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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养老院

2021-09-22郭宏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八堂兄老爷子

郭宏冰

食堂的灯熄了大半,烟火气被老人冲散,又带走了一些。

有人远远地招呼:“八爷来了。”

我扭过身,戴上耳机听音乐。

“小顾,学英语呢。”两只黑瘦的手臂支在食堂的橱窗前,蓝制服的扣子一直扣到嗓子眼。

就那么一次,让王八一这老小子看到我对着手机背单词。好嘛,他有事没事就要讽刺我两句。

“喂,小顾,我问你话呢,什么时候去意大利掌勺?”他一脸贱笑,找抽的样子。

“你懂啥,人家意大利不说英语。”我朝他挥挥手,让他离我远点。他又凑上来,说:“小顾,跟外国人说话一定要先介绍自己是个男人,要不你长这么白,又鸟语花香的,别再在让人家误会了,以为你是个女人。”

哈哈哈。他笑起来真是丑极了,眉毛胡子眼睛都扭成一缕。

我朝他身后喊了一声,夏中盛。

他赶紧回头看,发现被耍了,举起手掌就朝我面前劈来。我闭上眼等着挨他一下。没动静。一会儿,睁开眼,他一张老脸凑在我鼻子前,吼!他也吓了我一跳。

本来学英语是我个人的私事,但王八一似乎跟我有仇,到处嚷嚷,以至于整个养老院没人不知道我学英语了。我承认王八一在我们养老院是有点影响力,那去干点有意义的事不行吗?组织个老年人嗑瓜子比赛、穿针引线比赛,要不干脆搞个联欢会,何苦盯着我不放,我不就学个英语嘛,好像会背几个单词就能出国,出息,出人头地,还能为养老院争光了。因为王八一,我现在都不爱打饭了。谁能受得了,动不动就冒出一句语重心长的问候:

“红烧肉多来点呀。小顾,听说你学英语呢?”

“你就是那个爱学英语的小顾吧,辣子鸡用英语怎么说啊?我就想来份辣子鸡。”

“小顾,炒个小炒。英语学得怎么样了?少年强则国强,要坚持啊。”

一个老奶奶慈眉善目地盯着我笑,已经过去大半天了。我看了她几眼,发现她既不打饭又不点菜,就是干站着。我就问她:“奶奶,你有事啊?”她开口说话:“你就是学英语的小顾吧?”我心里骂着王八一,嘴里答应着:“是我,怎么了?打饭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看看你,你长得特别像我孙子,我孙子学习可好呢,清华毕业的。”我呵呵傻笑了一下,心里想,王八一,你给我等着。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某一天,我突然想学英语了。

那一天没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我站在一大锅白菜木耳前,左一下,右一下,挥动着炒勺。真无聊,我心里这样想着。右一下,左一下,我手上没停,继续挥动着炒勺。

我叫顾金生,男,今年二十三岁,是个厨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东,没错,我就是从你们都知道的那个技校毕业的。学完烹饪我就回到了故乡L城。没去泰山,也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懒,不想动。回来后,最初是小饭店里做掌勺,大约做了半年就做不动了。小饭店工作量大,作息不规律,关键还不稳定。L城的小饭店如同雨后春笋般,一茬接一茬地开业,一茬接一茬地倒闭。像我这种短期培训班学员,大酒店是进不去的,即使托关系进去了,也得从刷碗工干起,然后备菜、刀工、摆盘,到掌勺没有个三五年是熬不出来的。大酒店还讲究菜品的创新和研发,这些我都做不来,懒归懒,但人活着,真的有必要那么讲究吗?所有的奔波,最终还不是为了吃上一顿饭。我当时去学厨子,就是为了混口饭。

