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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香椿

2021-09-17陈九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苔丝香椿

去国三十余载,谁料天翻地覆就在顷刻间。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皆寄情于一棵香椿之上。这据说是来自北京东四的香椿树,能否盛下游子内心的五味杂陈?

我有一棵香椿,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树幽梦。

1

香椿这种树北京很普遍,而纽约却难得一见,所以在纽约种一棵北京的香椿是我多年的心愿。小时候家住东四九条,胡同里的北京人都有“香椿情结”。古人把桑梓比作故乡,《诗经》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能养蚕象征生计,而梓是指死亡,从前的棺椁是梓木做的,生于斯死于斯的地方便是故土。生死解决了,吃的呢?这下就轮到香椿。那时各家院子都种着香椿树,我家也有,高大挺拔,每逢初春抽芽款款,给平淡的日子带来企盼。这时北京人讲究吃春饼,清人陈维崧在《陈检讨集》中说道:“立春日啖春饼,谓之咬春。”所谓春饼就是薄饼卷菜,佐以京酱大葱,再配一碗清粥,哇,草民的天堂!但此时新鲜蔬菜还未上市,春饼能卷的无非有二,一是水发豆芽。二是香椿芽,唯香椿芽才是春饼最高境界,采头茬香椿嫩芽,切碎与鸡蛋炒散,薄饼一裹大功告成,绝对打死不换的民间美味。

无独有偶,我在纽约有个远邻老廖,也是北京人,他小时候愣住东四九条斜对过儿的钱粮胡同,正经算街坊。我俩见面老聊小时候的事,前些日子乘火车碰到他还提起香椿。九兄,正是香椿芽下来的时候,要来顿春饼什么劲头?就说呢,可美国的椿树都是臭的,根本没法儿吃呀。说得也是,我听说新泽西州的韩国农场有卖香椿苗,网上好像还有其他品种。那可不一样啊老廖,肯定都串种了,跟咱东四的香椿不能比,咱吃的可是情怀。一听情怀老廖来神了,没错,说什么也得弄棵东四“情怀”过来,九兄你甭管了,看我的,人都能弄过来何况香椿乎。

老廖这人爱逞能,他出国前是学文科的,还给什么人当过秘书,正经风光过一阵。按说你绷住了别鼓秋,怎么也混个司局长。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一回给领导起草文章,领导让他修改一下,他认为不妥,说修改可以,登报后出问题您可别赖我。你说这种人,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吗?转身就被下放到了基层。老廖也真不含糊,很快便联系自费留美自我放逐了,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混出个人样誓不回还。没承想一到美国就蒙了,他文科背景英语又不灵,继续学文科出来工作都不好找。打听来打听去,说电脑专业找工作容易,技术移民又能办绿卡,于是铆足劲由文转工,拼了两年愣拿下电脑硕士,并通过两道大考三次面试,摇身一变成为纽约市政府的数据库设计师。我听他侃这段都跟着费劲,据说有些文明是猴子在心理变态后创造的,光凭执着不够,还得有脱胎换骨的自虐与救赎。

香椿这事他那么一说、我这么一听就过去了。香椿是北京人,尤其是胡同北京人的永恒话题,说完照样各忙各的。这些日子正火烧火燎,我在柯桥那儿的一批装饰布订单打样打不出来,这可是明年最大一批进货,色牢度光牢度愣上不去。这边的犹太女货商叫苔丝,《德伯家的苔丝》的“苔丝”,是我下家,我生产她批发,天天电话里骂人,我告你姓九的,美中关系闹这么僵还跟你签单子,你觉得好事来得太容易了吗?你真以为我是你老婆哪?我告你姓九的,她老管我叫“姓九的”,要不当初被你这老梆子骗了才不跟你做生意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成法庭见!

老梆子?

老梆子!

苔丝五十岁不到要更没更,正是比较悲壮的时段。她喜怒无常,好起来像小女孩,噘着嘴跟你说话,惹得你恨不得干她。可坏起来就跟刚才那样,“我告你姓九的”,一听这句赶紧闭嘴,还别不信,急了她真敢动手捶你。就说这色牢度光牢度吧,多大点事儿呀,每项指标只差零点五,我做了这么些年,过去中美关系正常时根本不算事兒。你知道提高零点五得投入多少资金?染料和工艺都得上档次,人家柯桥那边可放话了,九兄你非要这零点五,价格就不一样了,我们也割肉度日啊!柯桥的意思我明白,那边的印染厂很艰难,政府要整治污染,印染工艺必须迁到沿海经济新区,光搬迁这块就花不得了的钱。那让我怎么办?中美掐架关税年年高,如果价格再涨,加上美元贬值,生意还怎么做?所以我得一笔笔算给苔丝听,想要这零点五必须加钱。但她就不松口,非说我敲诈她,真惯出毛病了。

与苔丝交往十来年,难以名状。她来自法国里昂,曾经是法共分子,因组织暴乱遭通缉逃到美国。听说她已婚,老公却不见踪迹。我认识她时她在著名的纺织品生产商丹河公司做设计主管,我是她的设计师,当年我在“华纺”学的就是纺织品设计。她还好意思说我当初骗她,真替你臊得慌苔丝同志。那天明明我正在画图,她突然问我哼的什么歌。我一愣,没有啊?别赖,唱给我听听。我没有!当时我正用耳机听刘欢莫华伦廖昌永三人唱的《国际歌》。有这事吧?他们仨在人民大会堂的合唱,全场起立那种。哎对,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哼出声,“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我自己没发觉,被苔丝听到了。

按说这种历史歌曲美国人不敏感,他们受的教育与我们不同,既没听过也不会唱。何况美国不流行红色文化,比较忌讳,所以我不愿承认。但苔丝不是一般美国人,是法国美国人,还是法共分子,《国际歌》偏又是法国歌,全赶一块儿了,一门儿清。她纠缠着要我给她唱。我一看没辙,便急中生智把耳机塞进她耳朵里,心说你也别为难我,干脆自己听吧。没想到这下可好,显形了,她自己唱起来。只见苔丝情绪激动,“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英特纳雄耐尔”这句我能听懂,跟中文差不多。她边唱边扬手,叫我跟她一块儿唱。说真的,我被她感染了,再说人家是老板,老板唱咱不唱不合适。我站起身,“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歌词记不清,唱错了她也不懂,旋律跟上就行。

万万没想到,我嗓子宽厚她声音脆亮,居然能听出三度叠置的和声效果,颇具舞台美感。美感这个东西很奇妙,让人得意忘形,得意就是感觉到了美,像亚当吃完苹果转身再看夏娃,哇,一下忘了形。我对和声的喜爱其来有自,小时候参加少年宫合唱团,当时教我们和声的是边宝驹老师,天津人,中国合唱指挥的先驱人物,从那时我就迷上和声。

我这么一沉醉不要紧,把苔丝给忽略了。等睁眼再看,只见她泪眼模糊,泪水不断从眼角涌出来。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是?没等把惊讶的表情做完,苔丝上前一把搂住我,绕颈而拥。我顿时呆住了,感觉她的体温比我的高,热辣辣向我渗透,还有柔韧的膨胀体顶在我胸口,堵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望着她迷人的灰眼睛不知所措,从未和白种女人有过如此贴紧的接触,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好奇都让我无法推开这突发的诱惑。我不确定这是何种性质的纠缠,双手却不知不觉向她后背搂去,十指连心的指尖刚好碰到她乳罩搭扣上,想要挪开,马上决定去她娘的,碰就碰到了,又不是故意的。

九九同志!

九九同志?

苔丝近距离凝视我耳语着“九九同志”,由于太近,比咫尺还近,她身体的综合韵味呼啦啦扑上来,冲击波式将我吞没。平时她都叫我“九”,急了是“姓九的”,而“九九同志”这是第一次。但此情此景叫什么都无所谓,身体接触比任何语言更奏效,何况音乐让我们心潮澎湃心心相印呢。我还在感受着,苔丝却敢做敢当踮脚吻住我,哇,法国女人很会接吻耶,百转回肠搞得我不要不要的。我欲解开她背后的搭扣,她说嘘嘘嘘,跟我走。跟你走?跟我走九九同志,我的甜心。我知道她的公寓就在附近,莫非唱支山歌就上床,性表达靠的是情感还是情绪呢?我的“底线”正被苔丝的“来电”击穿。

不想谈在她家那点事,从没见过女人如此万马奔腾跟男人平起平坐地享受性爱,恨不得家伙什儿也长她身上。我觉得我正被拆散重组,看来迄今为止的文明史不过是女人装蒜史,等哪天不装了,男人真敢面对吗?当然我说的不是这个,别指望我写“下半身”给你们解渴,没这戏。我说的是,苔丝说我当初骗她,到底谁骗谁清楚了吧?我可不背这个黑锅,说破大天也是两厢情愿,“一厢情愿吃官司,两厢情愿脱裤子”,这里有本质区别。打那以后经常去她家打卡,都太要做,搞得中饭也吃不好,回来双双啃三明治。这不后来商量着辞职做生意,原以为苔丝会跟我成立一家公司,都这种关系了。结果人家根本没这意思,不跟我搭伙,而是自己成立公司,像床上那样保持独立性,生生又摆了我一道,将我再度宕机重启。当然她的生意不光贸易这块儿,还有设计咨询、古董修复,她跟苏富比很熟,后者拍卖过路易十四的中国睡袍,听说过吧?哎对,就是苔丝鼓捣的。

2

聊起苔丝刹不住车。刚才说哪儿了?香椿和老廖,老廖这人真够牛的,有股机灵劲儿,那天我俩说完香椿转身就放下了,哪能瞎认真哪,我俩还聊女明星呢,这莺莺那燕燕,能认真吗?纽约不产香椿吧,一方水土有一方的出产不是?本来还惦记吃春饼卷香椿芽这码事,日子久了入乡随俗,尤其让苔丝上下一折腾,坐标全乱了,变轴了。最直接的才是最重要的,这可是名人名句,我负责任地加一句,最重要的也是最坚硬的,世俗如水水滴石穿,什么也扛不住。

没想到我放下了老廖没放下。这天清晨突然有人敲门,九兄开门来,好东西的干活!我这人夜猫子,早睡睡不着早起起不来,按说这个点儿算我后半夜,很难叫醒。赶我稀里糊涂跑下楼,只见老廖手持一根树枝三尺来长,在我眼前晃悠。什么呀这是?香椿苗。香椿苗?哪来的?你猜?我哪猜得出来,不会九条的吧?我就开个玩笑,幽他一默。只见老廖迟疑片刻,眼里闪着光,你怎么知道的九兄?这正是钱粮胡同的香椿苗!

