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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夜

2021-09-18忽兰

伊犁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尼娜荷西三毛

忽兰

1

尼娜被一笼包子打败的时候,我被一叠油饼打败。

在冬天发面,如果没有策略,则是少胜算的。

尼娜于是改口预设的发面包子为薄皮包子。我称呼预设的油饼为煎饼。

现在我们虽然被打败后心头上的惊诧久久不肯散去,也令我们怀疑一生所遇和所造,皆是失败。

酵母温水调和,面粉里加入白糖、酸奶,和好的面放在电热毯上两个小时。这就是策略。

如果没有策略,冬天的面团注定发不开。

我和尼娜面面相觑。那么,人生诸事都要讲究策略?!

策略的指向是什么?我又想起前男友画家的前女友发光的人字拖里的脚丫。画家心心念念只是前女友(一直在发光和浅笑)。一日,画家功成名就,他翻越江西诸座大山,气喘吁吁敲开桂花城前女友的家门。画家说,现在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了(独栋别墅双阳台),请你嫁给我,我将一生守护你。

我和尼娜的人生,这么一比,何其平庸。我们不知道冬天发面要糖、酸奶和电热毯。我们的脚丫不发光,有话就直说,对方不爱就假装遗忘,回到原地发呆(确保了尊严)。

尼娜和我都喜欢在夜里十点的餐桌上干活。

尼娜把翻译的活儿叫干活——打开电脑,原著翻开,一本蒙古语大词典。尼娜小学一年级就读的是汉校,一口淡淡京腔。反而是一些蒙古语词汇不能完全掌握。台灯下,尼娜为自己斟半杯红葡萄酒,伏身干活。

我也来到餐桌上干活。我为自己冲一杯清咖啡。我所幻想的,就落到纸上。于是我心腔失落——即使烈马飞奔,去到地中海,我的人生也不发光。

没有人轻轻敲我的、尼娜的门。门打开,我们下楼倒垃圾。没有蓦然的鲜花非要涌到我们的怀里。

草原上的女子的橱柜里,一定有一袋安静的面粉,洁白若雪粉。尼娜和面,我和面,我们在蒸笼的水汽里发呆,人生如迷雾,而我们已经把上半生渡完。我们在下半生开场的时候,依然青涩如少女。

但就是不发光。没有人去看我们的灵魂是否发光。

我们对着发不开的面,惊骇。

又大笑。我们其实多么热爱自己的——索性不发光。

2

在我们家乡,两个谈恋爱的人经常找个小饭馆,点份汤饭和几串烤肉,面对面坐下来边喝边吃边说小话儿。

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位男士,她感到痛苦。为什么不是欢欣?也许爱情的本质就是痛苦——事关不可能的完全占有和容易嫉妒的不能自拔,以及万一到来的变数。

有很少的强者能改变这一内质,让爱情升华,强大,无坚不摧,并肩前行,相爱终老。

现在,这个女子感到痛苦。也许男士明明是喜欢她甚至爱她的,但是响应得不够炽热,不够果决,不够激烈,局势不明朗。

女子几乎是咬着下唇在电话里对男子说:能不能出来一下……咱们去喝个酒。

看客记住,这种语言就是我们家乡的说话方式——不说“见面”,而是说“咱们去喝个酒”。草原上的女子。

男士在电话里想了想回答她:酒就别喝了,咱们吃个汤饭去吧。

看客笑了是吧,这种语言就是我们家乡的说话方式。吃汤饭是一件比较郑重的事情——事关聊天、放松、说真心话,有恋爱的胶着,有朋友的亲切,有知己的信赖,有亲人的体贴,一种很放松的氛围,纯粹纯洁。

吃饭本不重要,但黄昏时候的这顿饭总要吃,该说的一车皮小话儿也能不浪费时间、在任何罅隙里努力表达透彻。搭配的烤肉是在预备待会儿饭后在林荫道里散步的体力,这条林荫道通向二道桥大巴扎或者光明路头的西大桥,甚至通向城南最尽头的水上乐园,也或者是城中心的红山公园。尽管走吧,说吧,终于释然一笑、默默地流泪,都可以,不断地走,并肩,一直到深夜。男人的绅士风度,他的藏蓝色夹克衫已经披在女子的身上。