辗转了几家小饭店后,我就经人介绍去了一家养老院。在养老院做厨子,怎么说呢,钱少点,但稳定,不累,很适合养老。按理说,我是过上了向往的生活了,可是没想到,在养老院工作的第三年的某一天,我的想法改变了,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看。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后悔了,那次怎么就没去爬泰山呢?对于现在的改变,我把它归结为寂寞,无聊,或者虚无之类的东西。养老院的生活太安逸了,我每天和三个厨师轮班做三顿饭,周末也是轮休。因为我年纪最小,又没有结婚,所以干脆就住在养老院。除了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挥舞着炒勺,其他时候我和养老院里的老人几乎没有区别,一起吃饭,一起发呆,一起看电视,一起等夕阳落山,一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日月。不同的也有,比如我爱去养老院的小剧院看电影,准确说是边看电影边睡觉。大屏幕闪着光,男人、女人、动物、风景,耳边是音响的轰鸣声和老人微弱的鼾声——小剧院给我营造了一种安恬入睡的氛围,反正比我在床上躺着睡得舒服。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打游戏。不骗你,打游戏也会打厌的,不信你来养老院试试,不信你来玩几个通宵试试。有一天,我就厌了,我想改变了,但我不知道我是厌倦了养老院的生活,还是厌倦了通宵打游戏的生活,或者我就是不想炒菜了。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但,在没想好去哪儿之前,我还是先背背单词吧。

今天养老院发生了两件好玩的事。好吧,我承认我很无聊。不过人生嘛,不就是在无聊的过程中寻找点有得聊的事情吗?

这两年,老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但我还是觉得养老院挺空旷的,也许是我太无聊了,也许是老人身上散发的安静缓慢的气质使得养老院变空旷了,我说不明白。没班的时候,我会跑到养老院的楼顶抽烟。怎么说呢,那种俯瞰一切的感觉,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生活离我很远。

养老院建在南山脚下,南山原本是一片竹林。先是建了一座烈士陵园,后来才有了这家养老院。站在养老院的顶楼,你会感觉自己是被竹林包围着,植物在自由生长,不担心衰老,也不担心命运。几种鸟的叫声从各处传来,它们的自由令人神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远处纪念碑的塔尖,像一把利剑,倒插在竹林的深处。

再往近看,就是养老院的四座小楼,南北向排列,中间是一个圆形花园,花园里几乎没有人。偶尔有几个被护工用轮椅推出来晒太阳的,都是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观察他们,统一的,坐在太阳底下,小薄毯子盖着腿,脑袋斜歪着靠在肩膀上,有的流口水,有的不流,都是安静的,没有任何表情。我记得电视剧版《西游记》里有一个片段,唐僧和车迟国的国师比坐禅,鹿力大仙变出一只臭虫捉弄唐僧,唐僧一本正经的脸上有强忍着痒的表情,那个表情太好玩太纠结了,我每次看到都能笑上好一会儿。看到那些老人們坐着,我总盼着一只臭虫,或者一只蝴蝶飞到他们脸上去,我想看看他们脸上除了安静之外,还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表情。我时常也会想,他们还有意识吗?如果有他们会想什么?回忆自己的一生吗?还是只挑那些美好的事情回忆?

看到他们,有那么一瞬间,我会质疑自己,或者说我质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所谓的人生。也许是我太无聊了,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没有意识一样。

其实我并不经常思考人生,除了抽烟那会儿,大多数时候我都挺爱凑热闹的。比如今天这事,老李头打了老张头。我听说了之后,还特意去看了一眼老张头,精神头儿挺足的,就是眼眶上青了一块。后来才打听到,两人打架都是因为护工郑阿姨。郑阿姨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长得挺一般的,因为跟谁说话都含点笑意,脸上就多了一点别人没有的媚态。反正安康楼里的老头子都挺喜欢她的,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安康一枝花。老张头跟人家吹嘘郑阿姨怎么怎么对他好的时候,让老李头听见了。老李头是个实在人,他告诉大家不是老张头说的那样,郑阿姨每次都是先喂他吃半个苹果,再去喂老张头。老张头就不高兴了,说明明是一起喂的,而且我的苹果总是比你的大。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吵起来了,最后是老李头先动的手,一个苹果砸过去,老张头的眼眶就青了。其实何必呢,两人都坐着轮椅,手脚都因为中风不太听使唤了。不过我就好奇了,老李头那一下是怎么砸出去的,太神奇了。

