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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05张品成

阅读(高年级) 2021年8期
关键词:长衫汉子红军

张品成

芋头大一团土块在空中滚了几滚,“噗”地落在晒坪右侧。那几只偷食的麻雀着实吓了个半死,叽喳惊叫,“呼”一下飞上屋顶。杂毛不敢松怠,随身跃起,向着那青灰瓦楞汪汪吠叫。麻雀挑衅般在瓦上左左右右地跳,觊觎那片金黄,却不敢再作妄想。

日头白白亮亮,万里无云。暑热自上而下逼将过来,往四周蔓延。远处,地表腾着晃眼的热气。一颗汗珠在瘦小眉尖欲坠不坠,痒痒地如同虫攀。瘦小一抹,掌上就湿渍一片。瘦小突觉口中渴得生火,喉间如鲠了块燃炭。他对杂毛哼道:“杂毛,你守了那帮飞贼,莫让馋嘴东西啄食了谷米……”

杂毛似通人意,叫了两声。

瘦小来到井边,头探入水中,“咕咚咕咚”一顿牛饮,凉津津感觉自上而下。瘦小伏在那儿,突然见水中倒影,脸还是那么瘦瘦窄窄。

瘦小想:你怎么就长不胖?这日子好起来,你也没少吃呀。

瘦小自小没爷没娘,由叔婶养了。瘦小是早产的,从来是病恹恹黄瘦瘦,因而取名瘦小。五岁时,叔死了,婶娘改嫁了。瘦小孤零零被弃在那破庙里。那天,村里大户疤胖坐轿从破庙门口过,见瘦小蜷在门角,便说:“那伢子是谁?瘦得像只盐老鼠……”

轿夫说:“老爷,那是水有家瘦小……可怜哪,爷娘不在世,婶又改了嫁……”

疤胖摇摇蒲扇,半天从牙缝里跳出:“带了吧!”

轿夫忙说:“老爷,您积阴德,善人一个……我替这可怜伢儿谢您了……”

从此,瘦小就在疤胖大屋院里住下了。你当疤胖真是善人,那是极错。用轿夫的话说,疤胖只要每日少喂那狗两口肉,也能把瘦小养了。

疤胖用残汤剩饭把瘦小养到十岁,得到了县上一块书有“善有善报”字样的大匾。另就是瘦小终日两头摸黑地劳作,小小掌心全是厚厚老茧。瘦小在他瘦小身躯不堪忍受的劳累和重负之下愈发瘦小了。村人见了瘦小,都叹口气摇摇头,瘦小自然弄不懂这叹息和摇头背后的玄机。他只觉疤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累点儿苦点儿算是给予他的报答,也是应该。但想不到瘦小一个聪敏伢子这许多年竟让这假善人一张鼓皮蒙了,认贼为父。要不是红军来了,瘦小非得不明不白糊涂给仇人做牛做马累到死。

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才有人敢道出瘦小身世的真相。原来瘦小爷娘是因疤胖侵吞田产举告无门而双双跳潭自杀而死。而其叔也是疤胖的佃户,因劳累落下不治之症。瘦小晓得这一切后,蹲在树后坡上那棵老枫树下“呜呜”哭了一日,发誓有一天要在疤胖那肥嘟嘟的脸上狠狠地响亮亮扇上一掌。不想从树下回来,瘦小却病倒了,浑身发烫,没有精神。瘦小因此在床上困了五天。五天里疤胖家田地浮财全叫红军分了,村人扬眉吐气押了疤胖游街,光天化日下朝疤胖那颗光亮秃头上扔菜皮稀泥。木崽说:“那真是开心的事,比吃肥肉还开心,你没见疤胖那狼狈模样,活生生像只瘟猪,半点威风也没了!”

