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章辉

1

省城那家少儿杂志的主编又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为了让孩子们在采风活动中真正有所收获，最好找几个本地孩子一起参与，实在有困难找一个也行。我觉得主编说得有道理，也确实有必要，就一口答应了。

答应之后我又后悔了。我连羊胜利都请不动，还能找谁呢？

我决定找羊胜利好好谈谈。我要跟他讲讲道理。他之前虽然没有表态参加活动，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杂志社有需求，我也答应了，如果羊胜利再不答应，那我在主编面前就失去诚信了，因此他必须帮我这个忙！作为朋友，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帮我这个忙。

羊胜利是个讲道理的人。当我把要他参加活动的道理一讲清，他差点就要答应了。然而他马上又犹豫了，并且顾虑重重地问我：

“采风活动要不要表演节目？”从未参与过采风活动的他，以为采风活动跟学校的文艺演出一样。难怪他之前迟迟没有打电话回复我。

“不要不要，人家是来我们这里体验少数民族风情的，主要开展一些观察、了解和记录活动。就像老师带你们去郊游一样。”我赶紧打消羊胜利的顾虑。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参加吧。”

羊胜利终于表态了。我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羊胜利补充道。

“什么话？”羊胜利这样一说，我又紧张起来了。

羊胜利认真地说：“万一要表演节目的话，我是不参加的。我不喜欢抛头露面。”

“你放心好了！”为防止羊胜利再有什么变故，我拍着胸脯表了态。

跟羊胜利谈到这一步，我心里甭提多憋屈了。我带他参加这次采风活动，本意是想找机会帮他赶走学习上的拦路虎，没想到事情反了过来，倒变成他帮我的忙了。这都叫什么事呀！

可羊胜利还在没完没了地说：“他们来体验少数民族风情，那我要不要穿少数民族服装？”

“又不是表演节目，穿少数民族服装干吗？”我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杂志社主编打来的。

“能不能让本地孩子穿少数民族服装？”主编跟我商量。

这回我没那么快答应了。我看了羊胜利一眼，然后跟主编说形式上的东西等你们来了再说吧，采风活动的具体内容我們可能还要面谈一下。我个人的想法是去附近的乌鸡山采访一位老猎人。这位猎人是梅山狩猎文化的传承人。现在提倡保护生态，禁止打猎了，这便意味着梅山狩猎文化很快就会消失。趁传承人还活着，抓紧去采访他，让孩子们了解一下山地民族千百年来的生产生活状况，也许更有意义。

听我这么一说，主编也觉得时间紧迫、意义重大！他说你说得有道理，是得赶紧去采访挖掘了。

2

包括羊胜利在内，参加采风活动的一共有十个孩子。其中省城来的九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走进边远山区，别提多兴奋了！杂志社租赁的旅游客车在去往乌鸡山的盘山公路上费力地爬行，不断映入眼帘的原始次生林、淙淙的山泉水、漂亮的彩翎鸟和漫山的野花让孩子们发出声声尖叫。他们在车上蹦来跳去，一忽儿扑到左边、一忽儿扑到右边、一忽儿蹿到前面、一忽儿奔至后面……吓得司机连连喊叫：“哎哎哎……不要乱动，注意安全！”

实际上，为了照看孩子们，我们几位大人是分开来坐的。我和主编坐前排，杂志社的两名编辑坐后排，孩子们坐中间。我和主编一边聊天，一边频频回头看顾一下孩子们。

我发现，满车喧闹中，只有羊胜利一个人稳坐“钓鱼台”。他除了偶尔看一眼窗外，更多的时候是正襟危坐，有一阵子甚至睡着了。我觉得羊胜利这样子不行，杂志社请你来参加活动，是为了让你跟省城这帮孩子互动的，你一路上都闷声不响，那就失去意义了。

我离开座位来到羊胜利身边，将嘴巴附在他耳边说：

“羊胜利，你不要太拘谨了，要活泼点，跟人家交流交流。”

羊胜利也将嘴巴附在我耳边，有气无力地说：“我晕车。”

哦，羊胜利以前是有晕车的现象，我咋忘了这一茬呢？去乌鸡山的路陡峭盘旋，真是难为他了！我赶紧拿了一只塑料袋递给他。

好在猎人老于的家马上就到了。

老于的家坐落在乌鸡山腰的一处坡坎上。

一只体魄雄壮、冠子鲜红的大公鸡，领着七八只鸡在坡坎上迎接我们。

“哇，好漂亮的野鸡！”一个女孩惊叫道。

这时，沉默半天的羊胜利开口说话了：“这不是野鸡。”

