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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册页

2021-09-18赵丰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蛐蛐儿蚂蚱丝瓜

秋风并不扫落叶

一直以来,人们对秋天的畏惧,在一定程度上源于这句伪命题:秋风扫落叶。

我要说的是,秋风并不扫落叶。

查询后可知,秋风扫落叶是一个汉语词语,指秋天的大风把落叶一扫而光,比喻强大的力量迅速而轻易地把腐朽衰败的事物扫除光。典故的出处来自《三国志·魏志·辛毗传》:“以明公之威,应困穷之敌,击疲弊之寇,无异迅风之振秋叶矣。”说的是东汉末年袁绍死后,他的两个儿子袁尚和袁谭为了争夺权利相互厮杀,袁谭想借曹操打败袁尚,便派辛毗去拜见曹操。起初曹操不愿出兵,后来辛毗利用激将法说服曹操出兵救援。“迅风之振秋叶矣”是辛毗最终说服曹操的原话。

我这里不想过多谈及“秋风扫落叶”的意义,只是想告诉人们,秋天是一个草木旺盛的季节。

旺盛的草木,是秋天这个舞台的主角。

我以为,南北朝时期流传的民歌《敕勒歌》中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两句,才是秋天的真面目。大地上漫无边际的草木,是秋天的博大胸怀。

让草木走向成熟的是秋雨,秋天被雨打湿,草木被雨浇灌。滴答滴答、淅淅沥沥……在秋雨里,草木的枝叶达到饱和状态,显示出夸张的旺盛。也就是说,秋深之时才是草木的成熟季节。这个简单的道理,被许多人忽视了。他们只是钟情于春日的嫩草鲜花,夏日的如火如荼,忘记了为秋天的草木奉献出痴情的文字。

少年时,我曾为生产队的牲口们割草。那么多的草啊,在田野、沟渠、河床里簇拥着,铺展开一片汪洋。孩子们,也有年老病残者,生产队长会将这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分配给这些人。割草,割草,几乎整个秋天,我都在镰刀切割野草的嚓嚓声中度过。

立秋,打开了草木的收获之门。“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忙。”农谚里的句子,总是照应着庄稼,玉米岀穗,绿豆结荚,芝麻放花,棉花结铃,高粱抽穗,谷子灌浆……而瓜果,沉甸着脑瓜,凝固金黄的光芒。而这些,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野草。真正的野草是无须名字的,一拨拨、一丛丛、一堆堆布满高山大地河流,没有谁能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呼唤出它们的名字。到了秋天处暑的节气里,野草的籽粒才渐趋成熟。处暑日,天高云淡,秋阳灿烂,一丛丛秋草,揭秘出秋的底蕴。枯枝的藤蔓与一尾目光留恋,大地上呈现出静谧与沉思交织,博大与谦逊交融的景象。风在这个时候是适宜的,吹来了草木浓郁的清香。老到极致的野草,追随着秋风奔向高天旷野。

“白露沾碧草,芙蓉落清池。”这是晚唐诗人曹邺的诗句。在白露的节气里,隔门望去,谁家的庭院里,红红的石榴还在。依然有花,喇叭花、凌霄花、菊花……最为显摆的是芦苇。令我心仪的芦苇,这个时节花白了头,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脱去轻飘,归于凝重,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中芦苇,在霜露及“伊人”面前,尽情展示着生命的况味。摇荡的芦苇铺排开壮阔之境,依依的秋水折射出伊人无尽的遐思。芦苇、秋水、伊人交汇成一种旷达静谧的意境。

在将秋天一分为二的秋分时节,草色由绿转黄。喜欢在秋分这天仰望天空的淡云,看草叶挥洒出的风景。在这个季节里,父亲会扛起锈迹斑驳的犁,牵牛上地,而母亲正准备拾掇寒衣。到了寒露,山坡上楓叶依然彤红,云杉照旧青翠,白桦继续金黄,平原下的杨、柳、槐的叶子依旧在阳光和风里摇摆。