等瘦小病好,却没看见木崽描述的那痛快场面,倒是也常见疤胖,只是他先前的威风已荡然无存。但在瘦小眼里,疤胖还是那疤胖,肥脸上依然油汗涔涔,脸上那疤幽幽地放亮,见了瘦小还有模有样地笑。这时,瘦小就無奈了,只有在心里蹿动那念头,总觉好汉不打笑脸人,再说……再说怎么的也该有点缘由吧。

瘦小把心里所想告诉木崽。木崽直怨瘦小窝囊,瘦小就将信将疑觉得自己真是个没用东西,常常半夜里咒骂自己。

喝了几口凉水,身上凉爽许多,瘦小边想着心事边走回晒坪。那边,一群鸡正蠢蠢欲动,突然又“轰”一下散开。

原来是有人担谷而来。来人是木崽爷,这汉子稍稍扭动肩胛,两箩谷就摊撒在谷坪一角。木崽爷朝瘦小咧嘴笑笑,瘦小也笑笑,不说话,脸扭过去,两眼凝望远方。远处梯田上,影影绰绰见有人在割禾,忙碌异常。往年,瘦小是逃不脱这骄阳酷暑中的劳作苦累的。但分田后,瘦小已不再是疤胖家的佣佃长工,虽说村里大多数青壮男人都入了队伍,但村人还是可怜瘦小孤零病弱,不肯让他下田,分摊了这片谷场让瘦小守了。这晒坪原属疤胖,后来就归了大家,晒坪上晒了十多家人的谷子。瘦小想:村人待我这般,我能不尽忠职守吗?

瘦小扭过头去,那边是一扇墙和一棵古树。墙是疤胖家的院墙,墙上一条醒目标语:打土豪!分田地!树是一棵粗大古樟,相传是百多年前长眉阿黑所植。长眉阿黑是这一带的传奇人物,传说中他曾是这一带的赫赫匪首。或许正因这缘由,那树也就有了点凶蛮匪相,树身上下疱癗无数。瘦小望着,越看越像是疤胖那张恶脸,于是心底那仇恨又升腾起来。不远处便是禾田,瘦小站在埂上,捏一把烂泥在手,想象不远处那树身疱癗便是真正疤胖一张脸,拼力将烂泥扔将过去。一眨眼,烂泥糊在了树疱中央。

瘦小一边扔,一边嘴里叨叨着。

“我打你疤胖那漏斗鼻!”泥团不偏不倚糊在那想象中的丑陋鼻梁中央。

“我打你疤胖豆豉眼!”泥团却歪到一边,糊在了树后那面墙上。

“我打你疤胖歪嘴角!”泥团却又歪飞到了别处。

时中时歪,田角泥被瘦小抠去不少。渐渐瘦小觉出臂膀的酸痛。看看“疤胖那脸”,尽是稀烂臭泥,瘦小心中就有了快慰,他不曾留意到树后那扇墙的变化。

晚饭时分,各家早已上灯。松明火在狭小屋子里灿灿地燃亮。瘦小寻思要去祠堂里识字班听那穿长衫便服的红军长官讲学问道理,讲“天地人口手”……在村人看来,识文断字是新鲜事,既是新鲜事自然免不了几分新奇,虽说白日劳作疲累,但大人细伢都愿在那儿聚聚。想想长衫先生的话也的确十分在理,他疤胖不就是仗着能识文断字能玩几分花样,才越发明火执仗地欺压咱穷苦人吗?这样,识字就尤其重要了。识了字便能明白许多道理,再不是睁眼瞎糍粑团任人欺任人捏了。

一边想,一边就踏上那架子桥。

突然,瘦小听到后面什么地方喧响一片。扭头望去,晒坪方向通亮的一片火光。瘦小便疑惑了,他在桥上站住,为好奇心驱使,他突然改了主意。瘦小于是反转身,急切切朝晒坪走去。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疤胖那张恶脸。

疤胖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缚在那棵古樟树上,周边围了许多人,举着火把,吵嚷一片。隐约看见几个汉子朝疤胖喊叫,最响亮的是赤卫队队长老耿的大嗓门。

瘦小朝人群挤去,有人却扯住他。回头看,认出是木崽。

瘦小说:“木崽,是你,我正要找你……这是做什么?”

木崽说:“做什么?开心的事情,轮到咱有事做了。瘦小,你要真是好汉,就用烂泥糊疤胖的脸!”