他这句让我一惊,盯着树枝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恍惚间只觉得整个东四九条咣啷怼我面前,让我突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迟疑。我难以置信,这也太神奇了,漂泊的坎坷早让我不敢相信奇迹,何况打上次提到东四香椿才多久,不成变戏法了吗?真钱粮胡同的?真钱粮胡同的。我满脸狐疑盯着老廖,心说培育一棵香椿苗哪那么容易,就算弄好了也很難带进来,两国现在多敏感哪。你怎么带进来的?我问他。老廖东拉西扯显得很轻松,是这么回事九兄,说了你别不信,我大姐还住在钱粮胡同老宅,她把分出的香椿苗绑在笤帚里,趁这次探亲带来的,这可是咱大纽约地区唯一的东四香椿,还不赶紧种上九兄?

绑笤帚里?

绑笤帚里。

“笤帚里”仨字让我的疑惑几近崩溃,为此深感震动,这岂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机灵,不是这样。您就瞅这份心思,这是情感的物化,为什么梵·高画画笔触那么粗犷,跟涂糨糊似的黏得展不开,是他心中的情感浓得像糨糊一样滴也滴不下来,只好就这么抹上。居然连笤帚都琢磨出来,我立马想到几年前维拉多尔监狱的大逃亡,电视报道过,犯人竟用饭勺当工具,挖出了几百米长的地道成功越狱,这跟笤帚绑香椿有什么本质区别,囚徒一样的乡愁啊!

想到此我不再怀疑,人生际遇中这实属倘来之物,可遇不可求。但它毕竟是人家老宅物件,怎么好意思?不是,你还是自己留着种吧。我这么一说老廖有些不乐意,我住公寓怎么种,又不是花,逗我玩呢九兄?种花盆里啊。没听说过,香椿得接地气,要不这么着,兹当我借贵方一块宝地行不?老廖这话令我释然,也夯实了我种的合法性,再客气就没劲了。那我种上?种上。那我真种上?真种上。于是二话不说,正值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的春发时节,我俩嘁里咔嚓,选后院一块阳光充沛之地,将钱粮胡同这株香椿苗稳稳栽下。

挖坑栽苗培土浇水,只差点香膜拜,一套全活儿很快干完,我发现老廖并无离开之意,依旧说东道西跟我扯闲篇。我当他是对老宅物件依依不舍,便沏茶倒水陪着他。其实我心里有些局促,被他叫门匆匆爬起,穿着睡衣睡裤,我喜欢长点的睡衣,裹得严实感觉温暖,但难免显得邋遢,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一样,好在没有女客,俩老爷们儿就别那么讲究了。老廖很能侃,我跟你说九兄,前两天我拿几枚新鲜的中国红枣给同事吃,他一看说哇,这不是我们小亚细亚的物产吗,怎么成中国的了?归齐一查,还真打那边传来的,只不过形状味道都有变化,越往中国靠越甜,中国这边最甜。是吗,不会是丝绸之路我们传给他们的吧?不是不是,所谓丝绸之路早就有,就是一条通道,先是西边往东边走,后来东边强大了,有丝绸了,又打东边往西边去,苏美尔文明知道吧?嗯。华夏起源就有苏美尔的影响。

好么,几枚红枣愣扯到苏美尔了,我连忙岔开他,这么着,我有蒜肠小二,再炒个葱花鸡蛋拍个黄瓜,要不陪我喝两口老廖,就当早午饭一勺烩了?我这么说其实有劝退之意,大白天喝二锅头毕竟少见,兴许一客气人家就回家了。没想到老廖挺痛快,没拿自己当外人,说拍黄瓜我来,瞧我的。等酒上三巡,还别说,他拍的黄瓜真比我强,最后淋热油,吱啦一下把味道调出来。我怕他接着苏美尔,便把话题扯到上班上。先满上老廖,有日子没见你,休假了?平时我俩总坐同一班长岛火车去曼哈顿,好些天没见到他。我还休假,休假倒好了!我觉出老廖话里有话,莫非这才是他磨叽半天不回家的原因?肯定有话没得说,憋的,可不都这样嘛,身边有人也难免孤独,日子久了男女都分不清,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对性别的漠视。

走一个?

走一个。

我跟你说九兄,这活儿没法干了!我一愣,不干得好好的吗?我知道他在市政府当差,是公务员,管着几个大型数据系统,头些年他设计的数据库还得过纽约市政府科技奖,风光一时。此时老廖看着有些沮丧,刚才那口酒下去得不顺,呛得眼圈都红了。我不知该让他说还是不让他说,没想到种棵香椿倒种出了伤感,只好默默由着他发挥。我跟你说九兄,没这么欺负人的,我的专业是数据库设计,这么多年干的也是这个。对呀,没错呀!可我们领导,一个狗屁不通的傻白,为拍马屁非让我接编程项目,我又不是程序员编个狗屁程啊!是啊,这不是你的专长,怎么干哪?我跟他说编程语言我不熟悉,那么些程序员干什么吃的?把他怼了回去。结果丫老盯着我,说不会可以学,学学就会了。这也太不公平了老廖,别看你是华人好欺负吧?联想到平日的经验,我脱口而出。

真说着了。

真说着了?

归齐我一打听,老廖总爱说“归齐”,口头语,归齐我一打听,他把这活儿给谁谁不接,都说忙不过来。我是唯一的华人雇员,就愣往我头上摁,多丫挺的。那你也不接呢?没错,说得没错九兄,爷是谁,拿爷当雏哪,咱什么没见过,当年在国内也戳一份对吧?必须的呀,部长大秘开玩笑呢!不瞒你说九兄,我准备跟丫死磕,知道为什么你坐车没看见我?为什么?我提前两班早颠了,回来也晚,我得抓紧时间研究研究市政府各项规定和相关法条,准备大干,让丫原地爆炸,华人怎么了,华人的命也是命,我就不信美利坚合众国地面上没地儿说理去。

现在坐实了,老廖磨叽半天不走就是想唠叨心中郁闷,一吐为快。留他畅饮正中下怀,聊天哪有干聊的,什么也聊不出来,要想尽兴就得把性情调出来,就像两情相悦必须把性欲调出来一样,否则不美。而唯有畅饮,推杯换盏才是激发性情的最佳方式,什么叫撒酒疯啊,撒是放松,酒疯是真性情,把幽禁多时的真性情释放出来,靠独饮自撸不行,“举杯邀明月”绝对没戏,李白就那么一说,他身边肯定有人,否则心中的块垒还是无法消除,要不怎么说人来疯呢,人来了才疯,酒是个复数词,指一人以上,酒就是社会就是江湖。

看来老廖今天喝美了,脸蛋儿鼓得像鸡大胸一样,不停地喷。苏美尔文明是人类最早的文明知道吧,它的象形文字对中国方块字有直接影响,还有六十进制,手表干吗六十分钟一小时,就是苏美尔人发明的。

好么,绕一圈又回来了,还没忘苏美尔呢。来来来走着,我说老廖,听说你们市政府的退休计划非常不错,那还能拿社保金吗?当然能了,我交税凭什么不能拿!合着你们拿双份?没错,退休金一份社保一份,有人说政府工资偏低,其实他们不懂,私企工资不管你退休,光靠社保根本不够,劳工部统计的工资系数是,私企等于一,政府部门是一点六。等等,没明白,什么一点六?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年薪十万,加上退休金和医保因素相当于私企十六万。是吗?这么回事,那我干脆奔政府得了。你早说啊九兄,什么事都有两方面,政府工福利好但要干得长,不满二十年拿不到全部福利,现在开始你得干到什么时候去?你干多久了老廖?十二年了,还得再熬八年。好么,你都八年,我要二十年,看来这条路又没戏了,还得接着受这个“疯女人”的气!

那个女老外?

那个女老外。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九兄,那天去曼哈顿弄驾照,见你跟一女老外拉着手,是她吧?真的吗,我办公室就在交通局隔壁,你怎么没叫我?好嘛,你俩腻一块儿我裹这乱干吗?不过说真的,这妞行,徐娘不老风韵犹存,要什么有什么,你别是把人家办了吧?嘘嘘嘘嘘,高了吧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我连忙阻止他。你不用藏着掖着九兄,都是男人谁跟谁啊,我当时就觉得像两口子,有什么呀,我要是你绝对上丫的,管那干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不怕你笑话九兄,我都闹不清自己是男是女,真对不起裆下这个老伙计,你说这叫什么日子?明明让人家欺负,别说讨公道,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更甭提红颜知己了,人活着文化没了,情趣也没了,跟死有什么两样?都说人挪活树挪死,我觉得我是棵树,香椿树,活得太憋屈。说着说着老廖竟热泪盈眶哽咽起来。哎哎老廖老廖,别这样别这样,喝得好好的怎么了这是,这怎么话说的?