“你怎么知道？”省城的那帮孩子终于注意到了羊胜利。虽然上车前主编有介绍，但沿途的美景已经将他们的大脑挤得满满的，早忘了车上这位沉默寡言的本地孩子了。

羊胜利没有立即回答。他上前几步，将双手放到嘴边撮出喇叭形，仰头对着坡坎上那排沉默着的鸡发出“喔喔喔喔”的叫声。也真是怪，那排昂首翘尾的鸡听到羊胜利的叫声，其中有几只便抖颤着冠子，上下左右地摆摆头，然后也昂首朝天“喔喔喔喔”地叫唤起来……紧接着，其他的鸡也跟着“喔喔喔喔”地叫唤起来。羊胜利于是更卖力地朝坡坎上“喔喔喔喔”地叫个不停。省城来的孩子们从未见过如此好玩的场景，全都学着羊胜利的样子用双手撮出喇叭嘴，对着坡坎上使劲地叫唤着……坎上坎下，“喔喔喔喔”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笑着闹着，比过年还开心。

叫累了笑累了，那个把鸡说成是野鸡的女孩忽然想起什么，她问羊胜利：

“你说它们不是野鸡？”

“对，它们不是野鸡。”

“为什么？”

“野鸡不会跟人这么亲热。我奶奶也养了几只鸡，跟这些鸡是一模一样的。我奶奶每天都要去酒店和餐馆门口捡剩饭剩菜来喂它们……”

原来羊胜利家里也养了鸡，难怪他跟鸡能这么快地热乎起来。

通过跟鸡这样一互动，省城来的那帮孩子不由得对羊胜利刮目相看了。

那个女孩又问羊胜利：“你好像叫什么胜利吧？”

“我叫羊胜利。”

女孩兴奋地说：“羊胜利，你一叫，鸡就叫了，鸡那么听你指挥，我看你干脆当鸡司令得了，鸡听你的，我们也听你的，哈哈哈哈……”

“对！鸡司令，我们都听你的！”其他孩子也嘻嘻哈哈地附和。

就这样，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不喜欢抛头露面的羊胜利，通过刚才的表演，一下子成了孩子们关注的核心。

猎人老于在屋里听到外面的喧闹声，知道客人来了，赶紧出来迎接。

宾主在堂屋里坐定，平日寂静的小木屋骤然热闹起来。

老于和他的爱人兴奋地给大家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稍事安顿后，我请老于给孩子们讲一讲古老的梅山故事。

因为事先联系过，老于早有了心理准备。他不慌不忙地抽了口烟，思绪随烟雾飞向那缥缈的远古——

3

在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梅山脚下住着两户人家，他们的房子挨得很近。

有一年春天，东边这户人家在墙角种了一蔸南瓜秧。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南瓜秧渐渐抽藤发叶，依着墙体蓬勃而上，翻落进仅有一墙之隔的西边这户人家的院子里，并且结出了一只硕大的南瓜。

这下问题来了——这只大南瓜根在东家，果在西家，那么它究竟算哪一家的呢？东西两家因为这只南瓜发生了矛盾纠纷，并且闹到了官府。官府判令将南瓜劈作两半，两家各得一半。谁知刀刚举起，南瓜却自行裂开了——里面竟然住着一位漂亮的小男孩！这小男孩就是后来的梅山猎神。

那时候，山林里到处奔窜着虎豹豺狼，经常有人不幸被它们生吞活吃了，搞得人们惊恐不安、日夜不宁……小男孩长大以后，耳闻目睹许多乡亲遭到猛兽侵害，便下决心去找天上的太上老君学本领，为乡亲们除害。

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太上老君，请求太上老君传授法术给他。

然而太上老君的法术是不轻易传授给人的。他故意出难题，想让男孩知难而退。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大山对男孩说：

“你如果在一天之内把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光，我就把法术传授给你。”

这比登天还难的条件，生生把男孩给难住了！

但是男孩别无选择，他只有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朝大山走去。走着走着，男孩眼前突然出现一位漂亮女孩，笑吟吟地站在面前。这位女孩就是太上老君的宝贝女儿姬姬。漂亮的姬姬对男孩一见钟情，有心帮他渡过难关。她暗暗传授男孩五雷神掌，使男孩不到一天就把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光了。