我认真观察过,所有的草木在白露的节气里都在做出一种迷离的神态,恍惚的雾,使得草木如梦如幻。在霜降这个秋天的最后节气里,草木经过霜冻,才完成由绿变黄的转身,即使有零散的叶子在风里飘零,但并未形成“秋风扫落叶”所渲染出的那种气势或者气象。真正的风扫落叶之景,则是从冬天的第一个节气立冬里才开始渐渐形成的。

我多么想与草木一起簇拥在秋天,为大地增添一幅灵动的场景——尽管我的身影是如此苍白,这么渺小。与永恒的草木比起来,我真的不算什么。我死后不能复生,但草木来年会来。对秋天的草木心怀深情和敬意,是需要经历过岁月的历练才能拥有的情感。这是一种生命的关怀,无关忧伤,无须畏惧。

我要表述的是,春天是草木的幼年、童年和少年,夏天是草木的青年,秋天是草木的中年,而冬天,才是它的晚年。

秋蚂蚱以及外婆

真正感知到秋天之美,是在我五十岁之后,而在此前,我一直不怎么珍惜秋天,甚至在少年时曾经无情地诅咒着它。

也许,五十岁之后,才会真的懂得天命。

让我对秋天不怀好感的是一只秋蚂蚱,还有外婆。

夏日里一放学,我就和同学结伴去山坡上捉蚂蚱。这是我童年延伸至少年时的场景。捉蚂蚱,我们不叫捉,用方言表述:逮,发音时内涵捕捉过程中的快感。听见一处草丛里有蚂蚱叫,便屏住呼吸,猫着腰,悄悄地向它靠近。到了跟前,它就不吱声了,我们在草丛里摸索寻找,常常是小腿、胳膊和手心手背被野枣刺划出道道血痕。这血的代价,便是一只可爱的蚂蚱。如果是那种品相极好的“绿板子”,谁逮住了都会欢呼跳跃。那个年龄段,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捉住一只“绿板子”蚂蚱放进蚂蚱笼里。

捉蚂蚱,当然是在夏天的尾声,而养蚂蚱,则是秋天里的事情。因此我的更多蚂蚱情感记忆,是储存在秋天的。

丝瓜架下,一只浑身碧绿的蚂蚱封闭在细竹条编制的笼里。这是我养的蚂蚱。从夏天到秋天,它一直享受着吃丝瓜花的待遇。在我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对丝瓜花情有独钟。吃了一小片,它感激我似的振翅鸣叫。秋日悠长的时光里,它的叫声节奏感更强更响亮,有种动听的韵律,像我后来听到的马头琴奏出悦耳的《命运》曲,让我的心脏随着它的叫声有节奏地颤动。有了这悦耳的叫声,我少年里的秋天过得并不乏味。

秋雨绵绵的日子,我怕它淋雨,用油布包裹着蚂蚱笼。可是我没有想到,虽然未经风吹雨淋,它翅膀的摩擦声却渐渐有气无力,细长的腿肢日渐收拢。一个噩梦醒来的清晨,它突然死在了竹笼里。它侧身躺着,腿肢不甘地前伸,仿佛在向这个秋天发出抗议。几天后,天放晴了,但我仍然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潮湿的心能拧出水来。梦里,一些阴影宛若毒蛇般纠缠着我。我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竹笼里枯干的蚂蚱用土掩埋了。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若干年后,我才听见这句与蚂蚱的命运有关的歇后语。那语调里,分明含着对蚂蚱的贬义,曾经令我非常的反感。

那只“绿板子”蚂蚱死后不几天,我的外婆也离世了。

外婆没有儿子,晚年一直住在我们家。母亲十三岁时外公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外婆经历了整整四十年的守寡日子。晚年,她的大脑神经似乎出了点问题。我家的院子很深,院子里搭着长长的丝瓜架。秋风起了,外婆站在架下,抚摸着我的蚂蚱笼,对着蚂蚱说:“你叫啊,怎么就不叫了呢?”她的诡秘的笑容令蚂蚱很不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于是,外婆就叹口气,继续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外公是在没完没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只要一落雨,外婆就唠叨这么两句:“没戴草帽,也没穿鞋……”她大约是在挂念外公出走时的情景。

