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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翡翠

2021-09-22王川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草原

王川

在路边,我看到了扎起的灵棚,几个男人披麻戴孝跪在棚口,静卧如绵羊;从灵棚的开口往里看,身着戏装的一男一女浓妆艳抹,正一招一式地扯着嗓子演唱,仿佛一幕大戏的开场,颤抖的音腔努力表达着来自遥远时代的苍凉与悲戚,在抵达高潮的一瞬忽又变作了喜从天降般的亢奋与欢畅。是玉皇大帝派来的还是阎王派来的使者?似乎人一死去,天上天下都有了意外的收获。高亢嘹亮的曲调倏然穿过摇下的车窗,那透明的音色如地面虚虚蒸腾的热气,似有一种托举与覆盖之力,能将亡者的灵魂送入天堂,能把他的躯体埋入地下。

热气腾腾的集市刚刚散去,清澈的气流冲淡了人畜的气味儿,但路上仍有不少车辆和行人。有人停下脚步听戏,脑袋往灵棚里探着。路两边,铺排着一溜低矮的民居和杂乱的店铺,各种招牌、幌子、货架和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晃眼晃耳,在这个出游的上午,让我多少有点意外地感到了几丝人间的亲切和杂扰。

车速缓慢,一点点挪出村镇的街道。我将脑袋伸出车窗,好奇地前后观瞧。一片惨白的阳光从左侧上空倾泻而下,燥热地敷在脸上。抬眼时,我看到一只立在电线杆上的喜鹊正悠然地上下翘动着尾巴,但只与我对视了一眼,便呼扇了几下翅膀,仓皇而笨拙地朝相反的方向飞去。一只河北的喜鹊。喳喳的方言似与山东的没什么不同,硗薄而宽扁的男中音,是北方的山野产物,单调得犹如一个个不连贯的音符或顿号。对于人间世,喜鹊永远都是旁观者,但它们的好奇心总是如此短暂。其实,人的好奇心也并不比它的更持久。

但我却十分好奇地问身边开车的马哥:“这里有老人去世也要唱戏吗?他们唱的是什么剧种?”

马哥嘿嘿了两声,悠然地说:“唱得很呢,一般要连续7到9天,唱戏的时候,孝子们都要在一旁跪着,每天好几个小时哩;唱的都是晋剧,离山西近嘛。”难怪喜鹊没有耐心观看这人间的道场,孝道的充分表达需要漫长难挨的时间。这令我忽然想起古代官员们的丁忧“仪礼”,所谓“俱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云云,更其漫长不说,且不能在丁忧期间喝酒吃肉、洗澡梳头、夫妻同房等。孔圣人去世,弟子们守丧三年,子贡独守庐墓六年,也不至于滴酒不沾、块肉不进吧?自打我记事儿起,凡参与的乡村葬礼,一律是在院子里扎上灵棚,也一律是在院子里支上炉灶,专门雇了厨子起火炒菜,八仙桌边的男人们更一律是大吃大喝,酒气灌顶,面红耳赤,大呼小叫,哪来那么多仪礼、规范?看来在生死这件事上,民间即使有所谓繁文缛节,也几乎都掺了“形而下”的“粗鄙”,即便有庄严、敬畏,也无妨以实实在在的大吃大喝贯穿始终,比不上官场那些无衣食之忧的虚伪“套路”:皇帝急着用人时可以“夺情”,官员则可祭起“孝道”的大旗明目张胆地“抗旨不遵”,互相演戏罢了,那是给天下人看的,于是进退便有了充足的理由。漫长的煎熬难耐之中,时间那更广阔的舞台上不知酝酿了几多人生与世事之变,也似乎在一个相当长的尺度内圈定了某类遗存、某种风范、某个标杆,它们叙事的尾音至今袅袅不绝,在偏远大地上雕琢出一个个民间样本抑或似像非像的“拟态”,貌似旧时代的完美传承,实则已被艰难的生存围堵得枝蔓横生、端肃散尽,并时常让我这个不以为意者突如其来地遭遇到——不止一次,在距我居住的城市不远的封闭山村,葬礼上的唱腔一样高亢嘹亮,一样在悲痛与兴奋间让人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情感,庄严的跪拜后面是一曲欢畅淋漓的背景乐音,却呕哑嘲哳令人难以卒听。丧葬的礼仪符号,至今仍是千百年沉淀在底层社会的精神元素之一,哪怕只剩下一只空壳,也要强撑不倒、风雨不进。难说好坏,因为在更多的地方,在“移风易俗”的平原地域,小时候记忆中的场景已荡然无存,我甚至早就遗忘了当时令我像喜鹊一样好奇了一瞬间的奇景所包含的所有细节,想来心中竟有些许遗憾。人,真是个怪东西。