第二件有趣的事跟王八一有关。午饭的点儿刚过,郑阿姨就把我炒的小炒送回来了。她说:“都怪我,给说漏嘴了。”我就问:“夏中盛知道了?”她就说:“老爷子这两天胃口不好,不肯好好吃饭,我也没多想,就说您这小灶是人家八爷的心意,天天浪费怎么得了。老爺子就生气了,死活让我退回来,他说他就是死也不吃什么之食来着,咱也听不懂。反正,你以后也别炒了,也别让八爷再花那个钱了。”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着,嘿嘿,王八一,看你还跟我嘚瑟,总有人收得了你。

晚饭的点儿刚过,王八一来食堂了。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他倒好,故意坐到我对面:“小顾,学英语呢?”我心里想,你真是烦死了,立马转了一个身。“去,给我炒个小菜去。去呀!”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我懒洋洋地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一盘虾仁杏鲍菇,一盘麻辣小炒肉,我把两盘菜摆到王八一面前,转身想要走开。

“咦,今天怎么多了一个菜?”

“夏中盛说了,他就是死也不会再吃你送的菜了,以后你就自己吃吧!”

我说完就故意去看王八一的脸,其实我是想从他脸上看到点尴尬或者难堪的表情,这多少会让我产生点快感,毕竟,他在养老院是那么牛的一个人物。

他收拢笑意,眼神停滞了一会儿,慢慢拧开随身带的酒壶,倒出半盅白酒来。

“来,小顾,别学英语了,陪我喝一盅。”

“不喝。”

“你这孩子,来,坐坐,我不开你玩笑了,来吧。”他的语气变得柔软恳切起来。

我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塞上耳机不理他。

“我就说你这个孩子有天赋,你看这菜炒得多好,好看。”他尝了一口,“嗯,好吃。”

不得不承认,他是在养老院夸赞我最多的人。我们除了炒大锅菜,还给有钱的老人开小灶,可能老年人的味觉都麻木了吧,没有人夸我炒的小炒好吃,只有王八一,每次都夸我。刚才带着怨气烧的菜,麻辣小炒肉的辣放多了,杏鲍菇腌过一遍,按理说不该放盐了,但是我又故意放了一遍。我知道不好吃,但是王八一抿着自带的二锅头,吃得甚香。这不是装出来的,就像是时隔多年后,父子相见,爸爸第一次品尝到了儿子做的菜。

“小顾,你也吃点。”他说着递了双筷子给我。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一点柔软的东西扩散开来。我不知道,反正我莫名地觉得,王八一其实对我挺好的,或许他对每一个人都好,但是对我又不一样。所以刚才,我虽多放了辣椒,但还是炒了他爱吃的麻辣小炒肉。

“小顾,英语学得咋样了?”

我本来好了,听到这儿,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你听我说。叔不开玩笑,叔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帮我写一封信?”

“你找老李头好了,他以前是市领导的秘书,文笔好着呢。”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干吗没事逗我玩?”

“不是,”他抿了口酒摇了摇那只干瘦的手臂,“我要的是英文信。”

“神经病!”

“嘶,你这个孩子,听我说。”他勾了勾手指让我靠近他,看我没反应,他就把嘴巴凑过来,酒气一点一点扑在了我的耳朵上。

“怎么又是他?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酒气扑醉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能是他,你就说帮不帮吧?”八爷酒足饭饱后,意志坚定地顶出了一个饱嗝。

三年前,我下了出租车,扛上行李准备到养老院报到。远远地,就看到院子里围了一个不规则的圆。一群老年人站成一圈,侧着身,撇着脚,就是那种跃跃欲试又有所防备的站姿,有点像武林高手,进可攻,退可守。

圆的中心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干瘦老头拍着胸脯承诺着什么,他的对面,一个满脸痘坑的中年男子眼睛鼓出好高,一根指头恨不能顶到老爷子的鼻子眼里:“你说你负责是吧?你算个什么,你负责,你能负什么?”他满脸的横丝肉随着他的话音抖动着。

“我就问你敢不敢把他留下吧?”老爷子平视着他,慢条斯理的语气里有一种肃杀的威严。“敢又怎样?不敢又怎样?”中年男子拎起老人的脖领子,像拎起一只小鸡,不,他愣了一下,随即他的手臂就被一只干硬的大手钳住了。中年男子拎脖领的手攥紧了些,老人纹丝未动,手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绷起。