太上老君见砍树难不倒男孩，又要求他在一天之内把砍倒的树木全部烧光。

姬姬又暗授男孩五雷神火，使男孩不到一天就把砍倒的树木烧了个精光。

太上老君急了，他忘了之前的许诺，一心只想难住这个执着的男孩。

太上老君问：“你能不能在一天之内，把整座大山翻挖一遍？”

男孩肯定地说：“能！”男孩话音刚落，姬姬便在暗中勒令满山的野兽拼命刨土，结果不到一天就把山土全部刨翻过来。

太上老君又问：“你能不能在一天之内，把整座山种上芝麻？”

男孩肯定地说：“能！”男孩话音刚落，姬姬便在暗中唤来百鸟，半天就把芝麻种好了。

太上老君仍不甘心：“你能不能在一天之内，把种下的芝麻全部捡回来？”

男孩肯定地说：“能！”男孩话音刚落，姬姬又唤来百鸟，半天就把种下的芝麻全部捡了回来。

太上老君见种种难题都难不倒男孩，只好按照约定向男孩传授法术。

于是，男孩不仅学到了太上老君的法术，还娶了太上老君的女儿姬姬为妻。夫妻二人携手同心，开启梅山猎事，用高超的法术去驱逐和捕获那些危害人们生命的虎豹豺狼，成为梅山猎神。

4

老于告诉孩子们，梅山猎神在后来的狩猎活动中，创立了一整套灵验无比的法术，教授人们装索设套、挖坑布阱、围山打猎……古梅山一带的人们凭借梅山猎神传授的那些神奇的口诀、手诀、卦、锁和符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在险恶的大自然里平安出入，从此过上了安宁的生活。

缥缈而古老的梅山故事，深深吸引了孩子们。

孩子们对梅山猎神，甚至对老于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啊呀，原来打猎是这么来的。梅山猎神可真是山地民族的保护神啊！”

“梅山猎神现在还在么？我们能不能见一见他？”

“老于爷爷，您就是梅山猎神吧？”

对于孩子們七嘴八舌的追问，老于通通报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大笑。

但是有一个孩子提出的问题，却让老于陷入了沉思。这个孩子是这样问的：

“老于爷爷，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您自己打猎的故事呢？”

我知道在封山禁猎之前，老于就已经不再打猎了。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钻山攀崖大半辈子的他下决心退出山林呢？我估计老于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可能会跟这个有关。

在大伙的期待中，老于又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讲起了一只岩羊的故事——

在乌鸡山北面，有一道狭长的山谷。山谷里巉岩耸峙，树木遮天蔽日，一条清澈的小溪不知疲倦地日夜流淌着……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这里曾经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以岩羊居多。岩羊的体形介于山羊和绵羊之间，它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以青草和树叶为食物，虽然体态笨重，却能在陡峭的巉岩上健步如飞。

那年秋天，老于在山谷里埋下了一只夹捕野兽的大铁夹子。

一个星期以后，老于掐诀一算，有货！他马上唆使猎狗赶赴现场。

到现场一看，只见埋设夹子的土坑周边被刨得一片狼藉，夹子也不翼而飞了。看来猎物踩中夹子后，拼命扯断拴着夹子的绳索，拖着夹子逃跑了。凭着几十年的狩猎经验，老于断定这是只大货！他立即牵着猎狗循着血迹往山上搜寻。

在一处乱石堆里，夹子出现了——它被卡在乱石堆里，两排铁齿紧紧地咬着一截断腿。看来猎物为了逃命，忍痛扭断了被夹住的那条腿，再次逃跑了。

老于用力掰开夹子，取出断腿一看，是只大岩羊，至少在一百斤以上。

老于环顾了一下峭石层叠、林木茂密的大山谷，估计断腿的岩羊不会逃远。他迅速回家喊来几个年轻后生，踩山寻羊！

紧张的气氛中，一直低头嗅来嗅去的猎狗突然昂起头，朝着半山腰“汪汪”地狂吠起来——半山腰一面峭崖上，赫然现出那只岩羊粗笨的身影。

断腿的岩羊果然没能逃远！

老于等人立即兵分几路包抄上去。凶猛的猎狗则朝着峭崖直奔而上。

岩羊一看四面受敌，深知再难逃脱，又不愿束手就擒，绝望的它随即闭上眼睛，朝着峭崖底下纵身一跃——“扑通！”山谷里传来一声巨响，同时溅起惊天水花。

老于等人愣怔了一会，急忙跑下山去。

等他们气喘吁吁地找到岩羊落水的那处漩水塘时，岩羊又不见了。

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居然没有摔死？而且还能在如此逼仄的环境里又一次逃脱？老于等人面面相觑，不得不惊叹这只岩羊逃命的本领和顽强的生命力。同时，岩羊的反复脱逃也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征服欲望！

