可的手机响了,是丁小虎打来的。他再次表明,他死也不会同意把煤低价盘给胡顺德。

大旺公司贷款的事,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周小梅偏着头,看着徐一可,真要那个价格把煤卖了,那也是可惜了。

再可惜也得卖啊,总不能眼睁睁地让贷款逾了期,让公司失了诚信吧。徐一可看着周小梅,说,你说是不是?

周小梅沉默了一会,点头,摇头,又点头。

站在煤堆下的叶大闯一咬牙,要丁小虎赶紧铲开挡在大门口的沙石。按照昨天的约定,如果叶大闯没有异议,那等一会胡顺德就过来接手煤场里的煤了。

不行。不能铲!丁小虎脖子一挺,这回我不听你的了!

你要知道,贷款明天就到期了,现在又没有别的办法,人家胡老板在这个时候能够出手相助,那就是有恩于我们,有恩于公司了,你就……

他这也是出手相助?也算有恩?丁小虎涨红着脸,我看他这是在心口上捅刀子,是杀人不见血!

那我问你,是一时经济上的损失重要,还是一世的名誉重要?叶大闯抹了抹眼上的泪花,经济上一时有点损失没关系,以后还可以赚回来,如果没有了诚信,名誉扫地,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道理我懂,可我就是想不通,接受不了。电厂为什么会那样?胡顺德又为什么要这样狠心?丁小虎蹲了下去,双手捶着头。

好,你不铲,我去铲!叶大闯说着往门口大步走去。丁小虎起身追过去,死死拖住叶大闯的手。两人扭在一起,一绊脚,都倒翻在地。

三声喇叭响过。胡顺德在门口下了车。叶大闯挣脱丁小虎的手,爬起来,跑了过去。胡顺德站在门外,戴着一副大墨镜,一手抓着手包,一手指着地上的沙石,问什么意思。叶大闯说没什么,是刚才装卸沙石的没弄好,马上铲开。丁小虎跑过来,说不是,是他有意堆放的。

叶老板,你后悔了?胡顺德问。

没有,真没有,就按约定的价格,只是钱款你今天,最迟明天要全部到位。

好,没问题,我让一步,款子我今天打两笔,明天再打一笔,分两次全给你。

不行!丁小虎指着胡顺德,胡老板,压这么低的价格,你这是乘人之危,是落井下石!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好,你问得好,也骂得好!胡顺德指着丁小虎,可是,兄弟,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是,我就不愿挨!丁小虎拍着胸脯。

可是,你们叶老板都同意了。

他是他,我是我!

好,你是你。胡顺德哈哈一笑,可是,兄弟,你知道轻松钱到哪里去赚么?他指了指煤场,告诉你,就在这里,就这么赚!

我不是你什么兄弟!丁小虎指着胡顺德,你这是见利忘义,不择手段。告诉你,今天就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好,好!胡顺德将包往腋下一夹,鼓了几下掌,看着叶大闯,那好,叶老板,既然这样,那你另找人去吧,我走了。

胡总,你别走,这里是我说了算。叶大闯瞪一眼丁小虎,甩手就往门外跑。

我还是走,别在这弄出人命案来。胡顺德说着朝车子走去。

车门突然开了。

胡老板,你不能走!徐一可说着下了车。

胡顺德回过身来,握住愣着的叶大闯的手。

是这样。徐一可看一眼胡顺德,看着叶大闯,说,胡老板愿意按市场价,盘了你的一部分煤,而且是一次性把钱付给你,你明天把贷款还了,过两天银行再把贷款放给你。

丁小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叶大闯也是一脸疑惑,满眼意外。

原来早上一上班,徐一可就进了胡顺德的办公室。听徐一可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讲了大旺公司和叶大闯的情况,胡顺德表示愿意配合,并对张伟生的扶贫项目有了兴趣。在去年市政府组织的银企合作对接会上,徐一可跟胡顺德有过交流。当时胡顺德还不是徐一可行里的客户,现在也还不是,但早上胡顺德说了,过两天就去行里开户。

胡老板,你……你这跟演戏一样的。丁小虎走到胡顺德面前,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心里好慌,你该不是哄人的吧?

哄人?谁敢哄你啊!胡顺德哈哈一笑,摘下墨镜,我可是怕了你拼命呢!

如果你真是要那样的话,那我是准备跟你豁出去了的。丁小虎挠着头,腼腆地笑着。

好,这我喜歡。胡顺德擂了一下丁小虎,看着叶大闯,说实话吧,昨天我是想压压你的价,但也没想压那么低,是试探你的,刚才就全是说着玩的了。你想,如果我靠乘人之危来赚钱,我能心安理得吗?在这两河的地面上我还能呆下去吗?在生意场上我还会有朋友吗?在……

胡顺德来了电话,一看,忙接了。接过电话,他握着叶大闯的手,说公司那边有人等着他,他得先回公司,等下就派人过来盘煤,钱今天一次付清。

叶大闯送胡顺德上了车,一转身就紧握着徐一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不知怎么来感谢他才好。徐一可说不用感谢他,应该感谢自己。丁小虎眼里滚动着泪水,胸口起伏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徐一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头就磕。徐一可连忙出手,将他扶了起来。