他虽然沉默,但是爱意已定;女子也终于心下明了,局势明朗,她是他的唯一。这夜他们分别的时候,天上的星子格外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如果这会儿我们俩正好在我们家乡,呼吸,存在,自由走动,思考……那么晚上咱们俩也一起去大巴扎旁的延安路,吃个汤饭吧。

咱们六点出发,去一家老汤饭馆子(我和姐姐青年时代的初期就常常在这里吃饭,这里离新疆大学不远)。然后在暮晚时分,我们已经在这间窄小的汤饭馆里开始了彼此注视、身体温度的氤氲交融,用安静的沉落来表达我们对这份感情的满意。

饭后我们起身,往城北的鲤鱼山公园慢慢走,那座山真像一只饱满的大鲤鱼。过了鲤鱼山,就是母亲的家了。我们的缓步和并肩,仿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及至晚年几乎猝不及防就要来到(谁也不会惧怕什么晚年),我们从未分离过。

热烫清香的汤饭,用原汁的羊肉汤来做,再把半肥半瘦的生肉薄片投入,土豆丁和芹菜丁,西红柿和青菜叶子,几粒花椒,有筋道的面的薄片揪入,盐和胡椒粉、西红柿酱、酱油、葱花香菜碎末投入。吃的时候加入油泼辣子和少许醋,搭配烤肉烤肝烤肠。清茶一碗。

你陪我吃了汤饭,又散了步,我就又做回了青年时代的乌鲁木齐女子。有你,我就能够复原并抵达——我的样子、我的怀念。

3

我坐在地毯上(我永远坐在地毯上,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看萧红从日本写给萧军的小信。突然地,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到的那天,我们在大圆餐桌旁说到了萧红(那个餐桌太大了,只要是你在我对面,我们中间的任何物件我都会觉得太巨大)。

我想起了我对你发表的观点,我说端木蕻良有好家世好学养,人又儒雅斯文,萧红就应该与这样的男子在一起(我很市井),而不是粗鲁并有家暴习惯的萧军。

我还对你说,其实端木蕻良对萧红是爱的,人们对他的指责委屈了他。

你赞同了我的说法。你说,端木还是一个收藏家。他去世后很多人开始理解这个柔和的男子,并相信他,尊敬他。

我的心底的声音是:愿人间自有公正和道义。给萧红,给端木,给所有受了委屈也不发出声音的人。

我算是受了委屈也不发出声音的人吗?

我不会如萧红早早地走。她虽然是不甘心的,但如果她的不甘心再盛大些,她就战胜了命运,好好地在日本或者香港活下去,不要回来,不要再和萧军有拉扯(如果不是萧军,萧红不会从日本回来)。她的文字那样好,但是她作为女子还是过于柔弱和没有主见,她不够爱自己。张爱玲比她强大。三毛也比她强大。

这么多年里,即使出租屋里满眼都是简陋的家什,孤零零一个人过活,我也会警告自己:一定要认真地用力地活下去,因为我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活。

太用力地活了二十年,“太用力”三个字就紧跟着我了。

我很想放松下来,“用力”二字是有失体面的。

尼娜在电话里几乎咆哮,她说,你有女儿,有房子,有钱,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扮演弱者。

太用力等于太紧张,太紧张等于太敏感,太敏感等于太虚弱。

所以我其实是个弱者。

她的话几乎粗鲁,她用粗鲁击打我,那么我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存在畸形人格,却任着自己在泥淖的温暖里滑着仰着,仿佛在逃避什么。

尼娜比我强大,她从来以明亮并得体的样子与人交往。她说,这是起码的修养,请问你今年几岁,不要总是把自己当小姑娘。

我只在你这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晚,是明亮的,得体的。我对人常常提不起兴趣,于是沉默居多。而那晚我一直在笑,说了比较多的话,反常的我,因为有你在我的眼前。

我没有和尼娜翻脸。我打算听她的话好好做人。

4

你若爱一个人的灵魂,世间最吸引你的便是“纯真”二字;生命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心灵相守,就是你认定的人间最美好。