同样是在蔚县,我倒是沿着一条斜贯村庄的破败街道挨家挨户看过当地的剪纸艺术,我相信这条街道里的所有店面会在雨天泥泞时更加冷清。但屋子里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温暖景象,不是人多,而是墙上、案板上、橱柜里,到处是火红的剪纸,大小不一,品类繁多,有的价格相当昂贵,仿佛在宣示它们终能够等来天底下热爱剪纸艺术的富翁们,富翁们小时候脑袋里储存的意象尚未褪色,甚或时间愈远愈被强化,他们大腹便便的肚子里始终包藏着一颗文化传承的温暖心脏。但那一刻,我不能不感觉到屋子里的火热氛围只是一个脆薄躯壳。民间艺术已然失去了生长的土壤,市场的生态是决定性的,诸多愿望只是徒然而已。我盘桓良久,拿起一把把剪纸团扇把玩不止,因为便宜,最后,下定决心,大方地掏出两张“大团结”,然后抓着一把扇柄地阔步出门,准备回去一一送给“大观园”里那些花枝招展的热爱着民间艺术的妹妹们。

不过,正暗自好笑自己这份得意的时候,一首古诗突然发声于脑际:拥毳入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昨夜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就在跨出剪纸艺术一条街那家门店的时候,忽然忆起两年前遇到村镇葬礼的那一幕。感觉人间的道路条条相连,行走间除了自己的衰老,一切都没变。足迹和身影一次次出现,随即被时间的手掌一次次抹去,不留任何痕迹。时间又是一条直线,串联着不同的空间,但遗落或消失的空间会在记忆中慢慢冷寂,成为黑夜般的存在。记忆并不排斥陈年旧影断断续续地复现,其中很多与即将遗忘的情感有关,甚至,越是远离,越是惦念。那些生命播撒的种子未必都会再次萌芽,但我知道,在这个时空萌芽的,在退去的另一个时空已经死去,它们不再生长,而是等待枯败后的酝酿,好让当下的醉意更为持久。那又有何意义?倒莫如这些眼前的事物,画面般一幅幅掠过,不占据你的情感内存,不刻入你的记忆磁盘,像一张折叠了数次的红纸被剪掉的那些部分,随风飘散,坠入尘埃。

那么,空中草原是否也呈现为一幅幅终被我丢弃的画面?它们不过是在眼前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是,我无力做到把它们一一从记忆的显影剂中湿漉漉地拎出来,让那些影子慢慢显现出模拟记忆的黑白效果。实际上,空中草原已经变形,轮廓与局部多已失真,当我在很久之后试图描绘她的时候,我早与她山河暌隔,南北两界。她,不过是偶然留在我心上的一道垂影,不過是——我通过她对失落记忆的一次回眸与捡拾,没有缅怀,也没有纪念。

但我并未忘记她。即使在几年后,穿越离她并不遥远的草原天路时,我还是无意间想到了她——空中草原。从大同看完云冈石窟,一路东行于崇山峻岭之中,竟然感觉离她越来越近了。如果在更早的一次,去崇礼的途中,从金河口而入,最终攀上小五台,我可能还会站在高处眺望她不知何处的所在……是的,她没有滑落到记忆的最深谷,没有像掺杂于生命中的那些尘滓缓缓落定、终于消失,在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的时光镜面上,她始终放射着一道永恒的光芒。

我记得,在离开她之后某个宁静的深夜,或者以后的多个时日(远远称不上岁月)里,我记录、描绘或想象了她曾经示现于我眼前的模样。我一直在揣测中坐立不安,试图重睹她的绝世美艳,而这般努力中,有没有过挪移、置换、替代与塑造,已无法判断,她遥远的存在需要我一点点地去“生成”,但沮丧相伴而生——所有抵达真实的企图,在前行(实际是反向的追忆)的途中越发显示出其虚妄的本质,就像阿基利斯永远追不上芝诺龟一样;所有的磕磕绊绊,在无限接近那想要接近的目标时,或许是踏上了另一条路途、再造了另一个去处。存在先于本质。文字却无法描述存在,如对空中草原,我再不能切近那曾经的印象、风景与感觉:一缕风、一丛草、一道闪电、一场冷雨、一次旷世相遇。