3

日出日落,人去人回,香椿在长。

老廖喝酒落泪搞得我心里蔫蔫的,不管他因为什么,都唤醒我心中隐隐的惆怅。对漂泊者而言,哭泣是一种“待机”情感,可随时启动。无论什么原因,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整體命运而言大家都很相似,交通事故中警察的判定倾向,街头发生争执对方的习惯用语,都屡屡勾勒出黑眼睛黑头发在蓝眼睛黄头发中的进退失据,围观者的冷漠,不敢骂最后一句,样样令人沮丧。沮丧导致自卑,久而久之转化为隐形的忧伤,因此每人心中都有足够的流泪暗示,只不过隐忍自嘲的方式不同罢了。这是一张巨大的天网,就像永不消退的“雾霾”,足以将所谓衣锦还乡打回原形,那些被蔑视的魂灵啊。

但我并不为老廖的眼泪好奇,就像不会为自己的眼泪好奇一样。不是没同情心,是麻木了,经常听到类似的事。前不久布鲁克林区的酒驾撞死华裔老人案,那个白人律师居然搬出一百多年前的“印第安人法案”,说杀死印第安人不仅无罪还应获奖,印第安人与华人同宗同种,因此他的当事人应判无罪才对。欧买嘎,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如此血腥的说辞,闹半天屠杀印第安人依然是一种荣耀?那蓄奴制呢?岂不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如此也不会有谁为此发声,就像蔡琴歌中所唱,“你静静地来,又悄悄地走”,估计也就从华文文学中零星看到一点,主流媒体根本不予关注。所以我真心为老廖祈祷,仗还没打先把悲伤透支了,漂泊中的每次转身都是悲壮的,一沾法律法条必旷日持久,当年你在国内不争倒跑这儿争来了?

老廖走了,留下的这棵香椿却是“乐观主义者”,日长夜长。所有刚来的都比较乐观,想摩拳擦掌重活一把。我也一样,来美头一站是位于雅典镇的俄亥俄大学。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当地选举,满大街标语口号,候选人的照片随处可见。不是我吹,咱是下过乡的一代人,“公鸡中的战斗机”,对这种沾人类命运的事十分敏感。有同学带我去听候选人辩论,听不懂人家翻给我。我说干脆这么着,我帮他们设计一套企业振兴方案促进当地发展。当年我插队的村子搞企业,我都上大学了支书还找到我。我说我是学画图的跟这个不搭。他说他是打鬼子的跟这个也不搭,你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平日村里对你咋样,你睡老石家闺女谁帮你摆平的,都说说吧?支书支书,啥也别说了,这碗酒我一口闷,保证整出一套方案来中不?不是我显摆,为这套策划能跑的部门全跑了,供销合作总社、手工业合作总社、农业部乡镇企业局……绝对来之不易,只要按雅典镇情稍加修改就是一部《葵花宝典》,谁拿到谁胜出。那人家要不接受呢?不接受,傻呀他不接受?不接受老子自己干,问问他们还能报名参选吗,我去竞选雅典镇长!

这棵东四香椿真有点像竞选雅典镇长的架势,没拿自己当外人,透着后院从早到晚的好太阳,水足肥足噌噌噌往上打挺。过去从没留意,香椿居然能长这么快,跟竹笋有一拼。那年去绍兴出差,后窗有片竹林,深夜无眠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动,我打着手电查看怎么回事,眼瞅着竹笋往上蹿,吓我一跳,真怕它跳起来扎我屁股。香椿虽说没这么邪乎,也非同小可,它并未沿原来那根枝条长,绑笤帚里的那根停住了,基本作废了,一换新地方原来的都不好使。起初我怀疑它是不是死了,心说你不好好挨东四待着跑这鬼地方干吗?客死他乡了吧,就算哪儿的黄土都埋人,但土和土不同,埋得舒坦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我正纳闷呢,说时迟那时快,一棵绿芽打底部土里拱将出来,它看上去是全新的,跟老枝无关,但在我这个东四老乡眼里,亲不亲故乡人,立马认出它是如假包换的香椿,一冒头就虎虎实实,本来香椿就是皮实东西,一天一个样往上长。比如早起出门看它,哦,是这个样子;下班回来再瞧肯定变样,长高长粗了一块,得半尺多,令人满怀欣喜。美国的土很肥沃,它不像咱那疙瘩,五千年开垦种植,养活了一百多代君王和百姓,再丰腴的母亲也有疲惫的时候。这边人不靠种植,土地原生态,吐口唾沫都能怀孕。关键是咱东四的物件底子好,四海为家天下大同,给点阳光就灿烂,加上心里有梦,这个很重要。你琢磨呀,连笤帚都想得出来,不是梦吗?有梦才有忍耐力。所以你看愣长出来了,活了,开始拔节了,总算没辜负老廖这点心思。不是我小心眼儿,你说万一没长出来怎么跟他交代,是不是啊?

不过也有个不算问题的问题,让我颇感困惑。刚才说了,这棵香椿栽在后墙根,那里阳光充足,因此长得飞快,时复一时,日复一日,已长过墙头比人都高。原想它会往墙里长,因为阳光打南边来,虽说不是向日葵,但植物有趋光性,都朝太阳长,就像小孩,小孩都朝着娘长,娘到哪儿,孩子就到哪儿,娘就是孩子的阳光。听说我小时候十分黏人,我妈老数叨我,就你这熊孩子吧,带你逛劝业场天外天听戏看玩意儿,上洗手间也跟着我,烦不烦人哪你?有抱孩子上洗手间的吗?太难弄了你。我并不以为朝太阳生长是“难弄”之事,生命打太阳而来,当然朝太阳而去,天经地义。问题就出在这儿,这棵东四香椿偏爱往墙外长,背对着阳光,看着就别扭。你说你,又不开花,也没那么好看,金发碧眼你有吗?还想“一枝红杏出墙来”,几个意思啊?我只好轻轻把它往回掰,对它说你得往这边长,这边才是咱家知道吗?可早上掰过来,晚上下班它自己又回去了,干没辙。反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见天守着你,不当吃不当喝的随它去吧。

倒不是咱对东四香椿不负责任,我自己还满脑子官司呢,日子得过吧?生活像条狗,得天天伺候着,顶着门无法间断。什么是现实?老说现实主义,甭跟我提雨果、巴尔扎克,我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把吃喝拉撒七情六欲糊弄好,生计生计为生而计,这才是最大的现实。作家阎连科写过一部小说《坚硬如水》,水为什么坚硬呢?因为它绵延不停不可改变,没水就没生命,看上去水为我们服务,喝它尿它糟践它,其实谁都不敢违背它,生计就像水,坚硬如水。

当然,我最大的生计就是与苔丝周旋,说到底还是价格问题,如果色牢度光牢度上去加不加钱?虽说是明年的订单,但柯桥那边催得紧,人家整个工装工序还有备料都要预先安排,再拖下去该影响交货期了。说到跟苔丝交涉很尴尬,该想的辙都想了,甚至不惜利用某种时刻,叼着奶子请她高抬贵手,尽管是两情相悦,老觉得像卖屁股。我一直自视甚高,动不动就百老汇追剧,到大都会博物馆看莫奈和梵·高的特展,始终坚持穿纯皮底皮鞋,就为保持身材挺拔。为什么有些男人走路哈腰?鞋没穿对,脚底没鞋穷半截,换上纯皮底试试,腰板立马挺起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再英俊的男人只要哈腰就没戏,那又怎样呢?江山可以引英雄折腰,色牢度光牢度不也引老子折腰吗?你说怎么办?生活像刀天天橫我脖子上,跟刽子手差不多,孤立无助的漂泊不就是刽子手吗?从前讲究“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柯如青铜根如石”,什么青松啊,早成灌木了,能“如青铜”的除下面这杆枪,整个人格都在枯萎。

4

没想到出事了。

有个词叫“春华秋实”,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春天种玉米,秋天收棒子,春天种南瓜子,秋天收大南瓜。下乡时我种过一个南瓜两百来斤,被支书拿到县里展览,他的确对我不薄,我也很卖力气,为这颗南瓜,我拉屎撒尿从来不去茅房,憋着攒着也得安排到南瓜上,有机肥懂吗?要不能长这么大?

香椿没有春华秋实,香椿分公母,公的什么不结,母树结出很多小片片,干枯后随风飘舞,却未必能长出香椿。前边说了,咱种香椿不为秋实,而要吃它的嫩芽,这才是稀罕人的。落实到眼前这棵东四香椿也不例外,不光看着它生长,看着它思乡,思乡是难免的,我老依稀感到它的背后藏着东四九条胡同口儿的幼儿园,老师姓张微胖,长得好看,她在管我们孩子的同时还经营一家小店,全在一块儿,卖针头线脑香烟啤酒,我们从她那里得到的不只是呵护,还有毕生难忘的母性光辉,好男人都有想报答女人的冲动。

于是隔三岔五我就去后院采香椿芽。香椿芽并非初春才采,只是那时的嫩芽最好吃而已,这跟采茶一样,明前龙井味道最佳,如少女之羞涩,带着缕缕童真的幽香,一触即醉。东四香椿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冒出叶芽,掐香椿芽是有讲究的,不能掐光,取几片留几片,本来就“有女初长成”,掐光还不给憋死。这无疑是一种乐趣,对国内同胞来说,吃不吃香椿芽并不打紧。但对浪迹他乡的天涯人,能在异乡重温童年的习俗,隐含的温情足以引发许多关于远方的话题,沽得几晚暖暖的梦境。然而东四香椿尚未枝繁叶茂,长得再旺,产出也十分有限,每次采摘难抵一餐美食。没关系我有办法,把采下的香椿芽开水焯一下晾凉后速冻,攒够再吃,味道基本不变。第一次开吃赶紧给老廖打电话,这是人家老宅物件,他大姐冒多大风险带进来的呀,此番“处女秀”必须与他分享,必须必须。

香椿成了。

香椿成了?