“你把他留下,活着一天,我服侍一天。”老爷子语调平缓,气势却不减。

中年男人龇着牙挣扎了几下:“我,我一个月之后再来,他要是不醒,我跟你们没完。”中年男子急于抽回那只揪着脖领子的手,第一下没出来,脸上噌地冒了红。第二下使了蛮力,结果老爷子刚好收劲了,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才站稳。

我到养老院的第二年,夏中盛家里出事了。我们知道他家里出事,是因为他从福寿楼搬进了安康楼。这在养老院算是件大事吧,每天死个把老人不是大事,但是搬家还是头一次听说,能住福寿楼的,非富即贵,住不起要搬家的,这还是頭一回。

我最初注意到夏中盛,是因为我堂兄。我堂兄是我到养老院的介绍人,他曾经是夏中盛的护工。想当年,我堂兄在养老院的地位还是蛮高的,当然,他在我们家的地位也很高。比如我小外甥去市一中读书,就是我堂兄办成的。还有我小姨割乳腺找名医做的手术,那也是托我堂兄的福。谁让那会儿他是夏中盛的护工呢。

夏老爷子出身好,学问好,性格也好,尤其喜欢和年轻人相处,退休前做了一辈子教书匠,是市一中的名师,可谓桃李遍天下。

我堂兄也算是夏老爷子“钦点”的护工了,那一年他第二次落榜,刚到养老院不久,还是穿着蓝制服的闲杂工。那一年夏老爷子也刚来,无意间跟他攀谈,就问,小伙子白白净净的是个读书人吧?我堂兄就点头。老爷子又问,哪儿毕业的?我堂兄那时还比较朴实,说,市一中毕业的,考了两年没考上,就先找个活儿干。老爷子就笑了,笑起来还特别温暖慈祥,你愿意做我的护工吗?这一段他提了至少一万次,可能也顾及我的感受吧,后面再提起时会在语气语调上增加点独特的音效,比如哦、啊、咦之类的拟声词。

全家人都知道他是市一中毕业的,不夸张地说就连我家的狗都知道。他读书那会儿每次来我家都穿着一件浆洗过度的白衬衫,瘦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胸前别着一枚校徽,鲜红的几个小字,闪闪发光。我们整个家族都知道,那就是一枚打在胸前的认证书,两万块钱买来的好少年标签。

此时他正站在我对面剔牙,刚刚点了一份糖醋排骨,非让我多给他一勺子。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现在的样子跟读书那会儿真是神似,一身挺括的白制服,胸口前印着“幸福养老院”五个小字,也是闪亮的,鲜红的。堂哥发现我盯着他胸前看,脸色一沉:“好好干,你当初进来,我跟领导说了不少好话,还送了两条香烟。当然,不是要你出这个钱,就是告诉你,要好好干。”说完他故作潇洒地用牙签在空气中点了点我,走了。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我掸了掸白制服上面的面粉,又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口袋,那上面也有一排小字,跟他胸前的一样,此刻我觉得它们特别闪耀。

两年前的一天,王八一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老人跑到食堂来找我。老人端正地坐在食堂大厅里,王八一则恭敬地站在一侧。我不认识这个老人,像他们住在福寿楼的老人,大多数都开小灶,自己点菜,然后护工送到房间里用餐。我走到老人的面前,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一层血丝,这样一来显得他的脸色更白了。他问:“你就是顾金生?”语气威严又不失亲切。我点了点头。“顾金泉是你哥?”我接着点点头。“他人怎么样了?要紧吗?”他的言语间充满了忧伤和关切。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时王八一挤弄着眼睛,站到我边上,小声说道:“你就告诉他,快好了。”“八一,你回来!”老人拿出了他的威严。王八一顺从地站回老人身边,但是离开前,他用手肘搡了我一下。

“嗯,快好了。”我决定在没弄明白情况前,先听八爷的。

“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来?”

王八一朝着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打。

“我不知道他电话号码。”说完后,我就觉得这个谎撒得毫无技术含量。

老人沉默地看向我,他用一种忧伤甚至哀求的目光打量着我,说:“我很担心他,我只想知道他怎么了?”