风冷了,丝瓜架上的叶子泛黄,映衬着外婆瘦小枯黄的脸。她一会儿抚摸着见老的丝瓜,一会儿又逗着已经有气无力的蚂蚱。“回去吧,冷。”母亲说。外婆不言语,仍是一副诡秘的笑脸。外婆是死在秋天的丝瓜架下的。我的蚂蚱死后没几天的一个午后,外婆吃过饭在丝瓜架下歇息,怀抱着那個空落落的蚂蚱笼。我要上学去,一眼看见外婆非常安静地侧身躺在地上,那萎缩起来的胳膊和腿,像极了那只死去的蚂蚱,我恐惧地惊叫了一声,飞快地跑到外婆身边。母亲从屋里赶出来,摇晃着无声无息的外婆突然号啕痛哭起来。我这才恍悟,外婆死了。她的死亡方式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对秋天增添了莫名的恐惧。

我去上学,一定要从村北的池塘边走过,塘边是一片苹果园。外婆死的那个午后,我路过果园时,突然起了大风,呼呼地叫着,顷刻间树枝舞蹈起来,接着便是暴雨,果子从树枝上噼里啪啦落下,有一颗砸疼了我的头,我落荒而逃。我是举起双臂跑出果园的,举着双臂,仿佛电影中敌人投降的姿势。

又是秋天。和我有关的人或物的离去在秋天不期而遇。

——这是我曾经拥有过的秋天。或者,它是我曾经受伤的心灵。“秋天是个魔鬼!”我在心中吼道。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像个妖怪。心理的作用影响到生理。一些事物在我的视野里也就怪诞起来。我站在田野里,观察着秋天的阳光。它仿佛在遭受着蹂躏。秋风把它一片片撕碎,锄头和镰刀将它一块块分割,耕牛和犁铧将它一遍遍践踏,让它遍体鳞伤,在呻吟中死亡。我诅咒秋风、锄头、镰刀、耕牛和犁铧……我怀疑是它们将死亡带给了秋天。我的心理扭曲着,用残疾的心态和扭曲的视角解读秋天的事物。

现在,秋天在我的眼里不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着少年时的那个秋天——这是成熟的一个蜕变过程。

那么多的小虫儿在为秋天合唱

秋虫鸣唱,表达对秋天的敬意与感恩,又仿佛秋天内心的呢喃,缠绵低吟,如泣如诉。

小虫儿,是上天派遣到秋天的抒情歌手。

秋天的田野里,那么多的小虫儿:蟋蟀、知了、蜜蜂、蝴蝶、蜻蜓、蜘蛛、螳螂、蚱蜢、飞蛾、马蜂、蜥蜴、金龟、蝗虫、天牛、油葫芦、纺线虫、捶布虫、织布虫、磕头虫、萤火虫、松毛虫、小青蛙、七星瓢虫……随意在泥土之上的哪个角落,都会有小虫儿的家,都会听见它们在为秋天抒情歌唱。