一只断腿负疼的岩羊，还能逃多远？老于等人随即在周围展开了搜索。

还是猎狗灵敏，它嗅来嗅去，兀地朝一个由几块磐石组成的岩洞里钻去。然而刚钻进去，猎狗就“汪汪”地叫唤着退了出来。它的颈部受了伤，滴着血。

老于似有所悟，他爬到磐石顶部一看，果然是那只岩羊躲在里面，负隅顽抗的它用坚角将闯进来的猎狗撞了出去。

老于观察了一会，发现岩羊其实是被陷在洞里了。

老于大喜，他让人搬来石块，将岩羊砸晕，然后找来绳索套住岩羊脖子，众人合手将岩羊从洞里死命往外拽——岩羊被痛醒，“咩咩”地哀叫着，眼眶里憋满了晶莹的泪水……

5

孩子们被大自然那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深深震撼了！

从乌鸡山归来的路上，大家被一股莫名的情绪笼罩着，谁也没有出声。我默默地观察着这些在牛奶和童话里长大的孩子。此刻，他们在想什么呢？

晚餐后，为了调整孩子们的心情，同时也启发大家如何观察和思考生活，杂志社组织开会，让大家围绕这次乌鸡山之行展开讨论。讨论的话题有两个：

一、老于为什么不再打猎？

二、究竟要不要封山禁猎？

第一个话题孩子们意见比较一致，认知也很到位：那只拼死反抗的岩羊唤醒了老于未泯的良知和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他从此不再打猎了。

对于第二个话题，孩子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一个个小脸憋得通红。主编见孩子们有些莫衷一是，便启发大家道：这个问题需要辩证地看。狩猎在一个相对漫长的历史时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虎豹豺狼太多，严重威胁到人的生命安全;同时在古代，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为了生存，狩猎也是获取生活物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但是后来由于人们滥取无度，导致大量野生動物濒临绝迹，对大自然造成了严重破坏，已经危及人类的生存了。因此，现在封山禁猎是非常必要的！主编把道理说得深入浅出，孩子们基本上都听明白了。

接下来进入自由发言阶段，气氛很快变得活跃起来。

那个把家鸡说成是野鸡的女孩突然站起来说：

“现在不准打猎了，要是山里的老虎又跑出来吃人，那可怎么办呀？”

“对呀，要是山里的老虎又出来吃人，那可怎么办？”孩子们都有些担忧。

那个女孩看了一眼羊胜利，接着说道：“我们一拍屁股回了省城，可羊胜利还在这儿呢，多危险呀！”

我不禁哑然失笑：“乌鸡山的老虎早就绝迹了，老虎只能在你们省城的动物园里看到了，哪里还会有危险呀。”

“哦，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放心了。”

热闹的讨论中，羊胜利一直在沉默。这个喜欢思考、爱较真的家伙，这会儿在想什么呢？我点名让他发言。

羊胜利似乎还沉浸在那只岩羊的悲剧里，他说：“有个问题我始终想不通：岩羊的眼睛那么明亮，为什么就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定睛一看，就能识别出藏在地下的陷阱呢？”

“那只可怜的岩羊，在被铁夹子夹住之前，会不会是想起了一件快乐而幸福的事情，才导致它丧失了戒备之心，一脚踏进了猎人为它布下的陷阱里？它的妻子儿女、兄弟姐妹，会不会为它悲伤流泪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羊胜利的问题。

但羊胜利的问题向我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次带他来参加采风活动是十分正确的！我为自己做出了这样正确的决定而感到自豪！

两天的采风活动很快结束了。临别时，省城的孩子和羊胜利互相在笔记本上留言。孩子们的留言形式各异，但内容大致相近：

“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

与省城的孩子分别后，我送羊胜利回家。

一路上，羊胜利都闷声不响，他可能已经体验到了离别的滋味。

我本想安慰一下他，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