我很想告诉他,他刚刚在我这吃了一份大肠面,喝了一碗冬瓜汤,油嘴汪汪地走了。我张了张嘴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前,王八一抢在我前面开口了:“我都跟您说了,他后天就出院了。”

“我问你了?我问你了吗?”老爷子的声音开始颤抖。

“您赶紧回去吧,他想出现自然会出现。”王八一不知深浅地又跟了一句。

“闭嘴!”老爷子振臂一拍就站了起来,可能站得太快太猛,摇了一下又坐了下来,“我要听金生说,金生你说。”他的语气又温柔下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总觉得骗一个老人不对,何况刚才顾金泉吃面又没付钱。

“他应该没事,我刚才还看见他——”我用手指了指他走出去的方向。

“小顾没生病,小顾不干了。他去三楼服侍老张头了。”王八一一口气说完又舒了一口气。

“他没病?他不干了?不服侍我了?”老人嘴巴里重复着这两句话,眼神凄然,就像蒙了一层霜。

“他为什么要去老张头那儿?我待他不好吗?”老爷子又一次转向王八一。

王八一支吾着:“那谁知道他,可能因为那个老张头,之前做过副市长吧。”

夏中盛不说话了,他沉默得令人难过。

一会儿,他又转头向我:“你哥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放心,有我呢。”王八一拿出江湖豪情,一拍胸脯,“我来服侍您,有权有钱的让小顾服侍去吧!”

“放屁,王八一你个混蛋,你给我滚,滚!”老人说完最后一个“滚”字仿佛元气大伤,连着咳嗽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所有人,年轻的目光,年老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八一身上。

这出乎意料的转折让王八一不知所措,他有点窘迫地站在原地,紫黑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意,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八爷。

“咳,咳,王八一,你……你把小顾还给我,你这个骗子,流氓,小混混。你以为你年轻时干过的那些勾当没人记得,我记得。你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了,呸,你不配。”

“你年轻时候干啥坏事了?”我很好事地上前问了一句。

王八一没有回答,他的脸色由红转白,一根根青筋在脖子上若隐若现。

我知道我该闭嘴了。

我还记得夏中盛搬离福寿楼的那个下午,王八一在食堂门口堵住了我们院长。他殷切的目光看得我都有点心疼,但是院长摇了摇头,他说按规矩办事,不能破例。说完他就想摆脱王八一的纠缠,向外面走。王八一又紧追了几步,拍着胸脯保证着什么,但是院长还是摇了摇头。王八一杵在食堂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我远远地看去,他的腰弓着,像一个忧伤的问号。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王八一对夏中盛的执迷,是因为他有把柄在夏老爷子手里,或者就是单纯地对读书人的崇拜?好吧,有点扯远了。说到崇拜,夏中盛确实有过人之处,我见过他写的大字,挂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的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笔法苍劲,力道雄厚,一看就是去过泰山,登过山顶,俯瞰过群山的正直的人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正直。福寿楼内的厅壁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前市长慰问养老院时和夏老爷子的合影。听说前市长是夏老爷子的学生,前市长确实为我们养老院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比如为养老院添置了健身器材,重新安装了防滑防摔设备,还赠送了一面大镜子,至今还摆在福寿楼的大厅里。不仅是养老院,就连我堂兄也跟着沾了很多光,比如安排我小姨做手术的医生,那就是夏老爷子的学生。后来前市长退休了,再后来,夏老爷子就搬出了福寿楼。

搬家那天,郑阿姨扶着夏老爷子的手,一路从福寿楼走到安康楼。夏老爷子的身板笔直,还保留着读书人的气派。相反,王八一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扛着一大包行李。大家似乎都有点难过,眼角眉梢多少都带着一点哀怨。到了安康楼,大家为夏老爷子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一个老大爷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几个老奶奶跳了一段广场舞。夏老爷子也出了一个节目,听说是朗诵了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我听到这些,没有伤悲,反倒有点羡慕,这就是做老师的好处,走到哪里都受人爱戴。

