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

在《道德经》的各种注译版本中，我非常喜欢陈鼓应先生所著的《老子今注今译》。有一次，我们俩聊天，老爷子非常急切地嘱咐我：可得提醒现在的年轻人，别把知识当智慧。

知识的获得是很容易的，而智慧的获得是很难的。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让人快乐的是智慧，而不是知识。”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每天都在获取的信息和知识当成求学的终点。

知识正在成为一种很稀松平常的“标配”。2019 年中国高等教育的报考人员刚过 1000 万，而整体招生名额达到了 900 万（包括高等职业教育扩招的 100 万名额），这意味着我们的高考录取率已经达到 90% 左右。一个大学升学率在 90% 左右的社会，教育已然成了标配，大学生还能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精英吗？开个玩笑，我甚至觉得大学可能离义务教育已经不远了。

回到我们“为什么读书”的话题，浅阅读让我们靠近的往往是信息和知识，深阅读才可能让我们靠近智慧。知识是那些不加自己思索和感悟而获取的认识和经验，但是它不一定能帮助你。

有一个据说来自“哈佛情商课”的段子：一位教授坐船过江。在船上，他问船工：“你学数学了吗？”

“没有。”

“你学物理了吗？”

“没有。”

“学没学过计算机？”

那个年轻的船工还是说“没有”。

于是这个教授非常痛心：“这三样都不会，你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半。”

隔了一会儿，变天了，乌云密布，狂风乍起。船工问教授：“您会游泳吗？”教授说：“不会。”船工就回了一句：“那你可能要失去整个生命了。”

我们拥有很多知识，但它是否构成一种能力？我们拥有很多知识，但它是否转化成了智慧？智慧才是你在遨游人生的大海时能救命的技能，而知识不能。

过去由于信息闭塞，知识和信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们被称为“知识分子”。现在获取知识越来越容易，只要手指头够快，手机上一搜索，想知道什么都行。

未来，我认为“知识分子”这个词是很可疑的，应该向“智慧分子”的方向转变。拼知识，你拼不过搜索引擎，也拼不过人工智能，但是拼智慧，人类还是大有优势。

不妨做一个简单的测试。“上善若水”“天长地久”“出生入死”“治大国若烹小鲜”，这些说法，每个中国人都知道吧？但是仅仅知道，就够了吗？

很多练习书法的人，只要字写得稍稍像样一点儿，都爱写“上善若水”。但光会写字不够，你不一定知道它的含义。这四个字，出自老子的《道德经》。老子说，最接近道（天地间运行的规律）的就是水、女人和婴儿，而他又格外地推崇水。

为什么说“上善若水”呢？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待在几乎没人愿意待的地方，从不抱怨。水又是最柔软的。谁能战胜水呢？即使以最锐利的匕首去刺水，也不过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但是如果水反过来成为武器，却能“水淹七军”。什么是强，什么是弱？

前面讲过，江和海因为放得最低而最为辽阔。这又是水的品性，越低越包容，因此变得辽阔。这一切加在一起，才是“上善若水”背后的含义。单是能读会写这四个字，又有什么用呢？

再看 “天长地久”，同样出自《道德经》。有很多恋人，都喜欢山盟海誓，期待天长地久。新人结婚，亲朋好友也祝福他们“天长地久”。老子要强调的是“天长地久”本身吗？不是的。

老子说，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天最长，地最久，似乎永不毁灭。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天和地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天地的运行，为了世间万物的生老病死、四季枯荣、周而复始、气象更新。正是由于天和地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因此天最长，地最久。

因此老子得出了一个结论——无私成其私。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以后各位在祝福新婚伉俪“天长地久”的时候，一定要补上两句：“你越无私，你得到的越多 ;你越为对方着想，越能天长地久。”这是超越了字面理解的智慧。

再接下来，我们看《道德经》中的“出生入死”。什么意思？胆大？冲锋陷阵？奋不顾身？老子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为了后面这段话——“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

以老子的理解来说，“出生入死”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所以只是作为一个前提：人一出生就奔死亡而去。“出生”即“入死”，人生是一条单行线，每个人从出生后就進入了死亡的倒计时，因此才说“出生入死”。

这句话的精华在后面：十分之三的人长寿，十分之三的人短寿，还有十分之三的人原本应该长寿，却因求生欲望太过强烈，奉养过度，最后反而短寿了。这才是智慧。有的时候，求之而不得，目标越功利，反而离目标越远——老子是为了解释这个智慧和道理。

再比如“治大国若烹小鲜”，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但它背后的道理是什么呢？治理越大的国家越要像处理小鱼小虾一样，不翻腾，不折腾。做大鱼要去鳞、开膛破肚、两面煎，否则不熟。而小鱼小虾，最好维持原貌。

当你的人生到了更大的境界，当你自己成为一个“大国”，你能不能做到在处理任何事情的时候，内心都像“烹小鲜”一样不折腾、不翻腾，保持纯朴天真、维持原貌？这才是我们要读书与追求智慧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