过来尝鲜。

过来尝鲜?

我当然激情无限,高八度冲着电话叫喊,心说老廖必喜出望外,一阵风跑来品尝春饼卷香椿芽这道久违的美食。自上次飲酒又几个月了,一直没他消息,火车上也没见到他,有一次看着像转眼又没了,没跟我进同一车厢。意外的是,老廖的语气支支吾吾,完全没在第一时间表达要过来的意思,他客气地说,归齐还是九兄的地好,种什么长什么。还劝我不必多礼,只管品尝就是,他手头正忙走不开,以后找机会再说,云云。这样啊,我颇感意外,自责应早点约他才对,行吧老廖,怪我没早点安排,下次一定给你攒足了,让你过把瘾。

别看老廖没过来,惦记东四香椿的可大有人在。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绷不住,北京人的老毛病,有点新鲜事生怕谁不知道。这不前段时间“纽约北京同乡会”搞活动,三杯下肚一下把东四香椿的事捅了出去。不能全赖我,有人叫板你知道吗?非抬杠说纽约没有中国香椿。你怎么知道纽约没中国香椿?肯定没有。那我要找出一棵呢?找出一棵,中国的?什么叫中国的呀,东四九条认识吧?当然认识了。我给你找出一棵东四香椿信吗?嘿,九兄,我还真不信了,你兹是找出一棵东四香椿我连干三杯!这可你说的,不喝你孙子?没问题九兄。大伙都听见了,先把三杯码他跟前,这酒他喝定了,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借三分酒劲儿,我是掰开揉碎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把东四香椿的来历描述一番。关键是渲染,北京评书听过吧?我小时候,中午十二点,李鑫荃的评书《三国演义》,顶着门听,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咱得按这个路子走:话说东四北边有个廖大姐,为人仗义胆识不凡。那海关官员高鼻大眼,这是什么的干活?笤帚。你来纽约为何带笤帚的干活?我来纽约打扫卫生的干活。很好很好,我们喜欢爱干净的人,你通过了,祝你旅途愉快。就这样,东四香椿被一把笤帚带进纽约,稳稳种在九兄的后院,如今已落地生根枝繁叶茂,乐不思蜀也,诸位可前往寒舍一探,共尝香椿芽之美味如何?好么,这下坏了,毕竟蝎子屎独一份,跟我要香椿芽的络绎不绝,有个餐馆老板非“包养”东四香椿,九兄你开价便是。更有甚者,美国一中文电视台记者打电话给我,听说府上有棵东四香椿?啊。我们想去采访您,拍一组镜头如何?我琢磨这事不能闹大,本来就属“偷渡”之类,再把廖大姐卖出去不捅娄子吗?谢谢您,本人最近说话太多嗓音沙哑,日后再说。

没想到真出大事了。

那天早上出门就不顺,平时我都开车到车站再转乘火车,不知何故车子打不着火,怎么试也不灵。我一般是出门前看一眼东四香椿,等于说早上好,今天也顾不上它,只好徒步往车站赶。这两天做了大量准备,把提高色牢度光牢度所需材料的费用列出细目,准备和苔丝硬碰硬。其中印染前期处理所需的特殊柔化剂,国产的不达标,必须从日本进口。还有染色过程中的添加剂,非常关键,也必须从国外采购,这些东西几倍于国产价格,均摊到每码上高达一毛钱,我每码的毛收入才八分钱,叫我如何吃下这些差价!令人绝望的是,苔丝仍拒绝妥协,这个女人太难搞了,临床不乱,别说叼着奶子不松口,进去了也不松口,最终也没给句准话,气死我。

这些天我为此既纠结又郁闷,感觉人生正遭遇严重扭曲,像一棵树被拦腰砍断,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抽泣。生意怎么做成这样,睾丸被人家死死攥住。苔丝虽说是领路人,没她我不可能做这个生意,滴水之恩不该有非分之想,更何况她手中还有像梅西、百德百斯、沃尔玛这样的大客户,一张单子十几万,绝对致命诱惑。但我越来越意识到,卡脖子的日子应该不会太久,因为已经有恨了,每次我都想抽丫大嘴巴,生理关系根本填不平心理距离,哪天提起裤子一拍两散岂不更加被动,与其如此不如早做打算,大客户没有找小客户,大树做不了做灌木,熬出自己的生计,平静体面地生活,这才是漂泊的至佳境界。

就这么心烦意乱,我边想边从车站往家徐行。当我走进后院,也正在这个时刻,只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什么呢?我定睛一看,突然发现墙边的东四香椿不见了,不是全不见了,而是像刚才所说被拦腰砍断,难道真一语成谶吗?我大叫一声跑上前,这才缓过神来查看究竟。平时看惯了东四香椿,它的树干恰好长到围墙顶端生出枝丫,在隔壁空中形成一团浓浓的绿雾。此刻浓浓的绿雾没有了,有叶子的部分全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抽泣,这到底怎么回事!

待我仔细观察后,不禁深感悔恨,你啊你,我的东四香椿,跟你说多少次别往墙那边长,你怎么就不听呢?都是我不好,干吗不用绳子绑上它,强迫它往这边长,它只是一棵香椿,初来乍到懂个屁啊!按照法律,拥有土地的同时也拥有部分领空,说直白点,你的植物长到隔壁,即便悬在空中,隔壁老王有权自行处理。东四香椿顶端的切口十分整齐,无拉扯痕迹,说明是用专业工具,非常仔细,比画好的,沿围墙边缘咔嚓剪下,一看就是故意的。我连忙俯视隔壁院子,看看那团绿雾是否还在地上,只见整个院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刚打理过不久。我真憋气,法律归法律,街里街坊为何不先打个招呼,这不啪啪打我脸吗?

就在我自责悲愤之际,只见隔壁女主人,一个宽大的白种女人,出现在院子一侧。我一下叫住她,这位女士,你今天是不是整理后院了?她面露诧异,老美的表情天生都很夸张,好莱坞一样。什么意思,我整理后院碍着你了?是这样,我有棵珍贵的树应该被你砍头了。你是说,我整理后院,整理到你那边去了?听听,你们听听老美是怎么聊天的,不温不火先把边界点出来,点清边界就点清了法权,物体由边界组成,小到个人大到国家,边界模糊就难免自取其辱。面对这种提问我有火发不出来,咱无法证明人家越界操作,硬怼除了吵架什么也得不到。那就“保持理性”吧,保持理性往往是颜面丢失的同义语,丢失一次颜面就丢失一份自信,直到抬不起头来。我压着性子对她说,我的意思是,下次你整理后院,如果碰到我这边的花木请先知会一声,我会自行处理的。听到这句她缓和下来,当然,很遗憾你的树被砍了,我让园丁下次注意点,不过,要看好你的花木哦。

5

“要看好你的花木哦”,你谁啊,装什么大丫挺的,不打招呼上去就剪,这事我记着了,不信因果轮回永远排不到我。不过此刻顾不上这些,东四香椿到底是死是活?会不会就此枯萎?还有,要不要马上告诉老廖?毕竟是人家老宅物件。你说这个老廖,叫他偏不来,其实上次叫他过来是想把他大姐一块儿请来,大家吃个便饭,也算感谢人家“笤帚之恩”,可他就不接茬儿,怪怪的,是摊上事了还是上次说的“死磕”不顺利?不过告诉他又怎样,弄棵新的来?不可能,只会给他添堵,彼此更不愉快,想到这举起的电话又放下了。

毫无疑问,现在的关键是东四香椿的死活,只要能起死回生,老廖那边不是问题。看着它可怜的样子,一根光杆一点动静都没有,风来不吭声雨打不说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我想我能体会它被砍头一瞬的感觉,不是痛是无助。它肯定大喊大叫过,不要剪我,不要剪我,你让我走吧,我回东四九条还不行?它甚至希望向杀手倾诉,知道吗?每个出国奔命的人背后都有把枪,过海關时我在笤帚里非常纠结,恨不得被查出来,却稀里糊涂混进来。我不习惯这么多规矩,跑出来就为逃避规矩的,我喜欢串门,跟邻居大哥去隆福寺疯跑,偷人民商场的葡萄吃,广告说“宁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萧县的葡萄真不吐皮,甜得哟,睡着了都能甜醒。那个叫九兄的人,他的大光头好亮,非不让我串门,我就看着新鲜,想跟你打招呼,可你不理我,咱俩咋就热乎不起来呢?现在好了,你还要砍我头,原来九兄真是要保护我,好后悔没听他的话呀。