临走时,叶大闯拉着徐一可走到一旁,悄悄问他,周小梅怎么把股份退了。徐一可说退了好,她本来就不应该有,又说她在公司得到的分红也会拿出来,用在村上的扶贫项目上。叶大闯看着徐一可,心底油然地对他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周小梅打徐一可电话的时候,徐一可和张伟生正借着手机的光亮,艰难地走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

昨天,胡顺德的资金打入了大旺公司的账户。大旺公司归还了贷款本息。这让老王感慨不已,说徐一可还真是有几下子。

今天上午,徐一可走完了大旺公司放款的全部流程。他去找刘清远签字放款时,刘清远夸他这事干得漂亮。他说这都是刘清远领导得力,指导有方。

下午,徐一可联系了张伟生,去了村上。张伟生领着他去了水渠和电站工地,又去慰问了住在山上的一个贫困户。赶到那人家里时,天已暮色四合。在那家吃过饭,又帮着将挖回来的红薯分好堆,送进地窖,再坐下来聊了一会才走。

徐一可脚下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张伟生忙出手扶住,要他小心点,别掉沟里去了。徐一可说有惊无险,没事,要张伟生也注意。张伟生说他倒不怕,这样的路这一年多来他已经不知走过多少了,也摔过几次,但命大,没伤着哪。

快到山脚了,两人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歇息一会。

听着身边满耳的虫唱和远处山泉隐约的轰鸣,看着前方朦胧的山峰和天上闪烁的星星,徐一可深呼吸了一口,说真漂亮,真舒服。张伟生说,等那水渠和电站建好了,他的心愿实现了,那这里会更漂亮。徐一可说村上富裕了,漂亮了,也是他的心愿。一只青蛙跳到徐一可的脚背上,又一跃到了水田里,伴着“呱”的一声。徐一可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说这水渠和电站是扶贫项目,省分行最近已研发出了扶贫贷款的新产品,已在有的地方试点,他明天回去就准备资料上报,争取批下来。

徐一可手机响了。周小梅问他在哪,怎么还不回去,电话也打不通,都急死了。他说来村里了,和张伟生刚从山上下来,明天一早就回去。

十一

推荐结果出来了,出人意料的是徐一可和陈有奇、汪海波三人都没戏,斜刺里杀出了另一匹大黑马。

当天下午,老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电话给陈有奇,说有人议论,这回徐一可没能上,是他捣了鬼。陈有奇一听就火了,怒骂了老王一通,又质问老王他是不是那样的人,用不用得着那样做。老王只是嘿嘿笑着,直到陈有奇挂了电话。

快下班的时候,刘清远把徐一可叫了过去,说这回有点委屈他了,又问他对这个结果有什么想法和看法。他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刘清远的高明之处,但他没说出来,只说没什么,自己本来就没去多想,又说是自己还有差距,今后还得努力。刘清远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能这样想就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徐一可说归说,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酸酸的、涩涩的,也有点淡淡地失望和失落。

徐一可一回家,周小梅就将手上的碗一搁,说早知是这个结果,那她的股份和分红就懶得退了,过了一会,又自嘲地一笑说,嗯,不过,还是退了的好,退了的好啊。徐一可要她干脆把公司的顾问也辞了,这样会更好。周小梅稍一想说,行,也行,又不是找不到干活的地方。

刚吃过晚饭,老王怯怯地进了门,默默地坐着,几回欲言又止。徐一可见他一副不自在的样子,就不断地叫他喝茶,吃瓜子。他瞟一眼在往杯里添茶水的周小梅,低声说他真的没在外面说什么,真的什么也没说。徐一可哈哈笑了,要他别把这些放在心上,这回跟他说没说什么没任何关系,何况他真的没说什么。老王抬起头来,看着徐一可,眼里闪着泪花。周小梅抽了纸巾递给他。他双手接过,擦了擦眼睛,默默地起身走了,在门口回头感激地看了徐一可一眼,又一声叹息。

老王一走,徐一可跟着出了门。叶大闯下午打来电话,说公司现在是关键阶段,下一步该怎么走,想尽早请徐一可去好好把把脉,听听他的意见。他说白天忙,没时间,晚上见面再好好聊聊。

第二天下午,徐一可陪着刘清远去了电站工地。上午,省行电话通知徐一可,电站的扶贫项目贷款明天可以给他批复。他去了刘清远办公室,说下午想再去工地好好看看。刘清远说是该再去好好看看,作为扶贫项目更要做细,做实,做好,真正体现出一种担当和情怀,要让水渠成为幸福渠,电站成为光明站。徐一可连连点头,说记住了。刘清远站了起来,说他下午一起去村上。徐一可心里一热,涌动着莫名的感动。

夜色中,张伟生站在水潭边,边比划着飞流直下的山泉和修建中的水渠、电站,边兴奋地跟刘清远解说着。徐一可坐在水渠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听着,想着……

胡小平,湖南隆回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湖南省金融作协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中国银行湖南省分行,已发表、出版作品360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收入多个选集。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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