词语的折光来自另一个时空,埋藏在生活过的日子里,隐隐地区分着明亮或晦暗——那明亮的斑点不过是极少的一部分,其中更少的一部分是:暂时的放下与暂时的逃离,包括跳脱郁闷生活的短时游历。然而,回忆是否也是一种自我囚禁、一个个放不下的执念,哪怕是回忆一片逝去的风景?记得在一部小说中,主人公试图忆起过往的所有细节,但他发现必须要付出与经历同等的时间。愚念只能导致失败,但愚念却也导致了一种努力,尽管不可能,尽管无意义。类似于“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写作者(或主人公)的努力终于落空,也许,他(们)仅仅是为了隐喻生命的悖论与悲剧,或在无意义之中呈现一种意义,类似颁布一道自己给自己的谕旨。

局限正是讲述与写作的魅力所在。张力、猜测与想象依赖于缺失、空白甚至错讹。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千个游客就有一千个空中草原。这使我增添了取出如下文字的信心,哪怕你进入它,待走将出来,印象仍是支离破碎、不得全豹,你也不会怨怼它的记录失当、逻辑混乱、文采阙如。但有一点你或许永远体会不到,那就是我的“物是人非”之感……

渐渐地,穿越一道大山的屏障——那只是从远处观看后的推断,其实我们是进入了那道漫无边际的屏障之内,乱石穿空,壁立千仞,山门忽闭忽启,道路忽仄忽阔,仿佛进入天堂漫长的入口。这是不是两千多年前东巡的始皇帝得病后让蒙毅拜祭祈福的神山?蔚县的“神山”们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这次没在飞狐峪停留,做长久的漫步,而是一路向南。

视野逐渐开阔。远处,群山低矮;身边,峰回路转,青山滴翠,草木繁盛。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和清香。天上的云格外安静,有几朵颜色灰暗,好似积攒着跌落的重力。

盘山公路七拐八弯,缓慢抬升,从山脚到山腰,又从山腰转到山背。仿佛每每要跨过面前的山峰抵达蓝天的深处。倾斜的山体围拢起一块块谷地,云的阴影就从山坡滑落进去,继而又爬上另一个山坡。车行时间并不长,就已然远离尘嚣,全凭了这众山的阻障,凡尘的气息荡然无存。但覆盖凡尘的四季同样会穿越这些山峦的阻障,以更加肆意的姿态蔓延,只是过滤掉了人间的燠热和躁动,甚至也慢慢过滤掉了沉积在我心中和躯体上的污秽之物,使我摇晃在尘世间的影子被浓郁的绿色吞没、清洗。一切都是那么清爽,寂寥抵御着过度的热烈。应该感激明晃刺眼的阳光和携带着植物味道的微风。略带苦涩的气息透明而沁凉,那叶绿素被太阳熏蒸的味道超过花香带给人的愉悦,这气息更多地来自稠密而幽暗的松柏。