你若爱一个人的灵魂,就不会有貌似英雄儿女的果决杀伐行为。那些手起刀落的人,其实是不爱了,或者不够爱,与尊严和勇气无关。

我认识的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绝色)曾经对我说:我果然是爱我丈夫的,那么他即使出轨,我怎么舍得就与他分开呢。分开就意味着我并不足够爱他,可是我其实是多么爱他啊。所以就不能因此分开。

我认识的另一个女子,是北京的满族后裔,爱上了呼和浩特的一位律师。律师迟迟下不了决心与她结婚,她便每个月坐飞机或者火车去一次呼和浩特。去做什么?去劝说男人和她结婚。

多年前,这个女子就47岁了,走路脚后跟有点拖地,據说这是一个人开始衰老的征兆。

我在心里同情这个年轻时候绝色而今疲惫地不断北上的满族女子么?是的,我同情了。

但是今天,我觉得了满族女子的崇高甚至伟大——既然我爱你,我就不和你分开,而且劝你,“和我在一起过后半生吧”,我会对你很好。

我如果不遇见草原之子的你,就永远不理解绝色女子说的丈夫即使出轨也绝不分开。满族女子虽已显出老态,依然不辞辛苦亲自跑呼和浩特摆事实讲道理,劝说律师男人娶她。

5

尼娜说,经此瘟疫,我们得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有钱有物有理想就是幸福呀。一个人物资充足精神满足,才有能力去爱别人或有资格被人爱。

我打开橱柜,拉开抽屉,把抗氧化去除自由基的各种软胶囊找出来。它们将每日一粒被我消化掉,然后我就是钢铁女战士了。百毒不侵的我坐等你,你要跨过茫茫太平洋回来。

回——来,我是你的朝向(写出这句话,我心悸了)。

我因为吃了去除自由基的软胶囊,而感到能量充沛,身体内部幽微处洁净通达,于是感到幸福的困意袭来。

如尼娜总结的,瘟疫期间的封闭和贫乏,这时候浸入式体验的我,才会知道有钱有物有心愿才是幸福。

那些睡在马路边被冬天水管浇醒的无家可归的人,世界待他们无情,何谈幸福,何谈爱人爱己。

城池大难,还能侥幸活好是硬道理。好好活着的我在等你,那一天我伸手就能摸着你的脸。

我生性偏执。会问一起生活的人:将来死了我们怎么埋呢?

第一个骂我神经病。同时不回答这个问题。显得我是错的一方,如此不吉。

第二个沉默良久,眼神飘忽。

我离开第一个十多年了。我对第二个说,我是要回到也儿的石河的,如果你在,就帮我把骨灰撒到河里去。

这第二个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我的心里大吃一惊。原来第二个也错了。

怎样的回答才是对的?当然是同生同死。

一半的骨灰去也儿的石河。一半的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简简单单埋在地下,也要偎依相伴。因为这才显示是她最终的也是最对的选择。

孝庄皇后去世前嘱咐康熙,不用去惊扰先皇和哲哲皇后,把她葬在顺治帝附近便可。

如果孝庄心爱的人是多尔衮,她必将不会让自己与先皇合葬。

这就是爱的礼数和逻辑。

心灵上那个弯,绕不过去。人们必将面对真心。

所以我和第二个也分开了。因为偏执的我——问的这个问题,那人竟然不知这是什么问题。

原来只是苟且地活,搭档。

我不是弱女子,无需搭档。

我不是可怜虫,要请求一个陌生心灵却是假装亲密法律关系的人,草草将她的骨灰抛洒。

多么惊险,生命毫无庄重仪式感。

多么失败,如果我继续这种命运。

多么愚蠢,与陌生人在一个屋檐下。

所以不能要。

现在,我心里怀着你,我知道自己的夕阳里,会有多完满——也儿的石河与西拉木伦河,我都会去到,还有一部分,我要和你在一起。

6

尼娜在寻找火神。她说,很旧的棉被,衣服,鞋子,需要火神把它们化为干净,但是城市里没有一个僻静的空地,请火神暂停一下。

尼娜的旧棉被旧衣物令她苦恼。她不允许自己使用过的物什裸露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瞥见甚至翻弄。

