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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 心(短篇小说)

2021-09-18刘荣哲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苏志老二妹妹

一大早,妹妹就给两个哥哥打电话,哭着告诉他们:“父亲病危。”在上海的老大,立即叫上司机和助理,开车向济南一路狂奔;成都的老二,马上安排好手头的事,推掉一个讲座,乘飞机到济南。

老大和老二差不多同时赶到医院。

父亲上着呼吸机,头上、身上插满管子,心电图监护仪显示屏上,绿色的线条像在勾勒山峰一样,快速走动着。老大挠着他的光头打着转,一个劲说:“找专家,找最好的专家。”妹妹抹着眼泪说,找的就是省里最好的专家,是她丈夫的表叔的亲家的侄子的岳父。丈夫找表叔,表叔找亲家,亲家找侄子,侄子找岳父,拐了好几个弯。

老大找到大夫說:“大夫,还该喊您个叔呢。请您救救俺爸,救救俺爸……”

老大把里边装着一万元钱的大信封放在医生办公桌上。医生抬头,正了正眼镜,看他一眼,继续埋头看病历,“我们已经尽了全力。”

老大说:“您给我个准信,俺爸还能活多少天?”

“病人的自身身体情况千差万别,抗病能力不一样。”

老大急了,“求求您给我个准信吧。”

“实话实说。也可能就在今天或明天,也可能能支撑三四个月。发生奇迹,活上几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大夫,您说,他现在吃什么最好?只要世上有的,我都尽力去找。”

医生把信封往他这边推推,笑了笑,“我们也算亲戚了,这个没必要,你收好。现在病人还不能进食,最多喝点果汁。”

老大说:“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就这么等着吗?”

大夫说:“病危通知不是已经下了吗?怎么能没事做呢?”

老大在医院附近找了个饭店,点了酒菜,哥俩喝酒说话,越说越伤心。他们的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西南剿匪,退役后到铁路工作,快40岁才成家。母亲生下小妹半年多,不幸遇车祸去世。父亲就没有续娶,硬是一个人把兄妹仨拉扯大。老大小时候调皮捣蛋,不好好上学,没少给父亲添麻烦;改革开放后辞职到南方经商,越干越大,后来在上海搞起房地产,当上了董事长。老二从小体弱多病,发病了都是父亲背着上医院,在医院陪护。后来考上大学,在学校爱上一位家在成都的女同学,毕业后随那姑娘去成都工作安家,现在也是高级工程师了。他们早有打算,把父亲接到自己家里养老,尽尽孝心。父亲身体一直很硬朗,热衷于参加单位离退休人员活动,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济南。

老大呜呜地哭着说:“我小时候让爸爸操了那么多心。要是爸爸这样走了,养育之恩怎么报?”

老二的泪也像小溪一样涌出,哽咽地说:“你为了挣钱,我为了爱情,我们俩都把父亲扔在家不管,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现在体会到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感觉了。这真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悲哀。”

两人议论起父亲的人品。老大说,小时候他到郊区庄稼地里摘了几个玉米,本想回家煮煮吃,结果差点让老爸打死,还骑自行车带他送回地里去。亏了老爸的严管,否则自己不知走上什么路。记得父亲用单位分的材料打个小橱柜,油漆还是自己买的,可他在单位就管仓库,仓库里有那么多油漆。老二说,父亲太正直,不争名不争利,不求人,不怕得罪人,也不讨好人,一辈子在单位好好工作,在家里好好拉扯他们三个子女,活得坦坦荡荡。年轻时想不通,觉得父亲经常犯傻,现在才明白父亲才是真正的君子。人活出自我,活得踏实,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一早,两人来到病房。妹妹正给父亲换尿不湿。两人忙搭手,端水擦身子。妹妹说,夜里爸爸不停地说话,但听不清说的什么,光“租飞租飞”的。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租飞”是个啥东西。

父亲微睁开眼。老大老二马上把头伸过去,挨着父亲的脸,轻声问父亲要什么。父亲嘴唇动了一下,“租……飞……”声音轻得像一缕青烟,又闭上了眼。

老大直起腰来,口里念叨了几遍“租飞”,说:“一定是说的什么费,什么费该交了?朱、书、租,是什么费呢?”