放眼望去,草木披散在山的肌膚与褶皱间,像天空刚刚脱落在大地上的衣衫,富有质感地堆放在一起,毛茸茸的,既散发着春末的凉意,又蒸腾着初夏的温热(当然,此时已是7月),却听不到一丝簌簌的喧响。一切都是如此开阔、浩瀚(我用这类大而无当的词汇概括这片天地,实在是窘于描绘。面对自然万物,人的语言苍白无力。在日常的交流中,我们仅使用最简单的词语,彼此明了,却不必感受。但唯有感受才是复杂的,尤其面对陌生的事物,我们无法找到对应的词语——其实,感受、感觉,本不需要语言,也不必借助语言。语言无法承载事物,只能让它变形、失真)。这里没有往世,只有今生;没有死亡,只有生长。尽管存在得更久远,它是崭新的,尽管离人间很近,它是陌生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刚被抛在身后的市井,瞬间就变作了“前尘影事”。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现世”。世界自有它的法度,纵是如此壮美秀丽,人们也绝不会将摇着团扇、撩着香风的妹妹们居住的“大观园”迁移至此,如果没有周边鳞次栉比、低矮破败的民居,没有酒肆茶楼、商铺排挞、喧嚣纷纭的市井,大观园也便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与意义。那才是细民眼中的“人间天堂”,而这里不是。细民从富贵 “天堂”一侧的高墙边擦身而过,白驹过隙,繁衍生息,腥风血雨,生老病死。然而,他们也知道,这类“人间天堂”很可能会在某一天沦为“人间地狱”。我无法目睹和倾听被时间带走的光影与声音,但我可以目睹今天的“人间天堂”正以几何倍数增加,远远超过以前的体量、数量和亮度,宾馆、酒店、歌厅、酒吧、洗浴中心、商业中心、豪华居所……将众生的喧哗抬升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将声光电交织的嚎叫、喧腾、奢华、妩媚、妖冶、绚丽、冷漠、空洞装饰成一个世界最为广阔的背景,让它们将人的灵魂一再抽空,在现世的享乐里雕琢一具具僵硬的躯体,塑造一个个备受压迫的紧张、觳觫的灵魂。宴饮,欢歌,斗智,揣摩,较量,掠夺,觥筹交错,暗底厮杀,几乎每个人都在如影随形的市场里拼命寻找出售自己的机会,以换回娱乐身体的资本,但大多在无法企及欲望顶端的努力中将自己消耗殆尽。而同时,一个更为巨大的躯体正在被侵蚀,需要向伤口与残肢供应更多的精血,它的喘息在我耳边越来越急促,让我意识到,随时可能发生的巨大坍塌仅仅需要一次喘息的停滞。但愿,身边这类钢筋水泥附丽的“天堂”也许并未覆盖所有 “疆域”,那未被覆盖的,或储存着救赎的力量。

缓慢的力量。静止的力量。倾听的力量。凝视的力量。如大自然和空中草原启示的力量。正如一位写作者所言:“你只有在一个人独坐时才能倾听到世界的合奏,世界的演奏从来只面对一个人,它只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诸事遗忘的纯净者。”(张锐锋《和弦》)是的,倾听需要真正的“坐忘”,需要将自己变作“无”。不像等待那样,要克制或利用某一些相反的力,比如焦虑,比如耐心。焦虑很可能导致盲目的行走与寻找,甚至导致衰败与死亡。

的确,我也在进行着一次次行走与寻找,无法看清究竟是源自焦虑还是盲目,但那只关乎我自己,就像在夜晚的德令哈,我只念叨着海子的那句诗:“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知道,于世间行走再多的路,也不一定能找到,因为你并不知晓你所寻找的究竟是何地、何物、何人,你将寻找寄托于一次偶然的相遇,而那所谓的相遇却隐藏在另一个时空或者虚无里。不是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那里,或者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条道路——道路与“相遇”之间很可能毫无因果对应关系。而你的时间只有那么多,你出入的空间更是有限。因此,以有限入无限,寻找往往是徒然的,目标常常是虚无的,它或许存在于你的盲区,或许只存在于你的幻想,你并不知道它的模样。最终,你在这世界里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却再不能回到原点,而只能飘散、消失于一个遥远的乌有之乡。正所谓:生存之内,命运唯一。其实,“相遇”只能存于人的内心,但需要付出所有的寻找之后才会得到,或者也未必真的能得到。我们被某个神秘的力量驱动,各自走完疲惫的一生。