春阳来了,面很容易就发开。在疫城,我第三次炸油饼。钟南山说,得了这个病的人治愈后也不产生抗体,复发率很高,甚至不复发也感染人。

所以我忧心忡忡炸油饼。

又有专家说,解禁后也许很快形成第二次的爆发和封城,全球十分之一的人感染病毒。

我们不再为天冷面不容易发开而苦恼。但另一样苦恼总会马上到来,落座,认真盯着我们看。

尼娜说,我要找个车,把它们拉回塔城(尼娜八十五岁的母亲在塔城生活。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然后火神降临。她的脸因为火神的舞动而幻影重重,人生如迷雾。

我的大脑里有个火神,勤快麻利,随时把我思考清楚的“可扬弃”,腾地用巨大热量,让它们成为无。

这个杀手不太冷。你会否觉得我,觉得我什么呢。你想想梅超风,她冷酷残忍?

我没有过去。我只有你。因为太爱你,我今天一整天几乎说不出话了,气若游丝,因为全世界被我举起,扛起,抱起。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7

其实荷西在与三毛结婚后的第三年,出轨了。出轨一位一见心动、极其年轻的女子。

而三毛呈现给我们的散文,却是挚爱满满,毫无破绽。她做粉丝汤给荷西吃。荷西奇怪这是什么。三毛说这是台北冬天收集的雨丝。

我们究竟该不原谅三毛,还是不原谅荷西。

如果此种被视为心灵信仰的感情,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三毛写作时候的心,是遗忘一半、并入戏全部。消解和解构,于是她成功抵达她的城堡。

我们该怎样换一颗疮痍的心,重读三毛写与荷西爱情的散文。

或者,真爱其实就是不问是否永恒,是否纯粹。

三毛对荷西说,或者我们三个一起生活。你怎样决定我都愿意。或者我离开,如果你不爱我了。

三毛和爱玲一样悲情。荷西当然比胡,是个好人。这是三毛的幸运。

三毛爱荷西。所以三毛请荷西决定,怎样的决定她都接受。因为三毛爱荷西。

后来荷西回归她了。他说,有的爱情是火山瞬间地爆发。而我们的爱情是天荒地老。

这不是原话。意思是这些个。

三毛就继续写,风里的爱,沙里的爱,爱来爱去,直到荷西死在深海。三毛继续写——我们读了流泪的、对荷西的诉语。

我今天收拾電脑文档,把几万字的生活随笔删除了,永不恢复。

其实不纯粹的爱的文字,当时已明知,却用着遗忘一半,入戏全部的工作态度,然而,它们依然是没有价值的。

当然,三毛和荷西一定是相爱的。

我和画家,一开始,他就不是用爱情走向婚姻。我则错以为给我婚姻的,一定就是爱人。

那天,我们相遇的第101天,你说,愿上苍成全我们后半生的每一天在一起。

我把这句话读了许多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爱,会有波,有折。但是如果我爱你,我就沉默,沉静。我既然信我们的爱情,我就只是注视你,偎依你。

这不是悲情,也不是卑微。只是因为果真就是爱你。

三毛是大女子。这个我顶服气。

8

男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他年轻的时候正好爱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又贤良,来历清楚,符合预设,那就娶进门。马上生孩子,积累家用,越来越多,孩子越来越大,也可能再生几个。他们一家人在灯下吃饭,他的女人围着围裙,头发盘着,眼睛盯着孩子,奶茶壶烫烫的,他的妻子脸上布满红光,有点皱,看他的时候依然带点儿羞涩,从不说难听的话。

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拦一个男人在他衰老之前吃腥。

她纠正尼娜,是偷腥。

尼娜接着演讲——好,偷腥。一个男人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于是走出低矮屋檐的家门,他在旷大世界边走边看,眼睛渐渐带出巴特勒船长的风情,他打了个唿哨,他遇见了一个浅笑优雅皮肤光洁腰身曼妙的女子。