这两天夜里我不断做梦,急出毛病了,梦见我像东四香椿一样被齐腰埋进土里。我想挣扎出来却无能为力,四周的土一点点向我收紧,恍若无数活着的爬虫将我包裹起来。下雨时没有伞,雨水在我脸上恣意横流,那些爬虫却欢呼雀跃充满活力,有不知名的野草在我身边滋长。更可怕的是苔丝,苔丝出现在我面前,她没有表情,那张脸像蜡像一样,走上来掰我的胳膊,掰掉一只,又掰掉一只,我绝望地呼叫她并不在意,掰完还胡噜胡噜我光光的躯体,看是不是足够笔直。让我意外的是,苔丝离开后,我光秃秃的身体又长出一只胳膊,接着又长出另一只,先伸出一个尖,渐渐长大成形,最后成为跟以前差不多的样子,而且还活动自如,具有完整功能。第二天苔丝又出现了,她继续掰我的胳膊,她走之后两只失去的胳膊又重新长回来,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把我惊醒,一身冷汗。

我密切观察着东四香椿的状况,前两天还买来营养土培在它的根部,含氮肥那种,氮肥长身子钾肥接果子,下乡时跟支书学的。他说他是打鬼子出身,打鬼子不假,种地养牲口也是一把好手,什么东西到他手里,打蔫儿的都能活过来,可惜他死了指望不上了。眼下严峻的事实是,无论做什么努力,浇水施肥,包括祈祷老天爷,都挡不住东四香椿正一天天死去的趋势,眼瞅着它的顶部逐渐干瘪枯萎,先是变黄变干,失去原有水汪汪的绿色,用指头弹击会发出噗噗的响声,说明里面都空了,并且一点点向下蔓延,把我急得上蹿下跳。

我突然想起“半尺剪”,当植物开始枯萎,在枯萎处下半尺用剪刀剪断,这样可以逼枝干长出新芽,起死回生。当年我们进口新西兰的猕猴桃种苗,因错过季节长到一半开始枯萎,什么招都不管用。村里非说新西兰骗我们,故意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逼我去县里打电话,那时村里没电话,打电话只能去县城,向省上的土畜产进出口公司举报新西兰耍诈。电话讲到一半,看电话的大爷从老花镜上瞥着我说,小伙子,你先试试半尺剪吧,兴许能缓过来。半尺剪?你去隔壁五金店买把树剪子,照打蔫儿的地方下半尺剪断,备不住能生出新芽来。那要再打蔫呢?再剪啊,死马当活马医呗。

我半信半疑跑到五金店问有没有树剪子,记得汪曾祺的小说《羊舍一夕》中有个园丁小吕,他一直梦想能有把俄制树剪子,没想到现在轮到我了。人家问,要新的旧的?新的多少钱?三块。旧的呢?旧的都在地上堆着呢,自己捡。我兜里只有一块钱,挑来挑去挑了把“舒伯特”牌旧剪刀,两毛五,“舒伯特”这几个德文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学唱《舒伯特小夜曲》我见过歌片,最后我们愣是靠“半尺剪”将部分猕猴桃救活,真没想到!

甭琢磨,二话不说我照东四香椿就一剪子,豁出去了我,还能怎么办?如看电话老汉所言,死马当活马医呗。第一次剪断的茬口上还冒出点浆液,像眼泪一样透明的,一珠一珠的,欲哭又止的样子。可没两天又开始干瘪,枯枯的茬口像毛刷子一样。于是我又一剪子,急啊我,猕猴桃能活你怎么就不活呢,恨不得它立刻生出新芽。遗憾的是一切重新来过,没几天茬口又变成干枯的绒毛状。就这么剪了再剪,直到没什么可剪了,东四香椿也没生出新芽。我悲伤得说不出话,我知道它心里有气咽不下,明明好意却不被接受,干脆来个以死明志。你怎么就不明白,咱是移民,俗话说人离乡贱,打第一天到这儿就有投靠的意思,就没什么底气了,干吗非这么大气性呢,你就生出个新芽安慰安慰我,求求你了!

正赶上周末,天气还行。我鬼使神差驾车向新泽西的韩国农场驶去,老廖不是说那里有卖东方植物的吗,包括韩国香椿。我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买棵韩国香椿代替东四香椿吧又不甘心,有这么代替的吗?幼儿园张老师,微胖好看,还有隆福寺不吐皮的葡萄,侯宝林说过一个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吐什么葡萄皮呀,可吃葡萄真能不吐葡萄皮,只是你没见过罢了,这些闭目可见,并不如烟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内卷,什么都能代替唯独身世不行,祖籍东四九条改韩国首尔,您觉得合适吗?可话又说回来,昨天还在我眼前晃悠的东四香椿,跟我孩子一样,今天就没了,让我怎么接受?这块巨大的情感真空拿什么填补?只要能让我感觉好点,弄个韩国的也比空荡荡强。

韩国农场的韩国老板很像韩国人,他见到我哧哧地笑,把我领到一片梨树之前,说这是今年新结的韩国梨,正是最好吃的时候。看来卖梨是他主打,还以为我跟旁人一样是来买梨的。我说买梨没问题,你还有其他出产吗?比如中国的柿子红枣,或者香椿,有吗?有有,我什么都有的思密达,不过柿子红枣还有香椿都是我们韩国特产的思密达,是你们隋炀帝打我们时带回去的。听说汉字也是隋炀帝带回去的?是的是的,通通是的思密达。说着他把我带进一个大棚,我发现里面竟有很多柿子树枣树,挂满玉润珠圆的果实,像认识我似的晃动着肢体。我的心一下松软了,敢说话敢叫喊了,哇,你有这么多呀,能尝一个吗?我指着树上的枣子。吃吧吃吧很甜的,你再看这是什么思密达?

随他语音,我赫然发现几棵香椿树苗涌入眼帘,呼啦一下搞得我发呆。虽说是树苗,它们的身量枝干都与东四香椿几近一致,顶上有一团团浓浓的绿雾,恍惚间只觉得东四香椿复活了,它追随我的车潜行至此,只为给我重逢的惊喜。我瞠目结舌,眼泪差点流出来,哪顾得上讨价还价。不过韩国老板并未留意我的表情,他严肃地说,你现在不能种这个。为什么?季节不对的思密达,种下去也活不成,我劝你明年春天再来买,明年春天我还有小枝的。多小?三尺来长吧,小枝的更容易活,我一定给你留着的思密达。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种异样感觉,曾似相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只听背后有人叫我名字,不由得一愣。

九兄。

九兄?

其实就这一瞬,我已意识到喊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廖,他怎么会在这儿?我心情有些复杂,没马上回头,而是先把双足朝柿子红枣方向挪了几步。哎哟,这不老廖吗?你怎么来了,跟我一样也想买小亚细亚红枣?我故意用调侃松弛一下心中的尴尬,他不是老说中国红枣来自小亚细亚的苏美尔吗?老廖的表情很随意,他说他是这儿的常客,跟那个韩国老板很熟,边说边喊着,老朴老朴,你忙什么呢老朴?我赶忙叫停他,别喊了老廖,我还没想好买不买,把人家叫来说什么?我生怕老朴过来说破我是买香椿的,东四香椿的事还没想好要不要跟老廖提,既然拖到现在索性拖着吧。老廖没再坚持,赶巧韩国老板正接待其他客人,让我松口气。这时老廖拽住我,知道吗九兄,这里的土鸡套餐鲜美无比,走,请你吃中饭去。不行不行,请也得我请。心说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呢。

初秋的风,像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田野。从露天餐厅望去,两只土狗,大概是中华田园犬,或韩国田园犬思密达,正追逐着欲起欲落的乌鸦,上下奔跑着。它们肯定不知道乌鸦象征着什么,也只有不知,或佯作不知,才是虚化厄运的不二法则。我主动问道,都好吗老廖,叫你几次不来,没事吧?没事没事。上次说的“死磕”有结果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马上想到那次喝酒老廖饮泪而别的情形,这关乎人家面子,他不说我怎么好先提呢。老廖看去并不介意,他把手中的韩国啤酒举在空中,来,走一个九兄,全他妈的扯淡。

扯淡?

扯淡!

是这么回事九兄,原以为把市政府的条文搞清楚据理力争就行,市政府规定什么岗位负什么责,我是数据库设计师就管数据库的事,与编程无关。是啊,没错啊。嘿,我们领导非说现在情况特殊,编程人员忙不过来让分担一部分,就这帮编程的鸟人,天天玩股票聊女人,怎么会忙不过来?我问他,是不是瞅我是华人好欺负呀?他怎么说?这孙子愣先发制人说我有“种族歧视”,有这个理吗?哟,那怎么办哪?我一看没法谈,得找律师咨询一下维权,可万没想到,大纽约愣没一个律师接劳工维权的案子,一个没有!不会吧老廖,你肯定没找着。九兄你不懂,我打了上百通电话,打劳资关系的律师有,但只接集体诉讼不接个人案子,他们建议我找公务员工会帮助协调,说这事都归工会管。对对,找工会呀你。

好么,不找工会还好,一找工会更细思极恐。咋回事?人家一查我的受雇信息,说我只是普通雇员,不是永久雇员,不归工会管。等等,没明白老廖。我也不明白,归齐一打听,市政府公务员分三档,临时雇员、普通雇员、永久雇员,只有永久雇员受工会保护,其他两档均可随时解雇。你工作十多年不是永久雇员吗?我也这么问的,人家说永久雇员都有配额,须经特殊甄别,整个程序全控制在政府手里,闹半天那帮编程的白人都是永久雇员,老板拿他们没辙就跟我较劲儿。照你这么說老廖,硬扛下去人家可以解雇你?没错,要不怎么说细思极恐呢。

真的?