往古时代,我们会寻找众神的居所。没有一个核心自我,我们只相信众神的存在,就像古希腊人心中有一座伟大的奥林匹斯山和十二位神灵一样,他们掌握著人的生存秘密、技能、经验和智慧,站在高山上俯瞰人间,又不时纵身其中,干预一种命运、一场战争、一段历史的走向与结局。没有他们,人类似乎就不知所从何来、所往何去。人间的叙事被众神的叙事左右,因为神拥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人类必须匍匐在大地上,才能仰望众山之巅的神殿发出的圣洁之光。但神不过是弱小人性的投射,神话不过是人类生存的投影和寓言,而人类所有的秘密都能在神话中找到对应的解读。那些形而上的永恒存在,更是人创造的一个意念乐土,让无所不能的神仙无所事事地待在那里,一日百年,青春常在,独拥天地的富有、辽阔和永恒。但我相信,众山之上,云海之间,同样隐藏着人给自己开掘的道路或给后世指明的路向,所有通向高处的事物,都曾在人的躯体里留下过或深或浅的影子、形象、气味、色彩,比如天空飞翔的翅膀、寺庙升腾的香火、高原河流的源头、夜晚明朗的星空、深山出岫的云海……这些遥不可及的事物,尤其是那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厌世者的追慕所在,如果在尘世连个桃源都找不到,到头来,无非东篱把酒,遥望南山,花痴般梦想着惠风和畅、物阜民丰、天下大同,莫不如去寻觅那始终惦记在心头的蓬壶妙境,去那些人迹罕至之地沐浴天堂美妙的投影——“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为这一念执着,可以不辞跋涉,可以矻孜修行,可以捕风捉影,可以尽一切手段,灵虚高蹈、羽化登仙。白居易只在《长恨歌》里描绘过一番杨太真灵魂归属的仙山妙境,他懂得用不实之美放大诗歌的力量;仗剑狂饮的李太白则是游仙的践行者,遍历名山大川,求列仙班,仅得之于梦耳;而《神仙传》里各路仙风道骨的高士,哪一个的得道所在离得了虚无缥缈的神山灵境,却多为传说,无迹可寻;还是“觉有情”的菩萨们富大智慧,道场耸立人间,虽高山仰止,却无妨让众生的镜像神经元彼此模仿着虔敬与祈祷。海市蜃楼无非虚无玄幻,然天堂的美妙投影会覆盖绝壁险壑、云海蒸腾的海内名山,甚至覆盖那些一直躲藏在人类视野之外的神奇绝地。

空中草原是否是天堂的投影?亿万斯年,她仍保持着诞生时的美貌,或者在不老的神谕中驻留了绝世妆容。亦或许,它只是一个无人涉足的冷僻之隅,已被神遗忘或丢弃,像一颗 “深埋”穹庐之下的钻石,失去了传奇,也不再有现身的璀璨,就那样一直于沉默中独自描绘着一个巨大梦境,这个梦境只与接近的天堂有关,从未向人间敞开过它的音色。但终于有一条曲折的山道暴露了人们解开她所有秘密的企图,这条路也同样让我得以轻松闯入她。路的修筑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相对她的旷世不觌,任何事件都仿佛发乎眼前的瞬间。或者是迷途的牧羊人在回家的路上,沿途把她变作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传说;或者是最早的勘探者将对她的发现标注为地图上枯燥而具体的数字和地质构造的专业术语,并给她起了一个形象生动的名字;或者是有人从飞机的舷窗向下俯视,意外地看到了那被群山捧着的一片碧绿,就像一块翡翠原石被剖开了一层皮面,收藏着温润的质地和高贵的折光……于是,人们按捺不住突如其来的兴奋,一把将她从天地间夺取过来,纳入人间的价值体系,估算她的“原石”价格,使之成为悬在高空的奇特商品。为了更好地兜售她的“色相”,人们还不辞辛劳,专门修造了一条从人间通往这里的曲折道路。但沿路而来的人们绝非为了与她永久地相会,而仿佛更像是为了一次匆促相会后的永久别离。她已经被入侵,开始了被剥夺的命运。当生态成为资本的俘虏,则毫无疑问地会被它一点点抽空,终将变得凋敝,荒芜。我看见一条被车轮碾压出的砂石路如划破草原皮肤的狭长伤口蜿蜒进碧绿的草甸,越来越多的游客会从那道“伤口”中分泌出来,进入齐腰深的草丛与花海,摆着POSS,举着手机,拍下以自己为中心一张张照片,收获着猎奇般的满足。或徜徉在她怀抱的光天化日之下,悠然漫步,不时地驻足遥望,似乎一边品鉴着她的美,一边推迟着正午与傍晚的降临,生怕回到凡间,心中那天堂的投影就会被睡梦驱散。

我也是入侵者之一,不能否认我的游客身份。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惭愧,我走到一处远离人群的地方,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坐下来,面向太阳的方向,久久地闭上眼睛。像一次没有默念的静息或祈祷,我试图让空中草原沿着一缕柔和而澄明的光线,一点点进入我的心中。

是的,这片隐藏在“千丈沟壑、万里屏障”之内、面积达36平方公里的高山湿地草甸,足以容纳我翻身侧脸背向尘世的白日之梦,尽管短暂,但她属于我生命中的一天。而且,她以推迟季节的方式让我对时间有了新的判断——此刻,时间是缓慢的,已经流逝的春天被安放到了高处,甚至不同的季节被安置在了一起,因为,就在我睁开眼睛的瞬间,我看到了各色的鲜花,正在开放的,已经干枯的,它们是:雪绒花、霞草、翠雀、天仙子、百里香、八宝景天、金丝蝴蝶、雪山点地梅……这些美丽的名字突然丰富了我对空中草原时间秩序的想象。