尼娜喝一口红茶说,他们好上了。这个男人在BP机时代到公用电话那里请服务小姐给女子留言,他要见她,一起吃两个小菜,酸辣土豆丝和过油肉,配两瓶乌苏啤酒。他喝得陶醉,女子是爱恋他的,因为他的成熟风味、身体和情话。但是女子一天天由甜蜜变得感伤。这真遗憾,他预感这一场该结束了。他忙完了恋爱,就会回家,他一看见低矮屋檐就加快脚步,心里舒一口气。门打开,他的妻红红的皱皱的脸颊,困惑地看着日日晚归的他渐渐有浪子气质。他赶紧把工资取出来递给她。BP机时代的工资都是发现金。

尼娜说,你以为男人会真的对偷腥的那个女人好?!他会隔三岔五说,出来坐坐吧。他会在QQ上说,宝贝儿发个照片我看看。但是女人遇见困难,想得到他的帮助,顺便考验他,他就把话题绕开或者做出无辜无奈状,反正就是一个没用的人。这个尴尬的考验是个分水岭,突然有一天,这个男人就消失了。

那么,男人会对怎样的女人好?

一个男人不会立刻就对一个女人好,他看见这个女人对他真的好,令他敬重,他的心里热热的、踏实的,于是他们才结婚,他会对这个女人负责——低矮屋檐永远坚固,孩子健壮,家什一个都不少,坏了就立刻修理好,他的妻用着顺手,心里温柔甜蜜常常哼歌。

所以,总结有二,第一你得先对那个对你有好感的男人真心地好,他才会对你好。第二即使他对你很好了,但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会吃腥,虽然他心里爱的是你。

她又一次纠正尼娜:偷腥。亲爱的。

9

我忠诚于我的命运。

比海市蜃楼更进一步确凿的——纯白的科尔沁宫殿、鲜绿的林中百姓、萨满女神端坐碧玉宝座、贝加尔湖的深蓝。

金色的今天。无论它们是不是虚幻——或者现实才是极致的虚幻——过于极致反而错以为真实,于是令人悚然惊心。

那虚幻的,在云中静静的,凝视所凝视的,万年不变。所以其实踏实。

这真实的,如果伸出手去摸,就成为空。

无论庄严的上苍、惊艳的萨满女神、黄金家族的源头,将任何命运满不在乎交到我掌心,我都会一把接住,并认真凝视,心领神会。

显然,我是合谋者,为了窃取真理(普羅米修斯窃取天火),我欣然得令——草原的风荡来荡去,从空空中来,去更空空处。

大多数人从现实里得到一切想要,并可抵达满足(好运者发出完整痛彻的打嗝声)。

我只从梦里得到我的所求,或曰——现实天生绝缘我,现实即使供给也不能满足我。我看着现实就像注视超市里我不愿伸出手的一节货架。

我在梦里得到一切所需——饱满的爱情(满足到打着充分彻底的饱嗝)、痴情不休的微醉、所爱者同样狂野的回馈、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的旅行、月光黑夜里细细的摩挲和温热的拥抱(彻底地贴合)、深情至老至死的誓言、作为一颗行星的甘心情愿地追随、视一颗恒星为生命主旨和意义于是无休无止地环绕……

大多数人从一天的起床、早餐、晨练、午休、购物、散步、晚餐、清洁、夜茶,睡前阅读和交谈,旅行,生发并享有爱的滋味,留下记忆,款款行走并珍惜,于是人们花白头发回首的时候,何等满足和淡定。