妹妹一拍巴掌:“爸说的应该是租费。爸爸的那套房子租出去了,一定是惦记着房租的事。”

去年,妹妹家搬进一套复式住房,楼上楼下五间房,前后还有院子。妹妹跟父亲说:“你不如跟我住,养个花种个菜,互相照顾都方便。”父亲就同意了,把自己原有的一套两居室租出去了。

妹妹说:“爸爸哪都好,就是在钱上太计较。这个集上的白菜卖八毛,那个集上的白菜卖七毛五,他就走到那个集上去买。”

老二说:“要理解爸爸。咱们小的时候,他除了要养我们三个,还要给爷爷家、姥爷家寄钱,每年还要给一个牺牲的战友家寄钱。日子过得太紧,节俭成了他的心理定式了。”

父亲身子一动。三人凑上去。父亲缓缓睁开眼,嘴动了动。老大凑上去说:“爸,您想说啥?”

“租……飞,租……飞……”

妹妹凑向他的耳朵,大声说:“您那房子的租金,人家一年一交。一年7200块钱,去年4月交到今年4月。我记着呢。”

父亲眉头皱得更紧了,摇头,脸憋得通红,加重了声音说:“租……飞,租……飞。”

妹妹又讲,收到租金,一定存到他的存折里。老二摇摇头,劝妹妹不要再说了。“很明显,爸说的,不是房租。肯定是别的事。”他皱着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是‘祖坟吧?是不是想死后葬在祖坟里?”

老大说:“有道理。可能是祖坟。”

妹妹摇摇头说:“我跟爸爸这么多年,也聊过百年以后的事。他对死后的事想得很开。说过好多次,买坟立碑,瞎花钱,一百年以后谁记着?把骨灰直接撒到河里,想他的时候到河边祭奠一下就行了。绝对没有安葬在祖坟的想法。再一个,也没听说老家有什么祖坟啊。”

老大说:“租飞,是租飞?想租个飞机上天上飞?爸爸这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呢。”

妹妹说:“你猜得更没谱了。”

老二说:“别瞎猜了。我估计,父亲念叨的,是个人。一个叫朱芬、祖芬、祝芬、储芬或舒芬的人。”

老大冲他竖起大拇指,“还是高工有文化。”

妹妹说:“爸爸有个小本本,上边记的都是电话号码,可去查一下。”

父亲的呼吸急促起来,忙叫值班医生。推了针,吸了痰,加大了氧气量,吊瓶里又加了新药。

老大问值班医生:“我爸能挺过今天吗?”

值班医生默然看了他一眼。

老大又想大哭。

老大对妹妹说:“走,查那个电话本去。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什么朱什么飞的人找来。一定了了父亲最后的心愿。”

老二找了张纸,写上“朱苏初舒飞芬文威”八字,递给妹妹,嘱咐,名字中有这些字同音或谐音的,要重点查问。

老大和妹妹赶回家,找到那个小电话本。小本子上记了百十个人的电话,看了几遍。名字能靠上“朱苏初舒”的,但靠不上“飞芬文威”;靠上“飞芬文威”的,又靠不上“朱苏初舒”。老大找烦了,把本子递给助理,要他按号码和名字一个一个打电话,就说自己是曾宜盛原单位的工作人员,打听一个名字差不多叫朱飞或祖芬的人。只要名字和朱苏初舒、飞芬文威挂点边,就问联系方式。随后,带着妹妹去找墓地去了。

三个小时后回来了,助理说:“小本上的电话全打了一遍,只有一个老人说,他刚给他出生的孙子起名,叫楚树威。其他都没有。”

哥俩拿着小本来到医院,对老二讲了。老二说:“不要泄气,肯定有这个人。小妹,咱老家这些年来过人没有?”

“前年来过。”她翻开本子,指着一个人名说,“就是他,爸爸让我叫他三叔,一个远亲,年轻时和爸爸要好。”

老二说:“这个电话我来打。”

老二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喂,是三叔吗?我是济南曾宜盛的儿子啊。对对。听说我爸小时候和您关系最好。三叔您身体好吗?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我打听个人。咱村里有叫朱飞的吗?是是,刚才是我们让人找您问的,他可能没讲清楚。朱飞没有是吗?有叫别的什么飞的吗?您好好想想。姓朱、祝、苏什么的,叫什么飞,也可能是芬,也可能是文,也可能是威,您再好好想想。……对对,大人孩子,男的女的都行。本村没有?您肯定?……哦哦。您再想想邻村。叫什么?苏志飞?苏志飞是吗?多大年纪?六十多了?哦哦。我爸认识他吗?不认识啊。对对,我爸离开家的时候他可能刚出生。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哦,和他妈一起过日子?您能找到他吗?不好找啊。麻烦您一定帮帮这个忙,一定。我们这有急事。找到他一定让他给我回个电话,或告诉我他的电话也行。谢谢您了。谢谢谢谢。”

老大摆手道:“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子,能跟爸有啥关系?”