然而,这里并不是真正的草原,只是高山之巅一片过于干净的草场——说是草场也不确切,既非地理学意义上的牧区,又如此隐蔽、偏远,绝不会成为牧民转场放牧的佳选——对人而言,它的繁盛等于荒凉。这里只有四季与它们的物产:鲜花、蒿草、虫鸣、雷电、雨雪、冷寂的月光、透明的星颗、风的轻柔与呼啸。而广袤的草原不止有马嘶羊啼,还有缭绕的经声佛号,有玛尼堆和那达慕,有升起的炊烟与额吉的呼唤,有孩童的欢笑和狗儿的狂奔,有温暖的帐篷和奶茶的甜香……但那些都不属于空中草原。

两千多米的海拔处,渐露高山与高原的伴生地貌,山与山之间漂浮着一块块平坦的高地,它们是空中草原的序幕。在这里,大自然展示着它的戏剧性,这种戏剧性表现于地势与气候的变化中,并用几近垂直的方式省略了漫长的过渡与铺陈。因此你可以迅速翻过或干脆忽略那些山地叙述的片言只语,而不影响对高潮的期待与欣赏。这与我沿着时间走过每一秒的日常惯性不同,年复一年的重复与疲惫里缺乏精彩的情节与细节,那种冗长与庸常的幸运往往抵消了对生活的感恩。目光被楼群遮挡,窗户失去了眺望的功能。在拥挤和噪音中,我与行人们擦肩而过,在城区的街道上小心翼翼落下每一步,岁月的臃肿与缓慢让我一再见证着隔膜与繁荣。而现在,车窗外迅速倒退或缓慢旋转的风景却令我骋目不暇,我竟然不想忽略每一道山脊、每一棵树木、每一片花草、每一缕混杂着热辣与沁凉质感的风。周边的一切让我心生感念,因为它们闪过的影像不会让我急于清除,而是希望能够永久保存,它们同时唤起了诸多类似的记忆,短暂而琐碎,却都鲜亮如眼前的光影。我知道,那些在山河之间行走的日子依然没有消失,它们隐藏在同一个地方,會在我进入同一类时空时骤然显现,让我感悟到生命与情感本是一体,中间并不存在漫长的跋涉;也使我看到了一种并存的矛盾:希望有些跋涉尽快结束,希望有些跋涉永远持续。

车子爬升到最高处时,一大片真正的草甸展现在面前,仿佛猝然之间,打开了她的静穆、开阔、灿烂,宛若一座天神的花园,在高处播撒着光芒。群山都退到了远处,湿度较高的空气将它们模糊成了一层层矮小的虚影,凸出的几座山峰只露着尖尖的顶,仿佛大地的牙齿。天空从头顶倾斜过去,与绿草延伸的边缘接壤,远山灰色的轮廓似乎是它们不规则的缝隙。行走间,我恍然觉得,无论站在哪里,都能获得环视大地的视角——人间的烟火在地平线下消退,尘世的喧嚣被隆起的丛峦遮挡,只有花草能解的风语贴着地面游走,轻灵的透明衣摆扫过,簌簌远去,继而徐徐上升。神仙隐而不现,只用身后强烈的阳光与云朵的幔帐遮住了宇宙的穹顶,使空旷的花园更加肃静、绚丽。

在过去的亿万年中,空中草原大概一直保持着四季轮回的纯净,一尘不染如时间遗忘的处子,遗世独立若空间封存的翡翠。即便是因为战争,北方少数民族的步兵、马队穿过飞狐峪,也未必会选择在这里露营、放牧,因为神仙的居所从不考虑人类的成本,这里除了茂盛的花草,唯一剩下的资源就是时间,神仙不需要粮食和水源,也不会像人类的军队那样必须与时间赛跑,在迅疾如电的奔突中抢夺仅有的一丝胜算。雨雾雷电不过是神仙的装饰,是他喜怒无常的表情,在单调的背景下,所有运动的物象都是他降下的旨意。与此处所有的植物、土壤、碎石、坑洼、小径一样,我领受的这份旨意是变幻多端的清澈光影,是掩藏在草棵深处的细细风声。神仙慷慨地打开了他的宫殿,展示着他的收藏。