真的。

说到这儿老廖一口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别急老廖,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不是?是啊九兄,天无绝人之路,我算明白了,不绝的只能是自己的忍耐,我有十年房贷要还,两个孩子都在大学里,你说怎么办?是啊。联想到自己与苔丝的纠缠,我也一声长叹。不过也好,老廖又斟满一杯酒接着说,现在倒解脱了,什么身世啊抱负啊,还有面子,都是负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漂泊的基本功就是什么也别想,对公平和尊严全都装聋作哑,因为自赎本身就是屈辱的,不有这么句话吗,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可你就得背叛自己,即便过去是参天大树,现在你也是灌木野草,形态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活下去才能等到机会。

落日残阳。回家路上我一直琢磨着与老廖的碰面,听上去他并非悲伤绝望,倒像劫后而生的一次回眸,暗含几分莫名的闪烁,这期间的心路历程会是怎样,我想不透。除了同情,我对他更多的是期许,仿佛看到他正在清仓赔钱的股票,伺机割肉反扑一样。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一句没提东四香椿呢?不对,他根本就没涉及“香椿”二字,包括韩国老板那些“三尺来长”的思密达。

6

那天到家已经很晚,连接纽约和新泽西州的林肯隧道堵车堵得昏天黑地,好像地球都被卡住了,让人心烦意乱。说实话我挺害怕的,每次堵在隧道里我都下意识寻找逃生出口,当年硬派影星史泰龙的电影《日光》,讲他被困在坍塌的林肯隧道里,哈德逊河水灌进来,一点点填满隧道,那个惊恐场面给我带来的心理障碍至今难以平复。电影里的史泰龙凭一身腱子肉最终“虎口”脱险,我哪有他那两下子呀,连个东四香椿都搞不定,连个美国娘儿们都搞不定。

说到美国娘儿们就来美国娘儿们,北京人讲话“一点儿不禁念叨”。我洗完澡刚要躺下,苔丝的电话就打进来,九九同志睡了吗?她语气格外柔和,与平日的凌厉风格很不一样,让我猜不出是凶是吉,但愿她回心转意,别再纠缠那点蝇头小利,她肯定赔不了,讨价还价不过是她的习惯而已。你好苔丝,我正要躺下,希望你今天给我点好消息,分担一部分涨价,其实这对你不算什么,对我就完全不同了,你懂的。好说。好说?我们聊点别的吧九九同志。

苔丝的“好说”让我意外,接下来她却话题一转聊起意识形态。这是她的强项,我就不明白,明明都资本家了,还口口声声革命使命,连几分钱利润都不肯放弃,如何相信你是真的呢?九九同志啊,我得纠正你一个观点,上次你说“左翼”思想已经过时是不对的。怎么不对?苏联都瓦解了,剩下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问题就在这儿,你的判断有些片面,苏联并非“左翼”思想大本营,而恰恰相反,是他们的腐败葬送了社会主义事业,他们是社会主义的敌人。什么,苏联成敌人了?对,是敌人,而你刚才说的“散兵游勇”才是真正的中坚力量,我再纠正一下,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星火燎原,你以为法国“黄马甲运动”是乌合之众吗?错,那就是你说的散兵游勇,他们正在改变法国以至欧洲的格局。哟嗬,又来了,苔丝一谈政治就这副腔调,跟上次唱《国际歌》一样,我反正说不过她,也没兴趣,心说您先把价格调上来再说,漂泊者都是庸俗的,管不了法国以至欧洲的事。

与苔丝的这部分交流,也就是政治方面,让我勉为其难。她有一种很强的误解,认为中国来的知识分子都懂政治,可咱是学设计的,政治理论仅限于公共课水平,没什么研究,仅凭点小聪明小记忆,还真把我当行家了,闹半天你们法共也就这两下子。按说法国是革命的故乡,漫说美国独立是以法国为榜样,俄国革命同样是复制“巴黎公社”的版本,没有理论就没有一切,一个出思想出艺术的地方苍白到如此地步,所以苔丝再怎么忽悠也说服不了我。比如她说的“黄马甲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重点全放在喊什么口号上,诉求呢,没有诉求都是胡扯,不过是伯恩斯坦“运动就是一切”的翻版,成不了气候。

你肯定听说过《斯巴达克斯》吧?你是说古罗马?不不,一张报纸,“左翼”出版的。苔丝的问题掀开我的记忆,我的确见过它,整版红色印刷,数月前的一天我打开门,只见这张报纸放在门口的台阶上,后来再没出现过。是的,我见过这张报纸,然后呢?然后,九九同志,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协助。苔丝的语气很认真,甚至有点神秘,像地下交通员对暗号,勾起我的好奇。是吗,还有我能协助的?是这样九九同志,我朋友罗迪克,他是波兰犹太人,也是《斯巴达克斯》的主笔,我想让你的公司雇他。我,雇一个波兰犹太人?听我说九九同志,他需要这份收入把报纸办下去,这对世界的多样性很重要,他本人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逃出来的孤儿,把一辈子献给了事业。那你干吗自己不雇他?怎么说呢,我的公司目标大干扰多,不方便他安心工作,所以请你代劳。可是苔丝,我的经营状况你了解,连五分钱都很敏感,拿什么付他工资?这不是问题,那张单子的价格由你定,应该够罗迪克工资了,我还会给你新订单大订单,放心吧九九同志!是这样啊,那要不同意呢,我是说如果?那我会,非常失望的。说着苔丝挂上了电话。

那晚听了一夜鸟鸣,知更鸟永不疲倦,不知为陪伴我还是相反,把同样的叫声重复到了天明。看来重复是一种力量,面对关山无限,范喜良修长城的每块砖都是重复,奇迹是重复创造的。我相信罗迪克也想重复,把那份红色报纸重复于世间。这可以理解也值得尊重,我尊重所有不言放弃的重复,问题是你追求事业找我干吗,“这对世界的多样性很重要”跟我有關系吗?你们都叛逆惯了没啥牵挂,法国抓你可以往美国跑,当年美国还有闲心接纳你。我呢,《斯巴达克斯》显然身份可疑,一旦暴雷我跟FBI说得清吗?异国他乡谁肯替我打抱不平,你苔丝会吗?拉倒吧,咱就一华裔移民,只相信平安是福,根本禁不起风吹草动,你嫌我俗气也没办法,热血柔肠早留在故乡了,连东四香椿砍头我都得忍,哪有本钱陪你拯救世界多样性。最让我受刺激的是苔丝居然用了“失望”二字,该词在英语里分量很重,有不可原谅的意思,几近绝交。那年我去见工,第三次面试被拒,脱口说出“失望”一词,险些被人家撵出来。苔丝分明是在威胁我,没拿我当回事,她肯定认为我压根儿就没什么选择,心说我哪那么多废话呀。

天开始亮了,清晨很静。我想起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小说的中文翻译是我的老师王金陵,她把这本书送给我,可惜出国时没带出来。我不可能把前半生都带出来,那时觉得放在哪里都一样,都是我的。漂泊久了才明白,没带出来的那部分生命就像从未发生似的消失了,说了也没人信,渐渐连自己都遗忘了。我独自在静悄悄的后院徐行,只有怦怦作响的心跳伴着薄雾,恍若昨夜无眠的长叹。我下意识走向枯萎的东四香椿,它已被我剪得只剩膝盖这么高,我心里充满愧疚,不光为它的死,也为后来的“半尺剪”,连个全尸都没给它留下。

就在这时,当我用脚轻轻拨动它周边的落叶,我的天哪,竟发现几棵茁壮的树芽已从东四香椿根部长出来!我大惊,咣叽跪下来仔细查看,观其形嗅其味,没错,毫无疑问是香椿树芽,东四香椿活了,东四香椿复活了呀呀呀……

砍头也能活?

砍头也能活。

面对于此我整个身心被重击了一下,血从脚底涌上来,把脸蛋儿烫得焦灼,然后冲向任何部位,全身上下过一遍,到处萌动着生命力度的感悟。我二话不说拉过水管就给树芽浇水,早上浇水最管用,植物都是早上喝水中午晒太阳,下午晚上噌噌猛长,庄稼人都懂这个道理。现在我算服了东四香椿这个老伙计,刮目相看。过去读关汉卿的《一枝花·不伏老》,他是胡同出来的元曲杂家,说他自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让我佩服得紧。归齐一打听,老廖总爱说归齐,关汉卿本意是比喻自己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嫖客。咱不管嫖客的事,单说铜豌豆,绝对比不上东四香椿,蒸不烂煮不熟管蛋用,差着行市呢,砍头都能重生什么意思?电影《海岸风雷》里老船长对他儿子讲的那个砍头故事:刽子手一斧子砍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禁吓得两眼发直,那颗被砍下的白发苍苍的人头,像活着一样微笑。明白吗?不是砍完头又活了那么简单,关键是砍头变重生的轮回,敢死才敢生,明明水逆非赌一把,不想结果才有机会,这才是漂泊的本质,也是漂泊本身。昨天砍头今天就生出一片,太好了,让“失望”失望着吧,重生才能改变规则,我可以“打炮”但不能“卖屁股”。

这下好了,今天有的忙了,我得赶紧奔建材行买砖和水泥,弄不好连砌砖的瓦刀都得买,要干吗?得给东四香椿底部砌一个围栏,平时剪草都是把剪草机胡乱一推,现在可不行,万一把树芽剪断怎么办?其他事先放放,反正横竖一刀,雇不雇罗迪克我都是死,草民最怕碰上玩理想的,江湖最怕碰上搞政治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让子弹飞,爱飞哪儿飞哪儿,有本事飞法国波兰去,不搭理丫的。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个围栏该砌多大?干吗这么说,因为一遍遍仔细查看后,除东四香椿根部的几株树芽,又在数尺之外发现了疑似树芽,非常像,只是较小而已。你说这事有意思吧,我是这么分析的,当时实行“半尺剪”肯定管用,剪一刀生个树芽,剪一刀生个树芽,过去剪猕猴桃,猕猴桃是攀茎植物生芽生在枝上,东四香椿是落叶乔木生芽生在根上,部位不同机制相似,所以围栏不能太小,否则从围栏外蹿出新芽就白瞎了。得,咱们好好给乘风破浪的东四香椿盖庙立牌坊,牌坊都立给非凡者,吗叫非凡,就是豁得出去死一回的,比如猪,“猪坚强”。