老二沉思了一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不准,爸爸要见的,就是这个苏志飞!”

老大和妹妹同时问:“为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你们别不愿意听。爸爸现在最想见的,能是什么人?一定是在爸爸心目中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人。我们设想,如果父亲在村子里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结婚,然后爸爸就去参军了。但两个人生下一个孩子,就是这个叫苏志飞的。现在,爸爸快离世了,想念这个相好的和自己的大儿子,不是没有可能。”

妹妹说:“二哥,你编电影呢?”

老二说:“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远远要比小说电影丰富得多。可能性是无限的。”

老大说:“我看老二分析得在理。咱妈去世以后,爸爸就没再婚,是不是就想着这个苏志飞他妈。”

妹妹说:“爸爸可是从来没提过。”

老二说:“爸爸这种老实厚道、特别传统、一身正气的人,能提这种事?又不是啥光荣的事。但爸爸这种有个性的人,对爱情、亲情会是很认真的。我怀疑我们小时候,他每年给牺牲的战友家寄钱,就是寄给这个苏志飞家的。如果我分析的是真的,爸爸心里对那对母子是会非常愧疚的。所以,现在到了临终之际,他惦记着他们,是有道理的。”

老大说:“嗯,老二这样一说,我觉得十有八九。我马上去老家找这人。”

老二说:“等等,等那个苏志飞回电话再说。”

老大说:“真是书呆子。你怎么知道三叔一找就找得到他?你怎么知道找到了他,他就一定回电话?就是回了电话,你怎么知道他就会来看咱爸?爸爸是分分秒秒的事。咱一分钟也不能等。老家又没多远,我去把他娘俩带来就是了。”

一路上高速下高速,走了一段国道,又走了一段省道,下了省道又翻四五座山,用了五六个小时,半夜时分到达县城,老大和助理、司机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又翻过几座山,到村里找到了三叔,送上厚礼。老大问那个苏志飞他妈叫什么名字,三叔说叫王祖芬。老大一拍手,馬上打电话给老二:“老二,你神啊!苏志飞他妈叫王祖芬啊!祖芬,租飞啊!就是她啦!”

三叔带路,找到苏志飞的家。只苏志飞老妈一人在家,正在剁菜喂鸡。虽说老太太年近九十,看样子也就七十多岁的样子。腿脚利索,皮肤白净,慈眉善目,只是背稍微有些弓。老大想,这老人家年轻时必是美女。三叔告诉老太太,这是前村曾宜盛的儿子。老大问她认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她说记得,年轻时长得挺俊吧的,当兵,到朝鲜打仗,立了功,前村后村谁不知道?老大欢喜异常,让三叔带着去找苏志飞。苏志飞正在塑料大棚里给草莓喷药。老大开门见山地说,父亲想见他,请他务必去一下。苏志飞茫然地说:“我不认识你父亲啊。”老大把一叠钱塞进他的口袋,兄弟长兄弟短,一再恳求,说就是去一趟,让父亲看一眼就行。苏志飞搞不清楚为什么他父亲一定要见他,就是不去。老大急了,说:“今年你种的草莓我都包了,最高价,行不行?”助理一再说老大的公司有多么大,从手机里找出老大在公司的照片给苏志飞看,那都是开会讲话和在现场检查的照片。三叔见老大心诚,也帮着说话,说他可担保,不会出什么事的,苏志飞才答应。老大又说:“你妈也得去。”苏志飞坚决不同意。老大问:“你有几个孩子?”苏志飞说:“两个,都在外面打工,混得不咋地。”老大说:“都去我公司去吧,我保证给安排好工作。”听了这话,苏志飞才答应。可怎么说通老妈呢?他们一起编了个理由,说老大和苏志飞是好朋友,约老妈到城里玩两天。回到家里,好说歹说,才把苏志飞的母亲说上了车。

老大坐在副驾驶座上,心急如焚,他不时从后视镜中端详这苏志飞,越看越觉得与自己长得有些像。再看那位叫王祖芬的大妈,一脸的紧张,一声不吭。打电话给妹妹,妹妹说父亲还在睡着,刚才又“租飞”“租飞”地嘟哝了几遍。