我却坐在空空的空气里,望见卡增达坂的六月,雪依然没化,成吉思汗的驾着六十匹马的大辇正轰轰隆隆前行。他独坐的时候,就像我坐在空空的空气里,唯脑海翻腾如大海拍岸。

鸦片是虚无,爱也是虚无,爱落到生活,就是伤逝。

画家的前女友说得极对:结婚太土了,而我们是灵魂伴侣。

所以画家和前女友即使到了今天不结婚,也依然在情感上互相厮守,是彼此的精神支柱,无人替代。

爱情专家说,和任何人结婚,结果都一样(伤逝)。

所以如果有充分的爱情,不妨把爱情放在爱情本身里。

灯下金光的餐桌,家人们淡金色的手,这样的享受是大多数人的。

我把我们的爱情放入我们的本身——温热地触摸到,深情地凝视,终于找见你的狂喜,愿你在地球上一直如此美好快乐地祝愿,心里怀着你,于是一个人在路上也很满足。

眼里闪着爱的光。

也许没人相信我会这么快乐地享受着我们的爱情(没有法律文书,没有一日三餐,没有星际旅行,没有死后同葬)。

就像当年我不相信画家和前女友不结婚还会有纯粹热烈真挚的爱情(他们确实是彼此信任并深爱的)。

10

一千零一夜。于是皇帝没有杀这位女子。

呼啸山庄。年轻的家庭女教师爱上中年庄园主,当庄园主双目失明,女教师才配享受这份爱情。当然,女教师并不委屈,她甚而是欢欣鼓舞的,她要的就是和他的爱情——命运以这样的激烈甚至惨烈来成全——被成全了,就是完满。

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在叙说的不断绵延和延宕里,我才能微醉到沉醉到渐醒,以过渡复过渡,一个一个蔓延,静静的湖波。

那个绝色的女子,发誓丈夫即使出轨也守护在丈夫身边,不怨不恨不喋喋不休,他们将颐养天年,携手好合。

但是后来的她果真怎样了呢?她在丈夫的手机上(丈夫在卫生间淋浴)看见一个风中翠柳二八女子问丈夫借钱。她当即把这个女子删除拉黑。她的丈夫围着浴巾走出浴室,她冷静地说,那个借钱的女孩儿,我帮你把她删了。

她的丈夫愣怔了一下,点点头说,好的。

这件事本来已结束。她践行自己的誓言,丈夫即使肉体出轨也绝不指责和反目。

但是翠柳女孩儿又鬼魅般出现在了丈夫的手机上,且有一笔钱已转出。

并不是钱激怒了她。但是她抛开了誓言。她在夜里把电视砸了,木椅翻倒,水晶器皿全部粉碎。

他们吵到天色微明,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地狼藉和破碎,她震惊于坚固城堡的今夕何夕,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人生样子了。

她必须践行自己的誓言。于是他们清理房屋,地上的玻璃碎片,全留在了她的心脏里。

她依然爱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再次怀孕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唯有新的生命,她和他的结盟缔造,骨血相融,才能打败所有的真事和假想。

他们必将手牵手共度不长也不短的人生,他们必将你送我我觅你骨灰合葬。

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满人贵族后裔,亦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她在十年前不断北上,站在呼和浩特的机场里。律师的司机来这里接她,去见到律师——她的所爱。

她不断北上,约会,缠绵,她虽四十有余年纪,但依然娇媚贵气,虽然走路后跟有些拖地,但是她的生命力依然旺盛。她来缠绵,诉说情语,克制地商量未来,再次试图说服律师与她结婚,迁往北京,一起走完金碧辉煌的后半生。

律师当然是爱她的,或者是喜欢一半,爱慕一半,如果是完全彻底的爱,他早已挥师南下与她汇合。

缠绵和劝说,并不会有任何动荡。即使在胶着状态,此种停滞亦是美妙。

但是狗血竟然出现。律师有一个多年女友,就在呼和浩特,很多年的女友。律师为女友买了一套房子。两人不一起生活,但是也有定期约会;两人没有就决定结婚,但也不分开;两人不灵魂依恋,但肉体依然吸引。

满人后裔绝色女子说,那么我们三个都存在,我不勉强你离开她。

于是绝色满人女子当即斥资在呼和浩特购买了一套房子。她决定提前内退,住到呼和浩特。

律师果真开启三人共生的生活了吗?