瘦小依然疑惑,说:“疤胖他……”

木崽说:“他活该!”

瘦小说:“到底是桩什么事?”

木崽晃晃头,朝那边一指:“你看!”

瘦小望去,老耿正抡了那厚重巴掌,在疤胖脸上造出一声脆响。随之,声音严厉地说:“好你个胆大劣绅,你竟敢破坏红军标语!”

疤胖可怜兮兮地嚅动嘴巴。

另一个汉子就吼道:“什么?!还说没有!你看!”

汉子拿火把照照那标语,火光映着那粗笔大字。瘦小看见那“土豪”的“豪”字周围一片泥糊,着实将那“豪”字完整封住。瘦小霎时明白了是桩什么事,可是那些泥巴不是白天自己胡乱扔上墻去的吗?就是说疤胖确实没干那事,就是说这事纯属冤枉……

汉子嚷道:“疤胖!你这黑心恶霸!你这反苏维埃反红军的恶狗!你这不是成心戏弄赤卫队?!打‘土豪,咱要打的就是你!”

响起一片嚷“打”声,就有拳头雨点般朝疤胖身上擂去,又有痰涎飞泻到疤胖那丑陋面孔上。那本来就哭丧走样的面孔就更不成人样了,瘦小心里那复仇欲望拱动了一下,却被另一种东西压下去,他弄不清那东西是什么。这时,一只手从黑暗中探过来捏住瘦小的小手。

那是木崽,他另一只手捧了大团稀泥。

“你瞄了他脸上那疤扔,试你眼力行不行。”木崽说。瘦小接过那泥,在掌心抓捏着,念头上来时,他总有种亏心感觉,觉得不公道不磊落不男子汉,甚至觉得原本这也许就是自己事先设下的阴谋……

瘦小惶然,但立刻镇定下来,手心一使劲,稀泥就全从指缝间挤将出来。这情形让木崽发觉,不由就瞪大惊疑的眼睛。瘦小却不理会,从人缝里往前挤,挤到那穿长衫的红军长官面前。火光映着瘦小那窄窄面颊,塑着一种奇怪表情。那人愣了一下,说:“瘦小,你别过来!”

那边汉子们还在拷打疤胖:“快说,是你不是?!”

突然,听到身后有个细小嗓音回答:“不是!”

众人回头,愣住,惊疑目光都烙在瘦小脸上,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竹篾火把燃烧时“噼啪”的轻微声响。穿长衫男人的眉毛紧拧在一起,突然又舒展开来,他和气地问瘦小:“瘦小,你说不是这土豪所为,那是哪个?”

旁边有个汉子紧接着喊:“瘦小,你昏了脑壳吧?”

瘦小对长衫男人说:“是我!”

众人又是一愣。木崽在人堆里喊:“瘦小,你发癫了?!”瘦小不理会,依然仰头望着高个儿长衫红军长官那张脸,“是我!真的是我!”瘦小说,“晒谷时我觉得烦腻无聊,就抠了田泥打那树疤,”他指了指疤胖身后,“有些就打歪了,不小心弄坏了标语。”

那边壮汉猛地顿了一下脚,“嘿!”他埋怨地朝瘦小喝了一声。人群这时已有了议论,叽喳一片。

长衫男人俯下身,在瘦小耳边轻笑两声,说:“我答应过给你安个名的,我会给你个好名字!”

瘦小弄不懂这笑里、话里的意味,他亦不敢看村人那些疑惑、抱怨的目光。他低着头,呆呆看一块火光照亮的滚圆卵石,他听见长衫男人朝人喊:“把人放了……大家去祠堂上课……”随之响起四散的脚步。

众多脚杆在瘦小眼前晃动,步子懒软,显出失望和扫兴。有人在脚步声里叹了一口气。

到半夜暑气还未消散,星星却缀满了天空。木崽爷望望天,嘟哝着骂了一句,显然他为明天响晴酷日而忧虑。不过眼下他担心的是木崽,碓窝里谷已舂好,这细伢却不知颠到个什么地方耍去了。

木崽爷走到水碓不远处的崖坡上,四周漆黑,正要返身,却冷不丁听到崖边树林里蹦蹿出说话声。听听,听出是木崽和瘦小。

木崽说:“你哑了?你说话呀,你怎么做出那事?你不是在帮疤胖忙吗?”