仅三个小时就赶到济南,直奔病房。正巧,父亲精神略有好转,小妹正在喂他果汁。

老大冲到床前:“爸,祖芬阿姨和苏志飞来看您了。”

母子二人站在病床前,十分紧张地看着父亲。父亲看着他们,没有表情。

老大又提高声音,说:“爸,这是祖芬阿姨,后村的。这是她的儿子,苏志飞。”

父亲还是毫无表情。

那母子俩看看父亲,又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又看看妹妹,又看看其他病床的病人,一脸慒懂。

老大请母子二人吃饭,想尽最后的努力,套出点线索来。

“您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在村里有相好的吗?”

老太太明白了什么,绷起脸,质问:“你是不是以为你爸爸和我……”

苏志飞也一下子虎下脸来。吓得老大赶紧岔开话题,问起苏志飞儿女的情况来,答应一定给他们安排个好工作。

“租……飞……,租……飞……”昏迷状态的父亲又吐出这样的声音。

老二说:“租金,排除了;想什么人,看来也可以排除了;还得往别的方面想。无论你如何想象,生活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老大说:“哎,对了。是不是要什么吃的?什么吃的叫租……飞呢?”

“猪肺!”妹妹大叫一声,“爸爸爱吃猪肺,说这个东西好吃,还便宜。”

老大说:“太对了。猪肺!我们小时候,有个邻居在肉联厂工作,爸爸托过人家买猪肺给我们吃。”

老二说:“对。那时候吃不起肉,我一生病,爸爸就托邻居买猪肺做给我们吃。”

老大晃着脑袋,哈哈大笑几声。老二仰起头冲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妹妹看着他俩哧哧直笑。

“这医院附近就有个熟肉摊,我去买。”妹妹轻松地笑着出了门。

一会儿,妹妹就回来了。带回一大摞保鲜盒。保鲜盒里装着肺片、肺丝、肺丁、肺末,还有蒜泥;还有几个小瓶,里边装着酱油、醋、香油。老大老二都说,还是妹妹心细。

三人凑上去,轻轻地唤着父亲。父亲睁开眼。

妹妹笑着说:“您要的猪肺,买来了。”

老大笑着说:“爸爸,猪肺,猪肺。”

老二笑着说:“您喜欢吃的。”

妹妹先用小勺舀了一点肺末,滴上了酱油、醋和香油,送到父亲口边。父亲用嘴唇碰了碰,又闭上了眼。

傍晚,父亲发起高烧,全身滚烫,嘴里还是努力地说着“租……飞……,租飞……”,赶快叫来值班大夫。大夫让护士打上退烧针。老大问有没有危险。大夫叹口气,摇了一下头。

老大流着泪跺着脚说:“我的亲爹唉,您到底要什么?您把您儿子急死了。”

老二流着泪搓着手说:“我白上了这么多年学,连爸的意思都破译不了。爸要这样走了,这个‘租飞就真成千古之谜了。”

妹妹不停地抹泪,“爸呀,您别这样折磨我们啊。”

病房进来个老人,拎了一箱牛奶,直奔父亲病床。老人很健谈,说前天是25号,每月25号是离退休党支部党员活动日,这么多年了,老曾风雨无阻,到日子准时参加活动。这回老曾没来参加活动,正奇怪呢,昨天接到一个说他要找人的电话,才知道他生病住院了。老朋友了,来看看。

老大说:“电话是我们打的。”

老人说:“我是社区退离休支部的组织委员,支部搞什么活动,你们的父亲都很积极。你们的父亲老实、正直、善良,真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人品太好了。”

老二说:“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父亲这几天,老是说‘租飞租飞的,开始我们以为是惦记房子的租金,后来又猜测他想见什么人,后来又猜测他想吃猪肺,结果都不是。您帮我们想想,这‘租飞到底是什么?”

父亲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老者凑上去,问:“老曾啊,我来看你了。你想要什么?”

“租……飞……,租……飞……。”父亲皱着眉,气若游丝。

老者说:“老曾啊老曾!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惦记着……”回头对老大、老二和妹妹说:“每月25号党员活动,交党費。他是要你们替他交上组织费,就是党费。”

父亲的眉头舒展了。

(本小说根据济南机务段孔庆河提供的真实事迹改编。)

作者简介:刘荣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无目的旅行》,散文集《灵知的领地》《守望天空》《人事感思书》《半醒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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