任何一种虫儿都具有发声的功能,只是某些虫儿的声音人类的听觉感知不到。

蟋蟀应该是秋天最具代表性的虫儿,这不仅在于它们拥有的数量之多,更是因为它们的叫声里有种动听的韵律,让我的脉搏随着它的叫声有节奏地跳动。蟋蟀,我们叫它蛐蛐儿。斗蛐蛐儿,是孩童时期好玩的游戏。蛐蛐儿总是在玉米成熟的季节里鸣唱:趣趣趣趣……唧唧唧唧……写完作业,伙伴们扎堆儿到墙角旮旯的瓦砾堆里去翻弄。田野里也有蛐蛐儿,可是很少有声急有力、头宽足长、钳大坚锐、体大善斗、叫声悠扬的那种。那种蛐蛐儿,大约喜欢瓦砾堆坚硬空旷的环境。捕获时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块块砖块和碎瓦,发现一只看中的,双掌合拢,拘于掌心,放进瓶中。那样的过程和喜悦,现在依然记忆犹新。以后,就是为它寻找一个对手。将两只放进瓶中,用一根细长的草茎挑拨它们相斗。两虫相斗,钳牙相对,或虚晃一枪,或反牙相击……小小的斗盆成为两只爱虫的战场。虫子毕竟是虫子,它们的对峙、撕咬,完全听命于我们手中那根草茎的逗引。

聆听蛐蛐儿胜利者的凯歌,是秋日里的精神享受。

知了又叫蝉。它总是在高处歌唱。有人将知了称为夏天的虫儿,这是错的。它准确的名字应当是秋蝉。它生命的旋律回荡在漫长的秋天,知了——知了——雄壮激昂,节奏悠长,好像它什么都知道,用晶莹的目光审视过世事人生之后,将内心体察到的秘密诉诸人间,即使招致诽怨,也学不会隐忍。热恋或失恋,在它看来都不应该成为个体的私密。于是,它就倾诉——倾诉一颗幸福或叹息的心。

纺线虫,我们叫它“老婆子纺线虫”,有一对黑黑的小眼,一身黝黑锃亮的衣袍。它的脖下有一个天然的小环,找一根合适的草梗插到这个小环里,它就“嗡嗡嗡”的张开翅膀,细小的腿肢随着翅膀的开合不断伸展收缩。那叫声,那形状,像母亲摇动纺车发出的声响和姿态。

磕头虫的躯壳硬硬的,胸前有一个机关。当它的胸肌肉收缩时,前胸准确而有力地向中胸收拢,“嘣”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撞击在地面上,让身体向空中弹跃起来,一个后滚翻,再“嘣嘣嘣”地随着响声落下来,脚朝下静止不动。这时是捕捉它最好的时机,两个手指捏着,它就不停地向我点头。正在埋头纺线的母亲厉声喊道:“快放了,要把它捏死了啊。”

油葫芦,我们叫它黑油油,会蹦会跳也会叫。它的叫声宛若大人的呼噜声,呼噜——呼噜——呼噜地连成一串。我和伙伴们捧着瓦罐,谛听它们的叫声,尾随着它们跳动的节奏,四指并拢成一个半笼状,瞅准时机猛扣下去,它就被俘虏了。运气好时,一个晚上就能捉小半桶。

最美妙的声音在秋夜,泥土之下的小虫儿委婉低唱,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有小提琴和笛子独奏的银铃悦耳,有葫芦丝的飘逸轻柔,有钢琴的婉转鸟鸣……而在高处,又有知了慷慨激昂的鸣叫声,撕破皎洁的月空。不时,天上地下的虫儿就相约好了似的,一齐静默之后,放声合唱秋天交响曲。

惦记着这些小虫儿的歌唱,不仅仅是因为孩提时的快乐,更是一种精神的慰藉。到了晚年,一些感觉、情趣、思索,一如既往地沉浸在那些秋天的小虫儿身上,丝丝缕缕,欲断不休。

是的是的,秋天是要倾听小虫儿歌唱的。那样,我的秋天才能过得有滋有味。如果缺少一腔蝉鸣,我的秋天就不够浓烈;死去一只蚂蚱,我的秋天就会怅然若失;不在草丛或者瓦砾堆中寻找蛐蛐儿,我的整个秋天就会出现残缺;只是那些迷失了的纺线虫、磕头虫、油葫芦,不知隐身到了何处。

作者简介:赵丰,西安市鄠邑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小说、散文集十七部。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东方文艺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首届吴伯箫散文奖、首届张之洞文学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安徽文学》《延河》《红豆》《攀枝花文学》等刊年度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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