瘦小说:“我做错什么了?我……”

木崽说:“你忘了是疤胖害死了你爹你娘还有你叔?”

瘦小说:“他该千刀万剐,可标语不是他涂的,不能无中生有冤枉人……”

木崽说:“疤胖不是常冤枉好人?那回他家少了只鸡,不是栽赃你头上,把你一顿死打?”

瘦小说:“所以疤胖是坏人……”

木崽说:“反正你今晚不该吭声,让疤胖吃点苦头……”

瘦小说:“木崽,你让我也做疤胖那种坏人?”

木崽声音小下去:“你……你不恨疤胖?”

瘦小立即答道:“恨!可……可我不想做他那样的坏人!”

声音哑下去,四周又归于平静。木崽爷想过去,临了又改了主意。他想:看不出瘦小平平凡凡不起眼一个伢子,想得却很多、很深……谁说他做的、说的不在理呢?

清晨,无风,有雾。

雾不浓不淡,隔十步难见人影,天却难得的凉爽。瘦小躺在坡上,听雾里传来的动听山歌。那歌出自一个妹子之口,唱得脆亮清甜。他双眼望着前面的“奇景”。那若隐若现的雾中有淡墨色的山影,忽然,有几座山脊移动起来。原来那竟是水牛的背脊,这“画”实在值得留意观赏。

突然,瘦小看见一颗白亮东西在雾里出现。

那是一个人的光脑壳,随即,那块疤也在雾里亮起来。瘦小一愣,走来的是疤胖。

疤胖笑着,颠着他那身肥肉,手里拎着只篾篮,篮子上遮着块蓝灰布巾。他径直朝瘦小走来,一边喊着:“瘦小!瘦小!”

瘦小不理会他,将头扭到一边。

疤胖嘿嘿笑着,说:“瘦小!你救了伯,伯来谢你……这篮上好黄糍,是广西三江贡米做的!”

瘦小朝不远地方那只黑牯丢了块石头,说:“嘿!你这讨厌东西,你霸道,占了别人好的你自己独吃,难怪这么肥壮……”

疤胖听出话里的骨头,尴尬笑笑,说:“我过去对你是不好……可没想到你还能公正救我,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说着,将篮子放在瘦小脚边。

瘦小扭过头,双眼大瞪,他心里充满勇气和仇恨,厉声道:“你拿走!”

疤胖说:“你的恩德我忘不了……”

“你拿走!”瘦小说着,心里涌上那念头,他想:疤胖,你要再不拿走,看我扇肿你的脸。

疤胖说:“我是真心……天地良心……”

瘦小的巴掌五指张开,力量和仇恨往指尖涌。

“你拿走!”瘦小嚷着。

疤胖刚想张嘴,就见眼前一道什么晃动,胖脸上脆亮的一声,人站不稳,猛地跌倒。他捂着脸,疑惑地望着瘦小,他并不觉痛,痛被惊讶遮盖了。他惊讶瘦瘦小小一个细伢,哪来这么大力气。他从来不晓得这小小的身躯里集聚有这么大的力量。

雾散去,天地明明朗朗。瘦小心里也明明朗朗通明透亮起来,说不出的舒畅快慰。

补记

两年后,红军撤离江西苏区开始长征。瘦小和他要好的伙伴都参加了少共国际师随队伍远征。过雪山草地,枪林弹雨,经历无数战斗却安然无恙。在著名的百团大战中,瘦小表现得顽强又英勇。那年他十九岁,是八路军某团通讯员。那一次,瘦小消灭了三个鬼子,肉搏中被日本兵刺穿胸脯而牺牲。烈士簿上,记下他的名字,这名字叫董真,这个“真”字,是那长衫红军长官为瘦小取的。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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