与人们常说的世外桃源不同,因为被自然的伟力抬升到“空中”,这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居民。你无法在此享受江南水乡的柔媚潋滟,画廊烟柳的岁月静好,暖风熏醉的闲愁散淡,“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的彻骨相思,无法在虚幻的自欺中憧憬未来的幸福如意。慵懒、陶醉、舒适、惬意、温暖而熟透的光阴,停驻晨昏的无所事事,一切都恰到好处的迷离恍惚,下半辈子要托付给身边悠悠逝水的心绪漫漶,貌似融化在时间与空间里的物我两忘,都不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只有猝然的惊心冷艳,绝世的空寂辽远,甚至万古荒凉养育的遗世孤傲。在这里,迅疾的行走和扯着嗓子的叫喊都是无效的,巨大的安静和空旷会将它们瞬间吸纳。所以,我选择悄声耳语和悠闲漫步,或能在停顿的间隙听到寂静本身发出的微妙声响——我不可能只为了倾听才来到这里。我发现,任何声音都会变得杳渺而神秘,连孩子和女人的欢笑都是,明明是在眼前,听起来却很遥远;明明是在远处,听起来却好似在身边。我感觉踏入了“秘境”。“秘境”中的空间是变形的,它随意摆弄着人的视觉、听觉、感觉,它同样可以把你看到事物拉近,而把道路抻长,你不能再信任你的眼睛,而只能信任你的脚步。当你驻足,目视一片云影慢慢把一片草坡覆盖,你还会产生它们彼此反向游弋的错觉,轻盈的云影仿佛蕴藏着拉动大地缓慢旋转的力量,让你感觉一丝美妙的晕眩。

尽管如此,这类秘境依然不是居留之地,你可以进入,但不能陪伴,秘境在黄昏沉没之前划出了一道尊严的界限,自古及今,这些地方都不曾留下人类生存的样本遗迹(哪怕一堆篝火的余烬,哪怕一座被主人丢弃的帐篷),比如博尔塔拉边缘的夏尔希里,在那里,我几乎迷失在孤绝而美丽的白昼深处,却没有发现一条通往雪山之巅的道路(只能说明它尚未被欲望的足迹污染)。即便是川藏纵深地带的民居,也只散落于秘境周边那些水草丰茂、足以存活的去处。牧场、草甸、漂移的云脚、洒落的疾雨,滋养着成片的羊群,足以让稀少的牧民部落繁衍生息,得到上天的垂顾已经使他们满足,而别无更多贪念。他们将秘境供奉起来,凝望,祈祷,跪拜,用洁白的哈达表示虔诚,在他们心中,只有白云的哈达有资格搭在神山的脖颈上。他们绕着神山秘境的边缘行走,双手合十,从未动过出卖它们的念头。他们也曾以温暖的帐篷和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热情地款待遥远的来访者,告诉他们那些代代珍藏的传说,对千里跋涉的信仰表示恰当的恭敬,却不会迎合那些“探险者”野心勃勃的奢望。

草原和山峦的连接处升起一层雾一般的云絮,好似要更换一幅使用了“太久”的布景。其实,光影一直在变换,连草原的颜色都是,甚至能让视觉感知到冷暖,比如云影扫过的瞬间,暗绿变作了嫩绿或青绿,花儿们会突然间被点亮,然后又突然间暗淡下去。秘境只能靠这些手段来表明她的不同寻常,这恰又是她自己的“寻常”之处。自然界少有秘不示人的事物,只是这些事物往往变幻多端。远处的天空悬着几块很大的雨云,正缓慢飘移,越来越黑,直到彻底挡住了阳光。而雨云之间的天空却湛蓝得像一块块透明纯净的琉璃。

有的地方开始下雨了。远处,大朵乌云的边缘垂下一道雨幕,绵密的雨线与草地连接在一起,像一道薄薄的纱帘,却遮不住一层层青山的剪影和一朵朵孤游的闲云。这纱帘没有褶皱,却有着柔软的质感,它似乎凝然不动,看不出是垂降还是上升。无数的雨线连接着天地,那不过是一种想象,实际上,你根本看不到雨丝,也听不到它唰唰的声响。这是天地之间的一种交流方式,只在遥远的地方进行。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奇观,让我相信,天地自有它们彼此交付的情感,比如,随即,我又看到了云中频繁而迅速的电闪,那是雨幕不能遮掩的激情。随后,沉闷的雷声轰轰地传来,像迟缓而滞重的喘息。少顷,山与云之间的天光变作了淡绿色。惊讶地呆立着,低头间,才发现,阳光依然明亮地洒落在我身上。转换一个视角——东面和南面的草地之上也出现了几块巨大的雨幕,仿佛为了某种遥远的呼应,它们共同组合着一场令人震撼的演出。很庆幸,我看到了空中草原最丰富的表情。