我后来离开北京来到武汉,就没了满人绝色女子的任何消息。

11

其实不能以长生天的名义。

不能以萨满女神的名义。

不能以阿兰老祖母名义。

不能,为了壮胆,或捷径,打出命定的名义之猎猎旗帜。

但是,你可以请上苍作证,你心赤诚坚定,动的念,说出的话,所行的事,望见的归处——于是得来洁白祝福。

我已经看见,金色禾木的炊烟如牛奶,我与你在图瓦人的木屋里,相偎相依,瞭望前世。

窗外是云裹半山的大山,更远的高山则有皑皑雪顶。无边的金莲花大笑着滚满山坡。他们坐在花毡上,所言所思所醉,沉默里的旋转,他们深厚地相拥。

禾木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别处,能令我们沉沦,入无人之境,入灵魂馥郁黑甜处,入前世今生迅疾的马蹄——他的飞身而下,她的扑入怀中。

他就是她的蒙古男人,等同于她的大汗。她是他的草原女人,发辫酥油的一生。

但,其实也不能以爱情之名,拽住他的衣袖。

虽然他亦爱她,定会拥她入怀,以泪花相望。

禾木的温柔敦厚,半个世纪的泛白木桥下激流的禾木河啊,那水流激烈几乎迸射,喧声嚷天。她既然已看见她和他踩着金色落叶黑色松土,路遇群牛,进入红松蔷薇花楸遮覆的禾木村庄,在成吉思汗注视过的山谷,月影里,树木的低语草花的呢喃——

他们在低地的木屋里,贴着泥土大地芬芳的地板花毡上,缠绵悱恻,沉醉徜徉,她几乎把自己的命镶嵌入他的命。并以手的感知和他的炙热,知道她已然来到他的灵魂的怀中。

12

神话和传说总是含著巨大的象征——天地阴阳、神界人界、男人女人、赢家败者。

宙斯代表极致的男性,英雄的特质加身——命运多舛,勇敢智慧,坚毅果断,好色残暴。

谁来代表极致的女性?却是极善极宽阔的,方能成为女性的代表。

那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究竟与塞壬略同。埃及艳后,美貌妖娆善于懂得王者的心理,四十岁死于毒蛇,究竟是一代艳名。

当宙斯作为天地主宰者,坐上神殿高高的金椅,俯瞰大地四方……

多年后,人界的大地上,黄金家族的蔓延里,成吉思汗屹立漠北东西。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遥古的天神里,那宙斯的气概可与成吉思汗同。

回到肋骨。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女人是她所对应的一个男人的肋骨,即一个男人的肋骨做成的一个女子,是他的胸腔里与生俱有的一根骨肉。

肋骨定要与原身合一么?

如果肋骨找不到原身,她就寂静地发疯,像丢失的城门,在大风里乱飞。

如果原身找不到那根原生的、自己的肋骨,他就一直被“寻找”二字攫住。他确实感到过困惑。

但是他活得健壮滋润,俊朗欢快,人人都爱他,他自己也极爱自己……

但是,你和肋骨相认的时候……请不要因为此世已拥有的繁华,于是将信将疑转身离开。

让我们相信上苍、宙斯、成吉思汗。一切的因果。

锡伯族诗人阿苏在他的诗里说:人人都是萨满。

等同于:人人都是上天的孩子,人人都是佛菩萨,人人都可上天堂。

于是我原谅了自己贸然的断定:我是萨满。

毕竟我如实以萨满之心活着,爱世间万灵,并尽我所能保护所遇见的它们。尤其我自童年便日日有祈祷:愿万灵不受人类摧折。

我一面在创造的爱的海洋里自由泳,一面间歇望向茫茫大海深处,那里的灯塔在亮着!

13

尤三姐横刀,一扬面庞,泪水簌簌,便去了。

柳湘莲以亡妻礼仪,葬了尤三姐,浑浑噩噩在哭泣中胡乱睡着,梦里终于又见到三姐。

这个梦醒过来,湘莲便跟上一僧一道,亦痴痴颠颠不知所踪了。

常言有:横刀夺爱。

三姐的横刀,虽不为逼宫,其实还是得着了湘莲的心和爱。

我今天要给你说的故事,是现代文明里的一个横刀夺爱。

三姐是“得爱”。

我要说的这个女子确然是“夺爱”了。

这个女子只因在人海里多看了一眼,便爱上了一位男子。

这位男子高高大大,说话声音宏厚,叼着烟斗,除了酷暑,必轻轻围着各种质料的围巾,黑灰色中式棉袄是他的标配,方脸庞,大手掌,微笑的时候眼睛里有调皮狡黠深沉天真。

但其实他在我的眼睛里也并不是如此美好。他的指甲太长了,他的桌子上三百六十五天一层灰尘和烟灰,他的一盆芦荟已经被他顺手做了烟灰缸,于是我咬牙抱走,放到天台上见新鲜空气从此告别噩运。