有一次王八一喝高了,当然我也喝高了。我借着酒劲质问他是不是干过什么缺德事。他大着舌头对天发誓。我就问他,为什么害怕夏中盛?他不说话,后来就骂我懂啥,人被逼急了什么都敢做。我就问他做了什么,他用那张巨大的手掌在脸颊和白发上揉搓了一会儿,就着酒劲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大约三十年前了,一对夫妻打算回老家看看。为什么要回老家呢,因为妻子得了重病,剩不下几天了。妻子想回老家看看,丈夫自然懂她的心意,老家没什么人了,父母都死光了,妻子回去是想看看儿子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她总是念叨门前那棵老槐树,她非说儿子掉下的第一颗乳牙是被老槐树上的鸦雀叼走的,说不定还在树上的鸟巢里。那天清晨下了点小雪,出门前丈夫给妻子穿鞋,妻子的脚肿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才把脚伸进棉水鞋里。外面的空气又凉又硬,地上的雪又薄又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谁会弄丢了谁。车上人不多,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个读书人。一路上埋头看书,偶尔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那块怀表真漂亮,金溜溜的表身,打开盖子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的一声“咔”。丈夫年轻时混过江湖,会一点旁门左道的本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只怀表。他起了两趟身,每次都经过那个读书人。第三趟的时候,他身上就多了一件东西。他很多年不做了,自从有了儿子,他就发誓不碰这类营生了,但是那一天他想给妻子买一双新鞋,早晨给妻子穿鞋时,她发现妻子的棉水鞋破了一个洞,她一辈子都没穿过棉皮鞋,如今她没剩几天了,这么冷的天,她的脚趾头还露在外面。下车的时候,读书人发现自己的怀表不见了,他焦急地搜遍了全身,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夫妻俩身上。妻子看了一眼丈夫,丈夫坚定地摇了摇头。下车的时候,读书人追上了他们,手里还举着一沓零钞,他说他只有这些钱了,问他们能不能把怀表还给他,他说这块怀表是妻子送他的定情物,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

讲到这里,王八一不合时宜地抿了一口小酒。

“还了吗?”我焦急地问。

王八一摇了摇头:“不知道。”

“后来呢,那块怀表卖了吗?”我又问。

“不知道,可能放在大槐树的鸟巢里了。”王八一答。

“那读书人岂不是很伤心?”

他不理我,又抿了一口酒:“滚吧,故事听完了,炒好你的菜吧!”

我交了辭职书,院长看都没看就大笔一挥,签字了。我给我爸打电话,机器的轰鸣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也给我壮了声势,我大声告诉他,我不干了,要离开养老院了。他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楚。自从我妈死后,我们俩就是这个状态,各干各的活,各过各的日子。我也没告诉堂兄,估计他挺希望我留下的,毕竟这几年我帮他省了很多伙食费。做到月底,拿了这个月工资,我就卷铺盖滚蛋了。想到这里,我有点兴奋,又有点失落。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要离开了,我突然觉得养老院也挺好的。养老院的生活虽然无聊,但是安静。老人本身就是安静的,护工是吵的,锅碗瓢盆是吵的,但老人是安静的,老人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老人的咳嗽都是安静的。

周末我轮休,最后一次爬到楼顶抽烟。远处的一朵云正跟太阳较着劲儿,一会儿遮住太阳,一会儿又被太阳推到了一边,那感觉就像现在的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王八一站在楼下喊我:“小顾,你来。”我故意气他:“没空。”“你快点。”他又喊。灭了烟,我一溜烟跑下了楼。“今天休?”他问。我说:“废话。”

“走吧,带你去看我儿子。”

“你儿子不是死——了吗?”后面两个字我憋了回去。

“别废话,走吧。”说完,他就往外走。

我们坐上他的三轮车,上面早就摆了一些东西,一刀冥纸、一袋元宝、点心和水果,还有一桶水和一块抹布。我和一堆东西在后面,他在前面骑车。我们沿着南山下的一条小路,一直往纪念碑塔尖的方向骑,初秋的阳光,热烈但不张扬,静静的,像是正在张开的人的怀抱。

烈士陵园很快就到了,我们向里面走了不远,就到了王八一儿子的墓地,三块墓碑是并列排放的。王八一儿子的在中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因为他的名字,烈士王六一,与他爹如出一辙。看了一下生卒年,他死的时候跟我现在一样大,只有二十三岁。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救火。那次一下子死了三个消防兵。”王八一的语气很平静,感觉就像是在讲别人家的事。