几匹马在远处悠闲地吃草,它们并未被身边的雷电惊扰,也许是早就习惯了。倒是它们的主人不时地抬眼看看天,仿佛担心着今天的生意。两条狗一黑一黄,在草丛中奔跑跳跃,夹杂着细碎黄花的绿草正好磨蹭着它们松垂的肚皮。狗儿们玩耍得十分自在,在草丛中任意出没,傍晚会跟着主人一起回家。稀少的游人似乎更喜欢在草丛中漫步,尽管有条路延伸到草原深处——这条路只在景区门口往里硬化了很短一段,更长的沙土路蜿蜒到天边消失了。

走近那些马匹时候,看到草皮中间裸露着一块红色的土壤,像一块丑陋的皮癣,上面停着几辆轿车、面包车和一辆皮卡,四五块大小不一的广告牌插在地上,旁边竖着用几根三角铁焊的架子,一块粗糙的喷绘上写着“草原人家·悬崖木屋·农家小院”等字样。看来,这空中草原已经有人安家,都是为了生意。只有悬崖木屋比较吸引我。

一个女孩和一個男孩已经跨上了马背,男孩的妈妈举起相机给他拍照,背景是绿色山坡上的风车。风车之上,天阴着,云却是白的。

走到马哥提前介绍过的“万年冰洞”。草地上突然塌陷出一个三角形漏斗,一个黑黝黝的洞窟出现在漏斗底部,洞窟上方是被草皮覆盖着的壁立岩石。沿着一台台石阶往下走,迎面石壁上刻有 “万年冰洞” 四个黑漆大字。黑漆漆的洞里寒气逼人,果然有几块残冰,像是亿万年前的遗物。

应该记录下这高山湿地草甸上生长的各色鲜花。我看到了淡黄色、五瓣张开的双花黄堇菜,金黄色、一根细茎高挑着的野罂粟,红色的、一小簇花朵挤在一起的胭脂花,还有絮状的白头翁、淡紫的鸢尾,以及点地梅、绣线菊、狼毒花、蒲公英、祁州漏卢等,星星点点,在你脚边、周围,谦逊而无忧无虑地开放着,只有靠近才会看到,而抬眼间,它们便被平坦如砥、一望无际的碧草淹没了。最难得的是看到了传说中的雪绒花。此花极少,细细寻找方才得见,雪白的、毛茸茸的、星状苞叶群上有排列成伞房般的花序,中间的花蕊点点金黄。花的形状和花瓣的颜色真的像雪,这“雪”稀稀拉拉地落在七月的空中草原,更是弥足珍贵。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雪绒花,并不约而同想起了那首同名歌曲,于是一边惊呼自己的发现,一边在周边不停地寻找更多,好像发现了来空中草原的唯一理由。同行的几位女士干脆躺在花草边尽情地拍照,直至最后兴奋地跳起舞来。我最喜欢给她们拍的那张照片——围坐在几朵盛开的野罂粟周围,美丽的笑脸和同样美丽的黄绸子一样的花朵一并绽放。

雨脚还是很快赶到了我们身边,刚刚撑起伞,哗哗啦啦一阵儿又过去了。草原的天气神秘莫测。

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一个宽大的峡谷横亘面前,脚下的沙土路绕过峡谷伸向远处。

悬崖边,没能看到木屋。大概,木屋在更远处。眼睛搜寻着,只看到草原的边缘依然是层峦叠嶂,仿佛只有几米高。

雨忽然又下起来,沙沙地打在路面和草地上。马哥先开车将孩子们送到景区门口,又开着返回,大伙像沙丁鱼一样挤了上去。望向窗外,草原更美了,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这是天堂的景色,远离人间,似乎要让人把什么都忘了——除了留在这里的那些。

但我们必须返回人间。夜晚的灯火和余生的岁月正等着我们。空中草原不会知道,我们的将来还会遇到什么;但我知道,我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我将拥有一次次对她的回忆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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