7

可东四香椿未必是乔木。

是这样,后来的事如前所料,苔丝刀起刀落,逼得我死去活来。东四香椿都能死而复生,我必须差不多才行。这段时间光跑展销会了,在美国各地走动。最盛大的展销会是赌城拉斯维加斯那个,全是大公司,费用也高,苔丝每次都参加。咱付不起那个银子,也不想跟她照面,起码现在不想,你走阳关道我上独木桥,用时髦的话说:“太平洋足够大,容得下两国发展。”东西海岸我先不沾,那是大公司的经典防线。咱奔中部农业州,争取中小客户,像艾米斯、家庭美元等。除了坯布还准备接成品订货,我跟柯桥那边沟通过,人家嗤之以鼻,九兄,“浙江”二字啥个意思?啥意思?侬晓得啥叫奇迹吧?不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吗?勿对,九兄侬讲得勿对,奇迹就是浙江,浙江就是奇迹晓得吧?没有做不到的,只要有规格,我们二十四小时出产品,保质保量。我的个娘,这就是底气,生死轮回的底气,苔丝想隔绝我,强行让我与市场脱钩,浙江就一定有办法把钩再挂上。

当苔丝在拉斯维加斯展销会上闪亮登场时,我跟你说,她是真漂亮,过去好莱坞有个影星叫贝蒂·戴维斯,有这人吧?没错有年头了,苔丝像她,长长的面庞,舒展的身体,均匀的曲线……我不想用挑逗的词汇形容她,比如凸凹有致、波涛汹涌,没必要再暗示什么暧昧关系了,以往的暗示说穿了都是谄媚,除表明我傍大款毫无意义。这一切随着苔丝与我脱钩全翻篇了,死一回才能改变规则,这话一点不假,真正的尊严必须是“死”出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毫无兴趣与任何人结仇,苔丝毕竟是帮我“开放”的人,让我意识到自身潜力,这才拥有了走向未来的入场券。结仇是缺乏自信,报复是自暴自弃,她干她的我干我的,弄不好将来还能合作共赢,做生意又不是搞运动,何乐不为呢?比如就在昨天,我家门口再次出现了那张《斯巴达克斯》,我捡起报纸茫然四顾,真是五味杂陈。

既然拉斯维加斯的“高大上”是苔丝的梗,那就让人家尽情展现,此刻最忌硬怼。几乎与此同时我另辟蹊径,来到了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也就是艾米斯公司总部。有个秘密千万别说出去,你知道艾米斯订货经理的名片我怎么弄到手的?就在苔丝家床头柜的下面,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小客户,名片乱丢,被我捡到的,没想到真用上了。人家一听我的介绍很感兴趣,马上叫我过去。我暗自庆幸,天不灭曹啊,辛辛那提是我的福地,我第一个硕士就在辛辛那提藝术学院获得的。我的导师查理教授还在那里,该市的每家博物馆我都熟悉,“油灯博物馆”听说过吗?还有各式酒吧,我准备请艾米斯订货部经理去著名的“消防队酒吧”喝个通宵,面对月光下的俄亥俄河一醉方休,就当是一次怀旧之旅回乡之旅。美国中部的人都比较朴实,要让他感到面对的除了是一名职业人士,还是一个同乡,我只需一次机会,就试我一次,有了第一次,我就有信心携“浙江之水”淹没他们。

我在忙着、挣扎着,东四香椿也在忙着生长着。进进出出没留意,四五个树芽“女大十八变”已长成比肩的树苗。有趣的是,与原先粗壮的一枝独秀不同,每根枝茎纤细了很多,树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团浓浓的绿雾孤悬于顶端,而散及许多部位,晚风吹过,郁郁葱葱,倒有几分婷婷袅袅的妩媚,让我不觉吟出李易安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同时也不禁感慨,平时说起“适者生存”,进化论的核心观点,总觉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什么叫适者生存,怎样才算进化过程,搞不懂。看着东四香椿改头换面的“新常态”我如梦初醒,原来明明是一枝,是乔木,现在变成很多枝,像灌木。一枝独秀可以高大挺拔,郁郁葱葱才能绵延不绝。正如前面所说,形式不重要,灵魂才重要,灵魂就是初心,我们不必为一时的庸俗卑微自我否定,只要把初心绷住了,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可问题来了,当我仔细观察东四香椿的新常态时发现了蹊跷,它们长得越高越向墙外倾斜,跟原来一模一样,意图非常明显。我深感“友邦惊诧”,莫非这就是遗传作用?看来进化与遗传是矛盾体,此消彼长互相抵消,面对瞬息万变的外部环境,就看谁更起主导作用了。东四香椿的进化是明显的,东四香椿的遗传也是明显的。对此我心急如焚,想不透它的祖先到底是不是在钱粮胡同,隔壁老外为何这么吸引它,我甚至会想到韩国老板的农场,真是莫名其妙!

困惑与无奈逼我陷入焦虑不可终日,夜夜难眠做噩梦,不吃安眠药根本睡不着。思诺思、佐匹克隆全吃遍了,半片起吃,有时高达两片。那天我突然失控,失心风,或者完全心理变态,拿起树剪子嘁里咔嚓,把所有树苗顶端全都剪下来。不是有“保护性拆迁”吗?老子今天就来个“保护性剪裁”,省得将来树大招风自取其辱,被人家砍一次头算你无知,再来一回就是臭不要脸了,连起码的自尊都没有了,我叫你往那边斜,我叫你往那边斜,你斜啊你斜啊,呜呜呜……

然而,当我泪眼婆娑面对着满地残枝和手中刀剪,心里充满惶恐,实际上这种惶恐从未离开过我。东四香椿会死吗?它要死了怎么办?是我杀死的吗?如果没有它,我不就成了“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的浮云吗?我跪在地上发呆,像祭拜冥冥之中的过往,说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浇水浇水浇水,恨不得把我的血化为水浇进东四香椿身体里,让它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过我应该说的是,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当我面对残局一筹莫展,发现树干上剩下的枝叶并未因“灭顶之灾”枯萎,依然绿得浓郁,也就是说,东四香椿大盘未失啊!这让我镇静下来,大喘气,几近崩溃的焦虑渐渐平复,感谢上苍怜悯我的虔诚,原谅我事出有因,为东四香椿的长治久安痛下狠手。而上苍的眷顾远不止这些,更让我惊喜过望的是,几天后,东四香椿底部又生出许多树芽,比上次多很多,搞得我都快窒息了。什么节奏啊你,打不死的小强吗?有本事你生,生多少我养多少。不过我想好了,无论生多少,我都将在比肩处剪断,句号。

夕阳衔山。每当凝望枝繁叶茂的东四香椿,我都有种类似打坐的幻觉,所有嘈杂一点点平静下来,只有空气落在地上的声音周而复始。英语有个词叫“沉思”,与我们的打坐不同,沉思是想道理,想通想不通的人和事。而打坐什么都不想,就是放松自己,像人间蒸发一样对空发呆。我会呆呆望着东四香椿,估计它也这样望着我,我看香椿多妩媚,它会看我应如是吗?不过没关系,我早不在意香椿原本的属性,乔木还是灌木,甚至连它的身世都越来越不愿多想,就像越来越不愿多想自己的身世一样,艺术家或者秘书,都无所谓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满世界不可能都是青松,漂泊中有太多身不由己,我们是未谙规则的司机,在撞来撞去中前行,至于车子已成何种形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停下,我们还在行进着,一切秘密和梦想都藏在行进之中,从未改变。

8

纽约天气很怪,俗话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正是纽约天气。比如下雪,按说入冬才下雪,纽约第一场雪却在秋末不期而至,“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天就是纽约的天。东四香椿看去像一簇巨大的花丛,由于温差缘故,有些绿叶开始变红,红绿相间,顶着零星白雪,让我萌发“不见早梅宁对酒”的冲动。我尝过此时的香椿芽,东四香椿因满枝都是叶子,出芽率非常高,虽不是初春,但新芽的味道浓郁而醇厚,前边说过春芽像明前龙井,那现在就是大红袍了。

自然又想到老廖,到现在这顿香椿芽卷饼也没吃成,绝不能再等了,他来也得来,不来揪着耳朵也得来。我抄起电话,老廖,“晚来天欲雪”啊?没想到人家立马接“能饮一杯无”,不出半小时,整个大活人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次跟过去不同的是,过去他带个菜或礼物来,这次可好,拎着两瓶纯茅台。我跟你说,就怕自己带酒那种,反客为主,你让他喝是不让他喝?酒是人家的,想怎么喝怎么喝,而且肯定要你跟他一块儿喝,一点辙都没有。我一看这架势赶紧吧,薄饼是现成的,预备好香椿芽炒鸡蛋,再来个香椿芽拌豆腐松花,还有个爆腌香椿芽,非常好吃,淋几滴香油,苦中带着清香,像漂泊的日子一样。最后一道硬菜非常讲究:香椿盐烤羊腿。这是我从曼哈顿三大道的土耳其餐厅偷来的方子,用朗姆酒、胡椒、孜然一腌,再涂上焙酥的香椿芽搓盐末,三百五十度烤半小时,哎哟喂,吃去吧你,美死你。

今天老廖也非同凡响,一上来咣咣咣先怼三杯,小脸立马鼓起来。哎呀九兄啊,有日子没喝酒,世界都遥远了。是啊,你先褒贬褒贬香椿芽的味道,比钱粮胡同的如何?很好啊,口味虽说重了点,是那个意思。言罢他又举杯,先祝贺九兄乔迁之喜,听说你办公室搬到七大道服装大厦了,都是专业纺织品公司,鸟枪换炮啊九兄。瞧你说的老廖,现在客户稳定一点,为方便起见只得往圈里靠靠,刚起步刚起步,你怎么样啊后来?我没敢提“死磕”二字,怕他敏感。老廖很豁达,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干一杯高声道,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呀!