另外,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从来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和真诚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这人世间来了一个娉婷女子,她在人海里多看了一眼,于是如尤三姐在心里起了誓:我要嫁给这个男子。

这位女子对男子说: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每一年来海拉尔看我一次。

男子含着烟斗,点点头。

或许这就是缘分和默契。

不得不说,缘分都是前缘。

无前缘的人,说不出这个请求;被请求的人也不会就从容淡定认真点头。

他每年盛大出行一次,从中原往海拉尔去。

去了做什么呢?

规规矩矩客客气气走进女子的小巧独栋别墅,喝茶。

喝到夜深沉,男子认认真真道别,去宾馆。

一年一年,大雁翩翩,五年过去了。

男子第六年在夜深沉时候起身穿衣戴围巾道别的时候,女子把墙上一把月光闪闪的宝剑拔出来,架在颈上。

男子当然很吃惊。且看女子要说什么。

女子说:没有你我是不能活的……

男子回到中原对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和你离婚娶她,但你们两个我从此都要管。

新婚的男子,含着烟斗,深沉踱步,给我说着他的故事。他的指甲依然太长了。

那把宝剑,在夜深沉的时候月光闪闪,是如何就架到了一位柔弱女子的颈上?

我使劲脑补,补不上这个画面。这是现代文明里古典美的回光返照。

这是真的横刀夺爱。

但似乎并没有悲情?

男子的前妻至今会有多痛苦呢?

男子给我说着他的新婚妻子轶事的时候,我哭了。

男子说,你也觉得太传奇?

我摇摇头,说,我为你的前妻哭,她多么为难,却最终成全了你们。

男子沉默了。他这次的沉默里是有真诚的。

我愿天下所有付出爱的女人都始终在满足的幸福里。与她们的付出和忠实相比,浪漫女子在人海里多看的一眼和心里起的一个誓,实在微不足道。

雖然我其实是尊敬和祝福这位男子今天的幸福生活的。

14

夹竹桃土味的美,我真爱啊。它轻微的毒,也是吾爱。

爱,怕,靠近,不敢亲吻,肃然,凝视……

离去。我已离开我的童年故乡三十载了。布尔津人家的院子里常有夹竹桃。因为它的艳丽大方和微毒,它更像是家人,而不是简单的一株植物。

是因为毒性和美貌赋予了它人格?

一个端正大方善良的人向我走来,却是怀着热的微毒……

我会喜欢这样的人,哪怕他自己不赦免自己,世人也众说纷纭。是因为人性的复杂,而他(她)所持的光明坦荡态度?

我今天想明白,自己这么留恋夹竹桃,是因为自己就是有微毒的艳者啊。

我的毒是我对你的狂热。这土味的情爱。

画家前女友的名言:结婚太土了!

我今日欣然认可她的这句话。

爱,就在爱中。而不是爱之外的任何载体。

果盘只是物质。物质如何托载涵容精神?果盘托起具象的苹果。苹果是物质。只有我的手拿起一个苹果递交给你,爱才显现。

所以即使果盘和苹果俱在,而递交的心消失,那么谁也不能做爱的在场证明。

或者连递交都是物质属性。递交也无法做爱的在场证明。

爱只能在爱中安好。爱只能在当下发生并永生。谁也不能把瞬间的翅膀用大头针固定,并宣布它就是永生。

如同我无需看见和了解上苍究竟是谁,以及他的日常。我只要想到他的发心和能力,就与他亲切站立在了一起。

瞬间的想往,就是切实的爱。

无数个瞬间之念,抵达一致的去处,于是成为“信”。

爱并信。足够了。

我的微毒,它终将在参悟中消解为透明的淡蓝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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