我不好意思多问了,开始帮忙祭扫。

王八一把空的矿泉水瓶子摁到水桶里,咕咚咕咚,一会儿矿泉水瓶就喝饱了水。王八一把矿泉水瓶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淋在石碑上,然后又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石碑。我问他:“你看过是枝裕和的电影?”他说:“什么和?没看过。”我说:“他的电影里,失去儿子的妈妈就像你这样,木桶装着水,清洁石碑,我以为你看过。”他摇了摇头:“没有,没看过,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他好,现在这里只剩下了这座石碑。”

后来我们谁都不说话了,我看着他把糕点、水果、鲜花都摆好,最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袋奥利奥。我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来这小子爱吃奥利奥,难怪第一次见面,王八一问我呢。

王八一从来都不抽烟,但是那天,我们在王六一坟前各自抽了一根烟,烟是谁递给谁的我忘记了,反正大家都不说话,王八一好像变了一个人,深沉得让我害怕。

回来的路上,王八一说:“当年六一他娘走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我活着的时候就陪儿子,死了之后就去陪她。没想到,我在养老院一干就干了二十年。”

“我老婆埋在西山了。”他补充道。

“为什么要帮他忙?”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写了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

“你写吧,按照我说的写。他也是个可怜人。前年,他儿子在美国出车祸,一家子都死了。可能国外的日子也不好过,儿子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就没钱了。老爷子就这一个儿子,老伴儿也走得早,没人管他了。”

“那块怀表是他的吗?”我试探地问。

“不是。我说了,那只是个故事。”

“你把怀表还给他不就完了,你又不欠他的。”

他突然生气了:“我都说了,那块怀表不是他的。你这个臭小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也生气了,把脚底下的烟蒂碾了又碾。

“你就写吧,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就认信,看见信就是看见人了。”他低着头,褪色的蓝制服生出一点奇异的柔软。

回去的路上,车子空了,但是我和王八一都变得沉重起来,骑到半路,我跳下车,说:“八爷,我骑吧,我想驮您走一会儿。”

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只是一下,又被他按捺了下去。“好啊!”他说。

“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

“好好学英语,总归有用的。”

“嗯。”

回去的路有点爬坡,我弓起腰,腾空屁股,脚下使足了力气。其实王八一一点都不沉,但我想把我身上的劲儿都使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离开养老院,离开王八一。

“慢点,臭小子,你慢点。让我在车上多待会儿。”

王八一在我的身后叹了口气,很轻很轻,但是我听到了。

没有人记得夏中盛的生日,但是王八一记得。蛋糕、彩色气球,还有我写好的那封信,他都提前准备好,偷偷交给夏老爷子的护工郑阿姨。郑阿姨告诉我,老爷子的病越来越重,很多时候都犯糊涂,他现在只记得之前护理他的小顾,郑阿姨看看我,说:“不是你,是顾金泉。”随即郑阿姨又面露难色,“但是小顾总推脱,我猜他是怕见老爷子,心里觉得愧疚。”

又过了两天,我堂兄顾金泉突然到宿舍来找我,他的嘴角和眼眶上分别挂着一点瘀青,白制服似乎也被一双大手揉捏过,呈现出委屈的样子。我问:“你打架了?”

“你说那个王八蛋是不是疯了?”

“哪个王八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能有哪个王八蛋,王八一!”他用牙根反复摩挲着王八一的名字。

我知道我该忍住,但是我的脸上明显泛起了一丝笑意:“你打不过,不会躲着点?”

“他找事!”他揉着嘴角说。

“怎么可能?”我本来想说他不是那种挑软柿子捏的人。

“他拿了一封破信找我,让我读给夏中盛听。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病得不輕。”

“你答应了吗?”我有点好奇。

“我答应个屁,我说我不认识英文,他就骂我,说我还是市一中毕业的,几个英文都不会。”

“我就回骂了他几句,嗨,没想到,他还上手了。”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写的不让你读,让我读。耍老子玩呢。”说完,他就把那封信丢到了我怀里,转身走了。

我打开信封,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读了下去。

我决定在夏老爷子生日那天,我来给他读信,用英文。他能听懂吗?我想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躲在角落里听信的王八一一定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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