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

九兄你听我说,这人吧,这么不能活就那么活,换个活法。换个活法?我们领导不让我编程吗,别跟他硬顶,咱新移民哪顶得过地头蛇呀。那怎么办?借力打力,《笑傲江湖》不有吸星大法吗,我就吸他臭丫挺的。怎么吸?他让我编程,我要求培训,合情合理吧?不学怎么编哪?没错没错。可我学的都是大数据需要的语言,他又不懂,爪哇呀、奔腾啊,包括学过的C语言,好久不用都生疏了,借此机会全过一遍。不是老廖,我没明白,再学不也编程吗?哈哈哈哈,不懂了吧?大数据是当下最前沿的数据管理技术,我以前学的关系式数据库早过时了,趁着培训我把新知识都吸进来,彻底升级我的技术状态,那身价就不同了。不同了,身价高就不编程吗?哈哈哈九兄,跟我装糊涂。装糊涂,没有啊?

老廖没接茬儿,卖了个关子,又把酒瓶端起来。这可是第二瓶了,头一瓶早光了,多一半都他喝的。喝酒这事我一般都装 ,两种人不拼酒:一是上来就干的,这种人三榔头没后劲,不必认真;还有就是别跟女人拼酒,喝不过自取其辱。所以对老廖我悠着点,让他先走着,差不多咱再发力,喝倒他应该不是问题。

可今天老廖不得了,高打高吊超常发挥,两瓶茅台说话见了底,估摸他一斤我八两,按说他该高了,却依然思路敏捷言语流畅。只见他自斟一杯接着说,九兄我跳槽了。跳槽了?市政府组建大数据中心,我去那儿上班了,工资涨两万,所有退休福利不变,牛吧?太牛了也,我说你今天这么能喝,快说说。这么讲吧九兄,数据库设计师被逼编程是业内奇耻大辱,职业生涯等于被砍头,简历都没法写。有这么严重?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的技术太老了,被互联网淘汰了,如果不是吸星大法也只能混日子。现在我完全起死回生,你砍我一颗头,我就再长出一颗更好的,电影《海岸风雷》看过吧九兄?看过。没想到他会提到这部影片。记得老船长讲的那个故事:刽子手一斧子砍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禁吓得两眼发直啊,那颗被砍下的白发苍苍的人头,像活着一样微笑。有印象吧九兄?我就是那颗微笑的人头,跟你的香椿一样,哈哈哈……

香椿?

香椿!

什么意思老廖,你是说东四香椿?哈哈哈哈,九兄你,装糊涂。这是他第二次说我装糊涂了今天,不行,我得问问清楚。可眼瞅着他酒劲儿正全面爆发,醉酒全因最后一口,没这口敢参加“舞林大会”,有这口立马瘫倒如泥,老廖说着说着就往下出溜,站都站不稳,趁他还没彻底迷糊得赶紧逼他几句。

先醒醒老廖,坚持一会儿,你说我装糊涂,我怎么装糊涂了?香、香椿。他稀里糊涂挤出这么俩字。哦,你是說东四香椿?哈哈哈哈,要是它没被、被砍、砍头,能、能长成这么一、一扑棱吗?听到这句我才明白,闹半天是落埋怨了,难怪刚才带他去后院看东四香椿他一声不吭,原来跟这儿等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有多难,为你这棵钱粮胡同的宝贝下多大功夫?不是,你得听我解释老廖,砍头真是万不得已,要不它早死了知道吧?确实很抱歉,我知道你大姐打国内带来不容易。不,不是国、国内带、带来的。什么?你说什么?喝糊涂了吧老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就是国内带来的东四香椿,这就是你们钱粮胡同老宅的物件,可不能随便乱说啊老廖。老廖这时已完全睁不开眼,他絮絮叨叨磨磨叽叽,搞不清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喃喃自语。九兄、兄,你肯、肯定知、知、知道了,这是我从、从、从新、新泽西老、老朴那儿买的。

新、新泽西买的?

新、新泽西买的。

你、你、你胡说!

……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8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不忍面对的异乡漂泊

陈  九

我相信写小说肯定不为讲道理,说清问题靠小说恐怕不行,越说越糊涂。比如中篇小说《东四香椿》,我写的时候信誓旦旦想说清异国漂泊的状态与心结,编出各色人物和不同场景,敲锣打鼓粉墨登场,看着挺热闹,最后还是说不明白。为何这么说?我读过很多描写海外生活的作品,哲学的伦理的,报道的学术的,大多没说到点上,绕来绕去不肯往死里磕,老是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最后出人头地皆大欢喜,哇塞一套全活。人们对这种套路早厌倦了,不着边际,海外游子更感啼笑皆非,你怎么不问问他吃的什么苦耐的什么劳,忍的什么辱负的什么重,挣点钱就算是成功吗?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真成功过吗?

所以说,看到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心里憋气,我们生活在海外,有第一手经验,干吗自己不写些切肤之痛的作品,若非亲历简直难以置信,很多事一夜间就变了,根本不像书中所言由量变到质变有个过程,没过程,我告诉你根本没过程,别跟我扯什么“契约精神”,现在说这个有劲吗?历史说翻脸就翻脸,当年叶利钦把戈尔巴乔夫赶下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讲稿扔在地上,一分钟苏联就不见了,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如梦方醒,原来一切都可以瞬息万变。

生活最怕什么?怕考试,怕解雇,怕戴绿帽子,怕网络诈骗?均不尽然。照我看,最怕的就是猝不及防的突变,像一剂猛药,将一切都打回原形。好好的良家妇女,一剂猛药飞月亮上去了;断桥上的小娘子,两口雄黄酒变长虫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横流就是突变,方显的不光是英雄本色,狗熊本色亦然。在这场变局中,谁能由世俗变伟大,由磨叽变决然,谁能由体面变疯狂,由贵族变黑帮,时间自会给出答案。不过这与我说的无关,咱管不了那些“新新人类”的高大上,我就一枚屌丝,只关心日出日落,只在意与我们海外游子相关的,突变中的我们究竟怎样面对,又是如何进退失据,被啪啪打回原形的呢?

离乡三十余载,这是我从未经历,甚至从未想到的尴尬局面。我们曾设想过很多逆境,比如用常人十倍的努力克服“玻璃天花板”,或者干脆放低姿态,韬光养晦过自己小日子。照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感天动地的一天,太行王屋两座高山终归不是愚公挖走的,而是玉皇大帝下令挪走的。可谁想到会这样呢?谁能料到有一天,人心真就不是肉长的,我们被或不被接受竟与我们的努力毫无关联。更令人无地自容的是,一向被我们忽略的,甚至一直以优越感面对的远方,却在突变中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意志力,我说的不是举目河山那种,咱凡夫俗子不谙世事,正因为凡俗才更感震撼。当年出国时鞍前马后送我去机场的人,到了来信啊九兄,别忘了我们啊。恰是今天在机场迎接我的人,他们让秘书帮我推行李,让司机为我开车门,说为我安排的接风宴,老朋友老情人老同事,还有六成熟的和牛,外加我最喜欢的纳帕山谷红酒,不醉不休哟九兄。

天哪。

我颇有酲心如焚的焦虑。有个老同学非说我用“酲”字太孤僻,暗指我卖弄风骚,可此情此景将心比心呀,还有比这个字更恰当的吗?这个字指的就是找不着北嘛,我现在无论用GPS还是北斗系统都找不着北。GPS不按牌理出牌,指不好瞎指。北斗系统更绝了,根本不让咱用,说你边去,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呀。所有约定成俗的规矩正在被这场突变熔断,不只规矩本身,更是规矩背后的观念,它颠覆的不仅是生活习惯,而是对人生抉择的挑战。无论你乐不乐意,不管你如何嘴硬,在这个历史时刻,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不得不原形毕露,别无选择。

我写得很卖力,三月食不甘味,即便如此《东四香椿》说清“打回原形”了吗?应该没有,尤其故事杀青后,心中的犹疑不减反增,倒更加强烈,有些脆弱的情感和复杂心态还是回避了。这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写小说本身就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事,我只能表达自己,不敢贸然代表他人。此外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意识形态的纠结,乱世中人性的漫无底线,都格外敏感颇具冲击力。还有面对时局的被动与无奈,那种几乎与当年沉沦纽约的胡适张爱玲有一比的落魄,都得靠自问自答,用时光慢慢梳理。从这个意义上讲,中篇小说《东四香椿》仅是一个新开始,新环境新体验,新角度新风格,这是当今赋予我的,也是我对当今的回答。当然有四就有五,莫非“东五香椿,东六香椿”就不再绕来绕去往死里磕吗?

谁知道呢?

陈九,男,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

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

长期从事跨文化文学创作。

代表作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

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曼哈顿的中国大咖》《野草疯长》,

及詩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

第14届百花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侨报》专栏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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